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天山,或花开的种种(组章)
2020-10-30吉尚泉
雪落天山
像远方的风,像被忽略的草木;像归乡的心情,像离别的种种。
——雪落天山,落在灵魂的高处,落在时光的尽头。
这逶迤的族裔,这既定的秩序,这滚烫的誓言——如雪。一万朵雪花,高过我们的仰望和野心,高过所有的庄稼和冲动。
沿着昌吉瞭望,天池依稀,众鸟低回,只有素洁的雪温润,有初遇时的沉默和寒暄。
只是风声依旧。故事在记忆深处推陈出新,有多少新桃换下旧符,就有多少高处的孤独。
现在,盆地遥远,故人在虚拟的路上,一场雪在错愕的瞬间铺陈,写下不可替代的风景!
登山者不肯回头,醉饮者在喃喃低语。只有天山配得上一场盛大的雪,只有天山听得见雪里的雷鸣。
雪落天山,众神归隐。一条雪路蜿蜒,像我们最后的归途。
遥远的母亲
当故乡咽下更多的时光,咽下燕过无声的暗夜,这年的第一场雪,落地生根了。
在土路上慢慢走過,遥远的母亲,并不期待黎明。她时而急促的鼾声,巧合着旷野里北风的呼啸,当星子探出狡黠的目光,当稀疏的犬吠搬开固执的想法,一个背叛故乡的人,在梦里流泪……
母亲依然升起炭火,给低矮的老屋更多的回忆,仿佛久远的吆喝,让那些桀骜不驯的子女转身。
叹息无声。她要走向瞭望的春天,走向更黄的黄昏,沿着先祖的手指,她一点一点靠近老帽子山,靠近一个叫归宿的暮年。
我走过
我走过土路,走过故乡的黎明。现在,我要再一次走过故乡,走过喧哗的城市、天边的酡红。
不要问我。我只能说出一条小河,说出蔷薇的沉默,当紫燕开始低飞,一个相似的春天,就过去了。
——我走过前朝的麦地,走过更多的不安和惶惑,当小鸟依人,当脚步杂沓,前路依然遥远,仿佛更多的夜宴,不期而遇的人,行色匆匆的人议论纷纷。
……
我走过一阵争吵,走过花开的院落,走过灰色的幽默和陌生的晚钟。而当我停下来,喘息,或沿着朝阳路迂回,请和我一起,慢慢走过。
春风途经我的怅惘
花开的下午,天山静默,先人遗落的一声叹息,不需要更多的理由。
可不可以向北?独行的日子,春风依旧。山村的犬吠依旧。
那些唱歌的石头,已经唱落了斜阳。那些被时间淡忘的石头,怀抱着草色的乳名,等待一双手慢慢举起。
——没有人给我一丝安慰。
这些平凡的石头源自一场大雪,当乡音从石头里抬头,当脚步在石头上流连,春风经过我的怅惘。
请歇歇吧:我的爱已深入骨髓。我的荣耀、欢愉,甚至嘚嘚的马蹄已经不再重要。当远方的人说不出遥远,当离去的人不再归来,万万千千的石头,还要在阳光下小聚,用执拗的想法铺展成氤氲的春色,并和孩子们一起奔跑。
怀念一块石头
还有什么能比石头更永恒?当先人把它们摆在这里,挨挨挤挤的石头,就彼此簇拥,在山坳里安家立业。
光宗耀祖的人,注定要和这里的石头一起入梦……而一场繁华过后,生活,需要我们继续怀念一块石头,在风里来去,在阳光下除草。
——在天山脚下,翻开一块石头,历史就开出花来。有北飞的雁阵作证,有南去的菊花作证,有相爱的人做证。
躲不过杯盏,躲不过隆冬时节的一场大雪,沿着曲弯的村路,石头在为我们的生活点灯,为那些寂寥抒情。
也许你的天空一片瓦蓝,请怀念一块石头……它的前世今生不可以一笔带过,它的傍晚是被忽略的黎明。
也许你的来路是漫漫坦途,请拥抱一块石头……它的沧桑被淹没于草海,它的欢愉只是你脚步的匆匆。
因为石头不可以复制,因为他乡的光阴不可以带走。
因为石头只是石头,因为你只是你,省略的只能省略,重复的还要重复。
向叮咚的山泉致敬
曾被我无数次赞美,曾在梦境里迂回——通透的精灵在用素洁的琴音为生活抒情。
曾被我千百次忽略,曾在冷风里啜泣——有飞鸟的啼唱,它潇洒的行程永远是昂扬的步履!
