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的山

◆尹晓燕

1

在雾里，她和他沿着山路下山。他是她的老公。那时候，她才二十多岁呢，穿着运动衫，登山鞋，圆脸红扑扑的。只要有空，她总是喜欢对着镜子照一照，看自己被晒成秋天的苹果红的脸。眼睛也蛮大的，黝黑黝黑的，梳着长辫子。

谁都看不出她怀孕了，才三个来月。

他年龄比她大十一岁，与她相比，他显得成熟稳重一些，衣着也朴素，青色夹克洗得有点变色了，黑色的裤脚上有星星点点的泥渍。虽说是老师，离开课堂就不善言辞，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想可能是在思量着如何适应新的生命新的生活吧。

他们小两口都是山区老师，负责一个叫“边凹”的完全小学的教学。边凹小学六个班只有二十多个学生，是典型的“复式班”。

两个人默默走在雾色茫茫的山路上，步履匆匆。山很大，一座连着一座，此时都隐藏在了雾里，也像隐藏在他们心里。心里的山是无形的，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这山在心里有多少重量。

山路弯弯，路边有树林、荆棘，时而淌过溪流，溪流的声音，也只是隐约响在雾色里。路上布满了石头、沙子，沟坎处可见大块小块的积水。

只能看得到眼前的路，但他们走得快，也格外小心。每一步都很认真。在雾里，两个人也看得见彼此的身影和脸庞，但注意力都集中在路上，难以关注彼此。注意力高度集中，谁也不作声。也可能是不愿意或不习惯多说话。两个人都像这雾里的山或无风的树一样沉默，只听得到脚步声“唰唰唰”响。

一条毛色黑白相间的狗跑前跑后。这是他们的狗。她叫它卫卫，他叫它赛虎。卫卫或赛虎一会跑前，一会又绕后，也会突然停住，歪着头朝雾里的灌木丛轻轻吠叫两声。

有了这条狗，她心里踏实了许多。他们都不担心会迷路。

她时不时喊一声：卫卫！

卫卫掉过头看她，它知道没有什么事，只是叫它而已。

从学校出门到现在，他们都没有说过话了。她才上山来当老师的时候，常常听人说，这里的村民不喜欢说话，有的村民，见外来人就躲进家里或树林子里，待到陌生人走了才出来。他们一辈子都说不了多少话，特别是对外来人。所以，他们习惯了沉默。后来她想，在这山里，能和谁说话呢。走一天路都很难遇到一个人，不习惯说话成了山里的自然现象。她想了想，除了上课，自己说话也越来越少了。她突然感到紧张，咳了一声，仿佛是提醒一下自己，呼唤一下自己，感觉一下自己是不是真实地存在。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时不时感到莫名其妙的紧张，总是怕下山后人们说她变了，不习惯和他们说话了。

所以，这里的村民喜欢跳舞。每逢节日，婚丧嫁娶，他们围着篝火彻夜狂欢。他们珍惜节日里的放肆。据她所知，节日里，他们有一夜不睡的习惯。节日的夜里是谈情说爱挥洒情感的大好时节。然而，这些夜晚，供他们利用的时间也不多，他们的时间往往花在路上，这山里，两个人家可以喊得答应，但得走半天才能相遇。为了方便联络，他们在夜里用手电筒闪烁的次数或者所绕的圈数作为暗号。手电筒的光亮，甚至风声，鸟鸣等等，似乎都可以代表他们的心声。唯独不习惯说出来。

她想打破沉默的局面，或许，这样走路太枯燥了，她感到有些累。她有种感觉，走山路不说话更容易疲劳。不说话脑子里就会不停跳出些有用或无用的东西。有用的东西刚想了一遍，无用的东西又跳出来了。

她说，今年的雾真大。

他没有停下来，边走边说，往年的雨天，雾也一样大。每年的雨季，这山里的雾都很大。

说话也不能耽误走路，她只能跟着他急切地往前赶路。雨淅淅沥沥，时下时停，只有雾不散，笼罩着起伏的山峦。他们要赶上今天到乡里来赶集的车下山，五天一个集市，除了集市天，没有车来山里。

他们已经半年没有出山了，山里的日子，压抑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挥之不去。

下了一段坡，又得往上爬，然后才又往下。明明是下山，但随时会出现上坡。他们都习惯了这山路，上上下下马不停蹄地继续向前，身上有点发热，湿漉漉的脸也发烫了。只有那只狗感到轻松，一会儿跑前，一会儿跑后，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让她感到亲切。

他让她走在前面，她知道他心急，在前面加快着脚步。他也感觉得到她的心情，怕她太累了，故意放慢了点速度，又冒出了一句，他说三前年的那个夏天，雨水更大，雾更大。

三年前？她听了心里轻轻震动了一下。三年前她还没有参加工作，还是一名师范专科学校的学生。

毕业后，她通过考试分配到了这山村来教书。

边凹学校还有个好听的地名叫东山。

所以，她喜欢听《在那东山顶上》那首歌，是根据仓央嘉措的诗改编的歌词，曲调也优美。虽然，歌曲的内容与她心目中的东山风马牛不相及，但她就喜欢《在那东山顶上》。后来，她还写过《在那东山顶上》的一篇文章。文章写的是他们的学校，那个只有两个老师的学校。当然，她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没有分配到一师一校的学校里。确实，她很幸运。她刚到东山的时候，就听说有个年轻女老师分配到一师一校在上山的路上被坏人强奸了。

