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密码（组诗）

◆加撒古浪

截句

1

在小镇，在日落如鼓的黄昏后

坐听风的旁白，只有这样的时候

我才明白，孤独也是易碎的

2

我望着村庄，村庄也望着我

望着我的还有不远处的灯光

但我知道它已不是原来的模样

今夜，我家的灯，迟迟没有亮

3

我应该庆幸——

他们说，我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孩子多好，你看，他的眼里——

月光正幸福地洒满了人间

4

小镇是一汪湖水，每天都从晨光中跑出

我却把自己沉进湖底，沉溺成鱼

5

鱼翔浅底，是我。鹰击长空，是我

落英缤纷，是我。我们都是鸟儿

是消逝的时光，死去的羽毛

6

亲爱的自己，我们都是彼此的拐杖

你摔了，我也会疼。我疼了，你也会痛

7

手握一把镰刀，来到人间

可我不是一把镰刀

我是镰刀收割的秋天，一片金黄

8

有人，守着村庄，不愿离去

就像有人虔诚地守着自己的墓碑

9

我爱着，爱着，就老了

然后死了。就像一朵雪的消融

10

如果，我的心里只够装得下你

那么，那些悲伤的鸟鸣和孤独

我该挂在谁的窗口

11

我最初的朋友是片深蓝的海

那时，我们的世界是帆船，水手和海鸥

12

那么多的群山，像天上的繁星

影影绰绰，不知是谁吹散了我们

13

心如止水，才能像草木一样轮回

才能历经风雪，才能压住一生惊涛

14

一条河流倔强地流淌

其实，与我的性格没有半点关系

15

达汗的体内有一只小小的虫

每到晚上，璀璨的星空总让他仰头以望

16

诗人，是草坡上那棵孤独的树，难怪

他指着山下的人说，他是个孤独的人

17

北风，吹啊！吹……多像挽歌

在人间，我们都唱着各自的歌

18

山川无言，仿佛伤悲没有尽头

一场雪后，我的诗带着清澈的心事

选择

选择仰望，是因为星空是海，我是一朵浪花

像游鱼一样拥有了一生的辽阔

选择顶天立地，是因为山的骨胳，水的血脉

孤独的时候，我就是山和水

这么些年，我揣着山跑，水揣着我跑

一次次破碎，一次次相互重叠，相互撕扯

唯一的悲伤是我头顶的姓氏

唯一的骄傲也是我头顶的姓氏

只因为如此，我独自荡着叶片，娶回了新娘

只因为如此，我选择了写诗

内容

星空是大地的巢，村庄是父亲的巢

父亲是我的巢，我诗歌的巢

如果你再问我文字的去向

我仍然这样一遍遍地回答

在巢里，小心翼翼地安放灵魂，族谱

安放认识的人，陌生的人

安放我们的爱，彼此的恨和痛

再安放为你虚度的光阴

如果安放的东西已经够多

那就放下生的孤独，击壤而歌

凉山密码

每一座父辈命名的山，都有一条母亲的河

它的倔强、坎坷和悲苦是母亲操劳的一生

有时，真想静下来，陪着母亲走一走

让河流慢下来，让光阴慢下来

你们可以把流过的河，看成是妹妹的泪水

那一脸的娇羞，是盛开在高原的索玛

你们也可以把袅袅的炊烟，看成父亲的叙述

上升的云朵，变成了村庄的牛羊

多少年了，它的每一次流淌都不曾回头

就像现在的我，每一次远眺都充满深情

落满积雪的万格山，沉默如我

我是被时间刮过来的一只鸟

习惯了与一座山长久地对峙

不言也不语，不喜也不怒

青山一直没有白

白的只有稿纸，落满了雪

偶尔有鸟飞过

像极了路过的行人，各怀心事

那些互为峭壁的事物

此刻，正悄悄隐退

我没有理由怀疑——

我也是被时间刮过来的一只鸟

五月

你有没有见过，一位妻子抱着丈夫

就像抱着自己的孩子

抱着一条河流

我见过，在医院，在病榻前

第一次，觉得

没有比这更慢的时光了

在这位自己耗尽了一生的男人身上

那些再也长不大的时光

正一寸寸地瘦弱，一滴滴地干涸

但我相信，每一滴水里

都有一个春天，一道彩虹

还有一只逆风飞翔的鸟儿

乡亲

很多年了，为拉布和阿罗写了不少诗歌

可是，拉布不认识我，阿罗也不认识我

拉布见到我时傻笑

阿罗见到我时只顾走前方的路

我知道，他们，再也不认识我了

除非，我能成为村庄，成为院坝的草垛

成为草垛上的光芒

此刻，在故乡的另一头，我这样想着

光芒下的篱笆一动不动，墙上的铧犁一动不动

蹲坐的小狗也一动不动，像极了孤独的他们

与己书：1990年

她清瘦，瓜子脸，长发

像葵花一样站立在风中

这是三十年前，在村庄篱笆旁

妹妹望着我时的模样

像女儿望着父亲

一想到这，我突然辛酸

转过身，并忍住泪流满面

我看到在尘世的另一端

妹妹像一场雪

背离人世的悲苦，洁净地飘扬

用白色的发卡

别住被风吹乱的长发

与己书：1991年

七月，食不果腹的夜晚

被父亲锁进眉宇间的沉默

母亲，掏出仅剩的一只手

掏出藏了又藏的燕麦

在火塘边，揉了又揉

姐姐在百褶裙上细心地

缝制光阴，缝制波浪

缝制星星和月亮的光芒

一旁的大哥，指着星空

告诉我：这就是大海

而我却傻傻地想着

清蒸月亮，星星炖蘑菇

时隔多年，我才明白

苦难必然是苦，必然是泪

必然是爱和永久的幸福

与己书：2017年

重复着一条河流的命运，在此岸与彼岸间

反复奔走。很多人经过我，去了远方

也有很多人经过我，从远方回来

很多人，我忘了叫出他们的名字

当然，也有很多人忘了叫出我的名字

我们都被遗忘在人间，如散落在山岗的雪

风，没有把我们吹散，我们都抱着自己

我的名字就在雪里压着，一声不吭

像一枚掉落的坚果，干净有力

旧时光

你说，你想和我一起生活

我说，我也想和你一起虚度时光

在某个小镇，某片旷野，共享黄昏

活成我们自己理想的模样

惬意，淡然，然后深深地热爱

那时，我们依偎着，像天上二十几岁的星星

那时，幸福来得那么自然

那些光阴，都不曾被辜负

那时，我们的心里没有藏匿远方和大海

后来

你走了，我们再也没有遇见

我做了很多想做又不敢做的事

我总想让每一条河流静止

我总想让逝去的生命再次复燃

我总把季节种在自己身上

每一块肌肉都簇拥着花朵、水鸟

每一块骨胳都落满夕阳、果实

那些铺天盖地的枯萎和白雪啊

也不甘示弱，在我身上白茫茫一片

我哭了，我爱遍了世间的所有

后来啊，我不得不把自己撕成碎片

然后，在某个寂静的夜晚

悄悄地，悄悄地，寄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