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谐二村散记
2020-10-30冉歌舒
一阵风吹过村庄
麻雀的事
从一个冬天说起。
村里的虫子都销声匿迹了,麻雀还在。厚厚的雪盖着戈壁,它们很难从那里获得食物,被清扫干净的巷道间成群的麻雀集结,四下无人时它们跳着小脚觅食,若有人经过,就“呼啦”一下飞上电线。
在村里,我亲眼见过一只麻雀死在雪地里,身体僵硬,握在手里如同一张纸的重量。裸露在外的土地被冻得结结实实,我竟不能为它觅得葬身之处。找到一个树坑,掀开堆积成小山的雪,把它埋在树下,用雪盖上,雪化后,它的身体将融进泥土,喂养它曾经栖息过的树。
我还见过另一只麻雀,飞进村委会二楼的会议室里,看见人就变得慌张,想要飞向窗外,却总在透亮的玻璃上屡屡碰壁。我脱下外衣,趁它不注意捉住了它,叫声凄厉,我打开窗户想要将它放飞,又恐它因方才受伤失去了飞翔的能力。
大雪初晴后,在院子的空地上,它晃动翅膀,像一只利箭斜斜蹿向天空。
我们对生命的消亡和生机持包容与善意,呼吸之间,一些美好的事情已经发生。
冬天的快乐事
冬天,我喜欢喝酒。
下雪的时候,我去哈萨克族朋友的家里,达吾肯家的奶茶好喝,热乎乎的、冒着热气的奶茶滑进嘴里,唇齿间滋生的都是甜蜜的汁儿。喝完奶茶,羊肉就端上了桌子,主人拿着小刀将羊骨上的肉剃成小块,盘子里倒上切好的“皮牙子”,就着肉吃。
吃肉不能没有酒,酒烈,入口两颊发涩,淌进胃里,心像是要燃烧起来。
我们围着火炉取暖,屋子里来玩的年轻人越来越多,酒喝着喝着飘飘然的感觉来了,有老者从墙上取下冬不拉弹奏起来,众人站起来舞蹈,好不热闹。
酒是暖身的,没有人主动劝酒,全凭自己意愿,喝得尽兴开心就好。
酒酣,我走出屋外,村庄里一片雪造就的白,偌大的空寂中,小屋内的欢声笑语显得尤为可贵。
和谐商店的事
商店的灯夜深人静后才熄灭,村里的商店很多,有些开在自家的院子里,有些开在小学对面,和谐商店正对着学校大门,中间被一条水泥路隔开,因为是学校门口,所以禁止行车。
和谐商店不大,是名副其实的夫妻店,男主人河南口音,女主人的样貌像是哈萨克族,我不便细问,只在一些别人的闲谈中了解到一二。
村子建成以前,男主人在附近的工地上打工,后来瞅准机会,盘下了这个小商店,两口子经营起生意来。商店里可以买到日常用品,也可以买到烟、酒、烤馕……第一次去他家买东西的时候,还不支持微信和支付宝支付,我屡屡提议,几次之后,终于可以不用现金就买到想要的东西。
来和谐商店里买东西的人很多,学生、附近工地上的工人、牧民、“访惠聚”工作队队员……傍晚是和谐商店最热闹的时间,人们聚集在商店里,买了货也不着急走,打开几瓶酒坐在地上闲聊。
老板娘坐在柜臺后面招呼来往的客人,男主人和客人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
劳累了一天后,这里是最放松的,谈论的话题也是村里新发生的小事儿,但人们总善于从这些平凡的日子里挑拣出一些短小的有趣谈资。
树林子里的事
谁栽下了村庄周围的第一棵小树,这事儿已经无从得知。
我住到村子里的时候正是冬天,那些人工种植的小树已经光秃秃的,密密麻麻排列在戈壁滩上。因为有滴灌灌溉,夏天时从树下长出的杂草旺盛,虽然已经枯黄,但还是高于雪的厚度,倔强地戳破积雪,在寒风里招摇。
正午时分,我一个人趟过厚厚的积雪,向着林子深处走去。
林子里有活物生存的痕迹,野兔打的洞、野鸡做的窝,以及一些猫狗之类的脚印……雪把林子里的坑和凸起进行了调整,于我这个闯入者而言,那是危险的,一脚下去或许是个被雪虚盖着的深坑。雪底下的情景是个谜,无从猜测,只有脚踏踏实实地踩进去,才会知道深浅。
走进树林深处,雪已钻进鞋子,遇到体温融化,湿黏黏的,每走一步都像是在蒸汽上经过。
一只野兔从一堆草垛下窜出,我急急追了上去,它很快在低处消失,钻进远处的草里,野鸽受到惊吓,呼啦一下飞起来,拍着吃翅膀飞走。
当我走到林子的尽头时,最后一抹斜阳散去余晖。
这个冬天,没有人知道我曾穿过那片树林,脚印很快会被新的雪掩盖,一场风就可以让存在过的事情被遗忘。
村庄的声音
新落成的村庄没有什么历史,它建立在荒芜的戈壁和空虚的时间里,居住于此的人们正以某种劳动创造历史,让一棵新长成的树代表去年产生的希望,给每一颗石头取一个美好的名字。
我必须找到那颗属于我的石头,以重建自己。村子里没有声音,从山上下来的风没有,饱暖的羊群和猎狗没有,路灯发光,炉火燃烧,各有各的事儿忙,默不作声。
这是村庄的晚上,晚上是去除嘈杂的,静谧感使人们的心灵被河水冲洗,越来越多干净纯粹的情绪稳居心田,抚平往事积攒的褶皱,获得真正的宽慰。