她怕分配到一师一校的学校。

2

那天，她乘坐一辆赶集的农用车到了东山乡里，他从边凹学校去乡里接她。在乡教委办公室里，她看到他着装干净整齐，虽然作了精心准备，但还是难以掩饰长途跋涉留下的痕迹。看到她的一瞬间，她感觉得到他的局促，那表情里，藏着点什么呢？也说不清楚，是那眼神里透出一点不太自信吧。可能是为了缓解气氛，他给教委主任和其他一位老师传了支“红河牌”香烟，自己也用打火机点燃了一支。她看到香烟在他嘴角上轻轻抖动着，青烟颤悠悠往上升。

教委主任介绍说，这是边凹学校的校长。

他取下香烟，对着她笑了笑。她也笑了笑。

办公室另一位老师补充说，还是教导主任。

后来她才知道，他不但是校长，教导主任，还是学校里唯一的公办老师。

然后，乡教委主任很高兴地向他表示祝贺。两人还握了握手。差不多有十年没有分配老师到这所学校，更不用说是女老师了。

他有点激动，又感到无所适从的样子，掉头对她说道，欢迎欢迎！

她觉得他同时在想，眼前的她就是他的老婆了。

教委领导也和他的想法一样。他曾经要求调动，但这学校离不开他，没有老师接替他，他走了，二十多个学生就没有着落。分配她到这学校，算是一种补偿。

她当然看出了些眉目，她明白一男一女两个老师负责一个学校意味着什么。特别是在这大山深处。在上山以前，她就听说过，分配到这山里学校的女老师，大多嫁给这山里的老师。在山里，嫁什么样的人，全凭运气。她看了一下他，什么滋味都有，她觉得应该做好心理上的准备。才从学校里毕业，她心气还算高，就算是分配到了东山的边凹学校，也还想保持应有的激情、理想和向往。特别是对恋爱、婚姻，她依然想得神圣，不想随便。她梦想着有一天离开山里，她不想一辈子陷在这山村里。眼前的他，她自然没有放在眼里。

然而，她没有想到，三年不到的时间里，她感觉自己变了一个人，从一个学生变成了老师，变成了他的老婆，很快，她要当妈妈了。

她怀孕了。

他们是在冬天假期里结的婚。当然，是在老家举办的婚礼。他们的村庄在一个物产丰富的坝区，家乡的冬日，天空湛蓝，阳光暖洋洋，田地里长着绿色蚕豆苗和金色油菜花。这样的环境是多么适合举办婚礼！他们在喜气洋洋的唢呐声和祝福声中进了洞房。到现在，他们俩都还记得那把金色唢呐在太阳下闪烁的光辉，送亲的人，迎亲的人，脸上都绽开了美丽的笑容。他走进洞房，她头上盖着红色丝巾盖头，暖融融的烛光中，他看到丝巾盖头上绣织的一对鸳鸯。他知道，这是她在山上的时候绣的。他看不到她的脸，但似乎此时才突然感觉到了婚姻的意义，心里就产生了一种仪式感，感到神圣起来，感觉到了这婚姻的真实存在。他怀着一种虔诚掀开她的红盖头，化妆后的她让他感到不真实。他看到她眼眶上还有些许泪痕，不由得跟着她感慨起来。他突然想到不知在哪里看到过的一句话：婚姻是人生道路上往前迈出的最大一步。但是，他不会劝慰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看到他无所适从的样子，她对他说，他们结婚了，但还不能要孩子。

他答应了她，他什么都答应她。他们都难以想象，孩子生在山里，又该是什么样一种状况。

然而，她还是怀孕了。仔细想来，在这山里，怀孕与否，她感到身不由己。

两个人都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怨谁。

她打了一个趔趄。他关心地问道，没有事吧？

没事。她说。

她知道是自己思想开了小差，想心事走了神。在山路上走，在雾里行，要格外小心，但不说话，免不了想许多心事。

语言往往会为情绪打开一条出路。语言没有出路，就会在脑子里打转，周旋，有时候会让人眩晕。

雾，时而厚重浓烈，时而被风吹淡。淡淡的雾在路上盘旋的样子很好看。雾漫到了路上来，人在路上也变得隐隐约约。

你给看得见走路？他问道。

他眼睛模糊，走路有点不方便了，他眼睛是近视，雾气打湿了他的眼镜片。他终于停下了脚步，取下眼镜擦拭。

是的，那天她到了学校，他也是这个样子，摘下眼镜擦拭。从乡里到他们学校，一直是爬坡，汗水打湿了他的眼镜。等那个马夫把她的行李从马背上取下来的时候，他赶快取下眼镜擦拭，把眼镜擦拭干净，准备看她哭。他想象着，她到了这所荒凉的学校，一定会忍不住哭泣。他还想象着，用什么样的语言安慰身边这位女生。

