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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淌在记忆中的故乡山水

2020-10-30应清华

闽南风 2020年7期

应清华

一座山

对于每个人来说,心中都有个故乡的影子,对于每一个走出山村的孩子来说,心中也都有一座故乡的山。我的老家在素有“瓜果之乡”美誉的鄱阳湖畔的芦田乡,村外有一个方圆十里最高的山脉叫洄源岭,因高耸入云,也叫碧云峰,它承载了我少年时代太多美好快乐的时光。

洄源岭,顾名思义,每遇丰水期,因湖水涨到此处即自行回流而故称,是周边十余里的制高点。山上有柴草,灌木,和一些难以成大材的松树、竹子以及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新鲜的空气里,各色植物彼此相安,并对人类的脚步,表现出极大的包容和友善。山下是先人们开辟出来的一层层山田,它的泥土呈黄色,非常适宜于种地瓜,土豆,正是因为有这些平常的柴草,灌木,和那些呈黄色的泥土,使父老乡亲得以度过饥寒交迫的年代。

自有记忆起,我便知道这座神秘大山所散发出来的柔和气质与神秘光芒。甚至知道它每一根落叶,每一根细草,每一条溪水在母体裙裾上的优美睡姿,以及风包裹着地表温度,从狭长飘摇的山道,再途经吴张村吹来的气息。每一年那里也是学校组织我们春游的唯一目的地。

听当地的老人说,曾经的洄源山顶中央有一块面积约600平方米的平地。明朝末年有一幢古色古香的老式庙宇,寺庙四周参天林木,丛林外,怪石嶙峋、千姿百态。最令人称奇是山上的汤池石,在它的最顶部下端有个长方形的石槽,石槽两端各有一个天然的小洞穴,形似“石盅”。传说,以前这块石头日夜汩汩不断地分别渗出“油”和“盐”,每天早上庙里的和尚都要来此处取回一盅油和一盅盐。天长日久,随着香火越来越旺,那原有的渗出量已不能满足他们生活需求。后来,有个贪心的和尚嫌那渗出量太小,擅自将那两个小洞穴给凿大了。打那以后,那两个泉眼也就销声匿迹了。

古老的传说吸引了少年时代的我和小伙伴们不断的前往洄源岭探幽,那里成了我们的天堂和乐园。我们采撷火红火红的杜鹃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奔跑在花木间捉迷藏,用藤条编织成绳子在树上荡秋千、打野仗……

汗水和露水打湿了衣衫,回到家自然免不了母亲一顿打骂,母亲拾掇着我挖回去的野菜和蘑菇,免不了用洄源岭的洞穴藏了多少妖魔和孽畜来吓唬我。不得不说,母亲的话对懵懂无知的我和我的小伙伴们产生了极大的震慑,有段时间再也不敢私自去山里玩耍了。

然而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几年后我们都长大了一点,像小牛犊一样有了胆量,再也不怕什么吃人的鬼怪,越是有危验的地方倒是越想去看看!记得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的一个暑期,我们几个人相约去洄源岭,彼时烈日当头,汩汨溪流哗哗流淌,阵阵清风吹拂着面颊,我们丝毫感觉不到疲惫。那时的我们,不像现在一样特地去山上采挖尝鲜,而是用劳动获得食物,真切地感知食物的珍贵与本味。

无知无畏的我们,没有看见任何野兽怪禽,除了遇见几只山鼠和野兔惊慌地乱窜外,传说中的大蟒和狐狸并没有出现。日暮西斜,我们满载着胜利的果实往山下走去。忽然,同行的菊凤唉哟一声,蹲在地上痛苦地捂住肚子。我们赶紧扔掉东西扶住她,彼时菊凤满嘴血红,喘着粗气,肚子鼓鼓的。少时的我们在半山腰吓得大哭起来。这时,一个砍柴的大伯走过来询问,得知情况后,他猜测菊凤可能是吃多了山上的红草霉,那种野草霉吃了会引起腹胀,得知吃得不算多,叮嘱菊凤原地多休息下没事。

下得山来,天色已晚。菊凤在家躺了两天,肚子才消气。这一次虽然没有造成什么直接的伤害,却在我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在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看到高高的碧云峰便产生了些许的懦弱和胆怯。

