猎人与鹰
2020-11-06康立春
康立春
下午,森林里的阳光一个劲儿往下掉,托米老头迎着温吞吞的暖光儿,踏着苔藓路,用滑稽的猿猴似的姿势在岭上奔走。猎鹰吉米懒洋洋地打着瞌睡,蜷缩在托米瘦弱而坚硬的肩胛上,在老托米的一再催促和提示下,才不情愿地打开嗅觉,搜索着兽迹隐蔽起来的方方转儿。
托米顺手在腿边撕扯了一叶宽大的植物叶子,撸了一下鼻涕,扯起袖子抹汗,擦了额头细密的汗珠子乐了,吉米的眼神也露出欢喜,并发出曲曲咕咕声。
大兴安岭北麓的原始林子茂密昌盛,行走起来本就困难,就这一会儿,托米不小心就被狼牙刺儿划破了手指,绛紫色的血液流了一手,他掏出一块鹿皮擦了擦手,吐了口唾沫把血迹擦去,又从桦树皮盒子里掏出草药抹上,无所谓地伸伸懒腰。罢了,冲着吉米摇摇头,拿起挂在脖子间的口琴吹奏,古怪的音乐,跃上林梢,十分好听。吉米心想,这老东西,又要起哈子了。
音乐,八成就是给吉米儿听的,吉米听得五迷三道。
“扯淡!”吉米在心里骂道,真不情愿听这老掉牙的破咝咝子,咋整,听得直恶心,老托米依旧狗脸狗挂。
托米不经意间,似乎发现吉米的嘴里说着什么。问道:“你在骂我?”
“没呀!”吉米心想,看你——贱了——巴嗖的样子,就骂你。
托米说:“我看你也不敢。”
“切!”吉米白了他一眼,按捺住烦躁的情绪,转动一下大眼睛,想一想,算啦,还是顾全大局吧。
“你有点不服,是吧?”
吉米扮了一下鬼脸说:“谁敢,服死啦,心服口服。”
“我看不像,你又耍啥幺蛾子和弯弯绕呢?”
“我能耍啥子呀,到头还不是听你老跑腿的一个劲儿地吆喝哦。”
托米说:“小子哟,你还这么懒,干嘛?勤快点儿,好吧。”
看在老托米的手被樹杈划破的份上,吉米不情愿地离开托米的肩胛,开始绕岭上之巅盘旋,一会儿上下俯冲,一会儿鸟瞰侦查……唉——已经猴年马月了,总是重复这套路数,烦死了,不就是为了混个温饱吗,有啥子办法,我大名吉米,大江南北像样儿的地方也不是没闯荡过,怎么就这么背运呢?一直跟着这个老东西打牙祭。吉米边飞边想,嘴上时不时叨咕,但是愿景还是不能改变的,还真想捞上一鼻子战利品。
托米此刻也不会闲着,在树林子里窜来窜去,虚张声势以便使躲在暗处的猎物惊慌,逃窜出来。终于发现了猎物,他用一长一短的鹿哨,在沟叉子里的柳毛子中指挥着吉米。吉米此时也十分专注,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回俯冲,把小野兽追得心旌摇荡,甩裆尿裤儿,附近的山沟山岔,岭上岭下杀机四伏。
托米和吉米陆空协同作战,在这一带林子里捕获了一只野兔、四只野鸡、六个飞龙。是时候了,他们已累得气喘吁吁,汗水淋漓,瘫在树根上坐着。
“今明天是个好日子,这些猎物就跟圈养的似的,太好逮啦。”托米用鹿皮擦擦汗,兴奋地感叹。
“这回咱们可以猫月子了,歇几天,好好享受一下悠闲的生活。”吉米也很满足。
托米说:“是啊,咱俩的伙食够用上一个礼拜,我得采点野菜,掺合吃,补充点维生素,你也应该多吃点野菜,别老挑食。”
“我不吃那玩样儿,难吃死啦,上次你非逼我吃,那不,吐了好几天才缓过劲儿。”
“吃几次,你就习惯了,那样还会延长寿命。”
“尽出馊啦吧唧的主意,活那么长干嘛呀,早死早好,我就喜欢看你这个跑腿子的孤单生活。”吉米回了一句。
“你死了,我活着有啥用,你真牛,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我在你面前吃亏还少吗?”说了不该说的话,吉米也为自己的喜怒无常而后悔,于是就吐了吐舌头,静静地看托米。
托米轻弹烟灰,淡淡地说:“你嫌弃我了?”
