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谊的苍生与鬼神
2020-10-30靳超
靳超
洛阳才子贾谊,在汉代的文坛和政坛上就显露出了惊人才华。贾谊是荀子的再传弟子,师从张苍。十八岁时英俊能文的贾谊就闻名当地,河南郡守吴公对其青眼有加,将其招纳至门下,器重非常。因吴公的信任,贾谊辅佐吴公尽心尽责,将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文帝即位之初,吴公因为政绩卓著被召为廷尉,贾谊也因吴廷尉的推荐为文帝所识,年轻有为再加上精通诸子百家,这个二十二岁的青年被文帝召为博士。在众博士中,贾谊渊博而机敏,每每庭诏应对,他都能在速度和质量上甩老博士们一大截。文帝对自己的慧眼识英非常满意,格外赏识重用贾谊,一年后,贾谊擢升为太中大夫。
大凡古代文人,都有着一腔政治热情,希望能入仕一展胸襟抱负。但不是所有的文人都能成为政治家,成为政治家也不一定能大获全胜。因为恃才傲物或者因为过于刚直,他们大部分人锋芒直露,关心民生疾苦、国家前途,所倡导的为政主张或改革措施又会直接或间接触动权贵们的利益,因此往往会受到排挤和中伤,不见容于朝堂。贾谊初入朝堂踌躇满志,在商议国事时,老大臣或闭口自保或拙于应对,贾谊总能独辟蹊径找到合适的办法,敢于张口提出自己的见解和主张。贾谊的政治才能体现在他的思考与社会实际充分结合,他对汉代的社会政治、制度法律等多方面都有深入的研究思考,也找到了一些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他热切呼吁政治改革,他的奏疏虽有着强烈的政论色彩,但又是行文流畅、文采飞扬的上佳文章。贾谊的《过秦论》对很多人来说都不陌生,可谓是千古名篇了,其中语句感情充沛如波涛汹涌,奔腾而出,将自己的政治见解富有文采地表现出来,行文畅达而又不肤浅。这些酣畅淋漓的文章一方面奠定了汉初政论文雄奇的文风,另一方面,在分析歷史兴衰成败的时候又针对了汉初具体存在的弊端,分析了潜在危机。于大局说是对历史的更深刻认识,于具体上看又具有警世的作用。
如果贾谊一直被文帝信任着,汉初面貌可能就会与今日史书上看到的有所不同了。过于优秀的贾谊招来了许许多多的恶意攻击与排挤,像周勃、灌婴这样的老臣忌惮贾谊的政治主张,不遗余力地诋毁贾谊,文帝渐渐疏远了贾谊,让他去做长沙王太傅。太傅这个官职,听起来很美,实际上没有任何权力,而且在汉代长沙远未开化,还是人们眼中的荒蛮之地。贾谊一直生活在北方中原地区,来到地势低洼又很潮湿的长沙自然是非常不习惯,加上此番赴长沙明升暗降,在渡过湘水时,他愤然而作《吊屈原赋》,并投入江中,以此来表示对屈原深深的哀悼,开篇点明屈原的悲剧根源在于“遭世罔极”和“逢时不祥”,讴歌屈原的品格德行,也有发自内心对未来美好的希冀。这时的贾谊只有二十五岁,意气风发却遭贬谪,自是满心不平。但时间会磨掉人的一些棱角,贾谊在长沙的第三年,突然有一只猫头鹰飞进了他的房间里。猫头鹰并不是个吉祥的象征,我们老能听到“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之类的话,尤其在长沙,鵩鸟进宅是个凶兆,预示着人命不久矣。贾谊身体不习惯南方的气候,心里过不去被贬谪的那一道坎,猫头鹰又飞进了他的屋子,他郁闷不已,随之翻查卦书,得出的结论更让他悲伤。贾谊毕竟曾经有过陪伴于君侧,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的经历,他的内心还在盼望着能回到朝堂的重要位置,为大汉强盛继续尽力的。他提笔为这只猫头鹰作赋,其实更多的是安慰自己。
在贾谊的时代,汉代的一代之文学——汉大赋还没有彻底成形,这种短小的带有明显楚辞特点的赋十分流行。汉赋的咏物言志之作大多通过对某一事物精巧的描述与刻画,凸显其特质,并由此发挥开去,寄托作者的情怀。这篇《鵩鸟赋》看似咏物,却别有心意。贾谊的作品并未成册,我们一般只能从《史记》《汉书》中看到摘引之文,《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在这篇赋的前面有司马迁的几句表述:“谊为长沙王傅三年,有鵩飞入谊舍。鵩似鸮,不祥鸟也。谊即以谪居长沙,长沙卑湿,谊自伤悼,以为寿不得长,乃为赋以自广也。其辞曰……”有的版本把这几句话也纳入赋中,是不对的。从这几句话可以看出,《鵩鸟赋》是缘事而发,但贾谊并没有直接描写鵩鸟,而是借此“凶兆”——“鵩鸟入宅,吉凶难卜”来抒发感情,进而表达他的政治忧愤。
贾谊在这篇赋里清晰地指出世间万物变化永不停息,各种变化都是接续和转移的,精微深远至极,并不能轻易讲明白。而且福祸相倚,因祸得福和福中藏祸都很常见,例如夫差和勾践,例如李斯,例如傅说……贾谊通过论述变化无常的天道万物和世间诸类的沉沉浮浮来阐发“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的虚无人生观。
《鵩鸟赋》一方面反映了贾谊从积极入世到消极的思想变化,这种消极是不得已的消极;另一方面,在消极中隐藏着的是他对自身坎坷遭际和这种遭际背后诸种不公平的激愤。
在长沙云淡风轻也好,苦熬也好,四年之后贾谊被召回京城,不是因为他的旷世才华,也不是因为他的济世之才,而是文帝在祭祀时对一些鬼神之事产生了困惑。唐代诗人李商隐曾作《贾生》一诗:“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半夜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语带讽刺,道出了贾谊内心的深深悲哀。此后贾谊虽又被任命为梁怀王太傅留在京城,但他早已被迫远离了政治中心,终日郁郁。文帝十一年,梁怀王随文帝出猎,不小心坠马而亡,贾谊深感自责,又感于文帝知遇之恩,终日痛哭,一年之后抑郁而终。
贾谊一生,如流星,极尽璀璨,虽只是短短一瞬,于政治没有什么建树,但在文坛却留下了永久的光辉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