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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时代潮汕侨乡转型发展的文化动能

2020-11-03

关键词:潮汕地区侨乡汕头

周 洁

(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 汕头 515063)

一、引言:问题的提出

潮汕地区位于粤东沿海,是我国的知名侨乡。明清以降,潮汕先民远赴南洋,艰难生存,开启了潮人迁徙、离散、定居海外的移民历史。凭借勤劳的拼搏努力和超脱的经商天赋,海外潮人在世界各地特别是在东南亚地区蓬勃发展,而血浓于水的乡愁情怀,也促使他们持续不断地反哺家乡,福荫故里。在此后的一个多世纪里,具有汇兑功能的侨批源源不绝寄往潮汕,海外侨民携带大量侨资侨汇返乡投资兴业,开创并见证了一个时代的辉煌。

然而,相比过去侨资侨汇带动侨乡繁荣发展的历史盛景,近几十年,潮汕侨乡的发展并未延续以往的领先势头,与长期位于全国经济发展前列的珠三角地区相比,潮汕侨乡差距明显,被广东省政府列入亟待被“振兴”的粤东地区①2013 年,广东省人民政府颁布《关于进一步促进粤东西北地区振兴发展的决定》,并在随后的每一年都出台年度重点工作任务。,有学者甚至认为潮汕侨乡已是“衰退型”的传统侨乡[1]。

对于潮汕侨乡的发展模式及其经济为何陷入衰退,不同学科可以给出不同的解释。尽管潮汕地区有“地理位置和政治权力”都处于“边缘”的局限[2],但更多学者还是倾向于从地方文化差异上去分析问题。比如陈国庆(1999)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认为潮汕群体的保守和排外制约了当地现代化进程[3];张仲凯(2003)从社会组织学的角度,认为潮汕经济结构深嵌于家族文化当中,地方保护主义会使经济走向崩溃[4];而何东霞(2014)则从制度经济学的视角,认为是宗族制度造成地方社会结构分割,增加了市场交易成本,导致经济落后[5]。这些研究普遍着眼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潮汕地区所出现的经济乱象②指上世纪九十年代潮汕地区走私贩私、偷税骗税、非法赌博等地下“产业”猖獗,在国家严厉整治后,经济一度陷入低谷。,因此会对社会文化心理结构得出较为负面的结论,并掩盖了地方文化中积极美好的一面。一个地区的成长,往往是在诸多限制性条件与创造性条件的博弈中发展起来的,而从“灰色、地下和黑色经济”中走出来的潮汕地区,更像是在经历一场文化涅槃和经济重生,对于其未来走向,需要用辩证、动态、发展的眼光来研究。

近几年,随着国家发展战略的重大变化和区域协调发展的深入推进,具备区域、海港、人脉、资本、海外市场渠道等综合优势的潮汕地区又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2014 年9 月,国务院正式批复同意在汕头经济特区设立华侨经济文化合作试验区(下文简称“华侨试验区”),为新时期全面深化改革、扩大对外开放探索新路。作为全国唯一一个以“华侨”和“文化”为核心概念的国家级发展战略平台,华侨试验区的创设包含着一系列思想观念和体制机制的改革创新,为汕头提出了“经济特区”与“潮汕侨乡”双向发力的内在要求。在新的历史机遇下,蓄能已久的潮汕侨乡文化应该予以重新梳理和认识,赋予其新时代的价值内涵和内驱动能,推动文化与经济耦合发展,推进区域联动,重振侨乡活力。从更广泛意义上来说,潮汕侨乡既有传统侨乡的特质,又具备创新发展的潜质,研究传统侨乡在现代转型过程中如何实现文化势能的动力转换,潮汕侨乡或可作为一个合适的考察样本。

二、两种“文化”:剖析潮汕侨乡的两个维度

(一)潮汕文化:源头与流变

潮汕三市——汕头、潮州、揭阳,因其地理相接、历史相承、语言相通、文化相连、习俗相近而构成潮汕地区的主体空间,并孕育了具有很高标识度和符号性的群体——潮汕人。有媒体甚至用“中国第57 个少数民族”的比喻来描述潮汕人①如由国家发展改革委主管、中国经济导报社主办的中国发展网曾刊发专题文章《解构“中国第57 个少数民族”潮汕人》,2016-5-20,http://www.ceh.com.cn/shpd/2016/05/922187.shtml。,这一方面强调潮汕文化的独树一帜,另一方面也反映潮汕传统文化在此地保存完好、体系完整。