她看到学校几间简陋的瓦房孤零零建在半山腰上，周围都是树林，树林边缘，飘浮着片片白云，这学校，就隐藏在深邃的大山里。她产生了一点眩晕感。她也不知道爬了多少山了，但往上走肯定还是山。站在布满泥土的操场上，望着连绵起伏的大山，她想，她从来没有走过这么多的山路，从来没有爬过这么多的山，这情景连梦里也没有出现过啊！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她马上克制住了。

二十多个学生手持鲜花，在山坡上列队欢迎她。很明显这是他特意安排的。他们手里的鲜花让她感动，那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鲜花，山茶、杜鹃、百合……后来她才知道，这山里的花种类很多，这山里，最不缺的就是花。他们手里的花带着山风，露水和身体的味道。

二十多个学生嘴里喊着欢迎欢迎，却不敢走拢来，远远站着，表情显得胆怯而羞涩。但，他们舍不得离开，他们要看新来的女老师。头一天放学的时候，老师就骄傲地告诉他们，学校要来一位新老师，而且是位女老师。他对学生说要来一位女老师的时候，眼睛里放着光。这些学生，从来没有看到老师眼睛里绽放这样的光彩。同时，这些学生也对新来的女老师产生了许多猜测，他们早就在想，女老师到来的时候，肯定要哭。今天一个整天，他们采好鲜花以后，都在默默地等待，等待老师去接这位女老师的时候，他们心里怦怦直跳，担心这位女老师走到半路就跑了，因为，他们的学校要走大半天山路呢。他们同时想到，这个女老师看到他们的学校的时候一定会哭泣。

然而，她没有哭。她说，谢谢他们，让他们去教室。

学生没有去教室，教室里没有老师。他们停止了呼喊，停止了摇动手里的鲜花，他们怯生生看着新来的老师。

她向学生们挥了挥手，抬头看着学校这几间瓦房。青色的瓦，木板门，木质窗上的玻璃上的蛛网。学校没有大门，没有围墙，操场上有两根松木立在两端，钉上了板子和铁圈，就成了篮球场。瓦房有三间是教室，有两间是老师宿舍。宿舍里有火塘，与厨房共用。

她没有哭。她抬头看到他的表情有点尴尬，好像学校的遥远、简陋等等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们把她的行李搬进了宿舍。宿舍比较宽敞，她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一个火塘，火塘上有锅桩，铁锅，锅铲……火塘好像很长时间没有烧火了。宿舍是刚打扫过的，地上洒了水，她闻到了泥土的香味。木床摆在火塘边上。她下意识地看看宿舍门，对他说，要在门后做个门栓。他不知在哪里找了个生锈了的门扣，在门后钉上。然后就把门关了。然后，独自在屋子里哭泣。哭泣以后，她心里充满了感动。她终于是一名人民教师了，而且是正式职工，与农民相比，与民办老师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是的，参加了工作，到了东山，虽然是深山，是最不起眼的工作，但自己还是从一个农村孩子成长为人民教师。

父亲去世的时候，她还在师范专科学校读书。父亲咽气前一刻还对她说，毕业以后，你要去教书，读师范就得教书。父亲一直认为，教书是最体面最让人尊重的工作，女儿当了老师，他放心，死也瞑目了。他要她答应他。她说，她毕业以后一定考老师，当老师。

她父亲是个高中生，但走路不方便，得过小儿麻痹，走路时常常用一只手扶着膝盖。父亲没有当民办老师以前，村子里有人叫他瘸子。自从代课以后，人们都叫他老师。谁还会叫老师瘸子啊，那不是对老师的污辱吗？同时污辱了自己啊！父亲跛着腿教了十多年书。有一天早晨，父亲高兴地对她说，他要转正了！他说，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转正了。父亲当了十多年民办老师，对学校和学生非常有感情，但还是没有转正就因为老师名额限制被辞退了。后来就生病去世了。

父亲是个很传统的人，对她打工不放心，觉得她驾驭不了外面复杂的社会。他说，你打工除了要面对老板，还要面对形形色色的人，况且，打工始终是漂泊的工作，当老师一辈子就有了依靠，有了饭碗。她记住了父亲的话。本来，有同学约她去城里应聘，工资高，环境好，但她没有去。山区虽然艰苦，但她还是义无反顾选择了教书。因此她上东山，来到了边凹学校。

3

差不多赶了一半路了吧。她对这山路不熟悉，自从嫁给了他，最大的好处，就是她不再用心思去感觉路，不再担心这山路怎么走。

然而，根据走掉的时间和自己付出的体力，她觉得应该快要到乡街上了。她知道他心里着急，他说，今天一定要赶上赶集的车，出山去，这雨季，公路随时都有可能被冲毁，那就麻烦了。是的，现在他们只想着今天如何下山，考虑到了乡里的街上能否幸运地找到一辆货车。

以前，下山的林区公路被随时冲毁。但他们可以走路下山，现在不行了，有了身边的她，并且怀孕了，不坐车不行。他希望运气好，能找到车。

他不止一次说，快了，要放假了。他十分盼望放假。她说，你这个老师也像学生一样，盼放假像孩子盼过年。

其实，她也一样。

她知道，他对下山后的规划要求不高，也太简单，太单纯，下山以后，只是要去县城里赶集，逛一下超市，见一下父母同学。虽然生活在山里，但他们知道县里乡里都要赶物资交流会了，即使什么东西也不买，去感受一下那种热烈的气氛，也是一种享受。

