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魔法

◆杨璇

我坐在房间内，窗外夜色已经缓缓降临，以致阅读开始有些费劲了，我却并不愿意像平常一样把灯打开，好使阅读变得轻松些。我发现这个夜晚的光线非常迷人，窗外很安静，所有的事物都沉浸在渐渐暗下来的阴影中，就像岛屿那样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可是，这些弥漫在窗外的阴影，却不是黑色的，而是蓝色的。尽管并没有阳光，不知为什么，在这些蓝色的阴影中，事物的边缘却带着一种非常迷人的光泽。而我的房间已经很暗了，也同样散发出一种迷人的光线，就像散发香气那样幽幽地闪烁……

我长久地沉浸在这种光线之中，尽管一直在阅读的状态里，整个人却似乎都被这种光线所湮没。仿佛我并没有沉浸于阅读，而是一直沉浸在这种光线的变幻中，就像一位少女刻意避开她的心上人，假装做着其他的事，即使她在认真地做事，整个身心已被他热烈的目光所湮没和溢满。

我缓缓地起身，拎起包，然后走下楼去。钥匙摆在显眼的地方，我没有丝毫犹疑，拿起钥匙立即就走出了门。在锁门的间隙里，我看见停在门前的那辆车，车身覆着破碎的水滴，在路灯映衬下闪烁着幽幽的光。显然一场雨刚刚结束，天空仍然包裹着云层，在我的印象中，这大概是这个春天里第一次下雨。每当雨水过后，这辆车的周身总是会闪闪发光，像花朵沐雨那么清新，可是这场雨下得太轻了，以致我透过宽敞的玻璃也没有意识到。这些雨滴并没有冲走车身上的灰尘，而是散落其中，使其在夜晚的灯光下，仿佛一个包裹在厚重大衣里的陌生人，散发着神秘的沧桑感。

我注意到路灯下面这辆满是雨滴的车，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检查锁好的门，就朝路的另一头走去了。此时，我发现邻居家的樱花已经开了，在这个充满迷人光线的晚上，这些樱花映衬着幽蓝的天空，竟然像水晶那般莹洁剔透，在暗夜的轮廓里发光。我信步来到花树下，只见零星的花瓣宛如一地新鲜的落雪，随着它们悄然飘落，在路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痕迹。伸出墙外的花枝已经盛开，繁盛的花朵偶尔可见残留的零星花蕊，那些兀然挺立的花须在幽光里纤毫可辨，在更高的花枝上，却是些还未开放的骨朵，我继续向前走去。

在路灯的照耀下，人行道边的墙面映衬着闪烁的红色流光，就像不经意在水面抛出一把明亮的珍珠。我随即又被它吸引，看着这经雨水冲洗、用珍珠编织而成的墙壁，可是不一会儿，魔法却消失了，珍珠墙壁变成了一堵昏暗厚重的墙。我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忍不住回头看它，魔法又再次出现，它重新变成了那堵闪闪发光的珍珠墙。此时，我才意识到，我正立于不远处一盏路灯的光里打量着它。

在这场雨后，路上的车辆都闪烁着光泽，一排高大的杨树下面，车位已泊满，也许这些车刚刚回家不久，车身的雨水在回家路上就已经干了，不像我的车那般周身满是闪耀的水滴。就在这些车身上面，仍有雨水来过的痕迹，那些散布在车身上的一圈圈绽放的灰尘暴露了它们的行踪，而在这些痕迹中，还留有雨滴粘滞的脚步。那是一些树油滴落时留下的痕迹，它们或深或浅地散布在车身上，记录了雨水到来时的行踪，即使在那些比较干净的车身上也不能幸免。

这些车的周身泛着银色光泽，其间倒影着杨树弯曲的枝条和细密的分叉，仿佛那是杨树在它们身上刻下的验证身份的纹章。在朦胧的光线中，这些杨树仍然光裸着枝干，只在低处的树丛才能看见一些稀疏的树叶，历经残冬洗劫已经衰老，却仍在枝条上摇曳，这与不远处的那一树樱花截然不同，春天果然是暧昧的。

前方，一棵小香樟树散发着金光，雨水过后，大路两边的路灯光更加澄黄，路灯下，是晚归的一家人，他们三人刚下车，正一边说话一边往家走去，混杂的语音正在夜里织出闪闪发光的鲜艳织锦，悄悄遗落在夜晚的道路上。丈夫牵着孩子的手，烤肠的味道从妻子的手提袋里溢出，浸没空旷的人行道，荡漾在空气里。

一群年老的妇女正在马路上散步，天气的变化令她们重新翻出了衣柜角落里的厚棉袄，她们的棉袄几乎都像织毯一样色彩缤纷，她们的口音就像早春间穿过的风一般弥漫着还未散去的料峭冬意。天气的变化对她们产生了微妙的影响，在她们的每一个微小动作里流露出蛛丝马迹，此时正从她们的谈话间飘过，而当她们沉默下来的时候，脚步声中又折射出这种微妙的变化，其间还能辨识出一只长毛小狗的脚步，打破了这种缓慢、闲散而有些迟滞的步履。