在白狼山下,是谁点燃起篝火?是谁用一声断喝,饮醉八百里的长河?
在白狼河的波光里,我寻到遗失的号角——这铜质的乐器,依然在等待一场雨自北向南,穿越千山万水。
如果还有什么值得赞美——就停下你的张望:路畔的山泉,依旧是当初的一缕。
如果还有什么不能放下——请翻过更多的远山,风景的尽头,依然是你无悔的回望。
——请允许一只夜莺孤独的呼唤,允许这里的打柴人依然遥望远天,允许5月的山花不再等候。
迟到者必有隐衷:向叮咚的山泉致敬,我还要走过漫长的旅途。
——这来自雪山的寒暄,这来自草原的杯盏,要在夜幕下相拥,在落花的余香里叙旧。
而5月,我注定要向这叮咚的山泉致敬,并跟随着它奔赴一个未知的所在,义无反顾。
山路在花香里铺展
如果铁蹄和雄心没有边界,多少文韬武略只是纸上的谈兵。
如果传说止步于一场霜降,如果银狐躲过飞啸的子弹,如果男耕女织可以代代相传,这里的山路,就会在花香里铺展,没有尽头的风景,在更多的醉饮后粉墨登场,并用一块沉默的石头,诉说曾经的荒凉和战乱,诉说曾经的白雪和云烟……
所有的假设来自于狭隘,所有的喝彩来自于遥远——沿着时间的指向,我看见滚滚的马队在晨雾里消逝,看见刀锋的光芒斩断欲望和贪婪,看见春草和紫燕遥遥地对望,看见迎亲的队伍在霞光里启程……
后来者要留下赞美,被忽略的往事依然如风——如路畔的落叶:层层叠叠,在阳光的午后聆听高山流水,腐烂。
而现在,百花盛开,群峰高耸,既定的秩序按部就班。远方,依然有抚琴的人沉湎于一晃而过的抒情,在亘久的嘈杂中默念心中的名字。
尾声也许被篡改,高潮也许被蚕食。只有千千万万条山路蜿蜒,在花荫下守望,一年又一年。
迟开的花
这里的掌声,带着偏见;这里的阳光,隐瞒了真相;这里的日子,停不下脚步;这里的坡地,背对蓝天……
有人不辞而别,关门的声音惊醒一江春水。
有人挑灯看花,这里的色彩没有边沿。
沿着春天的手指,是故人的笑,是一个家的渺小。如果还有什么值得留恋,还有什么需要表白:请邀约一只孤独的蝴蝶,在风里来去,在花间起舞……万千过往,只是一页书的距离,而花间的女子,是我们苦命的母亲!
迟开的花,被无数次忽略,成为多年以后,烫手的叹词。
如果可以,我只想在春天——姗姗来迟的午后,聆听着钟声入梦。
如果可以,我只在岸畔,顺流而下,与更多的落花,交换彼此疼痛的曾经。
赏花人
他们成群结队,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他们赞叹这里的宁静,以及宁静中泥土的清新。
他们喝着啤酒、饮料,举着相机、拳头,他们摆出各种姿势——和白色的花、红色的花站在一起。
而这里的花朵只属于春天,他们只属于远方。
这里的人们还要在坡地上劳作,看那些花儿飘零,成为泥土。成为故事的一部分。
他们要喝一口槐花酒,在酒杯里品味花的芳颜与娇羞,在祝福声里,忘记归途。
一只蝴蝶
请跟随它:翻过远山,翻过暗夜的风声,在一个黎明,飞翔。
请目送它:孤独地寻觅,在一朵花前,久久停留。
请允许它:误入我们的家园,在紧闭的门前徘徊,用颤动的翅膀,打探前路和阳光。
请允许它:千万次的不辞而别,带着一个下午的阳光和叹息,离开。
一只蝴蝶在不停地飞,仿佛没有终点,仿佛不知疲累。它轻轻舞动的翅膀,多像我们风中的挥手!
