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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芙蓉

2020-10-30程多宝

广州文艺 2020年10期
关键词:刘畅李军芙蓉

程多宝

1

一个临时指派的采访任务,跑粮食系统的记者“救火”去了。其他同事临下班前头件事,喜欢翻看翌日采访表,削尖了脑袋想跑油水足的线路,特别想跟广告部跑房产、车市,粮食局类似“第三世界”无人问津。进入报社半年多,军转干部刘畅系“新手上路”,半道接到部室电话,立马拐了过去。

夏粮收购创史上新高。此类采访,网上一搜多个“范本”,“史上新高”属于流行语,时不时就来骚扰媒体一下,稍稍更改导语中的几个“W”就可以了。

对方接待潦草,局领导压根没露面。对接的原本是李副科长,突然有了应酬。那个“备胎”办事员也是问啥说啥。正值世纪之初,粮食系统改制当口,兄弟省市推广“脱壳”经验,省厅与宜湖市分管领导也多次吹过风。

如此人心惶惶,采访不得不草草收兵,临了,对方却说老板吩咐招待,大记者难得来一趟。

有点犹豫,还有点半推半就。那家土菜馆外形乍看风尘仆仆,下晚时分的广告灯箱瞌睡初醒。人家都要改制了,招待顶多是工作餐性质,宛如散伙饭象征性的,还是给个面子为好。这么跟了进去,里面包间却是富丽堂皇,上来的几个硬菜有点霸气。嫩生生的女服务生泡好茶水,莺歌燕舞地报着菜单,五星级酒店该有的硬货还有酒水香烟,这里啥也不输人家。

刘畅忽地有点疲软,小腿肚子微微打战,后背凉飕飕一层虚汗。那位办事员的招呼,嗑瓜子一声闷响:老板表妹开的,人在江湖嘛,要不然……

老板,说的就是粮食局局长,一把手,官场通称。这么一说,总不能拆台吧?

等待饭局的空当,甩老K,必须的。粮食系统,据说李科出手准确算计出神,是老板钦点的“搭档特贡”。几牌过后,办事员左顾右盼有点尴尬,这时接到李科电话,说是老板“跑片”几个场子,这次陪不了大记者,过会由他赶来亲自陪同。

围观的有人起哄:李科一来,加上“芙蓉王”夫妻火锅店,宜湖牌局无对手;大记者有你好看的。

办事员说:“就是明天改制,今天也要虎死不倒威。李科说再加几个硬菜,稍等,李夫人已经打车,立马赶到。”

饭局早由办公室签过单了。席间,服务生搬来一大摞空饭盒。敢情是大家餐后打包,见者有份,一个个“吃不了兜着走”。刘畅有点添堵,都改制了,还如此挥霍,岂不雪上加霜?

“日后吃顿大餐,得自掏腰包啦。”忽地,门被弹开,触电似的旁边一缩,众人“轰”的一声站起:李科李科,哇,“芙蓉王”驾到!

来不及介绍啥的,这边刚一开吃,“芙蓉王”就盛满几个饭盒,往随身带的大布袋里一捅,“快吃快吃,谁不服气,放马过来,尔等——谁是天下英雄。”

这边刚端酒杯,“芙蓉王”眼角一睃:刘记者?好眼熟。老李,你说是不是?

“你……刘昌林?”“芙蓉王”一激动,酒杯啪地一杵,酒液溅了小半桌。眼见一截肥肥的食指开枪式地连射着,快要戳到对方鼻尖:“叫什么刘畅?你就是刘昌林,烧成灰我也认得。”

李科也被激活:刘昌林?什么时候改名了?你不在部队么?怎么摇身一变,成大记者了?