“没有,说着玩呐。”
托米咧咧嘴:“说吧,没事,不说不笑不热闹。”
此刻,太阳往西边儿缓缓沉去,黄昏的篝火升起来,把烤肉架支好,托米和吉米一边往篝火里续桦木枝、松木条,一边津津有味地大谈战利品,他们吹嘘着各自的能耐,各自的劳苦功高,一句话,只有自己是挑大梁的。豪情啊,尿性儿极了。黄昏是他们相互表达感情的时光,多么好的黄昏,多么好的晚餐啊。
托米和吉米吃得饱饱的,吉米惬意地直拱嘴儿,打着嗝儿。
不快的事又发生了,托米和吉米为了争吃兔子的睪丸,闹起了别扭。吉米认为它上飞下捕的功劳最大,理应由其全部分享。
托米认为自己是活地图,向导的地位谁也动摇不了,而且上蹿下跳十分不容易,一天没有歇一会儿,为什么不能分享令人垂涎的兔子那玩意呢?那可是精华部分,谁都想吃。难堪的局面,僵持得喘不过气来,谁也不肯退让,他们脸红脖子粗地逼视对方,晚霞最后一抹红落尽的时候,依然谁也不肯相让。
气温在下降,森林里昼夜温差极大,林间有林岚漫游过来……
吉米一气之下飞到了三十多米高的落叶松上,生起闷气来:“真是的,哪有这样的事咧,压根儿不讲理啊,狗尿苔不济长在背上,是我第一时间捕捉到的。”吉米气得把树丫子踩得晃悠悠的,心凉了半截。
托米望着烤得喷香的睪丸直流口水,恨不得立刻吃掉,老朋友吉米生气了,他渐渐地没了胃口,浑身不舒服。便大着脸,扯起嗓子喊:“吉米快飞下来,全给你吃,明天咱们去拐布里原始林子,那里的兔子海了去啦。”
“你个老尿泥,咱无功不受禄哦,还是你自己吃吧。”吉米想了想,叨叨咕咕地飞下来,算是给老托米台阶下。接着毫不客气地用尖利的喙一阵猛吃,可心里想,还得剩一半给老家伙。吉米吃得直打饱嗝,用手兼脚,擦了擦嘴巴,把剩下的一半,用弯弯的长喙推给托米,显出一脸倍儿讲究的样子。
托米伸出长满老茧的手,感动地抚摸着吉米毛茸茸的脊梁,他们相视而笑。托米随即解下腰间的桦树皮子酒罐,大口地吃着肉,喝着自酿的蓝莓果酒,和吉米侃起明天去拐布里的打算,一派贫嘴嘎达牙子的德行。
月光下,托米和吉米的剪影挺像两位身经百战的将军。瞧,他们摊开一张鹿皮,上面标满密密麻麻的符号,一大一小的怪模样,面对着“军事地图”比比划划,这是他们必须温习的战前功课。
“我觉得行,试试吧,应该会俘获一大扒拉。”吉米点头称赞。
“你再补充一下意见呗。”
吉米显得呼楞旁嘟:“你定,你定,我随弯就弯。”
“一点主见都没有。”托米其实很满意吉米的回答。
吉米心想,你真能装屁,老子可是没你那么聪明,于是低头一个劲儿梳理自己的羽毛,再也不理会托米说什么。
托米手舞足蹈,又白呼了好大一阵子,那旮旯儿块儿什么的,那旮旯儿溜儿什么的。
“妈的,我的嗓葫芦,喝得直干。”
“老把头儿,你少喝点酒。”吉米关心地劝道。
“就喝,你管得着吗?”
“傻样吧。”吉米闭上眼睛,沉默如石。
百代同堂的古松越发显得幽深,白桦林宛如修长的少女亭亭玉立,而白桦的周围有许多打碗花儿,那些花儿和花心相叠着,轻轻浮动暗香,不知名的鸟儿在林子里说起悄悄话,有时语气加重,像个装大瓣儿的野蒜。
夜深了,托米窝进一个大树洞佝偻着入睡,吉米蜷缩在托米的怀里做了个梦,梦见老托米仿佛仍似多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年轻英俊,还梦见在拐布里的征途上他们逮住了老鼻子兔子,战利品多了去了……
森林里的早晨,依旧彻骨的凉,托米早早地被冻醒,揉去了眼角边的屎坷垃,伸了伸懒腰。打了一个哈欠!又一声喷嚏,把吉米弄醒。吉米懒懒地从托米的怀里跳下来,伸了伸细长的脖子,在树丛里助跑了七八步,飞上蓝天盘旋起来。按惯例,吉米每天清晨,都要扑棱一下翅膀,就像运动员一样热热身。
“阿索亚,阿索亚!黑色的吉尔河呀!阿索亚,阿索亚!我们迁居游猎呀!阿索亚,阿索亚!趁着牙齿还硬实!阿索亚,阿索亚!尽情地快乐吧……”托米的歌声在森林里飘荡,浑厚而苍凉。托米穿着翻毛的熊皮大衣,下身穿的是狍皮裤子,腰间系着鹿皮腰带,腰带左边别一枚鹿哨子,右边挂一个桦树皮缝制的酒葫芦,后背背着一个鹿皮大包袱,那是全部家当。手里提一个长制火药枪,里面一直以来只有一发子弹,是用来紧急情况时用的,虽然拖沓,但也不失为威武的汉子。
“歌唱得不赖呀,好听。”吉米没有奉承,托米的歌声确实贼亮。
“是吗?你小子哟,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稀奇呀稀奇。”
“人家一直就崇拜你的歌声嘛。”吉米认真地反驳,然后又飞了。
“谢谢啦!谢谢,我的雄鹰,我的宝贝儿。”
“真的,我没骗你,托米。”吉米在半空尖声高喊。
托米站起来,望了一眼昨夜燃尽的篝火灰末,趟过一排树坷垃,解开皮腰带,掏出那玩意撒了泡尿,那玩意真是老了,也不听话,想尿远点的地方,却做不到,结果滴哒一裤子,他扒拉、扒拉那玩意儿,装入裤子,滴哒了一些,又把内裤弄湿了。唉——老啦。真的老了,托米摸了摸瘦骨嶙峋的屁股无可奈何地长吁。
