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一个旅人

王倩

秋天了。叶密碍风的法国梧桐并未清减，但晨起树下，总有柔软微黄的落叶;妖艳了一个夏天的月季，终于现出倦色;还有傍晚夕阳里幽幽的凉意与午后云破处明蓝色的天空……过不了多久，这座北方的城该是落木萧萧、露白霜清的模样，“丹凤城南秋夜长”，秋天总让人有更深挚的怀想，怀想过往，怀想远方。

而我，总在秋天想起里尔克的《秋日》：“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诗句像从秋天深处吹来的风，带着旷野的气息，有着漂泊者凛冽的气质，促使人与孤独对视。里尔克笔下落叶纷飞中的漫游者，在中国古典的语境里，就是浪迹天涯的远行客。

中国古人安土重迁。但如若一生安居僻壤，茅椽蓬舍以安身，士子们心有不甘，他们怀梦想、携书剑，踏上求取仕进之路。只是在这条路上，顺遂者寡而坎坷者众，不遇之士为了微渺的希望，从陌路走向更远的陌路，尘满面，鬓如霜。柳永也是其中一个。他年未及冠，便离乡赴京赶考，这个吸取武夷山水灵气、作词有“飘飘凌云之意”的少年才子，一路北行，先是被杭州的山水清嘉、都市繁华迷住，沉醉于西湖歌舞之中，其间为拜谒知府孙何所作的《望海潮》，使其才名更盛。他年少轻狂，自恃文采风流，以为获取功名如探囊取物，放言“定然魁甲登高第”，殊不料，他的词才累了功名，真宗切责其“属词浮糜”，柳永愤而作《鹤冲天》，“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之语尤为愤激，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更为他赢得了“奉旨填词”的名头。但毕竟放不下北宋文人灵魂深处对科举的热望，牢骚之后，他四次应试，皆以落第收场。1024年，年已不惑的柳永灰了心，离京漫游，混迹歌台楚馆，填词为生，直至十年后，仁宗特开恩科，他心火复炽，由鄂州赴京师赶考，终于春闱得中进士，但他未进入权力中心，而被外放地方官，虽有政绩，却“永困选调”。柳永一生大半光阴都奔波在路上，身若浮梗飘蓬，被命运带往一个又一个异乡，他怅叹“游宦成羁旅”，《凤归云·向深秋》便道出个中况味。

柳永《乐章集》收录羁旅词颇多，《凤归云》未见得最佳，却是旅人形象最为鲜明、抒写羁旅情思最为直接恳切的一阕。柳永开创“赋笔为词”，唐五代乃至北宋前期词作极少长调，多比兴，写景叙事也聚焦于一时一地，词如立轴，如册页;“至柳耆卿始铺叙展衍，备足无余，形容盛明，千载如逢当日”（李之仪在《跋吴思道小词》），柳词或层层铺叙，或从容铺陈，情景人物如手卷徐徐展开。我读《凤归云》，分明见到一个行走在深秋的寂寞旅人。

秋夜，很深很长。而旅人总在风露里动身，在漫漫长路上迎接曙光降临。柳永生活的十一世纪北宋，正值“中世纪暖期”，即或到深秋，也未必是山寒水瘦、疏林衰草的寒荒景象。但“一层秋雨一层凉”，昨夜雨落，枕上又添新凉，丝丝渗入屋内的寒气，更催人从梦里醒来，打点行装，走进暗黑的征程。雨洗过的西郊，爽自凉生，飒飒穿林拂草的风，耳朵听得，身上所感，都有令人凛然的肃杀，让人陡然从睡意未退的恍惚中清醒过来，词人的眼睛由惺忪而炯炯，他發现了未曾被人书写的黎明前的景况：陌上，天地旷远，晨光似乎比城市来得早些，幽蓝的天色渐渐变浅变亮，地平线上显出鱼肚白，黑在消融，夜将到尽头。五更凉风骤急，鼓荡起襟袖，词人的瘦骨不胜其寒;酸风射眸，催出清泪，欲堕未堕，恰似横亘在词人胸臆间欲吐未吐的辛酸苦楚。天光微明，天边残星点缀于树梢，不再晶亮，忽而一颗流星划过，坠入团团黑雾似的树林里，幽黯的林间，闪着几点微光，很快被暗影吞没。流光闪烁不过刹那，词人却用真切的笔触将其定格在纸上。