刘畅这才缓过神,“哦,王芙蓉,你是李军。多年没见,还真……”

“你改名了?也换了片子?木莲呢?她不是随军了?林表姐可是我的大红媒,你要是有半截花花肠子,老李可是大会计,一笔一笔给你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歇了口气,王芙蓉笑岔了脸:改了笔名?文人骚客,肠子尽是弯弯绕……林木莲呢?是不是也回了宜湖?老李,回去给胡雪晴打电话,叫上杜翔宇,我们三家好好聚聚。

“她还是老本行,孩子王。”刘畅拨通老婆手机,让林木莲与王芙蓉通上了话。

两个女人早年一个村,还有层亲戚关系。村子叫芙蓉村,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点了三三两两的芙蓉,中秋前后一村花香,惹得周边只有羡慕的份。两姐妹一通上话,稀里哗啦地,把这一桌子人晾在一边。

2

林木莲,说起来当年正是王芙蓉与李军的红媒。

1980年代中期一个初秋,因为胡雪晴,林木莲这才认识了在宜湖县(世纪之交,宜湖撤县划市)一个乡镇粮站担任会计的李军。

高考落榜,班主任有些惜才,幫林木莲转到宜湖三中插班补习了一年,应届生胡雪晴就是她同桌。胡雪晴是非农业,大学考不上毕业后照样顶职。她母亲是县供销社职工,随时内退虚位以待,好让女儿先在乡镇供销社过渡一下骑驴找马。相比之下,林木莲只能指望高考破釜沉舟。

供销社距离芙蓉村不远。有次赶集,两人街上撞面。一方诚心相邀,一方自惭形秽,到头来只是匆匆说了几句便没了下文。

后来的第一次登门,林木莲也是迫不得已。父母年迈,两姐姐远嫁,重体力农活只能硬顶,那次交公粮时的憋屈,后来只能劳驾李军。

怎么不憋屈呢?这一担公粮一路肩挑着,汗珠子摔八瓣似的。本来就是最好的一方水田,施的农家肥,颗粒饱满得像是吃撑了肚子的孩童,一颗颗风干扬尽泛出金灿灿的光泽,摊晒时让乡邻啧啧羡慕,说老林家姑娘生得漂亮,稻子种得地道。可这担稻谷在粮站那块空旷的水泥地上,足足地追晒了大半个太阳,随便捡一粒咬着,热温温烫嘴,锅巴一样嘎崩脆。这样的稻子不算一级粮,还不合格?“还要晒?晒焦了不成?”林木莲紫了脸,一季“双抢”(抢收抢种)农活下来,天生白晳的她,脸蛋熬不过日头。眼看天气将晚,莫非还要再挑回家?大半天里也没个吃食,肚子空得难受。林木莲就想着填点肚子,不管菜不菜的,喝几口河水也行。

粮站离河边不远,一担稻子搁在粮站放一宿,除了承接一夜星露,或是麻雀类偷食,基本上不会增减分量。这里乡风纯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刚上街道,迎面一件浅绿的连衣裙袭来,风飘飘裙裾摆动,宛如倒立盛开的荷叶。那身衣裙,村姑们多是梦过,供销社挂的样品,非农业户口的公主专利,她们只有望衣兴叹,除非出嫁前婆家难得扯上几身。“这该……值几担稻子?”眼泪一时托不住,又怕来人撞见,连忙侧身看一眼那个让她艰熬的粮站,静等那朵绿荷绕身前去。哪知荷叶在她身旁似乎给绊住了,随风招展伴着淡香,不似荷香胜似莲香。怎么?像家门前芙蓉花那般的香?林木莲刚一回头,身子被那人抱住:老同学!是你?