想当年吉米在河边给人放木排的时候,他的身体多壮啊!水桶般粗的松木,一个较劲儿就能扛起走上几步,要不然日本人怎么会挑选他当二百来号人的工头呢。那些排工大多来自河北、山东等地,多数都是见过点世面的,常常动着偷懒的念头,误工、喝酒、聊骚货、打架,难管着呢。
那时候,身材高大的托米,胸前生长着密密麻麻犹如小森林一样的胸毛,满脸横肉,长着气势逼人的小豹子眼,誰都不敢多看他一眼。外面的人称他是当地的土著人,他不管这些,只是会意地一笑。他的阿玛原是大兴安岭山脉中一支有名的部落的首领。青少年时代托米追逐本族部落无忧无虑地游猎过来,练就一身擒猎、御寒的硬本领,要不是阿玛病死得早,他才不会给日本人放木排呢。
放排的那段日子里,曾经发生了一件让托米刻骨铭心的往事。这件事对他来说很重要,久久地影响着他,觉得此生死而无憾。
那天是阳光灿烂的中午,林子里的湿气都被吸到天上了,形成了几朵淡淡的云,在天上晃来晃去。排工们在桦木杆子搭起的棚子里睡倒了,睡觉的鼾声像野猪的呼噜,传到了波光涟漪的吉尔河边。托米向来不午睡,他拿了一把移动木头用的压脚子,走到密林处,脱光了衣服,钻进了清凉的河心,顺着森林河流游泳。这条河是吉尔河的一个支流,河床很窄,水齐腰深,清亮得一眼能看见底儿。下面铺满鹅卵石,像其他的森林河流一样,水底躺着许多松木、桦木、柞木等树的残骸以及许多冷水游鱼,一眼能看见一万尾。托米闭着眼睛,玩大肚子漂流起来。
阳光如丝,暖暖地洒在河面上,树丛里泛着翠绿的光泽,河水温柔地滑过托米光洁、健壮的胴体。托米美美地享受着这一切,似乎忘记了过去的苦恼。
河水带给了他欢乐,忽然,他觉得脚丫儿碰到了什么东西,起初托米想可能是树的残骸,又不太像,比这远远光滑得多,会不会是大蟒蛇?想到大蟒蛇托米立刻紧张起来,手不由自主地捂住了那堆该隐蔽的部位。托米立刻想到翻身,就是不能如愿。那东西把脚丫弄得痒痒的,接着心里也痒。托米猛然翻开眼皮,他傻了,日本浪人吉田二的漂亮媳妇酒井法子就站在柳毛毛旁的水湾,她裸着凸凹有形的身子,白花花、肉秤砣的奶子在阳光照射下滋润得很透明。河水没及她两腿交叉处,一堆长势温柔微卷的毛毛们发出神秘的光泽,酒井娘们的脸儿微红,窝着两朵酒花,睁着银杏眼儿,朝着托米笑,细密白白的牙齿被河水沁得发亮,玉体同样被河水沁得发亮。约摸一杆草烟功夫,酒井的银杏眼儿向托米打来了一个、两个、仨水漂儿,托米的眼睛也心领神会,漂儿在酒井的眼里扩散着同心圆,圆与圆碰撞着。
“你过来呀!胆小鬼。”酒井法子放浪地喊。
“嗯——嗯!”托米无比慌张,有点吓呆了的样子,十分可笑。
“是你爹揍得,你就快过来呀!”酒井法子虽然骂着,但异域的声音夹带奇怪尾音,十分的好听,温柔劲儿让托米浑身麻酥酥。
托米怀揣美好的情愫,激动不已:“嗷叽——”托米就像一头壮实的公鹿,蹿出水面老高,抱起酒井法子疯狂地冲进岸边的白桦林,酒井也不害怕,“咯咯咯咯”笑成一串儿,酥手一个劲儿地抓挠托米胸前的浓密汗毛,把娃儿脸紧紧贴在他烘炉似的胸膛,白嫩的皮儿随托米的奔跑,一个劲儿直颤……
“工头长,你带我走吧!”完事几个回合后,酒井法子脱口而出。
托米不解地问:“嘿!我带你行啊,可是去哪里呀?”
“哪里都行啊,我给你生娃去呀。”
托米傻乎乎大舌头嘟儿:“你不是生不了小孩子吗?”
“谁说的呀,我只是不想与那厮生呗,我在偷吃避孕的中草药。”
“呵呵,原来是这样呀。”
她脸红了,手抖了一下,拧了托米肩膀一下说:“你尽瞎扯蛋。”
“你可别扯我蛋,都是道听途说的,没事儿工友们瞎传。”
“可不是咋的,我就想与你生,你第一次去我父亲那说事的时候,我就看上你啦,信不信?”
“信!”这时,托米眼见一只小草爬子,爬到了酒井的阴毛上,被托米发现。他用那双熊掌一样的大手指头把它捏死,一滴滴绿色的血液流在酒井法子嫩白的肚子上。小草爬子,也是昆虫的一种,可厉害了,喜欢往人的脑袋里钻,钻进去后,人就会变成植物人,到那时候真是生不如死。
“你啥时领我走啊?”
“入秋的时候吧,储木场集材堆积,入河床后,活太多,累死人啦,赶在之前,我就带你走,行吗?”
“好吧!那,我们去哪里呀?”
“远东地区,行吧?”
“那里好生活吗?”酒井法子喃喃地看着他。
“听闯关东的山东老乡说,还可以,可以去金矿淘金。”
“行啊,哪都行,到时我给你生一堆天使,我一米七二的身高,你看我白白的皮肤,这大眼睛,大长腿,生出一定是天使的模样。”
“应该是,天使好呀!尤物好呀,可美死我托米啦。”
“就美死你,说不准,这次就怀上你的种了呢。”
“那感情好啊,那我就土地佬儿放屁——神气十足哩!”
“呵呵,我不懂你说啥,我就知道你是我男人。”酒井法子用蛇一样的身体缠着托米浑身的肌肉块,千娇百媚生。
“我现在有很多私房钱啦,都是我爹给我的,吃穿养活孩子不愁,足够咱们生活一辈子啦,你就放心吧。”
“没事,我还能打猎,种地,我什么都会干。”托米不甘示弱。
“我们可以去满洲开煤矿,只要跟俄罗斯人搞好关系,钱得大大的。”酒井法子时不时咧着满口好看细密的小白牙动情地说。
“我听你的。”
“就得听我的。”
“一个人的日子,没老婆的日子,真难熬啊!”