她们每个人的头上都戴着一顶针织帽，编织精细，与她们的衣服形成和谐对照。当她们说话时，她们是饶舌的，愿意对她们生活里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来一番评头论足，那么严肃地发表一番议论同时却又漫不经心。当她们沉默下来的时候，一种年老的妇人特有的高贵和矜持，却从她们身上体现了出来。我常常会在戴着一顶精致编织帽的老妇人身上发现这种高贵，她们就这样沉默地从你身边经过，仿佛一名贵妇人那样优雅而庄严。

我来到了经常路过的那条小街，车灯的光柱就像路灯光，新鲜地盛开在这个雨后的夜晚，照亮了道路上那些细小的沙砾，在它们的身下拖曳出悠长的阴影，就像为它们穿上了长长的无止境延伸的时光裙裾，使这条路因为这些拖着长长阴影的沙砾而显得有些特别。此时我发现这些影子并非车灯照耀下沙砾的影子，而是雨后车辆穿梭所留下的交织缠绕的车轮印迹，它们就像盛开在地面上的枝条一般，随着眼前朝这边行驶的车辆盛开的车灯光柱的映照，这些枝条仿佛正朝着这边无声而尽情地生长。围栏里荷花木兰的叶片落下厚重的影子，路边烧烤摊上支起的帐篷看起来比以往沉重了很多，卖卤制品的柜台下方两个女人正在交谈，仿佛她们被一场意外的变故遗弃在一个荒凉的岛屿上，彼此正在互诉衷肠。曾经这条街上过于闲暇和散漫的气氛使我对它产生了短暂的厌弃，而她们也曾湮没在这种气氛之中，而此时在这场雨后，生活中某个隐蔽而真实的角落浮现了出来，就呈现在这两个女人的交谈之中，让我对她们产生了某种从未有过的亲切感。

在车灯的照耀下，我注意到了一个年轻男人穿着泛白而沾着污垢的牛仔裤，一边打电话、一边朝前走着，而当我把目光重又移到他身上时，他身边却又多了一位年轻的女孩，在一阵明亮灯光的映照下，我发现他似乎还打扮了一番，而不像刚才那样。我正在疑惑之间，却看见那个打电话的男子正在前面走着，这个与女友走着的男子显然是另一个人。他上身穿着一件棉袄，穿着并不十分讲究，但看得出用了一番心思，可是他的脚上只是随便穿了一双拖鞋，就与女友一起走入理发店里去了。我想他或许与前面打电话的男子是一种类型，他们都是衣着随便而生活散漫的男人，而现在一种对于生活的新想法开始让他进行某种改变，他被一种光环照耀着，开始注意自己的穿着和形象。就在这种光环的照耀下，那个曾经慵懒和散漫的年青男子突然遗忘了过去，他看到了一个被光环映照着的美好的自己，他整个人仿佛都被魔棒点过了一样，那魔棒的光辉照亮了他的全身，却在他的双脚上露出了小小的破绽，此时，他正与女友快乐地走入理发店。

我走入一个小店里，要了一份土豆丝盖饭，我平时在外面吃饭，总是习惯吃固定的东西，可今天我却愿意来一个小小地转变，这个小店里的两个女孩，正同一个男子一起吃晚饭，从他们的交谈中我听出他们刚从某个地方回来。我坐在临街的桌子上，望着外面的行人，这场雨似乎给街道带来了新的变化，让人群变得欢乐起来，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兴匆匆地朝前走着，这种情绪和气氛似乎也给穿行的车辆带来了某种转变，也融入了这种气氛之中。灯光映照着转动的车轮，那精细维护的车轮和沾满泥垢的车轮或许显示出了两种不同的生活态度，勤勉的或是慵懒的，却在这种气氛之中以同样的速率和节奏欢快地转动。

我想象着我的晚餐，一份小小的盖饭，它上面的土豆丝带着质朴的纹理散发出阵阵清香，而此时这份晚餐上桌了，和我的想象大相径庭，那些土豆丝凌乱地堆积在米饭上，这让我想到了一个年轻姑娘的心境，那是一种凌乱而毫无头绪的心境，此时它们正如乱麻一般堆积在米饭上面，虽然通过烹调手艺蒙混过关，却仍然不能掩盖它本身的毫无头绪。我想我或许会在这堆乱麻之下翻出一只蜘蛛，但很快我就转变了想法，这些土豆丝重新又变回了原本的样子，而我也重新变回光临这家小店的顾客，在桌子前面静悄悄地吃饭。

一个女子从路对面经过，她的皮衣在雨后的潮湿空气里泛光，一个没有及时穿上冬衣的人用帽子包裹着头蜷缩着从店门前走过。我看见路对面一间房子正亮着灯光，正从窗帘缝中透出。我想象着房子中是一个老人，他离开了自己的家人，独自住在一个小城之中，此时他正在一场雨过后，在关拢的窗帘后面静静地消磨时光。饭后，我走出了小店，重新穿过这条街，此时路上的水迹逐渐干涸，而那些房檐外面露出的敞篷帆布也同样干了，雨的痕迹正在迅速消失，人群似乎回到了往日的节奏，雨的痕迹正在如此快的消失，慢慢抹去它存在的印迹。

我似乎已看不到什么新的变化，随雨而来的魔法正在逐渐消逝，可我还是发现了某种不同：一群孩子快乐地向前走着，在转角处的车灯下，他们的影子像一把被时光展开的折叠的扇子，而在路边那些小树的枝桠里，一些花正在无声地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