是啊，半年来，除了学生，偶尔走过的村民，他们没有接触外人的机会。他说，好在有了她。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和他也说话不多了。

她和他一样，性格都在一点点地变。她开始明白他是如何在十年时间里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他说，刚上山的时候，精神几乎要崩溃了。现在，她发现他有了超乎寻常的耐心和毅力，也有许多想法，但不喜欢说出来。他可能知道说出来也没有用，所以不说，就显得更沉默寡言了。

还没有结婚的时候，她还没有分配来的时候，他只是一个人。一师一校，一至六年级每门课程都由他一个人全包。星期六星期天，学校里没有一个人。学生都分散在各个村子，各个山头。学校显得更加空旷，风吹得树叶呼呼响，吹得窗户呼呼响。两天时间里，他遇不到任何人，他不能和任何人讲话。

所以，他养了赛虎。赛虎是村民送给他的，是一条杂交狗，灰白色里夹杂着点点黑色。听说，它的母亲是条土狗，耳朵是耷拉着的，赛虎的耳朵是竖立的，显得有野性也很有灵气。村民怀疑是家里的母狗和山上的狼杂交的。

星期六星期天，他不停地叫着赛虎的名字，赛虎远处去了，他叫，赛虎在身边，他也叫。他还会说梦话，有时候，他被自己的梦话惊醒了，显得很高兴，他高兴自己说梦话，他高兴自己又说了好些话了。

他随时带着赛虎。

她说，她喜欢这条狗，有了赛虎，多了一个家庭成员不说，整个学校都有了安全感。但她不喜欢赛虎这个名字。她说，本来是条母狗，名字也应该有点女性色彩。他说，你重新取个名吧。她说，可能叫不过来了，它听习惯了。但她还是叫它“卫卫”。赛虎听到她叫卫卫，便猜出是叫它，回应她。其他人都叫它赛虎，卫卫也能回应。

她分配到这所学校的时候，肯定没有读过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当然也就没读过小说中关于那条叫“卡列宁”的小狗的故事。在师范专科学校里，她只喜欢读琼瑶，席幕蓉，金庸。然而，她上了山，有了他们关于赛虎的对话，她生活中，又多了卫卫……这一切的一切，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关于“卡列宁”的叙述和描写多么相似啊！她后来读了这部小说，读到“卡列宁”那一个章节就忍不住感动，并且流泪了。她想，“卡列宁”是昆德拉特意安排在小说中的小狗，它是为了表达特蕾莎情感生活的需要而出现的，读来有点荒诞并充满诗意，而他们的“卫卫”是真实的，没有任何虚构的，却与遥远的布拉格，二十世纪的小说情节有惊人的相同之处，这一点让她感到惊奇，同时体味到有一点荒诞、荒凉的感觉……

她说，你当时有没有怀疑我给卫卫取名是剽窃《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情节？

她后来想起他们关于卫卫的对话，莫名其妙地感到有点可耻。

他说他没有读过这本书，他参加自学考试，但教材中没有提到这本书，所以，他不知道。

她很伤感。

卫卫很凶，陌生人不敢靠近学校。从她到学校开始，卫卫从来没有攻击她的意思，仿佛早就熟悉了她。她到达的第一天，它就喜欢跟在她后面。它跟在后面，她心里踏实。

她的宿舍门口，常常躺着卫卫……

有了赛虎，他相对安静了一些，但难以言说的孤独，还是伴随着他。那时候，他喜欢上课，上课让他不觉得寂寞。也常常盼望着放假，或者没有星期天。两天时间，没有学生，一个人的时光实在是太难熬。有一个星期天，他实在憋不住了，独自一个人来到江边。从学校再往上爬到山顶，然后往下走，山下有条江。江水滔滔，江岸悬崖峭壁，江对岸是另外一个县。江对岸有一条乡村公路，他去江边，是为了看对岸乡村路上的农用汽车和路上的行人。农用汽车突突的响声和排气管里的黑烟，让他感到舒服、亲切。

后来，每次到了江边，他都能如愿。那一天，他不但听到了农用汽车的马达声，还看到了农用汽车排气管里冒着的黑烟。他遗憾没有闻到柴油的味道。他一直看到农用汽车消失在乡村公路的尽头，那条烟雾仿佛在他心里缠绕，久久不能散去。他调过头，突然看到一个戴白草帽的人，一直在那条乡村公路上缓缓走着。那个人走路速度很慢，从容不迫，姿势很优雅，让他羡慕。他站在江边的礁石上，对着那边的人大声叫道：喂，快过来快过来！