白天是喧闹的,每天早晨天一亮,村里的喇叭就会按时响起,播放一些时事新闻或者红色歌曲,村民们也会按时起床,做一些合时宜的劳动。
人在白天的活动是最密集的,发动机的声音、工地上的声音、过路的问候……这些人为的声音充斥在空气里,把那些自然的声音完全打破,零零碎碎的声音本身就是这个村庄的日常。
晨见别院花开
夏天。
在村里,我比在城市起得早,不仅仅是因为村子里早晨的阳光、鸟鸣、人声等,还有身体本身的作息规律。人住在村子里,好像很自然地就拥有了“日出而作”的能力,早早起床,打开窗户,呼吸清晨的新鲜空气,而后洗漱、早餐、劳作,晚间闲叙、看书、打哈欠、进入深度睡眠。
当人们脱离更多的欲望,回归到生命原始的状态,一切变得简单明了。
昨晚下了一场雨,雨声细微,其间夹杂着蛐蛐的叫声,透过窗户穿进屋内,一种岁月静好的满足感随之涌上心头。
老戈壁里有人家
朋友从上海过来看我,我们去了昌吉市庙尔沟乡和谐二村,我托村里认识的朋友租了一辆越野车,驱车前往北部荒漠。
我们买了羊肉和烤馕,带上烧烤用的调料和一些野外必备的用品,从和谐二村出发,一路向北走去。
车子在荒芜的戈壁上驰骋,不一会便驶入了大片的红柳和梭梭林里,绿色和枯黄不停变换。狂风擦着车窗呼啸而过,砂石像密集的针尖打在脸上,车内正播放着崔健的《假行僧》,低沉的坦然自白迎风而上,久经失修的历史正在远方招手。
傍晚的日头蒙着一层土黄色的薄纱,幻想养驼人家的女子从远处出现,捧上一碗骆驼奶款款行来。越是苍白的土地,越是需要浪漫的故事点缀希望,所以才有绿洲和挂在沙漠中的河。
在戈壁深处,几百峰骆驼昂起脖子,怀疑我们这些贸然闯入的人。不远处两三间土房子冒出旷野,炊烟袅袅,我们向那户仅有的人家靠了过去。下车走近了看,三间房子按东、西、南三个方向分布,屋前三分菜园里绿意新生,三块巨石随意摆放其中。听到人声,约三十多岁的女主人推门走了出来,邀请我们进屋。
这是一户哈萨克族养驼人家,男主人名叫喀迪尔汗,自父亲那一辈开始就以养驼为生。家庭的主要来源于买卖骆驼和向市里供应驼奶。女主人给我们倒了几碗驼奶,戈壁上燥热,一碗冰凉的驼奶顺着肠胃下肚,甚是过瘾。朋友喝不习惯,笑着说:“这是我第一次喝,又觉得爽口,又喝不习惯,好纠结。”
“喝骆驼奶,身体,壮得很。”喀迪尔汗操着夹生的国语说。
喀迪尔汗说,骆驼要经常出去寻,因为处于放养状态,骆驼会到处跑,寻骆驼便成了养驼人的一项日常工作。他或骑马,或骑摩托车,凭着老到的经验,在戈壁上寻找骆驼。
骆驼的饮水问题是令喀迪尔汗最为头疼的。随着附近农田边的水井被填埋,地表水源又不足,在戈壁上养骆驼就变得艰难起来。一峰骆驼一次饮水就要一百三十升左右,這百十头骆驼的饮水量有多大可想而知。
我们去的时候,冰雪的融水才进入戈壁,恰好又难得下了一场雨,因此喀迪尔汗还不是那么忙。“等雪水干涸,我就得去几公里的地方拉水过来。”喀迪尔汗指着院内的两只大水罐说,“不过,政府正在想办法给我解决这个问题。”
临走,我们又从喀迪尔汗那里买了十公斤的驼奶放在车上,接受他“有时间多过来玩”的邀请,并相互留了电话号码。
从喀迪尔汗家出来的时候,半个夕阳已经坠入梭梭林中。“一树青枝挂迟日,”我随口念叨,朋友想了想,跟了一句:“万里荒原留故知。”我们不得不放弃继续前往北部荒漠的计划,转而开车向东北方驶去,腹中饥饿感叫嚣,但这里靠近林地,决然是不能使用明火的。司机马提汗说他知道有个适合野炊的地方,我们一致同意他的提议。
车子跑了四十分钟后,我们终于看到了他说的地方。马提汗说的“适合野炊的地方”便是原来农场住人的房子,在一排白杨树后,房子部分是土坯房,部分是砖房,分成两大块区域,房前用砖石铺就,很是气派,但这气派之中自有几分颓败。鸟鸣渐息,虫声骤起,天色顿时暗了下来。
我们从车上拿下野炊用的器具,从屋内拿出废弃的沙发、木板等,支起简易的“厨房设施”,又从房子周围找来干枯了的红柳枝,点火烧水,架起烤肉炉。司机马提汗是烤肉的老手,我们给他打下手,由他为我们烤肉。这屋前的两团明火,赶走了盘桓于此的破败感。不一会,烤肉的香味溢出,朋友一边添柴,一边兴奋地唱起摇滚歌来。
久在城市,荒野上的“疯狂”令他激动不已。是的,这已经是一场极大的浪漫。
我们在烤肉和啤酒的夹缝里或吟诗或歌唱,高声喧哗,今晚的自由值得我们抓起十一度的红乌苏痛饮。
没有人不喜欢文明的自由,当我们夜宿废弃农场,仰望星空,卸下风尘仆仆的劳累,才会关照内心。就请,歇歇脚吧!
作者简介
冉歌舒,本名冉建康,90后,新疆昌吉州作家协会会员。2017年出版作品集《梦旅鹿人》。
[栏目编辑:付新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