“是呀,快点带我走吧。”
“看在你是天然的好炮架的份上,我都听你的。”
“哈哈”俩人都笑起来,他们就这么抱着聊了好一阵子。
大半个下午,托米和酒井把时光都打发在河边,黄昏的时候他们软哒哒地分开。
托米兴奋地回到自己独住的工棚,倒到铺上,脑子里过了遍影,魂儿像出了窍,心儿悠逛起来,“咯咯咯咯”酒井的笑听着真真切切。酒井法子在吉尔河工区,甚至整个西伯利亚也是有名的大美人啊!
这以后,托米就没心思干活,计划着赶紧带酒井法子离开这鬼地方。铁哥们山东人王铁柱似乎看出托米的心事,就问:“你咋好一阵子,有点魂不守舍呢?”
“我没啥子事呀。”托米想,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不能轻易说出去。
“没啥事,那就好,我是担心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作为哥们,我帮帮你,出出主意什么的。”
“没有!有的话,我早告诉你啦。”
“那好那好!那就好!”王铁柱诚恳地回答。
“你的腰不是闪了一下,好点了吗?”
王铁柱回道:“这鸡脖活,没法干,太累啦。”
吉米安慰说:“挺着吧,不干这活咋整呀,好歹日本人对咱们还不错,工钱能及时到位,一日三餐也不错。”
“是,就图个上边的嘴,下边的顾不上啦。”
“嘿嘿!”俩人开心地乐。
酒井法子的芳名每天都像太阳一样在工友们的心中升起,常常激励着他们搬起一手围粗的木头,流送好几拨木排。她的笑貌同样迷惑着在这里做事的俄国人、日本人、朝鲜人,还有当地的土著人,他们每天都用酒井法子的名字取暖,愜意儿。谈着酒井,想着酒井,大家都喜欢,做起可爱的白日梦,可以打发掉一大鼻子无聊的时光。
引以为自豪的是,托米作为工头长,有资格天天去森林株式会社面见董事长,也就是酒井的父亲,或去领任务或去告恶汉们的状以及乌七八糟的事情。总是看到酒井在父亲的办公室外边的小屋,小心翼翼地摆弄公文。每次,他们只是相视一笑,从来没有搭过话。她的微笑,总能让托米像长尾巴的松鼠那样蹦蹦跳跳欢快一天。
大伙听说,酒井还没有生育,浪人吉田二行踪不定,一年下来,也只有在吉尔河工区晃荡上几天,晚上经常把酒井法子弄得哼哼呀呀,叫床的声音传进临近的工棚。工友们都装着打呼噜睡觉,其实谁也睡不着,下身直热不说……终于入睡的时候,他们才能在梦里抱着心爱的酒井,在梦里幸福地同她交媾,在梦里说悄悄话儿。
这时节也是狍子的发情期,白天有几个无所事事的工友会在吉尔河边围追堵截喝水的母狍子。他们个个像头急于发泄的公狍子,把母狍子追得四处乱窜……酒井这小娘们煽起了他们的欲火,把排工们的理想掀到最痛苦的幸福之中。
她丈夫吉田二过不上几天就走了,秋季、冬季不见回来,转年春季还没有回来。大家叹,酒井红颜薄命啊!而酒井依旧穿着艳丽的和服,在工区里穿来穿去,走过的地方洒下一路沁人的香气。酒井法子喜欢大兴安岭的映山红,弄来好些酒瓶子,注满水,把一捧捧映山红插上,整天无事就东摆摆西摆摆地欣赏。
排工们也殷勤地采来新鲜的映山红,换掉瓶中的旧枝,又帮着注入新鲜河水,酒井心领神会地用“咯咯咯咯”的一串儿笑声答谢他们。酒井还喜欢采牙格达、杜柿、野草莓、酸丁果子、稠里子、松树塔,她手儿巧,常用一些野果酿制果酒、果饼儿,送给排工们。久而久之,酒井法子便成了吉尔河工区的圣女,排工们看不见她,就好像生活没了主心骨。
大雪封山,严冬到来,是采伐的好季节,排工们纷纷离开吉尔河工区,去森林深处伐木。而酒井与董事长及其幕僚们留守下来,管理没有来得及被水运走的贮木场。排工们恋恋不舍地离开酒井法子,进入寒冷的原始森林伐木。尽管经常抠地上的雪吃,啃冷馍,只要心中浮现酒井法子的名字,就一片温暖,就能战胜强寒区的一切困苦。
托米就是在如此背景下,离开酒井的。那天,分别的时候,酒井法子站在樟松木垛上,充满柔情地望着托米,手里提着一个桦皮葫芦果酒。托米默默地走过去,接过来,豹子眼死死地吃着酒井法子……周围都是干活的排工,没法亲密,没法自由交谈。谁知这一别,竟成了托米终生的遗憾。
“你快回来,我想死你啦!”酒井小声说着,已是泪花滚滚。
“我更是想死你啦。”托米也开始哽咽。
“你下午来我房间,从后窗户跳进来。”酒井祈求。
“怕是脱不开身,你爹老是盯着咱们呢,况且附近都是你们日本人。”
没等下午,队伍就出发啦,托米和酒井法子只是远远的互相望着。
采伐结束后,托米匆匆赶回来,吉尔河工区的林子已抽绿,酒井法子的木板房前仍有一排酒瓶子,里面插着一束比先前更澎湃鲜丽的映山红,那花蕊间仿佛飘溢着酒井温柔的话语和她迷人的微笑……托米知道,事发偶然,酒井三天前就随父亲及其幕僚们远赴老毛子的远东地区,开辟新的林场去啦,可能,不会再回来……
“喂!老托米——发什么呆呢?是不是又想日本娘们啦?”吉米刚刚晨飞回来,酸不溜地打牙祭,嘲讽托米。
“你好好歇一会吧,小破尖嘴,从来就不知道闲着。”
“死样,这不是关心你嘛。”
“你才单相思呢,我这是正儿八经的事。”
“某人总是单相思,我担心会得病,如此会死人的。”
“你拉倒吧,管好自己的破事,行不?”