从考古学与历史学视角看,早期潮汕土著文化是史前象山文化、陈桥文化、浮滨文化和南越文化的复叠,唐宋时期北方移民大规模南迁,中原汉文化与土著文化经历了长时间的并生、对抗和融合后,逐渐取代土著文化而成为潮汕地区的主流;及至18、19 世纪,在两次移民潮的带动下,大量潮人移居海外,商人崛起,阶层分化,促成了潮汕侨乡的生成,本土文化中的海洋传统也被重新激活[6]。学者黄挺在研究潮汕史时强调三种文化元素在不同历史阶段的叠加,即“以南中国海为中心的海洋世界的土著文化,来自北方大陆的中国文化,在大航海时代随潮流而至的西方文化”[7],这一观点非常具有启发性,为研究潮汕文化的独特性和多元性提供了一个开阔的视角。经验地看,潮汕人经常被外界贴上各种不同的标签,比如会做生意又精于饮食、敢于冒险又封闭排外、人丁兴旺又热衷拜神……这在某种程度就体现出潮汕地方文化的复杂性来。在不断地重复描述中,潮汕人被勾勒出两种看似对立的刻板印象:一方面是擅于经商的“东方犹太人”形象,潮商巨贾富可敌国、团结低调,潮人群体精明能干、敢闯敢拼;另一方面是传统保守的“封闭原乡人”形象,本地潮人宗族观念浓厚、重男轻女、封建迷信、爱讲“关系”。暂且不论这些略显极端化的评价是否带有偏见,但这种两面性却启发我们去思考潮汕文化是否存在内在的逻辑分层。在这个意义上,具有一百多年历史的潮汕侨乡,以及孕育出潮汕侨乡的更为长久的多重文化,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分析的角度和方向,即潮汕侨乡文化或可更为凝练地看作是“潮文化”与“侨文化”的有机复合。

(二)潮文化:基于宗族制度的本土性文化

将潮汕侨乡文化分解为“潮文化”和“侨文化”,或可解释潮汕人身上所呈现出来的对立统一的特点。“潮文化”主要指向潮汕文化中的本土性特征。潮汕平原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古称义安郡,隋朝罢郡设州命名“潮州府”时或许考虑到“在潮之州,潮水往复”之意②饶宗颐考据潮州史志:“隋文帝开皇十一年,罢义安郡始置潮州……是岁立潮州以潮水往复为名。”见饶宗颐总篆:《潮州志(第一册)·沿革志》,潮州市地方志办公室编印,第202 页。,历史上沿海居民长期过着“耕三渔七”的生活。境内有韩江、榕江、练江汇流入海,宋代往后大量移民进入三江平原,逐渐解决土地开发、农田灌溉、水源控制、作物栽培等问题,由此过上安土重迁的农耕生活。中原民族的南迁极大地改变了潮汕地区的整体面貌,并奠定了日后潮汕地区宗族制度的发展格局。

潮汕原为蛮荒偏野之地,北方民族因躲避战乱而南逃,通常是大规模的举家迁徙。在颠沛流离的迁移路途中,同宗同族相互照应的集体力量大大提高安全系数,而在此后定居潮汕的漫长岁月里,在与南越土著争夺抗衡、科举为官树立名门望族、海禁时期抵抗盗寇侵袭的过程中,宗族势力在抵御外部风险与获取地方权力方面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因而从最初本能的粗放型抱团聚居,逐渐发展成以正统教化方式确立的建制性宗族制度,形成了超稳定的社会文化结构。

得益于宗族的庇护和规训,潮汕人形成高度的自我认同感和文化向心力,并在不同层面上践行着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信条。比方说,潮汕人尤其重视宗族祠堂和祭祀礼仪,这是高度传承了人类原始的祖先崇拜和天地信仰,遵循中国传统文化中关于尊祖敬宗、敬天保民的纯朴思想。宗族强调传宗接代,重视子嗣延续,潮汕人因而也认同多子多福、开枝散叶的观念。随着人口的激增,有限的耕地面积和充裕的劳动力又让潮汕人在各种农耕和手工劳作中强调高质量的产出,因而追求“种田如绣花”的精耕细作和“慢工出细活”的精益求精。时至今日,别具一格的潮剧、潮乐,精美绝伦的潮瓷、潮雕、潮绣,享誉海内外的潮州菜和工夫茶,都体现了潮文化的内在蕴涵。