连拉带拽的,林木莲嘴上虽是拒绝,但脚步却被牵牢了。胡雪睛走得飞快,一双白嫩小手罩着粉白脸蛋,却遮不住掌缝里漏下的日光:晒死了,这破地方再待下去,死翘翘了。

街面,热浪依然翻滚。林木莲摘了草帽递上,胡雪晴一躲,“别介,没几步远。”

胡雪晴家在县城,宿舍分给她上班时住。宿舍不大,床上摆放的玩具熊,林木莲是在校图书馆《大众电影》杂志上看过一次,现实版还真是开了天眼。桌上堆满一大堆带包装的吃食,桌角摆了只煤油炉,新的,还没起过火,镇上食堂她没吃几顿就厌了,一有空跑到河边,坐那艘往来于县城乡镇间的“红星九号”游轮。两毛钱船票,别人看似金贵,她不在乎,连同桌上胡乱卷着的一堆票证,也是爱收不收。那年月一出家门,稍微紧俏点儿的商品,没有不要票的。那一叠肉票糖票粮票之类也用不完,哪管父母在城里手紧嘴抠得如此不易。

拉帘子,推窗户,摁电扇……胡雪晴动作麻溜。透过窗户,林木莲看到窗前一小块空地荒芜,不像自家门前垒的小院,寒假时挑足塘泥栽点芙蓉,年年举着一院香醉。“弄点花草多好?满院生香呢。”话是随口而出,也等于没说。胡雪晴懒得搭理,当她问清了林木莲的粮站遭遇,连忙一笑:天妒红颜,谁叫你生了副妃子脸蛋,汉子爷们借故刁难,是想多看你几眼。要是顺汤顺水缴了公粮走人,人家接下来看啥子风景?

哪里,黑丫头了。

黑一点好,你要是还那么白嫩,让不让我们活了?胡雪晴笑得不想收敛,随手抓起几张票据:街上没地方玩,想看场电影也是枉然。我们不吃食堂,上馆子!

林木莲还在念叨着别破费,胡雪晴一拍大腿:有了,见鳖不逮三分罪,找李军,宰他一顿,反正他那儿好吃的堆不下了,吃他,算给面子。

哪个李军?又不认识……头趟登门,也不好空手。要么,改天我带十个鸡蛋?林木莲还犹豫看,胡雪晴推了她一把:鸡蛋?人家都能开鸡场了。

这才知道,李军是粮站会计,兼职看样员。“李军,李大会计,李大站长,这里他是皇上,一开就是金口,你那稻子,他一点头就能过磅!”

原来,李军与胡雪晴是初中同学,只不过中考时成绩好,上了宜湖一中;胡雪晴考了宜湖三中。两人出门拐了几拐,胡雪晴一声吆喝,楼上一扇窗户开了,一个精瘦的男青年移开一只芙蓉花盆,探出半截身子。

楼梯口有点窄,老式筒子楼。上楼前,林木莲不时地趿踏着脚上泥土。她想:胡雪晴真懒,人家李军一个男人,都养了几盆芙蓉,要是她那个小院种几捧芙蓉,多美。

3

腰别“短剑”,像是银幕或荧屏上的中山剑。短剑不过半米,大拇指粗细。准确地说,是一截铁棍。根粗头细,前端形如雀舌,后端是磨得油光的木柄,剑身凿一线凹槽,如刺刀上的血槽,太阳底下泛着丝丝寒光。

短剑,有个职业化官名:看样钎。握着它指手画脚的人,官称:看样员。

夏收之后,缴粮蜂拥,一担担稻谷挑進粮站,有箩筐也有蛇皮袋。一张张脸挤着笑,有的浮着,有的则是从肉里外推,伴着或白或黄的门牙咧开嘴儿,跟着看样员屁股后面点头哈腰。有的肩膀磨出血泡,破了直淌黄水,惹得苍蝇飞舞。看样员一转身,旁边簇拥着的笑脸齐齐转成向日葵模样,香烟一根根飞蝗如雨。看样员也不大接,碰上烟盒上价钱的,拗不住接上,立马有人划火柴或是摁打火机。一团烟雾从看样员鼻孔飘出,众人随他脚步停泊某堆粮食,“短剑”呼嗞捅将进去,任凭新买的箩筐还是缝补过的蛇皮袋,就见那道寒光瞬间缩进深处,扑哧一下拖将出来,凹槽内残留的谷粒成了抽样品。看样员一气吹散,随手捻起几粒,两指一搭,口里有了响声,稻谷等级旋即从嘴里滋将出来。一旁的磅秤,早有好心乡邻搭手抬筐架袋,记账员面前的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动数响,张口一串数字,又在白纸上划出几行数字,农户喜滋滋接过,剩下的就等粮站通知哪天到信用社接账。

