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医籍整理丛书》序跋校注失误例析
2020-11-05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201203于业礼张如青
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201203) 于业礼 张如青
《中国古医籍整理丛书》是“中国古籍保护与利用能力建设项目”的研究成果,目前已接近完成出版。该丛书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继1958年、1982年之后,第三次由政府主持的古医籍整理工程,规模空前,收载古医籍达400种之多。此次整理工程参与校点的人数之多亦是空前的,不仅吸引了长期从事古医籍整理的研究者参与,还吸纳了许多未曾从事过古医籍整理的中医临床医生和年轻学者,以期“以老带新,言传身教,培养一批中医药古籍整理研究的后备人才”(马继兴先生序)。但受教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整理成果中难免有部分内容未能尽善。
古人谓“校书如扫落叶,旋扫旋生”,诚然是也。如此次《中国古医籍整理丛书》收入清代薛宝田所著的《北行日记》,虽经整理者费心竭力地校注,但仍有瑕疵。如该书“孙家谷序”中载:“闻五季时有薛伯宗者,能攻腠理,砭膏盲,先生岂其苗裔与?”其中“盲”字当作“肓”,当是录入原文时笔误,校稿时未加订正。“五季”,原注“即‘五代’,包括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实误。薛伯宗者,《南史》有传,为南朝宋人。则此处的“五季”不当为“五代”,而是指东晋、宋、齐、梁、陈五个建都于南京的朝代。又称“江左五朝”,或“五朝”,章太炎先生著《五朝学》称:“粤晋之东,下讫陈尽,五朝三百年,往恶日湔,而纯美不忒。”顾祖禹《论河南》载:“三国五季时,曹操、石勒、慕容隽、高欢,相继倚为窟穴。”以“五季”与“三国”并称,则知其是。
古医籍校注非易事,序跋尤难,这是因为序跋往往以手写体刊印,异体、俗体、草体字甚多,辨识不易。又其内容往往是述一书著作经过及作者生平,不仅仅是医学内容,其中引经据典,多有医界人士所不熟悉者。又古医籍序跋常有官绅名士所题者,为炫文采,动辄笔法春秋,难以理解。今审视已出版的《中国古医籍整理丛书》诸医籍序跋,即有不少未安之处,有句读误者,有注释误者,有校勘误者。随读随记,得札记数十则,今以误点、误注、误校分类,不揣固陋,例析如下。一者以纠既往之失,以正学术;一者亦是为了说明校书之难,不容小觑。
误 点
例1:调元尝观古来鸿儒硕彦伟人长德类,皆精于医理,以抒其闳济之怀,然以良臣而兼为良医者盖寡。(《临证医案笔记·胡调元序》)
今按:此段中“类皆”二字成辞,不当断。如《旧唐书·音乐志》载:“其辞类皆浅俗,而绵世不易,惜其古曲,是以备论之。”再如《盛世危言》卷五《户政》载:“以上各种类皆畅行各口,销入内地。”“种”与“类”之间虽未断开,但意思明确是分开的,“类皆”成辞,否则就重复了。《后汉书·郅恽传》载:“类不检节。”李贤注:“类,皆也。”是“类皆”二字同义复用,断开则文义重复。又古医籍中“类皆”的使用颇常见,现代整理本多误点断。如《仁斋直指方论·水饮·水饮方论》中的“凡此等类,皆水气之所由作也”,实当为“凡此等,类皆水气之所由作也”。