而受儒家伦理观影响,主张尊卑有序、宣扬忠孝亲和,体现在日常生活中则可常见潮汕男子以孝顺、顾家、担当为美德,潮汕女子以贤良淑德、持家有道而扬名,在这种婚姻观的影响下,现代潮汕家庭离婚率长期远低于其他地区①目前广东省民政厅关于婚姻情况的原始统计数据已无法公开获取,但相关报道仍见诸于各媒体。根据《南方都市报》报道,2014 年在全国各省离婚率排名中,广东省以1.66‰排名倒数第四位,而汕头则以0.52‰位列全省离婚率最低城市。见《离婚率大对比,你的城市排第几?》,2015 年7 月28 日,http://news.southcn.com/g/2015-07/28/content_129360031.htm。。至于儒家所重视的礼仪法度,则体现在温情而自然的礼尚往来与人情世故上,俯拾可见以茶礼为待客之道,已浸润在潮汕人的日常生活中。概言之,宗族制度强大的感召力和约束力形塑了潮汕文化基因中沉稳、内敛、精细、尚礼的一面,而潮汕繁复的民俗礼制、庞大的人情网络、传统的地方经济又不断强化这种原乡文化,形成带有地域特征又凸显本土性的“潮文化”。

(三)侨文化:基于海洋文明的外向型文化

潮汕地区成为侨乡,是在近代出现大规模海外移民以后的事情。潮人出洋,经历了早期的非法拐卖契约华工,到汕头开埠后公开合法的“赊单”贩卖[8],再到近现代以来前仆后继的结伴互助外出谋生等几个阶段,在抗日战争后,潮人移民海外达到新高潮,“仅1946-1949 年,从汕头出口的人数达50 万人”[9]。随着移民人数不断攀升,潮人在世界各国特别是在东南亚地区逐渐形成“潮人文化板块”[10],并形成“海内一个潮汕、海外一个潮汕”的文化格局。面海而居的潮汕人所携带的冒险精神和开放心态,奠定了潮汕侨乡的文化底色。

如果说“潮文化”更倾向于地理学概念,那么,“侨文化”则更倾向于文化学阐释。从潮汕平原出走的华侨华人,在背井离乡、勇闯天涯的几百年间,大抵形成了以下四种突出的文化品格:

一是开拓进取的精神。“下南洋”的闽粤移民,既有出洋讨生活的迫不得已,也有披荆闯世界的破釜沉舟。潮汕地区地狭人稠,在战乱、饥荒和天灾时月更是生存唯艰。早期的流民大多是生活所迫,远赴南洋后成为英荷殖民者开发殖民地的生力军,大量潮籍华工在异国他乡从事采矿、农垦、种植、商贸、手工等行业,通过勤奋拼搏,极大地改变了所在国的经济状况,而这些苦力出身的移民也凭借着聪明才智,在与殖民者的合作中逐步成为中国与欧洲贸易的中介[11],获得了资本和政治的原始积累,在海外开拓出一片新天地,并将中国带入世界贸易体系。

二是抱团互助的意识。无论是从北方中原南迁,还是从南方港口出海,漂泊成为潮汕人难以磨灭的艰苦回忆。当双脚离开扎根的故土,唯有双手可以紧握相依。对于漂泊在外的潮人来说②学者黄晓坚在研究改革开放以来潮汕地区的人口迁移情况时指出,相比过去,潮汕移民已经经历了深刻的历史性变化,“从传统的海外自由移民与国内移民并重,转变为以国内移民为主、海外暂居为辅。”现阶段离乡在外的潮汕人依然数量庞大,比如在深圳的潮汕人据说有三四百万之多。见黄晓坚:《广东潮汕地区海外移民形态的新变化》,《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3 年第1 期。,故乡成为共同的文化情结,乡音成为最好的文化体认,同乡人理应团结合作、互帮互助,已经内化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在这样一种相提携、相扶持的价值观引导下,无论是影响力显赫的富商政要,还是仍在奋力拼搏的青年游子,都很自然而然地信奉携手并进、合作共赢,这份信赖和慰藉正是潮汕侨乡所赋予彼此之间最深沉的身份认同。

三是义利并举的观念。唐宋年间韩愈被贬谪潮州的短暂经历,开启了此地兴儒学、重文教的传统,由此往后,士大夫文化渐成主流,崇文重教的儒家思想培养了后人“义”字当先、义利并举的文化品格,潮汕地区也成为闻名遐迩的“海滨邹鲁”“岭南名邦”。历史上,银信合一、笃诚守信的侨批业成为潮汕人重情义、守信义、有仁义、讲道义的最好体现。而今天,一大批潮商精英以令人瞩目的成就引领着各行各业的发展,再次见证了潮汕侨乡代代相传、德义兼备的文化品格。