他想叫他过来，只想和他说话。

江水滔滔，响声太大，那人根本没听见，也不相信不认识的人会叫他。他挥手跑啊跑，跑到江的拐弯处，那顶白草帽飘远了，他怔怔地站在江边，听着大江的涛声哭了。

幸好有了你。有时候，他从梦里醒来，喃喃对她说。

什么？她被他弄醒，朦胧问道。

他说，他做了个梦，被梦惊醒了。

于是，她听他说梦。他说梦到自己一个人呆在学校里，呆呆坐在教室里，教室外是重重大山，没有一个人。只有赛虎抬头望着他。

他已经不止一次做类似的梦了，醒来就和她说。

她下意识地搂紧了他。这时候，夜深人静。她睁开眼，看到窗台上朦胧的月光，听到窗外树叶的声音。风的声音让这山村学校空旷无比。她从他梦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她想，孤独留在了他的内心深处，这辈子都可能挥之不去了。

他为什么不做教书的梦？不做与孩子们在一起的梦？

他的学生，大大小小都聚集在一间教室里。他往往是先教一年级，再教二年级，三年级……依着班次教下去，让教过的班级去做作业，再给后面的班级的学生讲课。她到学校以后，每人负责三个班级。但，往往是他承担的课多些，他总是说，你休息一会吧。他教习惯了，他怕她不习惯。特殊的学校，特殊的教学方法，他怕她不习惯，他只希望她不要对学校失去信心。慢慢地，她觉得自己找不到了存在感。她想和他按规定上课，考核自己的教学成绩。他说，在这里，最大的成绩就是留住学生，至于学生考试成绩，都没有硬性规定。

她感到有些茫然。同时，她觉得她没有让他解除孤独的情绪。她想，为什么她来了，他还是感到孤独？

4

快要到乡街了。卫卫似乎比他们更清楚乡街的具体位置。它的神态发生了变化，不再匆忙，表现得恬淡，轻摇着头，轻摇着尾巴。她停了下来，喘了一口气，望了一下他。

快到了！

他也是如释重负的神情。

他提出在树下的石头上休息一下，每次回家，他们都会在这里休息一下。那是一棵苍老的山楂树，树上的山楂果还没有成熟，有点青涩。石头很光滑，过路的人，都喜欢在这里歇脚。她还记得，刚上山那年，他去乡里接她，那天，他们也在这棵山楂树下歇息过。她还记得，他采了一把山楂果给她。她很不情愿地接过山楂果，跟着他走。

那个帮她驮行李的马夫，奇怪地看着两个不喜欢说话的老师，他是边凹村的村民，更不喜欢说话，他拿出葫芦丝吹了起来。这里的村民，喜欢带上葫芦丝或笛子上路，打发寂寞的日子。葫芦丝的旋律简单，纯朴，像山里人的生活。“嘟嘟，嘟啦嘟，嘟啦啦嘟，嘟啦嘟啦嘟啦啦嘟……”葫芦丝的音量不高，但十分圆润优雅。马驮着她的行李，流着汗，吃力地向上爬，清晰的马蹄声“嘚嘚”地和着悠扬的乐声，久久回荡在崇山峻岭之中。

她看了一下他，他神情淡然，他从来都是这个表情，她没有和他好，表示着距离的时候，他是这个表情，现在，她嫁给了他，并且怀孕了，他还是这个表情。

然而，她十分清楚，自从分配到了边凹，到了这所学校，她改变着他，他也改变了她。不对，是这所学校改变着他们。试想一下，两个不认识的人，如果不相信命运，怎么能相信会如此这般同床共枕。完全是这所学校，把他们拴在了一起。其实，生活就是这样，结缘在一起的人，大多是生活在一个城市，一个乡村，更小一点，一个单位。她想，这可能就是人们所说的缘份，“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有缘份才有可能成为伴侣。

夜晚和他睡在一起，她有时候觉得有点可笑，在来到东山以前，他们不认识，如果不是这种巧合，她不可能和身边的这个他结婚。到了边凹，这仿佛是义不容辞的选择。如果这学校是其他一个年轻男老师，她也极有可能和他结婚。她从前把恋爱，结婚想得很神圣，而到了这里，婚姻恋爱的对象似乎没有了选择的余地，是随机的，也是命运注定的。她想，如果是其他一位男老师，那又会是什么一个人，自己又是什么样一种生活？她想着这样一个滑稽的问题不由得笑了起来。

她记得，她是和他在从边凹学校去看录像的夜晚定了终身的。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那天晚上，他和她去村公所看录像。放学了，学校里没有其他人了，他们两人守着几间瓦房和空旷的操场。在这所学校里，每天晚上，她吃饭以后就关了宿舍门，备课，读书，关灯睡觉。学生走了，他们就没有任何其他活动。

她不去他宿舍，她从上山就想打破规律，打破习惯，她不想随便让环境决定命运。

他仿佛也没有过分想接近她的意思。说话也不多，如果要说，他和她讲的，都是学生，教学的问题。她说，她在学校里学的心理学、教育学都仿佛没有用，如果让她教这么个班，小学毕业都能胜任。

他笑着说，大材小用了啊！

她也笑了。其实，他也是大专生。

他总是想把生活安排得丰富一些。她来了，学校的课也多了体育音乐，教室里有了歌声。他带领学生种上了蔬菜，买了收音机，在操场边的树上安上了高音喇叭。他坚持每周星期一带领学生升国旗，奏国歌。从此，学校的操场上，飘扬着五星红旗。红旗在风中飘荡，这鲜红的颜色和旗帜在风中的响声增添了许多生气。