例2:盖圣人之心,如天地之心也,浩传岐伯问答眼书,《鸿飞集》之所撰,医科辨七十二症,使天下医者览之如九皋之鹤,陡闻其声而不见其形也。(《鸿飞集论眼科·胡廷用序》)
今按:此语中“浩传”于义不通,当是误断“浩”字属下,实当属上,即“盖圣人之心,如天地之心也浩”。《字林》载:“浩,遶也,水大也。”引申为大,为博,谓圣人之心,如天地之心博且广也。杨万里《〈通鉴韵语〉序》载:“然其涯也浩,则其记览也艰。”“浩”字用法与此处一致,可参。
例3:余即暗考古经,方论病源,绝不与治者相符,故不能愈可知矣。(《目科捷径·刘松岩序》)
今按:此段中“方论”二字当属上,与“古经”并列。《圣济总录·瘰疬统论》载:“详考方论,有风毒、气毒、热毒之异,有寒热、结核、脓溃之殊。”则知“方论”泛指医方著作。“病源”二字当属下,是就上文“而医士所用之药若何,服药形状若何,愈否若何,惜乎全无功效”而言,医士不能体察病源,所以用药“全无功效”。故此语可断为“余即暗考古经方论,病源绝不与治者相符,故不能愈可知矣”。
例4:士不得有未以行其志,而至以医名能为良,亦小道耳,其无惭丈夫乎哉!(《医钞类编·翁藻稼序》)
今按:此语中“而至以医名”后当断,“名”字作动词,谓以医名于世,其后省略宾语。“能为良”与下文“亦小道耳”文义关联,与“以医名”连续,则不明所以。
例5:阿叔莫顾我你,你若敬我时,对太后宫里明白奏,我老且病颓,乞骸骨归乡。(《罗太无口授三法·彤伯序》)
今按:此语“明白奏”后不当断,“奏”作动词,“我老且病颓”是奏的具体内容。明代的文献中,“奏”后鲜有不加内容或助词的,比如《明实录》中常有“明白奏来”“明白奏闻”,或“奏某人……”等等。
误注(含当注未注)
张永言先生谓:“训诂之所以需要,主要是因为人们对古书的语言有了不懂的地方,必须加以解释。”[1]因而注释亦是整理古医籍的重要内容之一。注释的范围,当视古医籍的情况而定,一般不外乎解释字词、用典和古代典章制度,串讲文义,说明修辞以及评述原文等。古医籍的整理常常会有误注的情况,这固然不妥,而逢难则默,当注不注,亦不能达到整理古医籍的目的。
例6:窃恐玄平、仲景,身通显而未广其行,藏器、立斋,身隐逸而犹阻于势,孰若夫子之忘其尊贵,重以好游,广乎施与,贫者咸被乎?(《祝茹穹先生医印·沈朝璧序》)
今按:此段整理者有二注,一是“恐:疑为思”,一是“玄平:疑为元化,即华佗”,二注均误。首先,“恐”有“思虑”义,《集韵》载:“恐,疑也,虑也,亿度也。”原文通顺,所疑不妥。其次,“玄平”者,范汪之字,《晋书·列传第四十五》载:“范汪字玄平,雍州刺史晷之孙也。”注者不知,反疑为元化,误甚。
例7:余观其书简约而不涉于繁琐……超乎《歌括指掌图》之上,而余皆风之下矣。(《新刊伤寒撮要·徐时行序》)
今按:此处“歌括指掌图”,整理者注曰:“即《伤寒活人指掌图》。书名。五卷,一作三卷。元代医家吴恕撰。”整理者此注针对于“指掌图”三字,而未及“歌括”,是其失。“歌括指掌图”实当断开,系指二书,“指掌图”或是指《伤寒活人指掌图》,而“歌括”二字,有王翼《伤寒歌括》、王好古《活人节要歌括》等,未知何指。
例8:时龙飞道光岁在强圉作噩日月会于鹑尾之月佛生之前一日受业长汀胡调元谨撰。(《临证医案笔记·胡调元序》)
今按:此段义晦,整理者于“龙飞道光”“岁在强圉作噩”“日月会于鹑尾之月”“佛生之前一日”并有注。其中整理者注:“龙飞道光:道光为清宣宗年号,1821—1850年。又,明清时常喜在年号前加龙飞二字。”又注:“佛生之前一日:即七月二十九日。佛,指地藏王菩萨。汉地以七月三十日为地藏王菩萨生日。”前注并未注明“龙飞”一词含义,是其失。“龙飞”是指帝王登基,典出《易经·乾》“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幼学琼林》卷一载:“皇帝即位曰龙飞,人臣觐君曰虎拜。”后注佛生之日,以佛指地藏王菩萨,实误。《东京梦华录》卷八载:“四月八日,佛生日,十大禅院各有浴佛斋会。”此处言“佛生之前一日”,即四月七日。