四是海纳百川的秉性。潮籍移民远赴重洋,在海外诸国站稳脚跟、建功立业,在政坛商界叱咤风云,在世界范围声名远扬,这得益于他们过人的智慧、胆识、能力和魄力,同时也与其本身克己复礼、以和为贵的文化品性密不可分。马来殖民总督瑞天咸曾盛赞华侨的“开辟之功”,称“英政府收入十分之九,皆出自华侨之手”,马来政府及其人民对华侨华人的“勤奋耐劳守法”给予“非言语所可表达”的敬意[12],而潮汕移民也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与东南亚各民族在语言文化、民间艺术、生活习俗等各方面相互渗透、融合发展[13]。历代海外潮人能在侨居国取得非凡成就,必定是多元文化兼容并蓄的结果,而这种开放和包容,正是海洋文明的本质属性之一。

三、现实研判:以文化促经济的侨乡模式是否可行?

(一)情感纽带:公益性的捐赠和反哺

百余年来,华侨华人、港澳台同胞对祖国经济特别是对侨乡的现代化建设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潮汕地区的发展与海外侨胞的支持密不可分。血浓于水的情感纽带,使海外移民对于家乡的付出和回报,显示出令人动容的奉献精神。

早在二十世纪初期,印尼华侨张煜南、张鸿南兄弟就斥巨资修建从汕头到潮州府的铁路,这条由东南亚华侨投资兴建的铁路于1906 年通车,成为中国第一条由华资经营的铁路[14]。得益于侨资流入,侨乡市政建设飞速发展,以骑楼为代表的西方建筑样式与现代商业文明发生紧密的联结,“都市大企业及公益交通事业各建设多由华侨投资而成”,而“内地乡村所有新祠夏屋,更十之八九系出侨资盖建”[15]。在海外侨胞的资助下,东南沿海的侨乡社会进入了早期的现代化发展历程。

抗战年间,海外侨胞以各种形式融入救国救民统一战线,为支持祖国抗战捐款超过13.26 亿元国币,侨汇达95 亿元国币,仅1937-1941 年华侨汇款数目就占当时中国军费的43%。①数据参考诸葛达:《华侨对祖国抗战经济的贡献》,《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 年第6 期,百分比由笔者折算。原始数据分别转引自台湾华侨革命史编篆委员会:《华侨革命史》,台北:中正书局,1981 年;林金枝:《近代华侨投资国内企业史研究》,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 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侨批海路中断,不畏艰难险阻的潮帮侨批业者几经辗转,绕开日寇封锁线,在中越边境处开辟出蜿蜒曲折的“东兴汇路”,成为战火中一条秘密疏通侨汇的特殊金融通道,同时也是一条极为重要的战时贸易线,通过这条隐蔽的生命线,海外爱国侨胞得以源源不绝地向国内大量捐献抗战物资和运输商品货物。抗战胜利后,交通恢复,侨批业迅速复苏,到1946 年潮汕地区侨批局共有131 家,旺盛时期80%的侨汇通过批局汇入潮汕[16],极大地改善了当地的生活状况。

新中国成立以来,潮籍华侨华人和港澳台同胞一直热心家乡公益事业,其中,捐资兴学历来是潮籍侨胞的公益重点。在“文革”之前,潮汕地区就已实现“县县有侨中”;从改革开放初期至2018 年末,仅汕头市所获得的兴学侨资金额累计超过105.3 亿元②该金额由笔者根据林伦伦、李宏新近著《汕头华侨捐资兴学记述(1949-2018)》中附录《1978 年至2018 年今汕头市市域侨胞捐资兴学主要事例(100 万元及以上)》统计,此处“今汕头市市域”指汕头市辖六区一县,不含潮州市、揭阳市。见林伦伦、李宏新:《汕头华侨捐资兴学记述(1949-2018)》,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9 年,第233-242 页。。侨资捐赠大大推动了潮汕地区教育事业的发展,1978 到1987 年间,潮汕三市集资建设中小学和幼儿园校舍,华侨华人、港澳同胞共计捐款1.6 亿元,占全部集资总额的33.02%,是广东省下拨专款、教育基本建设投资经费以及地方财政拨款总和的1.4 倍[17],极大程度地弥补了官方教育资金投入的不足。