他极力把这里搞得“像”所学校。

然而，放学以后，学校依然是冷清的，只有他们俩。

这天晚上，他说，村公所有录像。她看了他一眼，他说得很随意，她也就没有往深处想。然而，她心动了，在宿舍里太寂寞了。

其实，那天晚上的录像，她没有特殊的记忆。她只记得录像室低矮的房屋，简单的木凳和叽叽喳喳说话的村民。窗户很小，或者根本就没有留下窗户，一片漆黑。村民们的语言他们听不懂，他们对他俩投来好奇的目光。录像室里空气不好，她闻到了兰花烟的气味。这里的村民男男女女都抽烟斗，烟斗里装的是自产的兰花烟。她一生都忘记不了那种味道：清香，又有点刺激。是放什么片子的呢？记不得了。

她只记得回来的路上，伸手不见五指。她跟着他走，心里直打鼓。她开始后悔的同时，猫头鹰也叫了。她怕听猫头鹰叫，她父亲就是在猫头鹰叫的那个晚上去世的。

王老师！她身不由己地叫道。

猫头鹰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我怕！

他说，不要怕！

她的眼睛也越来越模糊，看不清路了，她跌跌撞撞的，想哭。

他说，这山里夜晚猫头鹰经常叫的，不要怕！

她不敢往前走，差点跌了下去。他拉住了她的手。

蹒蹒跚跚再往前走，她身子软软的。猫头鹰又叫了起来，声音低沉而有力，越来越清晰。平日里内心一直感到强大的她，突然变得弱不禁风，跌到了他的怀中。

卫卫一直跟在他们身后。这时候，它默默地蹲在路边的草丛中。

她觉得，从那个夜晚开始，她变了，她觉得，从这个夜晚开始，她的人生分成两个阶段了。她同时觉得自己没有战胜环境，她服从了命运和环境。

那只猫头鹰的叫声，让她成了女人。

这天晚上，她第一次进了他的宿舍。本来，他们两个的宿舍毗邻，但她始终忌讳去他的宿舍，摆出了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

房间和她的一样大。浅花的被子平整地铺在床上，桌子上摆着一把木制三角尺，一个木制粉笔盒，都是他亲手做的。为了适应孤独，他从家里带来了一套木匠工具。铺着报纸的桌子上摆着作业本，没有盖子的红墨水瓶中竖插着一只英雄牌钢笔，还有打火机和半盒香烟，烟灰缸里落满了烟蒂。她很少看到他抽烟，显然，他只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抽烟。她讨厌抽烟，不习惯闻烟味。然而，这个晚上的烟味，让她有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这天晚上，她觉得自己的性质变了，再不是从前的自己。

然而，坐在火塘边，她还有一种感觉，在那阴森的树林里，他们拥在一起，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她似乎没有体会到应有的冲击，激动和失望。

她低头冥想一会，恐惧感消失了，继而感到了失望。

她坐在他宿舍以后仔细想，认真感觉，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真的不能确定。她有点不甘心，她有点怀疑起他来，难道十年的边凹学校的生活，把他作为男人的最宝贵的权利都磨灭掉了？她想，有那种可能！这时候，她才感觉到他付出的巨大。她突然有一种冲动：同样是边凹，同样一所学校，同样对待那么一群孩子，他都愿意付出，她为什么不能？所以，她觉得自己有这种能力，也应该付诸实践。

她感到情绪激动，然而无所适从，只是不断往他宿舍的火塘中加上了柴火，柴火疯狂地燃了起来，把屋子照得通明，整个屋子温度激增，他们都充满了火一样的气息。她激情澎湃，看到他满脸通红，眼睛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通过这个晚上，她使他们的生活趋于正常。后来的日子里，她从来没有后悔过，她觉得他们的生活本来就应该这样，她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平庸，她越来越明白，自己能适应眼下的生活就已经很不错了。她应该知足。

在她怀孕以后，他说，你先离开这里。

看起来，他也理解她。

她说，工作不满五年，没有调动的资格。

她知道他也想尽快离开，想到山外去看父母，看灯火，看许许多多熟悉的和陌生的人，听人们说话。

她怕他不会说话了，性格也变得人们不认识了。

然而，他还是希望她先走。

他随时都会陷入久久的沉默。她认真想过，她没有到这所学校的时候，他是孤独的。她来了，他们结婚了，他的孤独没有真正消除。

她想，如果不是她，而是来其他的一个男老师，他肯定下山了。他可以去新的学校找一个伴侣，那样，就不用再等她这几年了。

哦，她是他的希望！她是他的累赘！

很多时候，她默默地这样想。

5

到乡街上了。乡街是一条通往林区的公路，呈不规则的s 形，是整个东山唯一一段水泥路。街上依然有雾，山峰看不清晰，水溪看不清晰。人在雾里，像慢慢游动的鱼。走近街头，才能看到街上站满了人。公路两边顺序建了高低错落的砖瓦房或石棉瓦房，这些房子有的是商店，餐馆和旅馆，还有一部分是单位的办公用房……连这街上的房子都让他们产生了好奇与新鲜。