柳永所观黎明前沉黑之景，他人未必未见，“星夜赴考场”“连夜上征程”原是游宦者普遍的经验;就写景的手笔而言，这几句也不比“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八声甘州》）或“暮雨初收，长川静，征帆夜落”（《满江红》），更能写出十足的秋意，境界也不如“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那般雄浑高远，“不减唐人高处”（赵令畤《侯鲭录》）。柳永此词写风写残星，难得在“真”。叶嘉莹也说：“这几句虽然没有深意，但也是柳永值得注意的成就……他写羁旅行役，所见大景物，真正的眼中所见，真正的身体所感。这是柳永的成就。他不是因袭陈言，是以自己的感情和感受的体会来写的。”的确，古人写秋，必是梧桐、哀蛩;羁旅诗词，写景必浮云、明月，写物则鸿雁、鹧鸪……而读此词，只觉行走于秋夜末章的黑暗中，征途迢遥，天冷风凄，心神怆然，深味行旅的艰辛。

说到写旅者早行情境的妙句，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最为人激赏，李东阳在《怀麓堂诗话》中赞其“不用一二闲字，止提掇出紧关物色字样，而音韵铿锵，意象具足，始为难得”。柳永之“晓鸡声断，阳乌光动，渐分山路迢迢”过于直露，论文词简净、气韵悠远，不如温诗。温诗引人沉潜于清冷寂寥的意味，而柳词则直写“人在旅途”，好在真切——报晓的鸡鸣打破岑寂，在一声啼唤之后，太阳缓缓升起，光影流动，树梢草尖，从远至近，涂上一层朝阳的淡金色，远山的轮廓逐渐清晰，山路蜿蜒，渐行渐无穷，而这迢远得望不到尽头的路，大约就是柳永人生路，前途渺茫、天涯不归，是他的宿命。

人在旅途，分明感到时间的催逼，生命折旧得也更快。徐志摩在沪杭火车上，感叹着“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不过是短暂的旅途，就让他产生人生转瞬即逝的伤感，他眼里迅速后退的“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都是与他对视的时光的幻影。柳永当然无法感受现代速度，不会有那种与时间相向而行的尖锐紧张感，漫长的路程以不能察觉的速度改变人的心境。他对奔走辛劳更有体会，荒村冷雨，野店风霜，鞍马劳顿，都凝成“驱驱”二字。柳永大概是最爱用“驱驱”这个叠音词来概括羁旅生涯的词人，他对这个词里包含的行役的凄凉、无奈，有极深的体认。“苒苒”与“驱驱”相映照，光阴像河一样流淌，韶华在一次一次踯躅于路上的行程中消耗了，其实“流逝的不是光阴，而是我们”，日渐佝偻的身姿、苍老的容颜，都验证了时间的残忍。与青春湮灭、理想破损相比，历经波折才拥有的一点利禄，实在算不得是岁月的馈赠。

年轻时，行过的路并不多，心灵的版图倒很大，白衣少年出闽北上，心里装着对锦绣前程和世间繁华的无限想象;如今，走过千山万水，身如微尘，青葱岁月早已抛掷人去，眼高过顶、心高气傲的柳永竟被微官薄禄困住，这让他情何以堪，他不禁自问：“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漫相高。”是呵，他以前读《庄子》，读到分别占据蜗牛左右角的触氏、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只会觉得可鄙可笑，不想自己汲汲半生，只为些微利禄，身心不闲，想想只觉厌倦。而世间俗人，一味夸耀功名利禄，着实令人齿冷。人在念及人生种种不堪时，总免不了问一句“值不值”，柳永或许每一次赴任时都问过。一面是优游與林泉的自在生活，一面是在尘嚣最炽的官场里无滋无味地打发时间，曾经，因内心理想之光的照耀，他舍前者而取后者，以为只要在仕途上跋涉，就算经历些曲折，总能酬报平生之志;然而壮志如宝剑，沉埋多年，剑气不在，剑身锈迹斑斑，“壮节”就此消磨了，柳永此刻定会道一声：“早知如此！”柳永的自问自悔，是灵魂里的白发，渐老而更多。