无数牵挂故乡的潮籍侨胞集腋成裘,代代相传,持续不断地为家乡捐资办学、捐建校舍、捐赠教学设备、设立教育基金和奖助学金。其中最负盛名的一项当属由李嘉诚先生创办的汕头大学,截至2018 年,李嘉诚基金会对汕头大学的捐资已逾100 亿港元。[18]作为全球唯一一所由私人基金会持续资助的公立大学,汕头大学的创办也为中国大学教育体制改革开了先河,被誉为深耕高等教育改革的“试验田”[19]。2013 年,李嘉诚基金会再次捐资1.3 亿美元,创办广东以色列理工学院,成为继汕头大学之后另一所侨资促成的中外合作大学。[20]

对于第一代、第二代移民来说,他们对祖国和家乡仍有着比较深刻的记忆和体认,无论是民国时期亟待援助的战乱中国,还是改革开放初期百废待兴的变革社会;无论是留守原乡生活困顿的眷属亲人,还是闭塞落后发展迟缓的故土小城,基于血缘、亲情、乡愁和国族认同的朴素情怀,促使他们倾情回馈故乡,体现出一种公益性的反哺意识。

(二)效益考量:是投资热土,还是落后故乡?

改革开放后,中国社会进入了新时期。虽然经过二三十年的中断联系,但当国门重新打开,情系乡梓的海外侨胞仍对祖国满怀深情,当外界还在犹疑观望时,华侨华人率先回国投资创业,为新时期的祖国建设贡献了第一桶金。据统计,改革开放期间海外华资占在华外资比重达60-70%[21],华商企业占我国外商投资企业总数达70%以上。[22]由于毗邻香港,加上东南亚侨胞众多,广东省在改革开放后得到巨大的外资支持,1979-2002年间全省实际利用外资金额达1575.9 亿美元,占中国实际利用外资总额近1/4。[23]

不同于公益性的“回馈故乡”,“回国投资”是一种市场性的商业行为,前者带有情感上的道义,而后者需要有投资回报的考量。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当现代化的步伐在不同城市之间拉开差距后,能够更加吸引外商侨商投资眼光的,始终是那些市场经济好、开放程度高、综合实力强的城市。相比之下,传统侨乡在发展水平上相对滞后,加之原乡熟人社会的裙带关系、不甚健全的现代市场机制,以及父老乡亲对于“资本家剥削属性”的传统认知和由此带来“华侨返乡挣家乡人钱”的误解质疑,使得很多实力雄厚的华侨华人并不选择在家乡大手笔地投资兴业。

从数据上看也是同样如此。1980 年深圳、珠海、汕头和厦门被确立为经济特区后,这种政策利好吸引了一批海外资金率先投资。随着改革开放的持续深入,特别是1992 年邓小平南巡讲话后,海外侨胞在潮汕侨乡的投资又出现了一个新高潮,据统计当年汕头合同投资总额达16.6 亿美元,大大超过前十年的投资总和。[24]然而,当上世纪90 年代深圳开启了跨越式发展而潮汕地区陷入经济衰退后,传统侨乡已经很难从情感和文化上获得投资者的眷顾和青睐。1993 年汕潮揭三市实际利用外资总额为11.07 亿美元,占深圳当年实际利用外资总额的77.3%,是珠海的1.97倍;而到了2000 年,汕潮揭三市总和已不敌珠海,仅占深圳的24.2%(见表1)。当年“因为东南亚国家潮州人多”而将汕头设立为经济特区①1991 年,邓小平对当年设立四个经济特区的决策作了解释,称“主要是从地理条件考虑,深圳毗邻香港,珠海靠近澳门,汕头市因为东南亚国家潮州人多,厦门市因为闽南人在外国经商的很多。”见《邓小平文选(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 年,第366 页。,希望将潮汕侨乡变成海外华侨投资热土的初衷似乎并没能实现。

表1 潮汕侨乡与广东经济特区实际利用外资金额情况对比表(单位:万美元)

因此,关于是否返乡投资的问题,或者说,关于以文化促经济的侨乡模式是否可行的问题,对于早期的华侨华人来说,感性的情感因素可能略占上风,但对于在海外出生成长、对祖籍只有模糊认知的华裔后代来说,理性的市场判断可能更为现实。一个必须明确的基本认识是,在新的历史时期,靠打感情牌来招商引资是不现实的,传统侨乡“等靠要”的心态也是不可取的,只有大力提高侨乡综合实力,才有可能切实提高投资“拉力”,只有互利共赢才是可持续发展的重要前提。