例9:岁癸未,客余郡,每恨困笃薄,故犁庭系颈之愿不尽酬,乃大搜岐黄之奥,考讹纂玄,收其遏刘息民之业,一泄之治方,砥石之施,内外诸科,种种具备,亡虑百余卷,雨夕风晨,一灯荧荧相对也。(《广嗣全诀·郭仰泰序》)
今按:整理者注有二处,一“犁庭:庭院”,一“系颈:系绳于颈”。此段问题有三:一者误注,二者失注,三者标点使用有误。误注者,“犁庭系颈”系用典,“犁庭”乃“犁庭扫闾”之省,典出《汉书·匈奴传下》,曰:“固已犁其庭,扫其闾,郡县而置之。”“系颈”语出《汉书·贾谊传》,曰:“行臣之计,请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此处用指《广嗣全诀》作者陈文治将军困于地方,建功立业之志不能酬,故转而研究医学。失注者,“遏刘息民”四字亦为用典,非出注不能彰其旨。“遏刘”,语出《诗经·武》,曰:“胜殷遏刘,耆定尔功。”遏,阻止。刘,杀。遏刘,阻止杀戮无辜。“息民”,语出《诗经·民劳》,曰:“民亦劳止,汔可小息。”此处言“遏刘息民之业”,是指能阻止伤害、保护人民的医学技术或医学知识。其后“一泄之治”“砥石之施”并系用典,只是文义清楚,可不出注。标点不妥者,此段语颇长,义凡数转,点校者俱以逗号施之,语气急迫,难以卒读。据文义,“不尽酬”后,“亡虑百余卷”后,当改用句号为宜。
例10:自《灵枢·玉版》传而龙宫之禁方三十、金匮之秘书万卷相继而出,以后若《青囊编》、若《养生论要》皆渊深奥衍,难以参稽。(《家藏蒙筌·周元章序》)
误校(含未校)
例11:今有人焉,不以声萃荣利易其心,而刻意方药,形愁思眇,若逃世之士不得志者之取,为是必忧人利物之诚发于天性,有不容自已者,则古岐伯、伊尹、太仓公、张长沙其人也,而今于南康郡守朱公端章见之焉。(《卫生家宝方·徐安国序》)
今按:此段实有异文,而整理者未指出。因该序之作者徐安国曾与朱熹交游,所作该篇序文,曾收入各种文集中。现代整理出版者,尚见于曾枣庄先生主编之《宋代序跋全编》《全宋文》中,其中“若逃世之士不得志者之取,为是必忧人利物之诚发于天性”一语,作“若逃世之士不得志者之所为,是必爱人利物之诚发于天性”[2-3],“取”作“所”,文通义恰。又“不容自已”,“已”谓停止,即“容不得自己不这样做”。《福建历代名医名著珍本精选》(第一卷)亦收入该书,序中误读与此处同,又“不容自已”作“不容自己”,亦不妥。
例12:今之医生匿其师传,以为自得,栩栩夸人,钓誉于世,以戈身家之腴者,比比有之,甚则至弯射羿之弓焉。(《正骨范·丹波元简序》)
今按:“戈”疑为“弋”字之误,弋者,钓也。王阳明《重刊文轨范序》载:“不知方其业举之时,惟欲钓声利,弋身家之腴,以苟一旦之得,而初未尝有其诚也。”正作“弋身家之腴”,可证。
洪迈曰:“注书至难,虽孔安国、马融、郑康成、王弼之解经,杜元凯之解《左传》,颜师古之注《汉书》,亦不能无失。”(《容斋续笔》卷十五)[4]
以上举《中国古医籍整理丛书》序跋校注之失十余例,是前人智者,千虑中难免一失,今愚者亦千虑,偶有一得。非敢自矜,诚以说明古医籍序跋校注之难,可不慎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