作为大山和煤矿工人的女儿,我和我的父老乡亲一样,心中曾经的胆怯和懦弱已被岁月浸泡成了深沉的敬畏——敬畏大山,敬畏自然。而洄源岭,在寂寂的流年中,依然如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横卧在崇山峻岭间,悠然地看着来往的人们,缄默不语。

一条河

有阳刚的山做骨架,自然还需灵动的水作血脉。洄源岭与石岭河,双子星座,它们一起承载着沉重的岁月与梦想,犹如一幅幅永远常新的泼墨山水画卷,不知疲倦地展现在鄱阳湖畔的乡村之间。

此前,我并未到过石岭水库,但是脑海中对石岭水库的印象异常深刻。这次回家,得遇初中恩师张富宝,年过八十依旧精神矍铄的他,带我来到记忆中本土最大水库,为我们再现当时建造石岭水库的动人场景:

当时洄源岭山脚下,有吴张和山下两个自然村,总共有400多户,因为深受干旱洪涝自然灾害的影响,公社发动各个大队村民修建水库。邻近的村子除了老人、小孩和一部分要持家的妇女之外,但凡是有劳动力的群众都参与到修建石岭水库中去。那時没有先进的生产工具和劳动器械,所有工程都必须由人去亲力亲为,当时的人们利用只有锄头、镐头、铁锨、箕畚这些生硬的器具肩扛背驮,终于修建而成800多亩水面的中型水库。从此,吴张村清水浩荡,泽润田地。勤劳朴素的吴庄村的人们笃定地认为,清水之所以源源流淌,一定来源于洄源岭最高处碧云峰下,为此,吴庄大队给这条河床起了个渊源颇深的名字:石岭湖。

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全大队三分之二的田地靠石岭之水顺流灌溉,是吴张人民的生命之河,也是吴张村民的依靠和希望。故当地的人们称石岭湖水为母亲河。

站在岸边望去,石岭河水波光潋滟,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镶嵌在绿洲,如果不是亲耳听闻父辈和老师的讲授,我甚至会猜想:除了万能的神,谁能将它完成或改变。我蹲下来,听到树叶的飘落之音,听到一条河熟睡后,安然于星光和岁月背后的呼吸。

和所有的河流一样,历经百转千回,吴张村的母亲河也曾一度枯草泛滥,泥沙俱下,村民们守着山下的田地,道路满泥泞,危房遍全村,昔日的石岭河也成了臭水塘。2012年吴张村被列为省级新农村建设帮扶村后,村民们自发清理河床的枯枝败叶,移走杂物,挖掘淤泥,夯实堤岸,整修道路。为了还石岭河洁净之水,保护母亲河,吴张村环村修建起二尺多宽的沟渠,河渠宛如蓝色的缎带缠绕着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村民们走出家门就可以舀起渠中之水浇花浇草,家家门前都有应季的各种蔬菜和花朵……朝迎旭日,晚踏暮晖,田园牧歌式的新生活已经随石岭清水一路“越陌度阡”而来。

当清清的石岭河水蜿蜒绕过山下的吴张村时,她把最为抒情的一笔作为最优美的收势,融入饶州文化生态农旅高端休闲度假区中。度假区已初具雏形,如小家碧玉般亭亭玉立在湖光潋滟的山水河畔,薄雾轻绕林间的木屋,恬淡的清风送来泥土的芬芳,偶尔传来清脆的鸟鸣声。极目远眺,洄源山峰已裹在云层里看不清了,偶尔露出碧云山庄影子似的飞檐。一切恍若天籁,让人仿佛置身世外桃源般。“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诗和景,真正融合到了一起。

在这里,自然与人文融为一体,古朴与典雅相得益彰。

想起美国作家梭罗,他曾在瓦尔登湖独居,为自己盖了一间简陋的木屋,在森林中徜徉,在湖边散步。他在隐居中寻找繁华尘世中人在物质享受中丢失了太久的生命原初的意义。此时此刻,伫立在饶州绿谷的石岭河水旁,我的心灵同梭罗隔着遥远的时空无缝对接。