这只是少数运气好的,多数的很难一次性熬过看样钎,要是有了一声闷响,挨骂则是少不了的。尽管有些稻谷风干了晒得快要焦了也不管用,得凭看样员心情,何况人家说辞理直气壮,“为国守粮仓,马虎不得。”

看样钎一天要捅穿多少个蛇皮袋或箩筐,没谁知道。有时看样员忙不过来,李军也去救场。李军是农村娃,那时初中高中都可报考专科,中专是第一批录取还能农转非,分数超过高中。甚至有的好苗子因为先被中专录取后而没考大学或是大专。李军报考粮校财务专业,三年毕业后分到粮站。二十出头的愣头青,分了单间宿舍,时常县城开会,岸边一招手,“红星九号”推来层层细浪,铺上一水的好看波纹,如同水下有人拨动琴弦,弹奏一波波旋律恭迎;一声长笛响起,似戏台上县太爷出城鸣锣开道,壮观得让候渡船的乡亲羡慕得直吐舌头。

这次,李军睡了懒觉,没赶上“红星九号”。看到胡雪晴领一乡姑上楼,手忙脚乱地收拾。

屋子够乱的,桌上堆着账本、算盘等办公用品,床下塞得满满的,单是鸡蛋就有好几篮子。刚上班那会,有次与胡雪晴聊天,李军说起职业的甜蜜烦恼,“门口有挂钩,只要能悬挂,没一处空着,农产品一篮子一篮子挂着,还有的堆门口。桌上推不开的各种牌子香烟,有时下班一收拢能装好几盒。你不抽烟也无师自通,还不是被逼的。”李军有了委屈,“有个同事,贪图抽免费香烟,没个把月下来成了烟枪。多少年没见他买一次,供销社香烟价格,一个都报不出来。”

林木莲算是开了眼,一个粮站会计,屋子成了农产品小商场,远望如庙会时菩萨像前的贡品,就差没有香客跪拜。宿舍门口,一幅挂历气势嚣张地直拖地面,上面显示的还是六月份,有个把多月没翻过了。挂历下端,居然还卧着几只缚住双足的老母鸡,有一只见到生人,翅膀张不起来,咯咯地叫着,引得旁边一片的鸣叫效应:这只鸡刚下了蛋,正忙着汇报战果。

一担稻子的事,在李军这里不算个事。第二天,林木莲拿到一笔粮款,不仅按一级标准付的现款,而且斤两给得足,一点折扣也没打。这在以前,不敢想的好事。林木莲有了内疚,想自己当年要是考上中专,会不会像李军一起,生活也会另起一行?省得年迈父母还与她一起下田劳作,一到晚上累得唉声叹气。

与李军认识后,林木莲缴公粮方便多了。当然了,不到万不得已,她一般不找麻烦。每找一次,心里觉得欠人家一点。农闲空当,林木莲也想着替胡雪晴解个闷啥的;有时胡雪晴下乡,李军顺道跟过几次,隔壁家表妹王芙蓉看到两个城里人,先是一旁站着凑个热闹,几回下来,竟也混了个脸熟。

