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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馨的家庭

2020-10-30杨跃平

闽南风 2020年7期
关键词:归侨敬老院华侨

杨跃平

深秋时节,应龙海市作家协会邀请,我们驱车前往双第华侨农场采风。走进双第,感受大山深处的创业热潮;领略华侨农场的秀丽风光;体验闽南侨乡的南洋风情;探访生活在敬老院里的特殊家庭。

双第华侨农场位于龙海市西南部,1960年2月,为安置印尼、越南、缅甸等八个国家和地区的归国难侨而创办,共安置归侨13批4719人,迄今已近60年的历史。半个多世纪以来,农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一个山高水冷,穷乡僻壤的小山村,发展成为交通便捷,环境优雅,乡村富美,宜居宜业的生态旅游渡假区。森林覆盖率达到86.2%,归侨和侨眷2548人,占总人口的72.6%,退休人员1379人,占总人口的39.3%。

上世纪八十年代,农场退休人员越来越多,有的老人子女忙于工作无暇照顾,有的孤寡老人无人照顾。农场为了使退休人员老有所依,老有所乐,给老人提供一个舒适、安静、幸福的养老场所,创办龙海双第华侨农场敬老院。光阴荏苒,岁月如梭。30多个春秋的奉献与坚守,有的老人体面的走了,有的老人兴奋的来了,在这个特殊的家庭里,演绎着鲜为人知的故事。在院长梁志光和农场干部小张的带领下,我们走出场部,沐浴着秋日暖阳,迎着阵阵秋风,沿着宽阔笔直的水泥路探访敬老院里的特殊家庭。

敬老院坐落于大山脚下,坐北朝南,绿树掩映。走近敬老院,一股清新的空气拂面而来,穿心透肺,令人心旷神怡。步入围墙,庭院深深,宽敞洁净,满目苍翠。一排单层公寓与一排双层楼房相连,历经多年的风雨侵蚀,露天栏杆花窗墨迹斑斑,显得有些苍老。装修一新的外墙、方柱,雪白透亮。方柱间悬挂着大大的红灯笼,给这宁静、安逸的敬老院增添了喜庆。庭院中一棵古老的龙眼树,枝繁叶茂,树叶密密层层,油光发亮。庞大的树冠,仿佛一把巨大的绿伞,为老人们遮风挡雨。秋风吹拂,发出哗哗的声响,犹如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一棵秀颀的针叶松矗立在庭院里,如窈窕淑女,亭亭玉立,婆娑起舞。圍墙脚下,树木扶疏,樟树、芙榕、三角梅舒展着嫩绿的枝条,伸出墙外,好奇地张望精彩的世界。“双第华侨农场敬老院”竖式的牌匾,白底黑字,格外醒目。走进电视大厅,宽敞明亮,整洁有序,窗明几净。大彩电、靠背椅、长沙发、茶水桌……一应俱全。阳光、绿树、楼房、庭院相得益彰,犹如走进一个幸福的乐园。

今年65岁的梁志光是敬老院院长,也是这个特殊家庭的“家长”。在他的引领下,我一一探访每个成员的小家。双层铁床、桌椅、炉灶、冰箱、橱柜……面积不大,却整理得井井有条。每到一户,梁志光亲切地叫着他们的名字,老人笑脸相迎,摇晃着走出屋来。在电视大厅里,我吃力地倾听他们的沧桑故事。