一个村

沿鄱乐线向东而行20多分钟,便是芦田乡吴张村。

村口竖立着雕梁画栋的牌坊,吴张村人称这座牌坊为龙门,横跨路口,指明通村庄的路,是村庄文化的重要元素和特征。

相传,吴家祖先世代在山下的茅屋居住,吴家兄弟有四人,其中一兄弟年过三十未娶妻成家,这时,张氏家族有个男丁去世,张母带着遗腹子嫁到吴家,孩子生下后也跟随吴姓。纯朴善良的吴家对孩子视如同根,吴张兄弟间也情同手足,张姓孩子长大成人后,在吴村繁衍生息,世代居住,吴家就成了张氏兄弟第二个故乡。几十年后,征得吴氏家族的同意,遂改回张姓。

地本无名,名由人造。生活在这片土地的吴张两家,为了生产生活的方便以及和邻村的交流,遂将村庄改为“吴张村”。

吴和张,遂让我想到了洄源山和石岭水,想到石与水的关系,继而又让我想到它们与村庄的关系——

水柔软,石坚硬,水冲刷石头并改变了它。石壁,也塑造了流水。在岁月的框架内,它们互为因果,但本质上,它们趋于一致。石是柔软的,因为水的坚硬;水是柔软的,因为石的坚硬。它们结合于相交的点上,便塑造了一个叫吴张村的性格。

顺着牌楼前行一公里,就到了这个昔日贫困县的贫困村。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漂亮的依山而立的小楼,红色的屋顶,在绿色山体与乳白色云雾中影影绰绰,恍惚间有几分避世而居的幽远味道。整个村庄全换了装束,门前是水泥地,村后有山道弯曲,木桥跳过溪水,有飞鸟不愿意离开,有溪声在山那边回荡,有伸手可摘的瓜果,有月亮忽然投下的寂寞——这是一个说过嫉妒后让人相顾忘言的地方。

或许是习惯使然,我总习惯将家乡称之为家园。家园,是“家”和“园”的组合。在吴张村,家是村庄,是村子内分居各个角落的不同的个体,而园则为一个整体,每家门前都有小菜园,还有很多种植五谷,菜园是每个家庭、每个人为之用心倾心的所在,他们把小菜园耕作成了桃花源,村庄便坐落在这桃花源中,像水的源头,花的蓓蕾,乐曲的基调。

村道两旁高大的白桦树林立,路灯崭新。村中心的休闲广场,三三两两村民徜徉其中,有的在健身器械上锻炼,有的在凉亭聊天、下棋。路边不时有采着豆角的美丽女子,拎着衣服去河边浣洗的少妇,还有骑车过来洒下珠玉般笑声的儿童……在这里,生活依然是慢的,朴素的。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在一簇簇绚烂的青色里,我重逢了一张让我思念了许久的脸——一位脸上布满皱纹的老人躬身于门前的菜园,像极了我的父亲,他正为菜地里的蔬菜拔草,看到我对着挂满青椒的藤蔓拍照,老人憨笑着地邀请我们近前。

老人今年90岁,是村里的五保户,一人居住在砖瓦结构的平房里,房子至少有五十多岁的年龄,两年前政府帮助修缮翻新的,墙面粉刷得雪白,青瓦覆蓋,颇有些徽派建筑的味道,在这个不到50平方米的小院,愣是被老人伺弄成一年四季瓜果飘香的花果园:

高低不一的断砖将空间分隔成一块块,院子里,种了一丛丛茄子和青椒,枝干低垂,枝蔓斜出,零星开了大朵花,青椒排着队光着身子一簇一簇站在枝叶间,藤蔓爬得很快,顺着搭起的支架霸占了大部分菜园。青椒、茄子、南瓜、西红柿……瓜果遍地,藤蔓缠人。我不禁纳闷,这么多蔬菜瓜果,要么烂在地里,要么老在枝间,成为无用之物,他一个老人怎么消受?

想起早些年看过一部电影,叫《杯酒人生》,葡萄酒作家迈尔斯和希望逃避现实的朋友杰克,沿着布满葡萄园和葡萄酒庄的道路一路走下去,品尝美酒,却遭遇了与酒无关的诸多事情。美酒只是线索,与人生无关。

不远处,在园子里忙碌的乡亲,直起腰来打量我们这群拿着手机不停拍照的异乡人,用生疏的眼神看着我们,而我对吴张村的陌生感早已消失,内心渴望他们把我当作久别而归的家人。忽然听到孩童在休闲场上欢笑的声音,那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像隔了许多朝代。我欲走向追逐,却看到许多年前,另一个我,从一条窄窄的羊肠小道过来,分开没膝的野草,举着相机,为一座沉睡的村庄拍照,既熟悉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