也许,除了飞,它别无选择。也许,只有飞,它才让我们感动,并在赞美的瞬间,发出心底的祝福。
花开的黎明
故乡的大山,是搬不动的叹词。
更多的男人注定在黎明远行,简单的行囊装得下千言万语,却装不下这里的寂静。
在白狼山以北,七九河开,八九雁来。而牧羊人,还要翻过料峭的春寒,在旷野中来去。
你说,请允许这些背井离乡的人流下眼泪;请允许这些厮守的人只在内心里诅咒;请允许蓝天上有更多的翱翔和不归……
花开的黎明也许来得更早,远行的人也许走得更远。
只有春风浩荡,村庄才有村庄的气息,才有小凌河蜿蜒,在大地上迂回。
花开的黎明也许来得更晚,甚至虚度了光阴。而一场雨夹雪,注定成为3月的余音,成为遗失的母语。
在我少年奔跑的山上,还有顽皮的少年在奔跑;在我中年途经的山谷,没有了匆匆的脚步。
只有时间飞快,只有流水无痕。
花开的黎明,小鸟的翅羽沾着花香,春耕的人们不再喊累。当更多的花朵开始拥挤,一枝一树、一坡一村的花香,氤氲,流连,并用年复一年的灿烂,催促我们不要停下脚步——望一眼故乡,游子的眼里没有泪水。
望花
我的抒情,从春天开始,从一枝玫瑰的绽放开始。
这容易被错过的色彩,依然在晨风里打量匆匆过客,聆听大河水涨的声音。
我的赞美,有着玫瑰的芳菲。
这期待中的相逢,仿佛千年前的邀约!在盛大而庄严的开放里,我看见世间的繁华一晃而过,只有这些草木抬头的时刻,才能永恒。
望花,望一条江的奔腾,望那些流动的事物,望一队骆驼在大漠里昂首,北上的雁阵,越过皑皑的雪峰。
最美的,依然是花开的无言——是一丛玫瑰在更多寂寥的日子,只和我们默默相守,并用纷飞的落花,送走内心的羞愧和一次次回首。
那一刻
万千回眸,从那一刻开始。一生梦想,在那一刻落地。
这些曾经离散的人,走在朝圣的路上,寻找最后的辙痕,聆听花开的声音——那一刻,峰回路转,涛声隔不断彼此的牵挂,跳跃的灯火,照亮万里河山。
这些逆流而上的人,高举步伐的旗帜,在阳光下舞蹈:那一刻——大河成为彩练,大地成为陪衬,只有这些绽放的一族,才是世间的大美!
金戈铁马只是远去的光阴,大浪淘沙只是不肯停歇的追寻。那一刻,一声呼哨,玫瑰亮翅,在火焰上翻飞,抵达一个朝代的内心。
那一刻,时代的高铁洞穿浅薄的流云,饮酒的壮士,挥剑在喋血的黄昏;还有故乡,钢铁的巨人。
那一刻,风吹过困顿的田垄,雪落下叹息的尾音。只有这些情感的草木,才能有人性的花蕾照耀大千世界,用孱弱的肩膀,扛起破败的光阴。
这一年
明天依然是未知,而今天,依然要匆匆而过——如风。也如谁的傀儡,举棋不定。
城市里的庆典此起彼伏,宣告着婚宴的开始,曾经陌生和相爱的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拥抱,许下一生的诺言,爱的神圣。
——而諾言,到底有多重?而爱情,是在风中?还是在雨中?
这一年,那些打工者来来往往,南下或北上,他们与故乡隔着万千山水,用蹩脚的乡音,为生活抒情。
这一年,淘金的人依然在淘金,播种的人依然在播种。更多的少年,开始成熟,更多的老人,呼唤游子。仿佛被遗忘的往事,在无人知晓的一隅,缓缓行走……
如果说收获,我依然两手空空;如果说辛苦,我依然昂起头,向着一江春水微笑、鞠躬,以执拗的心,聆听尘世的芜杂、突然的怒吼,也聆听雁阵的来去,心与心的坚守。
这一年,白驹过隙,大音希声。在北方以北,旷野坦露出更多的隐秘,峡谷掩藏起更多的繁荣。
这一年,一个人穿街过巷,走走停停,在灯火阑珊的夜晚,吞下无法言说的渴望和莫名的感动。只留下真实的脚步,在风中,也在雨中。
作者简介
吉尚泉,辽宁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刊于《回族文学》《诗刊》《诗选刊》《中国诗歌》《中国诗人》《中华文学选刊》等。曾获第十届辽宁文学奖,著有《六股河,多少黎明一晃而过》等诗文集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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