1960年印尼政府出动武装军警强迫华侨迁移,中国政府派出轮船往返于雅加达和广州码头,随着一声声响彻云霄的汽笛声,一批批海外难侨跨越海峡,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敬老院这个特殊家庭里4个孤寡老人都是当年的印尼归侨。今年84岁的梁先生年纪最大,个头不高,精神矍铄,身体硬朗,说起话来快言快语,满脸的笑容溢满了内心的喜悦。由于老人耳朵失聪,加上浓重的腔调,尽管说话加手势,仍交流困难,经梁院长和小张的翻译,我基本领会老人表达的意思。梁先生祖籍广东梅县,出生于印尼邦加岛。7岁时回广东读书,15岁时返回印尼,边读书边帮父亲经营服装生意。父子勤快守信,生意越做越好,在邦加建起3层木屋,并有一定的积蓄。1960年印尼大量排华,对华人实行强制驱赶,他亲眼目睹印尼武装军警的残暴,对4条华人街道、2间电影院及华人居住的木屋烧砸抢劫。他父母带着5个哥哥、4个妹妹、2个弟弟坐上了第二批归国大轮船,安排在双第华侨农场。还在印尼读书的梁先生,本想完成学业再作打算,却遭到当地政府的逼迁,无奈于第三批回国。年轻时梁先生在双第农场与缅甸归侨一女子结婚。婚后虽生活拮据,却恩爱幸福,翌年妻子在当地一家卫生室产下一对双胞胎,回家路上婴儿受到风寒,因无钱医治,便双双夭折。妻子经不起沉重打击,一病不起,不久亦含泪离世,从此梁先生孑然一身。当年建设敬老院时,他就被场里派去当帮工,退休后,他就把家安在敬老院。他的一个弟弟终生未娶,也住进了敬老院,前几年因病先他而去。虽然命运坎坷,老人却十分乐观。他风趣地说:“这里环境幽雅,空气清新,又有梁志光的精心照顾,我心情舒畅,每天坚持出去散步,锻炼身体,争取活到100岁。”

与梁先生有着相同命运的老人邹应详,今年78岁。他中等身材,头发浓密斑白,浓黑的眉毛下目光炯炯,岁月在他那古铜色的脸上刻满了道道沟痕。老人身着中山装,显得端庄得体。交谈时,老人总是笑容满面,如沐春风,显然在这个“家”他生活得很快乐。邹应详祖籍广东梅县,父母在印尼坤甸经营杂货店。当年印尼排华时坤甸没有强迫,父母继续留在印尼做生意,他跟哥哥归国后,哥哥回到广州读书,他安排到双第农业中学半工半读,这是他人生命运的大转折。也许命运的安排无法抗拒,农中毕业后直到年老,邹应详没有离开过双第,与1000多个归侨一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建设双第华侨农场洒下辛勤的汗水。“文革”前他与父母保持通信,“文革”后父母就杳无音讯。老人没有成家,终生孤单,每当想起坎坷的人生,辛酸的泪水总在眼眶里打转。或许退休后住进了敬老院,邹应详才觉得有了一个温暖的家。老人身边没有亲戚,一有困难总离不开梁志光照料。5年前一天夜里,邹应详尿结石剧痛不已,看着老人痛苦不堪的神情,梁志光叫来车子连夜把老人送到漳州住院治疗,为老人端茶送水,第二天邹应详顺利做了手术。

73岁的梁玉莲与71岁的傅淑妮有着相同的命运,可谓患难姐妹。两人祖籍均为广东,同是印尼归侨。梁玉莲出生于印尼西加里曼丹,父母在印尼开店做生意,1960年全家回国。因患小儿麻痹症,引起脸部肌肉瘫痪,留下嘴巴歪斜的后遗症。父母去世后,她就把敬老院当成自己的家,在这个特殊家庭里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平时语言不清,总是沉默寡言,有事时就在梁志光面前“咿咿呀呀”比划着,梁院长心领神会,为她释疑解惑,排忧解难。有一次,梁玉莲宿舍水龙头夜里滴落,屋里满地是水,梁志光得知后,顾不上吃早饭,帮她清理积水,更换水龙头。衣服弄脏了,裤子湿透了,梁志光却感到心情无比舒坦,因为及时处理,避免老人滑倒或出现意外。傅淑妮出生于印尼坤甸。当年印尼排华时,举家迁移,回国后在双第安家落户。20年前,患上间歇性精神分裂症,孤身一人的傅淑妮带病住进了敬老院。尽管坚持服药控制病情,但每个月习惯性有2至3天的发病期。每当病情发作时神志不清,两眼直愣愣地瞪人,生活不能自理。由于老人的姐弟分别在香港、泉州和漳州,远水不解近渴,远亲不如近邻。“家长”梁志光请来妻子,帮她梳头洗脸,洗澡擦身、洗衣喂药。清醒时,老人对梁志光夫妻精心照顾总是感激不已。她说,没有这个“家”,她就活不到现在。