“我有啥破事,管好自己肚皮,就好。”
托米蔫了吧唧,咧了咧嘴,苦苦地笑。他们把昨夜剩的兔肉、雞肉通通打扫掉。托米把生活用具、狍皮褥子、熊皮被叠好,捆到腰上,把口琴一吹,待吉米跳到肩上,他们就正式出发了。
“……在群山峻岭间,有一座山像金子一样,我们俩哟,把金子样的心里话,互相倾吐给对方。在群山峻岭间,有一道岭像银子一样,我们俩哟,像银子一样纯洁的心,互相爱慕着对方……”托米苍劲的歌声又开始缭绕起来。
“唱的什么破歌!别把狼引来。”吉米勾着嘴,有点小情绪。
“对付听吧。”
“听屁,老子先睡一觉,有情况我自然醒,辛苦你啦。”
“好好,别胡嘞嘞了,养神吧。”
去拐布里的路上,丛林十分密集。托米扒拉着树枝树丫,穿来穿去忽左忽右,很费力,才寻到一条模糊不清的小路。这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是过去游猎部落趟出的路。
托米艰难地顺着小路行进,路上时不时地出现猎人遗弃的旧弹壳,还有一些野兽的骨架,可以肯定方位是对的,也勾起托米对青年时代的憧憬。
现在人老了,只能靠与吉米配合,抓一些小来小去的东西糊口,想来托米一股酸劲涌动,弄得老眼泪水一片……吉米觉察到托米的变化,心里也不是滋味。提醒道:“托米,还是给我讲讲酒井法子吧,她究竟怎样漂亮啊?”
“漂亮,就是漂亮,我哪里会形容呀。”
一提起酒井法子,托米的步伐就起劲儿,杂乱的白胡须抖动:“酒井的眼睛像母麋鹿的,屁股像母狍子的,大腿像母獐的,奶子像……像……”说完,身体就有些憋得慌,一些暗流默默涌动,似乎浮现一些青春冲动的影子。
待形容酒井法子的奶子时,他就像猎枪上的臭弹,卡壳了,迟迟形容不出。但他还是第一千零一次冲吉米描绘起美丽的酒井法子,吉米总是百听不厌,幻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要来一场恋爱。
每每这种时刻,他们都会很高兴,身体的肌肉也感到舒舒服服。
那次托米他们结束冬季采伐任务时,回到吉尔河工区,只捕捉到酒井法子留下来的遗香、遗物。半个月下来,排工们个个无精打采。他们懒懒地抽着草叶烟,毫无快感地咀嚼着树皮树叶,打发放排前的时光。吉尔河的汛期很快到来,桃花水涨满河床。这时美丽的吉尔河像个泼妇哗啦哗啦啦骂个不停,随着骂声的逐渐减弱,排工们放下第一批木排。这时候,托米向新任的森林局头头辞去工长的差事,洒泪挥别吉尔河向大兴安岭更北麓的丛林流落。一晃数十年,他先后曾跟随几支游猎部落,更多的时候独自在林子里流浪,住山洞,采野果,斗棕熊,追野猪,茹毛饮血的生涯很艰辛。再后来,他去了新成立的猎民乡,当上了某个猎民村的一支狩猎队伍的队长。由于他经验多枪法准,又勇敢义气大方,因此上过会场、戴过三次红花,还领过奖状。那时还有个寡妇追求过他呢,托米根本就没有动过心,因为他心里只有酒井法子,他不能昧心做事。若干年后,托米老了,干不动了,也不习惯那种定居的生活,所幸买把铁锁,锁了独居的房子,又用一个熊胆换来一只驯鹰,取名吉米,过起自由的游猎生活。想来托米对自己悠闲的过去挺满足,只是心里总惦记着酒井法子。酒井答应过,要给他生一堆天使。他盼着,了却这一生前,能再见一面酒井法子,哪怕做梦也行。偏偏自从同酒井离别以来,她竟一次也没有进入过他的梦乡。不是不做梦,夜夜都有梦做,无非都是些棕熊啊、野猪啊、指路的萨满女巫,还有离奇的图腾、植物……就是没有迷人的酒井法子出现。
“布谷——布谷——布谷”,拐布里方向传来布谷鸟有节奏的鸣声。太阳爬上中空,一群乌黑的云彩叽里咕噜地在天上翻滚聚结,浓黑地形成大块,遮住了半边天。离前边的拐布里,没多远啦,托米心想:“醒醒吉米,要下雨了,先找个山洞避一避吧。”托米看看云彩十分着急了。
“布谷——布谷——”远处的布谷鸟加快节奏地鸣叫着。
吉米睁开犀利的小眼睛,展了一下翅膀,“下雨就下雨,吵个屁啊!”吉米没有睡好,拉着小脸儿,不耐烦。
“你看,你看,你这破脾气又来了!”托米悻悻埋怨。
飞远的吉米在一处高地唤他,托米急速跑向那里,倾盆大雨这时哗哗直下,把树枝树叶砸得噼噼响。一束拖长尾巴的光,在一棵粗大的落叶树上炸响,眨眼把这棵树劈为两截,树的一半木木矗立着,另一半发出凄婉的声音,歪倒搭在旁边的树枝上,颤悠悠地打摆。吉米被这突如其来的雷电吓怕了,躲在刚寻到的山洞中,打着哆嗦。
托米也狼狈地窜进来,抱起吉米安抚:“老伙计,不要怕。”
“谁怕哎,我是担心雷电劈着你!”吉米忧心忡忡地说。
“我没事,这把老骨头,早该入土了,去哪还不一样啊。”托米伤感地攥了一下湿淋淋的皮衣服。
“别瞎说,托米,你还能活很多年,何况那个日本娘们还没托梦给你呢,没准用不了多长时间,你们就能见面,或许还能给你生个胖小子呢。”吉米明显带有安慰色彩,不过表情还是十分天真的。
“别扯啦,别扯啦——快找些树枝点火!”托米浑身冻得直哆嗦。
“好的,好的,伙计,我负责寻找,你劳动。”
小山洞足有五步长三步宽,堆积了杂枝、杂草,散发着浓烈的膻味。这股膻味、伴有猞猁的尿味,还夹杂着松树塔油味及莫名的血腥味,凭着在大兴安岭游猎数十年的经验,托米断定,这是一只母棕熊不久前住过的窝儿。
篝火升起来了,托米脱掉衣服贴近火苗,烘烤着身子以及衣服行囊。托米摸了一下腋窝,忽然,摸出一只肥壮的虱子。“送给你一只虱子吃吧,吉米。”他打趣到。
“你娘的!鬼才吃长在你身上的吸血虫呢。”吉米急赤白脸地骂到。
“人家和你闹着玩嘛,何必当真。”托米自知理亏地劝解。
“谁同你闹呀!”吉米越发上脸。
托米也不生气,就骂道:“你这个滚刀肉,你这个二把刀,装蛋!”