往前走，他们看到街上已经有很多人，街的两边已经摆好了货物。货物都有着它们的秩序，街虽小，但也设立着山货街，日用百货街，牛马市场，鸡猪市场。看得出来，赶集的大多是山上下来的，他们天不亮就出发，都盼望着这一天生意不错，因为抱有期望，神情有点紧张，让这条优雅的街道上充满了活力。

他们的情绪也受到了赶集人的影响，受到街上特有的气氛影响，心情开始振奋。他们好久没有见到这么多的人了，他们都不说话，但都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他们对着街上的人笑，高兴地笑，盲目地笑。然而，最让他们兴奋的，还是街道尽头那辆农用汽车。那是一辆货车，车箱上沾满了泥土，轮胎上也沾满了红黄色稀泥。车箱里已经站满了人。他有些紧张，看到那么多人，感觉人太多了，怕是走不了了。

他们紧张地赶到了车后，他说，我推你上去，还能站。

她犹豫了一下，她觉得车上人太多。她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

她想等有其他车了再走，大不了在街上再呆一夜，车上人实在是太多了。但是，她还是看到了他迫不及待的眼神。她还想起了他十年的寂寞，想起了他的沉默。她不忍心让他再在山上多呆，他已经呆了十年了。

她说，你先上！看如果有位置，我再上。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让他先上。这时候，她突然又想起来，她到这所学校后，他便可以选择离开，如果不是为了她，他早走了。她理解他，她不想让他在山里多呆哪怕是一分钟的时间。

他听了她的，双手拉住后车箱栏板，使劲往上翻。卫卫十分灵活，看到他们准备上车，懂事地往上跳。她在后面推他的屁股。他上去了。她又把卫卫往上推，卫卫也上去了。他说，还有位置，我拉你。

她突然不想走。至今她都想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没有上车，她为什么突然想感觉一下他走了自己是什么状态。

她故意往车上拉了一下，只是象征性拉了一下，他没有拉到她的手，汽车就开动了。汽车慢慢往前开，在雾色中缓缓前行。

他喊道，快上车！还可以挤。

她说，你先走吧，等有车我就来！

他有点想往下跳的感觉。她说，不要跳，危险！

其实也不危险，道路凸凹不平，汽车很慢，他最终没有跳。

卫卫看不见后面的她，它隐没在密集的人群与货物的间隙中。

她挥手向他告别，说道，路上小心！

他说，有车就快下来，怕路冲毁，你就难下山了！

她想，如果车路毁了，她就走路下去。她想，路上的风景多好！这几年来，他们似乎从来无心去留意路边的风景，好好地欣赏，反而把寂寞想得太多，还不断往其他地方看，思想往其他地方盲目地奔跑。

他和卫卫都走了。

后来的日子里，她不断问自己，是不是和他呆得太久了，想感受一下一个人独处的日子？孤独的山村学校生活，终于让她有了一种深切的体验：深居大山，会产生巨大的孤独，会自闭，而与另一个人长时间形影不离，也难免不会产生出另一种孤独呢。

她成了附属物了吗？她想，她为什么没有了存在感呢？她从前没有这样想过，但事实已经如此。她不止一次这样想，如果分配到边凹的不是她，是其他的一个男老师，那他早已下山了。现在，他会不会想到她是女老师，不能独自承担一所学校的工作，所以，他得留在山里。这是不是让他从一种孤独，陷入到了另一种孤独的原因？这样的想法，老是在她心里打转，让她感到内疚和自责。

是的，她也曾经尝试自立，不过分依靠他。然而，就因为这么个想法，发生了这样一件非常惊险的事。谷玉秀是六年级学生，马上就要小学毕业了，但是，她不来上学了。原因是她觉得自己年龄大了，再读书害羞了。是的，村子里像她那样的女子，有的已经结婚了，生孩子了。在这山里，十六七岁就结婚生孩子的不在少数。然而，她觉得谷玉秀是学校最有潜力的学生，如果继续读书，肯定能上初中高中。她一心想让她走出大山，改变命运。她想，在二十几个学生中，培养出一个学生来，不呆在山里，也是成就。然而，谷玉秀已经两个星期没有来上课了。

她决定去家访。如果他和她都去家访，学校就得停课，她说，她去家访。她觉得不能什么都依靠他。她觉得，谷玉秀只听她的话。

他十分担心，这山路上很危险。她说，不怕，她带上赛虎。她这次没有叫狗卫卫。她觉得叫赛虎了他才会放心。

他知道，她有些固执，她是想证实一下自己，他觉得应该尊重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他越是关心照顾她，她越是烦躁，发莫名的火。

于是，他答应了，让她带上卫卫出门了，去谷玉秀家。她已经打听到了谷玉秀家怎么走，在哪个村子。

卫卫走在前面，走在唯一的那条进村的山路上。卫卫时不时会停下来等她，扭头看她，或许它感到有些奇怪，主人为什么选择一个人出门，它似乎也知道，一个女孩子出门的危险性。

她有一种成就感，自己可以独自去家访，如果现在分配她到一师一校去，也是蛮有信心的。她带着卫卫一直往前走，突然间，山风刮得猛烈起来，松树沙沙直响，茅草不停倒伏。这时候，卫卫不再向前，嘴里呜咽着，抱住了她的双腿，不让她再向前走。她感到奇怪，她相信卫卫的灵性。但是，阴森的气氛使她毛骨悚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看到前面有一棵松树，枝丫旁生，她急中生智，使出自幼就有的爬树本领，借助着枝丫，迅速往上爬，一是可以逃生，二是观察动静。她爬到树上的时候，看到前方一个猎人正在追杀一只豹。那只豹子在猎人的追赶下一直向她这个方向狂奔。