梁志光身材魁梧,声音宏亮,黝黑的脸上镶嵌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岁月的风霜把他两鬓染成了花白。他祖籍广东梅县,小时候父亲就跟着乡亲去印尼谋生,长大成人后在印尼最大的城市泗光市做起皮鞋生意,并娶印尼姑娘沙里音为妻。正当生意风生水起时,却遭到印尼政府逼迁,年仅5岁、不谙世事的梁志光和2个姐姐、1个妹妹跟着父母全家归国。从印尼雅加达乘坐大保康轮号,在海上飘泊7天7夜到达广州三元里码头,短暂停留后,由政府统一安排到双第华侨农场。他说,“文革”期间,中国寄印尼的书信无法畅通。“文革”结束后,母亲曾多次用印尼文寄信给印尼亲人,每当信件寄出,母亲总是翘首企盼奇迹出现,能收到亲人的回音,但总是令她失望,或如石沉大海,或因地址不详退回。母亲常常伫立门口“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默默思念,远在天涯海角的父母和妹妹。直到10多年前母亲带着遗憾走了,没有回过印尼,也没有跟印尼的亲人见过一次面,通过一次电话。弥留之际,还念念不忘印尼的亲人。梁志光回忆起母亲时,眼眶湿润,语气低沉,多次哽咽。

15年前,農场领导急于物色第三任敬老院院长,虽说是院长,其实是当“保姆”,且是个脏累活。有人推荐梁志光,他责任心强,做事细心,又是印尼归侨,语言相通,熟知老人的身世。就这样梁志光被推上院长岗位,可谓受命于危难之际。

这个特殊家庭都是老弱病残的印尼归侨,他们的生活习惯与常人不同,凌晨5点吃早饭,上午10点吃午餐,下午4点吃晚餐。为适应老人的生活,梁志光强迫自己晚上早早入睡,凌晨调好闹钟叫醒。他笑着说:“习惯成自然,如今不用闹钟,时间一到自然醒。”梁志光视老人如父母,全天候、保姆式照顾老人。一日三餐为老人烧菜做饭,每日四菜一汤,荤素结合,变换花样。每周2次为老人准备各种水果,经常帮老人购买各种生活用品。为丰富老人文化生活,梁志光积极向场部争取,添置大彩电,订阅《闽南日报》《福建侨报》等。照顾老人辛苦且不说,还要打扫卫生,清理水沟,修剪花木,他毫无怨言。他说,照顾老人要有细心、耐心和爱心,老人家像小孩一样,翻脸比翻书还快。有时钟点未到,饭菜还没准备好,他们就敲碗打盆。有时电灯不亮或短时断水他们就大喊大叫。梁志光不但没有责怪,而是更多地给予包容和理解。妻子赖丽珠也是归侨,心地善良,是他的好帮手,每当他出门在外,敬老院里的一切“家务”就交给妻子料理,大家管叫他妻子“院长助理”。在梁志光“家长”的呵护下,这个“家”成为老人幸福的乐园,温馨的港湾,心灵的归宿。

共同的坎坷人生,使这个特殊的家庭,充满着和谐、温馨与谦让。除邹应详身边无亲戚外,其他老人经常有亲戚带水果、蛋糕等来看望,大家总是一起分享。逢年过节,场部领导送来红包慰问,亲戚送来好吃的东西,这是老人们最快乐的时光,有的即兴哼唱印尼民歌《哎哟妈妈》“啊…啊…啦啦啦啦啦啦…哎呦妈妈哎…啊…啊…啦啦啦啦啦啦…哎呦妈妈哎…”有的轻声伴唱,有的甜蜜微笑。

走出敬老院,秋阳西斜。只见梁先生身着白衬杉,脚穿运动鞋,精神抖擞,宽步迈出围墙。夕阳慷慨地在他前行的路上洒满金光,望着老人沐浴在绚丽的霞光里渐行渐远的身影,唐朝诗人李商隐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诗句涌上脑海。但愿,有政府的人文关怀,有社会的亲情关爱,这特殊又温馨家庭里的老人,在“黄昏”的人生路上,过着“夕阳”般的幸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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