“你才装蛋呢,说话干净点。”
“没文化,没素质。”托米不依不饶。
“你行,屁股上摸香油——不值一文。”吉米说完,哈哈大乐,因为这是托米的口头禅,吉米也学会了。
“行啦,破草帽儿——晒脸。”
“你行,兔子尾巴——长不了的东西。”吉米说完又是一阵哈哈大乐,因为这也是托米的口头禅,妙就妙在吉米学得很像,自己都佩服自己。
托米不做声了,打开桦树皮葫芦,抿了一口果酒,又卷了一杆草叶烟,吞云吐雾地享受起来。山洞里很快被热气充满,吉米在火边蹲着,瞧着托米瘦弱黑黄色的身体,身体上落满了疤痕,左一撇、右一竖,东砸一个、西吊着一个,吉米数了十几处还数不过来,想来托米怪可怜,以后,可得多尊敬他些,好好待他,吉米想着,心里发酸。
这些伤疤,在火焰的照耀下,错落有致,展示着托米的光荣,它们代表着托米数十年以来在条件极其恶劣的大兴安岭上,血肉抗争的历史。
托米和吉米钻出洞口的时候,太阳已被新鲜空气洗得更亮,林子里鸟儿正在丛林梢上歌唱着。
“布谷——布谷——布谷”拐布里方向又出现了布谷鸟有节奏的鸣叫。在雨后的大兴安岭上行走可真是赏心悦目啊!
托米感叹:“老伙计,天气可真好呀!”
吉米说:“这阳光,真灿烂!”
托米说:“看那边的洼兜儿,有一个小狍子,尥蹶子呢。”
“你就瞎编吧。”
“你要列架子去呀。”
“知道老子没那套家把什儿,你咋净忽悠我玩呢。”
托米拱嘴儿笑:“保不齐,前边就有一堆飞龙。”
“你快拉倒吧!”吉米尖声细语地回击。
托米和吉米立刻没有了疲惫感,情绪也变得单纯和浪漫。吉米飞到空中盘旋起来,百代同堂的大森林尽在他的俯瞰之下,天然氧吧大量的负离子升腾,吉米洋洋得意,真有点谁主沉浮的感觉。
托米站在陡峭的悬崖边,抚着一棵白桦树,望着数十米远处的一条森林河。这条河像条大蟒蛇,气势汹汹地奔涌。
过了这条河就是拐布里地界了,老朋友又见面了。
二十多年前,托米与铁哥们王铁柱喝了一夜酒。然后告别了排工们,过了这条河,来到拐布里。那时他依然沉浸在思念酒井法子的思绪中,他选了一个依山傍水,风景美丽的山顶,采伐了一些松木杆建了一个小木屋,外面用宽大整齐的桦树皮层层围上,可遮风挡雨啦。
茂盛的夏季,鲜花灿烂的季节启迪了他。酒井法子喜欢鲜花,他就移植了很多野生鲜花围住小屋,给小屋戴上了五彩斑斓的花冠,这小屋当然是给酒井法子盖的,他邀请她来住。他用树枝、草叶、兽皮结扎了一具古怪的萨满像,天天对着它,祈求酒井法子快回来,快回来,同他一起生活,实现他的愿望,一起生儿育女。他拜天拜地拜了七七四十九天,就是不见酒井法子回来。白天他去附近套杀禽兽,采集野果子糊口,晚上他躺在花香四溢的小屋里,等酒井法子,盼酒井法子,小屋外传来狗熊、豺狼的哭嚎,我的酒井怎么還不来呢,五十天过去了,生活太艰难了,相思成疾啊。他终于哇哇大哭着逃离了拐布里那座戴满花冠的小屋。他和酒井法子的小屋,被他不情愿地遗弃……从那以后,托米就饲养了吉米,一起训练,一起生活,一起在百代同堂的大森林里奔波。
“托米,过了那条河就到拐布里了吗?”吉米飞回来,站在他肩上问。
“是啊!我们到拐布里后,好好住上几天,然后穿过拐布里的原始丛林,就能到吉尔河岸啦!可惜现在,那边对岸是老毛子的世界,不然我们可以找一找当年的工区!”托米呐呐地叨咕。
“托米,能不能看到你讲给我的那座小屋,就是你盖给那个日本娘们的那座婚房,四周还被野花簇拥着,那些花儿开了吗?”吉米好奇地问。
“有可能呢,唉——年头太久啦!”托米长吁,他心里也惦记着那座梦想的小屋,小屋时常在他的梦里出现,在这世间,那是他的唯一财产。
“要是能碰上就好啦,我们就有地方住啦,省得住那露天地儿。”
“是呀!那敢情好呀,当年我费了很大力气呢。”
吉米说:“好不好,能遮风挡雨就行啊!”