她明白了，为什么起风，卫卫为什么抱住她不再向前。她站在树上，往下看卫卫，卫卫在树下，腰身低伏，头高昂着，四脚紧紧撑着地面，尾巴高高翘起，尾巴尖摇摆着，随时准备发起攻击。卫卫并不看她，没有向她求助的意思，它在保护着主人。

卫卫肯定不是那只豹子的对手，如果被猎人追赶急了，必然伤害到卫卫。于是，她赶快往下滑，一直往下，不管有多危险，都要把卫卫带到树上。如果不是卫卫提示，她也会受到豹子的伤害，那后果不堪设想。

快要到底了，她一只手拉着树枝，一只手向卫卫伸出，小声叫着卫卫。卫卫跳了起来，她捉住它的一只脚，往上拉，卫卫也用后脚登着树干往上攀。等到他们攀到树上的时候，豹子疯狂地从树下跑过。那豹子嗅觉灵敏，它在树下打了个转，他们在树上不作声，直到猎人赶来。

后来，谷玉秀又来上学了。当然，他也知道了关于她和卫卫遭遇豹子的故事。

6

望着农用车慢慢远去，慢慢转弯，终于消失在雾色里。她还站在街边上，仿佛在体味难以言说的韵味，也仿佛是在体味那车是不是真的消失了，她才回过了神。她举步往回走，往街道上走。雾慢慢散开了，街道也逐渐清晰起来。房屋，店铺，山峰，溪流，人或牲畜的面容，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才从雾中显现出来，都慢慢清晰起来。她的心情也明朗了许多。这时候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他走了，自己去哪里呢？自己为什么会留下来呢？反正是留下来了，心情，与和他在一起时判若两人。

她想，先吃饭，找个住宿的地方。她才想起他还没有吃饭。不过，她知道他的背包里放着饼干和过期的面包。

往前走，街道是一家接一家的店铺，货物都大同小异，然而，每走到一个店铺前，她都会好奇地伸一下头。店主都会热情地问，买什么呢？需要什么呢？她笑笑，什么也不答，依然往前走，但她尽量克制自己，不再往店铺里看了，她怕人家不高兴。

她低下头，悄悄地一直在往前走，沿街依然有餐馆，店铺，旅馆。但她对小旅馆有些不放心，她必须找到相对安全的旅馆。走到街中间，大概是在这条S 形街道的中间地段，又往东伸出一条叉街。往这条叉街走，要爬二十来级台阶。她慢慢往上爬，一级一级往上爬，爬到了叉出的街道上。这条街道是近几年新建的，房子比较新，也多为旅馆和餐馆。街道是缓坡，她一直往前走，看到一所两层楼房。房屋结构为瓦房，木门木窗，门上挂着灯箱做的招牌。她看了一下招牌：向阳旅馆，后面还有几个小字：旅馆餐馆。

她觉得不错，胆怯地进了木质的旅馆大门。她感到自己有点猥琐，呆头呆脑，完全不像一个老师。

是从学校下来的吗？老板问。

她感到吃惊，老板怎么会看出她是山上下来的老师呢？就下意识地朝身上的运动衫看，朝脚上的登山鞋看。

山上下来的老师大多住我家。他说，房间干净，吃饭也方便。

她没作声。老板又说，他家孩子也在山上当老师，放假了，明天才下山来。

听说他家也有老师在山上，她突然感到亲切，就答应开房间。

老板把她领到了二楼，吱呀一声打开了靠南的一道木门，一股潮湿的难以言说的气味散发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多想，老板已经给她递过钥匙。她进了房间。屋子里摆了两张床。她说，她只一个人。老板说，不要紧，他不安排其他人进来。因为是木楼板，没有卫生间。老板说，卫生间洗漱间在楼下。

她把东西放到床上，打开窗户，新鲜空气扑面而来。她看到了窗外又下起雨，雾也又跟着来了。她感到压抑，有些无所适从，突然拿起东西想往外走。

老板说，你要上街去吗？先吃点东西吧！

她没有食欲。她又放下了东西。老板就走开了。

她面对打开的窗户，屋檐水嘀嗒直响，窗外是干净的菜地陡峭的山峰和蜿蜒的山路。哦，是他们刚才走的那条山路，她望着潮湿的路面发呆……望着远方，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她又一次陷入了绝望。

这时候，门板忽然有了响动，是谁敲门的声音？不，是“抓”门的声音。

她茫然地转过头，马上反应过来，迫不及待把房门打开。卫卫飞快地冲进来，扑到了她身上，抱住了她的双腿，嘴里“嗯嗯哼哼”着，好像是久别重逢……看着卫卫，它的身上潮湿，脚上沾满红色的泥。一股暖流瞬间流进了她冰凉的身体里，心头热腾腾的，她呆立在那里，不知所措，眼泪情不自禁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