(三)华侨经济文化合作试验区:潮汕侨乡新机遇

2014 年,国务院批复同意在汕头设立华侨经济文化合作试验区,这是继汕头被确立为经济特区后、时隔34 年再次迎来的一次极其重要的发展契机。过去汕头的发展曾经走过一些弯路,在新的历史机遇下,如何重新发挥经济特区创新引领、海上丝路门户区位的多重优势,潮汕侨乡如何整合优化并开拓侨务资源,依托华侨试验区平台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构建开放型新体制,以更具创新性的政策环境、更具吸引力的投资环境、更具包容性的文化环境、更具人性化的服务环境筑巢引凤,有效推动海外侨胞与祖国经济深度融合发展,将血浓于水的家国民族情感与命运共同体的全球发展观有效链接,这是新时代汕头经济特区作为东南沿海地区“一带一路”桥头堡所应承担的历史重任,也是华侨试验区作为改革开放、创新引领、以点带面的试点建设区所应肩负的重要使命。

华侨试验区在成立后很快出台了关于人才引进、创业扶持、科技创新、简政放权的一揽子政策,编制了一系列中长期发展规划,成立华侨智库研究院,创设全国首个以华侨为核心概念的区域股权交易板块“华侨板”,在营商环境、通关制度、社会管理、土地管理和投融资等方面创新体制机制,迈出了传统侨乡现代转型的重要一步。

但与此同时,如何做好华侨文化这篇大文章,也应是“一带一路”背景下推动区域经济发展的一个重要命题。已有学者提出,侨乡发展“与其固有的历史经验和文化传统密切相关”,当前应当从“经济优先”转向“文化主导”[25],这一观点与本文不谋而合。探索以文化促经济的侨乡模式,培育特色文化创意产业应是题中之意。关于这一点,目前在华侨试验区的建设中才刚刚起步,尚未全面展开。勾连古代海丝文化、潮汕下南洋历史与汕头开埠史,再现海外潮人与故乡魂牵梦萦、血脉相连的动人记忆,挖掘潮汕本土文化与东南亚异域文化的互动和关联,培育以潮文化为内核、以侨文化为纽带、以海丝文化为载体,能够传承历史文脉、展现时代色彩、富有创新内涵的文化创意产业,这既是符合当前汕头城市发展方向,带动相关产业转型升级、融合发展、培育新经济增长点的重要路径,也是以历史视野和全球眼光讲好故乡文化故事、寻找祖国文化认同、树立世界文化情怀、为海外华侨华人打造精神家园的率先实践。

四、内生动力:新时代以文化赋能潮汕侨乡如何可能?

(一)深度剖析潮汕侨乡文化,去芜存菁

从“潮文化”和“侨文化”两个维度来分析潮汕侨乡文化,有助于我们认识其内在张力和发展潜力。指向本土性的“潮文化”天然具有传统、保守、封闭、宗亲、排外的原乡意识,但同时也体现着仁义、团结、稳健、淳朴、精细的东方特点;指向海洋性的“侨文化”天然具有冒险、勇敢、拼搏、灵活、包容的开放精神,但同时也体现着精明、投机、逐利、不守规则的叛逆色彩。需要指出的是,并非只有留守原乡的潮汕人才保留潮文化、奔赴异乡的外地移民才具有侨文化,两种文化基因在潮汕人身上互有交叉,比如潮汕本地充满活力的民营经济①2018 年汕头市民营经济增加值占GDP 比重71.1%,远高于省会城市广州54.1%、经济特区珠海34.6%的比重,显示出汕头地方经济的活力和潜力。数据来自2018 年各市统计年鉴。就体现出“侨文化”的特点,而海外各国蓬勃发展的潮团潮社又体现出“潮文化”重视族裔认同、鼓励互助互济的意识。

认清潮汕侨乡文化的两面性后,需要进一步考虑哪些因素制约了发展,又有哪些因素值得发扬光大,“潮文化”和“侨文化”之间或许可以有所互补。从潮汕地区过去二十几年的经验和教训来看,对于政府、制度、社会、群体的各种批评和反思,归根结底还是指向文化问题。有学者在一篇研究潮汕地区经济为何落后的文章中指出,“文化因素可能是制约区域经济发展的最重要因素”[5],这一论断不无道理。因此,查漏补缺,去芜存菁,是破解潮汕发展困境的首要任务;提振潮汕经济,更需要全社会、各行业、每个人的共同努力。

