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政”理想 自由精神
2020-10-30梁克隆
摘 要:庄子是把他所认为的“至德之世”当作自己的理想社会而加以追求的。他还特别强调作为个体“人”的品质精神,以及葆有美好品德修养的重要性,并把不与统治阶级合作,当成自己具有自由精神的“底线”。而屈原则把实现“美政”的目标,看作自己的理想追求,且始终不渝。庄子与屈原虽然都生活在“邦无定交,士无定主”的时代,但他们都成为自己理想追求的忠诚实践者。
关键词:至德之世;美政理想;自由精神
一、庄子的理想社会
庄子是把他所认为的“至德之世”,当作自己的理想社会而加以追求的;而庄子所谓的“至德之世”,实际上就是“没有生产资料私有制,没有剥削,没有阶级”的原始共产主义社会[1]96。庄子对于“至德之世”的集中表述,见于《胠箧》《马蹄》《天地》等诸篇文字: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
——《胠篋》[2]357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羈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
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並,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
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
--—《马蹄》[2]334
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为)[无]迹,事而无传。
——《天地》[2]445
如此的美好社会与纯真的情感,显得是那样平静而安然:天空闪烁着自由而灿烂的光辉,大地则充满了温馨的阳光雨露;大家和睦相处,人人幸福愉快。这里没有战争的刀光剑影,没有灾难的肆虐横生,没有无休止的剥削压榨,没有彼此间的尔虞我诈。尤其是庄子对“至德之世”的描绘展示,非常平实素朴,自然直观,事例多于论证,叙述多于阐释,并且还极富想象的色彩。这或许就是“中国哲学家惯用格言、警句、比喻、事例等形式表述思想”[3]10的惯常手法。
正是由于这种“至德之世”包含着庄子过多的主观成分以及想象因素,所体现的核心精神也以“原始共产主义”作为明显的特征,因此颇遭后人诟病。如“庄子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他认为甚么都不可靠,……这种虚无主义思想一则反映了没落阶级对现实的不满,因此对任何事物都采取否定态度,二则反映了没落阶级找不到出路,对任何事物都丧失了信心。”[4]363又如“《马蹄》篇中说明了‘圣人‘礼乐‘仁义是危害人性的。这看法的形成,一方面是由于周礼乐制度的最后破产,因此由否定‘礼乐仁义的治世作用,进而否定礼乐制度本身;另方面是由于旧制度已崩溃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因此当一切补救都只能引起混乱时,便索性提倡‘无为。显然,作者是以‘虚无观念反对礼乐,他所理想的是无知无欲万物静止的世界”[5] 443等等。其实,如果抛开理想主义的思想创造而更多地考虑到当时的社会实际情况,特别是人们所承受的巨大冲击以及由此所带来的空前灾难时,或许就容易理解庄子为什么要把昔日的“至德之世”,当作现实的“理想世界”而加以追求的内在缘由。
二、庄子所处的时代特点
如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春秋时犹宗周王,而七国则绝不言王矣(《史记·秦本纪》,孝公使公子少官率师会诸侯于逢泽以朝王。盖显王时);春秋时犹严祭祀、重聘享,而七国则无其事矣;春秋时犹论宗姓氏族,而七国则无一言及之矣;春秋时犹宴会赋诗,而七国则不闻矣;春秋时犹有赴告、策书,而七国则无有矣。邦无定交,士无定主,此皆变于一百三十三年之间。[6]575
这是顾炎武说到中国社会由“春秋”而至“战国”的诸多时代特点。
“那是一个天崩地坼、‘美好的旧社会彻底瓦解,残酷的新制度已经来临的时代,就是说,保存着氏族传统的经济政治体制的早期奴隶社会已经崩溃,物质文明在迅速发展,历史在大踏步前进,生产、消费在大规模地扩大,财富、享受、欲望在不断积累和增加,赤裸裸的剥削、掠夺、压迫日益剧烈。‘无耻者富,多信者显,贪婪无耻,狡黠自私,阴险毒辣……,文明进步所带来的罪恶和苦难怵目惊心,从未曾有。人在日益被‘物所统治,被自己所造成的财富、权势、野心、贪欲所统治,它们已经成为巨大的异己力量,主宰、支配、控制着人们的身心”。[7]1776]
这是李泽厚对于整个战国时代特点所做的概括分析。
庄子的一生就所处在这样的一个年代里①。他曾经对于自己所处的时代,发出愤怒地诅咒和尖锐地批判:
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形戮者相望也……
——《在宥》[2]377
庄子又说: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人间世》[2]181
这是一个不能对人的生存提供丝毫保证的时代,是一个没有任何希望的时代。尤其是那些残暴血腥的诸多国君,他们是无可救药的统治者,更是丧心病狂的灾难制造者:
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願以所聞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
仲尼曰:“譆!若殆往而刑耳!