“那是,那是的,包你满意,好歹那是我的家呀。”
“呵呵,我们有家哩。”吉米踏一踏托米的肩膀,立马飞出去,撒了一泼尿,又飞回来道歉道:“对不起,我憋不住啦。”
“随你,管天管地,管不着拉屎撒尿。”
托米和吉米来到河边,山洪汹涌地在这条不很宽的河床里,翻动着杂乱的石块、枯枝败叶、腐殖土物,水溢满河床,乌黑乌黑地奔涌、嚎叫。
“前方有只梅花鹿哟,跑得正欢,跑过小溪,跑过山峦,鹿儿,鹿儿你不要跑了,前面就是深渊。前方只有梅花鹿哟,回转身来,向我撒欢,向我跑来,鹿儿,鹿儿不要靠近我,我的心儿已软。”托米唱起山歌,一派豪情满怀。
拐布里呀,我又一次抵达你,久别的朋友你好吗?我盖给酒井法子的小屋还在吗?托米念叨着,捋着沿岸,找到了那座先前由游猎部落搭建的简易小木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他一跃而上,迅速走到河心。托米光顾着急,忽视了桥梁是否安全。别看充当桥梁的木头很粗,因日久雨淋风吹,木质全然糟化。这时脚下的桥梁,已成木屑状,一块一块跌入湍急的河里,托米想退回去,为时已晚。“不好——”托米大叫了一声,随着桥梁断裂声掉入奔涌的河水中。
“托米——托米——”已飞过岸的吉米慌忙飞到河心去叼托米的衣领,吉米力气太小,湍急的河水一下就把托米冲出很远。吉米叼着托米的一块衣服,嘴里噙满了血。吉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惊,跌跌撞撞地贴着河面追踪托米。
托米越冲越远,衣服被河水剥光,冲出二十米、三十米……他感到胳臂、腿脚都不听使唤,眼前一片晕眩,大朵的水花疯狂地拍打着五脏六腑,肚子里灌满了水,嗓子眼里直呕,浑身麻麻酥酥,水面散着暗红色的血液。托米十分惶恐地晃动,蝙蝠似的游水动作基本无效。是呀,湍急的河水由不得他身体的挣扎。我真的没命了吗?那倒没啥,可怜的吉米啊,今后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吧,托米冥冥之中意识到什么。
“挺住啊!托米——”吉米贴着水面缓缓而飞,时不时声嘶力竭地哭喊,翅膀扇起阵阵水花,羽毛被溅得湿淋淋,一处巨大的水浪掀起,险些把吉米打落水。
“布谷——布谷——布谷”拐布里方向,那只布谷鸟声声鸣叫。随着布谷鸟有节奏的鸣叫,托米被冲得更远。该死的布谷鸟啊,等我腾出时间,非吸干你的血不可,吉米追随着托米,焦心忡忡。吉米感到浑身冰冰凉,四肢开始麻木,翅膀摆动不一致,失去了协调。
“布谷——布谷——布谷”催命的布谷鸟啊,还嫌我死得不快吗?托米隐隐约约听到布谷叫,感觉自己还活着,他使出浑身解数努力使自己浮在水面上……
托米被冲出十几里地的时候,水势开始减弱。吉米瞧见水面漂浮着托米的血迹,心如刀绞,眼睛冒金花,可是无能为力……待水势平缓的时候,吉米跳到托米光滑的肚皮上:“托米,水流不急了,你怎么样?能不能往岸边游一游啊?”托米紧闭双眼,四肢软软地平行开,任凭河水缓缓冲刷……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鸟悠长的鸣声,拉长了吉米的悲哀。两岸茂盛的混合树林,一望无际地展示,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托米的肚皮越鼓越大,他双眼依旧紧闭。吉米犀利的眼睛射出苍茫的光束,不住地扑棱翅膀,撵着围过来的蚊子群……太阳缓缓西落,被丛林过滤的霞光,千点点儿万点点儿,打在默默流淌的森林河上,河水逐渐开始清澈。托米终于被一弯道处的柳毛搭住,河水的惯性把他冲到浅滩上。
“托米,醒醒——”托米紧闭双眼,浑身一丝不挂,肚皮膨胀得像个球,唯有那只犴骨口琴还挂在他脖子上,似乎诉说着什么。
“你醒醒吧,托米!我们已经到了拐布里沿岸啦,就会看到你盖给酒井的小屋啦,那小屋肯定還挂着无数花朵……拐布里的兔子野鸡海啦,等着我们捕捉……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托米!”吉米哀婉低沉地一遍遍呼唤。
托米扯动了一下嘴角,淌出一口黄水,嘴唇翕动一下,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吉尔河边的小木屋,你去看看。”似乎还要说什么,但眼睛就立刻闭得很安详。
“你放心吧,我会去的,你醒醒啊,托米,托米,托米——”托米醒不来,吉米哭得死去活来……