对上述“潮文化”和“侨文化”的负面性进行反拨,正是当前潮汕文化需要着力提升之处——鼓励大胆创新,接纳异质文化,重塑契约精神,强调公平公正,加强现代管理意识,推动人情社会走向法治社会。唯有从观念上革新,从行动上优化,才有可能构建有活力、守秩序、开放包容、高效廉洁的人文氛围和市场环境。目前华侨试验区在体制机制创新与政府职能转变上开了一个好头,但仍需坚持一张蓝图绘到底,避免因执政者更替而带来的政令变化,主动为华侨华人释放最大诚意,竭力让海内外投资者坚定信心,努力为营造国际化、法治化、便利化的营商环境保驾护航。

(二)推动汕潮揭一体化发展,迫在眉睫

潮汕地区原本连为一体,1991 年汕头、潮州、揭阳三市分而治之,带来了资源分散、产业重叠、内部竞争等一系列问题,汕头经济特区的优势无法显现,潮汕群体的内部凝聚力也被撕裂。从2018 年数据看,汕头人均GDP 仅有44792 元,深圳是汕头的4.3 倍,珠海是汕头的3.7 倍,作为粤东中心城市的汕头经济发展水平严重滞后于珠三角城市,仅达全省平均水平的一半,甚至不敌粤西茂名、粤北韶关①2018 年广东省几个城市人均GDP 分别为:汕头44792 元,深圳193338 元,珠海165104 元,茂名49841 元,韶关45110元。广东省人均GDP 为87096 元,是汕头的1.9 倍。数据根据2018 年各市统计年鉴计算。。

三市分治的弊端已经引起广泛关注,民间不乏关于三市重新合并、推动一体化发展的呼吁,有政协委员甚至提议设立“潮汕新区”[26],这在某种程度上表明,当前这种行政割裂对于潮汕地区经济、社会、文化等方面的影响已经不容忽视,并且严重制约其未来发展。所幸,这一问题得到上级政府重视,2017 年广东省政府在新出台的《广东省沿海经济带综合发展规划(2017-2030)》中,确定东西两翼为沿海经济增长极,明确东极以汕头为中心,加快推进汕潮揭同城化发展,并提出“大汕头湾区”的概念和范围,汕头由此被确立为省域副中心城市。

从区域协调发展角度看,汕潮揭三市一体化发展也有其必要性和急迫性。实施区域协调发展战略,是新时代国家重大战略之一,当前区域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的问题,不仅存在于我国东中西部几大板块之间,在沿海发达地区内部也有类似的情况。就广东而言,作为全国经济第一大省,珠三角地区高度发达,2018 年仅占全省国土面积23.5%的珠三角九市,其GDP 总量占到全省80%,②根据国务院《珠江三角洲地区改革发展规划纲要》,珠三角城市群指广州、深圳、珠海、佛山、江门、东莞、中山、惠州和肇庆九市,面积共计4.22 万平方公里,而广东省总面积为17.97 万平方公里。2018 年,珠三角九市国内经济增长总值共计81048.5 亿元,广东省全省合计101025.94 亿元,珠三角地区占全省80.2%。显示出典型的“二八效应”。当粤港澳大湾区被上升为国家战略后,原本已是中国开放程度最高、经济活力最强的珠三角地区将进一步迎来世界瞩目的腾飞式发展。

尽管省域副中心的定位提升了汕头在粤东的核心位置,但粤港澳大湾区带来的挑战和压力也是显而易见的。潮汕地区位于大湾区外围,与核心城市有相距三四百公里的地理区隔,使潮汕在“连片成群”发展上缺乏先天的自然优势,大湾区可预期的发展势头势必对潮汕各要素资源集聚带来巨大的虹吸压力。

正因为如此,潮汕地区走一体化、差异化、特色化发展道路显得尤为迫切,而从本土特色文化中寻找区域发展内生动力,应当成为一个重要思路。潮汕是广东的,是中国的,更是世界的,要做好华侨文化这篇大文章,需要跳出潮汕看潮汕。推动汕潮揭一体化发展,既要求三市内部重新调整产业结构,优化资源配置,同时也是为了进一步凸显潮汕侨乡的文化特色,与珠三角地区形成差异性、互补性发展。

“潮文化”与“侨文化”是潮汕三市共同的情感体认,合力保护潮汕文化生态、打造潮汕特色侨乡或将成为推动三市协同发展的有力抓手。这一目标的实现需要有长远的谋划和系统的考量,既要做好顶层设计,统筹协调,又要做好分步规划,逐一落地。在新的历史时期,潮汕三市应当重新发挥“潮文化”团结协作与“侨文化”引领担当的精神,摈弃成见,共谋大局,着力将粤东地区培育成为广东经济新增长极。