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
——《人间世》[2]139
因此,强烈的批判精神,彻底否定现实的勇气和决心,集中表现出庄子“辨激悲抑之人”的特点。从某种程度上看,庄子或许就是以肯定远古的决绝,愤怒地批判现实,并且点燃自己“理想世界”火炬的。联系费希特评论卢梭的一段话,对于我们认识和理解庄子是有启发的,因为庄子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他那个时代里的卢梭。费希特说:
“他(卢梭)”以这种卓越的教养赋予他的一切优势进行工作,以便尽可能使全人类相信他的主张的准确性,并劝说全人类回到他所赞颂的自然状态中去。在他看来,走回头路就是进步;在他看来,这个已经离弃的自然状态就是现在已经被败坏的和畸形发展的人类最后应当奔赴的最终目标。因此,他恰恰做着我们做着的事情;他进行工作,是为了按自己的方式推动人类前进,促使人類奔向自己最后的、最高的目标。”[8]32
三、庄子所强调的自由精神
庄子在强调“至德之世”具有无限的身心自由时,特别强调了作为个体“人”的品质精神,也就是庄子在别处说过的,人不能“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齐物论》)。人应当努力地摆脱世俗的烦恼与羁绊,无拘无束,自在逍遥。尤其是作为一个具有精神追求特性的人,不仅要始终葆有美好的品德修养,还要把不与残暴的统治者合作,当成保持自己自由精神的“底线”。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塗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于塗中。”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
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鵷鶵,子之知乎?夫鵷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食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鵷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嚇我邪。”
----《秋水》[2]605
“吾将曳尾于塗中”的坚定,表明庄子的高洁。因为在他看来,“死为留骨而贵”是彻头彻尾的虚荣,远不若“生而曳尾于塗中”的真实自在;而所谓的“愿以境内累矣”则是“误入歧途”的荒唐,把真实的“自我”丧失掉了。而“惠子相梁”则突出表现了庄子的境界精神,他不仅把世俗所推崇的功名富贵,视若粪土,更把“士人”飞黄腾达的最终结果——获取“相位”,看作是极其肮脏、龌龊的“腐鼠”,不屑一顾。“鵷鶵”的这种价值取向,当然是庄子自由精神、独立人格的切实体现。其冷静清醒、睿智理性的境界精神,则堪称“士”的楷模。
四、屈原的政治理想
与庄子相比,虽然屈原所处的时代与之相同①,但其“理想世界”则有所不同。屈原是把实现“美政”的目标,当作自己的理想世界而加以追求的。“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离骚》),鲜明地表现出他的志向所在。显然,王室的渊源,高贵的出身,特别是曾经所担任“左徒”的要职,以及“王甚任之”,“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史记·屈原列传》)的从政经历,使屈原无论如何也不能像庄子那样袖手旁观。
于是屈原满怀希望,投身于为理想而奋斗的激情燃烧之中。他在《离骚》中深情地写道: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朝搴陂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
——《离骚》[9]6
为了实现自己的“美政”理想,屈原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美好的生命: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离骚》[9]15
屈原还特别强调,一个圣明的君主必须具备高尚的品德与足够的威望,必须时时刻刻考虑到人民的利益得失,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真正地享有国家:
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
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
——《离骚》[9]22
与此同时,圣明的君王还要能够选择贤能的臣子,要以他们的才干为重,而不关乎他们的出身与经历如何。所以,屈原在歌颂夏禹商汤“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的同时,又特别举出傅说、吕望、百里奚等身处低位而终遇明君的事例,强调只有明君贤臣共同的努力,才能真正地有所作为,从而创造出国家的“美政”。
五、屈原所崇尚的品质精神
屈原还在自己庄严的奋斗当中,把自身崇高品质的葆有,以及严格的自身道德修养,看得比其他什么都重要: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
——《离骚》[9]3
为了自己的“好修以为常”,屈原甘愿付出任何的代价,并且无怨无悔: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离骚》[9]17
最终,屈原是把自己的生命奉献于自己的理想之前的: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离骚》[9]43
虽然庄子与屈原都生活在“邦无定交,士无定主”的战国时代,但他们始终没有受这一时代恶劣风气的影响,而是怀抱着自己的理想追求与道德操守,坚定不移,始终如一,最终到达了“千古一人”(宣颖 赞庄子)与“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司马迁 赞屈原)的崇高境界。尽管他们所追求的“理想世界”与追求方式有所不同,但相同的道德操守与审美价值取向,则使他们成为实现自己理想的忠诚实践者。
参考文献
[1] 范文澜.中国通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
[2] 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5.
[3] 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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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杨公骥.中国文学[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57.
[6] 顾炎武.日知录(杨若萍 注)[M].武汉:崇文书局,2017.
[7] 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
[8] 费希特.论学者的使命与人的使命(梁志学 沈真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9] 屈原.楚辞译注(李山 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5.
作者简介:梁克隆,男,中华女子学院文化传播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基金项目:本文系中华女子学院校级课题阶段成果,项目编号:KY2019-0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