不知什么时候,拐布里的那只布谷鸟不叫了。明亮的上弦月在空中缀起,静穆的大森林里,有一些不知名的虫儿在欢叫。
长长的森林河床平缓舒展,远处的河滩边,有一只猎鹰绝望地飞翔,独守于黑影绰绰的猎人尸首上,痴呆低首,耷拉翅膀,细腿软软地支撑着身子,凝神祈祷着什么。天地回归到恐怖的沉寂,沉寂中时有猎鹰吉米那嚎叫的哀泣声,这是一曲挽歌。今夜大兴安岭的森林河边,有许多树神的婆娑影子,在林岚中,在河里默默地摇曳,它们向猎人托米表示崇敬的致哀。
吉米站在托米的身上守了三天。第一天,来了一群乌鸦,想吃托米的肉,一一被吉米打败。其中,有一乌鸦,拼死叼到托米身上的一小块肉,正要吃。
杀红眼的吉米大骂:“烂货儿!你胆子不小呀,敢吃托米的肉,真他妈的找死,活腻歪啦。”于是,冲上去,啄瞎了它的双眼,然后,愤恨地一块一块地吞吃掉乌鸦的整个儿尸身。
其他的乌鸦都吓傻了,齐飞到高大的落叶松上,再也不敢造次。惹得吉米呼呼生气、暴怒,一次次把它们轰跑,它们实在没脸没皮,飞走了,又飞回来,矗立在树上,惦记着分享美餐。无奈吉米看护太紧,直翻白眼、干眼馋,没辙儿。
此刻,吉米浑身充满了力气。不时大喊:“这是老子的地盘,有种你们再过来与我大战三百回合,来呀,胆小鬼们。”
吉米时不时打开羽翼,亮一亮锋利的爪子,瞪着凶恶、发着光束的大眼睛,随时准备迎接残酷的搏击。
乌鸦们没有敢吱声的,只有呱呱叫的份儿。心里想,哪里是这个亡命徒的对手啊,大家集体在树上干靠了一阵,见找不到任何觅食的时机,就一哄而散了。
第二天,来了一群大雕,吉米与它们在空中、陆地、树上血战一天,可以说搏斗非常惨烈,半空中、地下、树杈间,到处都是横飞的羽毛,鲜红的血迹,吉米付出伤痕累累的代价,几乎筋疲力尽。
终究大雕们也没有捞到多少甜头,被一场暴雨加冰雹一阵子猛烈的袭击,像一堆落汤的野鸡,头雕一声低鸣,率领部落向密林深处飞远。
吉米大笑道:“你看,你看,天神和山神都看不下去了,都过来保护你,托米啊,你可要一路走好啊,一路走好。”
第三天,来了一群恶狼,可谓气势汹汹,吉米无力招架,只有在半空中嚎叫的份儿。尾随其后,又来了几只笨重的棕熊,更是张牙舞爪。吉米骂着、叫着,与它们周旋到黄昏后。月亮儿升起来的时候,再瞅,可怜托米的尸骨一丁点也不剩了,被凶残的群狼和熊先后瓜分完了,仿佛只有一股灵魂生道,在远处,久久不愿意离开。
吉米叨咕道:“托米呀,你真凄惨,连骨头渣子都没剩,我尽力啦,休怪我呀,这就是你曾经与我说过的,喜欢天葬,这也算达到你的所愿啦。”
第四天,寻觅很久后,吉米终于在拐布里的一个水岔子边,一个隐蔽的山岗上,找到了当年托米给酒井法子盖的爱情小屋,小屋一半在洞穴里,上一半的四个柱子由柞木组成,十分的结实,四周围着桦树皮、兽皮,确实是遮风挡雨的好住处,外面看着小,里面很宽敞,虽然年久失修,还是很完整,足见当年托米下了不少功夫。
“呵呵!托米真能干,手儿真巧,技术活儿不错。”吉米暗暗赞叹。
屋里的墙上挂着几个狼牙、熊牙、野猪牙以及野兽骨头做的首饰,应该是准备送给酒井法子的,现在看来,依然光鲜,很好看。
“呵呵,谁跟托米生活,谁就幸福呀。”这么多年,我也没少得到托米的照顾,托米是个感情细腻的人,善良的人,想一想,每次吃猎物之前,托米就跪拜山神,祈求原谅他们的过错,经常的小半天跪地不起。
森林河边,有一条破旧的桦树皮小船,应该就是托米自己当年制作的,狩猎用的,现在里面塞满了许多草枝,仿佛奄奄一息的老灌木丛。
“悲哀呀!永逝我的托米,我活著还有什么意思呢?”吉米的情绪有生以来低落到极点,不时地以泪洗面,泪水打湿了小脸颊旁的羽毛。第五天,吉米站立在托米家的简易餐桌上,开始绝食,身上搏斗的伤痕开始溃烂。吉米感到死亡的味道慢慢袭来,也没什么可牵挂的啦,两个细腿直打摆,坚持着,心想一定要站着死,因为自己是跑盲流的雄鹰啊。
吉米呐呐地叨咕着:“我的老朋友托米,如果你还在路上,就等等我吧,我也要随着你一起去,我们到那边后,还在一起,老朋友托米,等等我,我们还在一起搭伙过日子,老朋友托米,等等我!”
吉米鼻涕一把泪一把,好像有许多话要说,没了主心骨,倍感孤独,觉得生不如死。
第九天,北方午后的阳光晃荡进来,小屋里出现了光芒,吉米站着的身体瘫倒了,灰褐色羽毛蓬松,眼睛也闭上了。一只骄傲的猎鹰——吉米,一个经年游走于大兴安岭北麓的战士,安详地升入天堂。
托米和吉米分享过的小屋,一片宁静,只有树木味儿、草香气味儿、野兽膻气味儿还在慢慢蒸发,山脚下的吉尔河,依旧奔涌。这以后,或许根本没有什么人会知道这个森林小屋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