而借助华侨试验区的创设契机,高水准搭建华侨华人经济文化交流平台,使潮汕侨乡能够成为海内外潮籍人士的精神家园、华侨华人和港澳台同胞凝心聚力的重要桥梁,将成为新时代推动区域经济发展的一个重要命题。作为经济特区和广东省域副中心城市,汕头如何有效破题,带动粤东城市群改革创新,在体制对接、交通连接、产业承接、文化衔接等方面寻求突破,主动融入大湾区建设,也将成为推动汕头“二次创业”和“再度崛起”的关键。

(三)打造有特色的潮汕侨乡,势在必行

中国侨乡数量众多,但有特色的侨乡寥寥无几,华侨文化内涵在城市发展中未能得到充分展现,其经济价值大多也仅体现在地方政府对华侨华人的招商引资上,侨乡文化内涵与侨乡城市面貌呈现出一种割裂的状态。就潮汕侨乡而言,面对三市综合实力与省内发达地区差距悬殊所带来的尴尬境况,面对新一轮城市建设和区域协调发展所带来的竞合压力,同时也面对21 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建设所带来的机遇挑战,积极推动城市革新创新,大力提升城市发展水平已经刻不容缓。潮汕地区本身具备很多良好的优势资源,华侨之乡是其中的重要内容。在新一轮的城市竞争中,潮汕地区若要实现异军突起、弯道超车,必须将打造特色侨乡作为重要抓手。

打造潮汕特色侨乡,需以文化赋能。围绕侨乡文化,深挖侨乡资源,发挥侨乡优势,紧扣侨乡特色,以建设“华侨门户,潮人之都”为使命,优化城乡文化空间,培育引导新兴业态,升级传统落后产能,打造旗舰品牌项目,以创新开放理念统筹规划新时代汕潮揭三市协同发展思路,将发展华侨文化创意产业作为建设潮汕现代侨乡的凝合剂,将华侨村落的保育活化、文旅产业的融合带动与乡村振兴的发展战略有效连结,使华侨文化能够向内带动城乡新一轮崛起、向外成为海外潮籍侨胞的精神坐标,以文化聚人心,以产业促多赢,使侨乡、侨胞、侨资、侨力、侨智能够在“一带一路”建设中发挥更重要的作用。

打造潮汕特色侨乡,需要重点处理好三组关系:一是正确处理好潮汕侨乡华侨文化资源与汕潮揭三市产业和经济的协同发展关系。充分整合利用华侨故里、华侨建筑、华侨文物、华侨名人、华侨事迹、华侨典故等华侨历史文化资源,有效植入潮汕本土文化,创新凸显侨居国特色文化,合理对接现有优势产业和新兴产业,为打造有温度、有情怀、有特色、有潜力的现代侨乡提出科学合理、切实可行的建设方案。

二是正确处理好“海内一个潮汕,海外一个潮汕”的联动发展关系。国之交在于民相亲,民之交在于心相通。华侨之乡为民心相通奠定了基础,为“一带一路”构筑了桥梁。以华侨文化旅游产业和文化创意产业为抓手,优化提升粤东城市形象和文化软环境,进而深化侨胞与侨乡血浓于水的感情,提高侨胞与祖国密切合作的信心,在“返乡来”和“走出去”的双向发展中,将潮汕侨乡打造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一带一路”桥头堡。

三是正确处理好文化产业与相关产业的融合发展关系。以“文化+”搭建产业融合新框架,以“创意+”培育旅游发展新业态,推动文化创意和设计服务与农业、餐饮业、旅游业、制造业、教育业、数字内容产业、金融业、康养业、海洋业等传统产业和现代服务业深度融合,带动汕潮揭三市地方经济结构调整和发展方式转变。

结语

习近平总书记曾对侨务工作作出重要批示,强调要把广大海外侨胞和归侨侨眷紧密团结起来,发挥他们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的积极作用,以凝聚侨心侨力同圆共享中国梦为主题,当好海外侨胞和归侨侨眷的贴心人。[27]在“一带一路”持续推进的进程中,考虑到现阶段世情、国情、侨情的深刻变化,特别是在当前全球经济规则重构与国际贸易形势变化的背景下,潮汕地区需要积极探索传统侨乡转型升级的发展模式,科学统筹国际国内两个大局,通过政策创新、体制改革、文化营造、环境优化来聚侨力、引侨资、汇侨智,这既是当前突破行政管理边界思考区域协调发展的一个重要思路,也是推进“一带一路”建设深入发展的一个重要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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