《凤归云》下阙柳永直陈胸中酸楚苦痛。他也曾流连花柳之地，肆意放浪，以消解不平之气，现如今，老于风尘也倦于风尘的词人，无心于夜夜笙歌的靡丽浮华，也不那么热心于莺莺燕燕对他才华的倾慕，他艳羡功成身退、泛舟五湖的范蠡。柳永虽未能建经世济国之功业，但幸而五湖风景恒在，清明的湖水可以洗去征袍上的客尘，烟波江上，乘扁舟泛游于水天之间，把酒临风，披一身江月，哪管生死成毁，只听些渔樵闲话，就此度过余生。归隐的念头，突然清晰起来，分明在远处召唤他，“会须”二字正写出词人内心的恳切与坚定。

一直以来，文人们心存范蠡“情结”，终老五湖也成了人生归宿的梦想。柳永此刻归隐之愿不能说不真，但他终究是个生于明时、渴望有所作为的士子，他依旧沉浮宦海，挣扎多年，而他以屯田员外郎致仕时，离其辞世只有三年。柳永漫长的游宦生涯催生了《乐章集》里境界不凡的羁旅词，我读这些词作，恍惚间见他，或走在秋天的长路上，或倚栏眺望，不胜秋风寒凉——说来奇妙，他的羁旅词绝大多数作于秋天，他笔下的秋，有“临岛屿、蓼烟疏淡，苇风萧索”（《满江红·暮雨初收》）的清冷渺远，有“前驱风触鸣珂，过霜林、渐觉惊栖鸟”（《轮台子·一枕清宵好梦》）的萧索凄迷，无论水乡泽国，还是山野荒村，秋天都是他行役的最佳背景，而他的羁旅情思在秋日也格外浓郁。

世人对柳词多怀偏见，李清照《词论》中鄙其词“词语尘下”，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里则言其“长于纤艳之词，然多近俚俗”。柳永得以称名的艳词确实很俗，其基调是“春”的气息，春容是“香帏睡起，发妆酒酽，红脸杏花春”（《少年游·世间尤物意中人》），春态是“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蝶恋花·蜀锦地衣丝步障》），春情则是“锦帐里、低语偏浓，银烛下、细看俱好。那人人，昨夜分明，许伊偕老”（《两同心·嫩脸修蛾》），美艳柔腻，风情万种，有浓得化不开的“甜”。“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里巷所歌柳词正是这些俚俗轻艳之作，而“代言应歌”的填词传统，让他写出这样的书写女儿生活、情思、意趣之词，这些词也源自柳永“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放荡冶游的经历，反映了他人生的一个侧面。但他自我定义是个有功业梦想的士人，游宦漂泊、生命零落的“秋士”才是他的底色，他自述情志的羁旅词，既有宋玉“悲哉，秋之为气也”所含蕴的文人普遍的生命哀感，又有独特的个人体验，“冒征尘、匹马驱驱，愁见水遥山远”（《阳台路·楚天晚》），是他真实的生活状态，“游宦成羁旅，短樯吟倚闲凝伫。万水千山迷远近。想乡关何处？”（《安公子·远岸收残雨》），书写五代词人不曾表达的况味，他咀嚼过“奈泛泛旅迹，厌厌病绪，迩来谙尽，宦游滋味”（《定风波·伫立长堤》）的苦味，感喟过“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戚氏·晚秋天》）……柳永羁旅词，不仅“写羁旅行役中秋景，均穷极工巧”（蔡嵩云《柯亭词论》），且有文人深致，叶嘉莹论其词则说：“休将俚俗薄屯田，能写悲秋兴象妍。”此语信然。

秋意渐浓。在迁徙成为常态的现在，离乡背井有了更铿锵的名字叫“打拼”，所有为生存、为生活、为可能的未来行走于异乡的人，有没有那么一瞬，对自己的选择产生怀疑？会不会在秋风卷起的落叶扑到怀里时，觉得特别寂寞？更何况“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疲惫时读一阙词吧，不为治愈，只为听秋风里行者的吟唱，仿佛自己就不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