相比于林木莲,只晚个把月生人的王芙蓉,出落得水灵依然。两人既是表姐妹,又一同上学,只不过王芙蓉父亲是生产队长,退伍时有个党员军人光环,村里有话语权。王芙蓉家境不算特别富裕,但比林木莲家好一大截,还有一个是因为王队长上过战场,见惯了生死存亡,自然对女儿娇惯。王芙蓉因此也养成了极强个性,书也不大想读,眼睁睁地看着林木莲一路上了高中,幸好后来高考不中,补习也没后续,心里这才平衡了一些。1980年代初期,城镇家境殷实的只有黑白电视,青年人聊天时,李军不仅大胆而且前卫。林木莲生出个想法,觉得他与胡雪晴投缘。胡雪晴连忙否了:免谈,一辈子搁在这里?还不憋死我了?这里只是跳板,明年这时候我会回调进城,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这一说,林木莲替李军有些惋惜。细想一下只好坦然:这两个,虽说端的都是铁饭碗,但家境不同犹如天上地下,哪能唱《天仙配》呢。

4

林木莲觉得,李军这小伙子还行,只是颜值不大捧场,加上乡镇工作视野闭塞,找对象不大顺当。原以为与胡雪晴般配,没想到女方一点缝隙没留,倒让林木莲有了好奇心,想到胡雪睛家看个究竟。

乡镇距离县城三十多华里,两地没直通车,只有两毛钱的“红星九号”船票。林木莲买票时下了番狠心,以往县城上学,多是星期天下午步行,轮流每月挑米到食堂,母亲才舍得给张船票钱。有时捏着两毛钱,林木莲还是咬咬牙一路挑到學校,能省就省,买点复习资料也好。高中毕业后,看到“红星九号”鸣笛驶过,她心里总泛起苦涩,仿佛这声汽笛宣告了什么,又似乎游轮是河的魂,一声汽笛喊散了人心。偶尔也坐过几回,靠在舷边,看船头犁出一线线柔波,再一一扯开飞沫。白生生的水花跳动,如两绺流动的银鱼群,齐齐儿往两岸翻卷,一副想惹事、想生非的专横,让人想起高中毕业时那一片撕书的声响。

林木莲那届高中有了预考一说,预考过了才有资格高考。胡雪晴们预考没过关的,暑假前照样发毕业证。因此,早早撕书的声响,是从她们那里发出来的。林木莲们哪里舍得?就算没机会补习,书本也要背回家去,这是青春念想不说,更重要的是父母血汗。只可惜父母给了个农民出身,不像含金出世的胡雪晴。胡雪晴父母虽说普通工人,但对于农村学子,城乡差别就是银河,即使农历七月七日看巧云那天不是雨夜,牛郎织女照样不能相见。

补习那年,林木莲去过她家。这次,她这个不速之客赶到之时,胡雪晴正与草包机较劲。这一带属于圩区,年年夏季有洪灾隐患,城里人家抽空编草包草绳,也好贴补家用。

草包机操作起来格外响,最好是一鼓作气完工。林木莲不忍心打断,只是在身后望着胡雪晴手忙脚乱:左手添一根草,右脚一踩,身子触电般往上一纵,哗啦一声,有点像是电影上的革命党人受着酷刑。踩草绳机更是体力活,双腿踩起,不停旋转草绳的盘子渐渐增大,需两手在两边不断添草,人的身子像是上了发条一般。而且添草要看准火候,粗细适中不说,稍有不均匀之处,草绳断裂那就是前功尽弃。一旁的林木莲也只是干着急,她只身上前,悄悄地一旁帮忙添草。一开始,胡雪晴以为是母亲搭把手,脚板频率更快,汗珠湿透后背。等她一转身,脸色阴了:怎么是你?

像是什么被人踩了一脚似的,林木莲有点蒙了。这以后两人降温不少。一段时间内,两人就这么冷着。快到年关,林木莲上街时看到李军,这才知道胡雪晴上调回城,好几个月了。

没说上几句,李军脸色有了阴沉。这个乡镇完全依赖水上运输,枯水期水位滑落,一时通不了船宛如孤岛。即使有船,看着举着一线浓烟的“红星九号”鸣笛过来,李军也懒得挥手。有时与林木莲见上,多少还能说上些话。只是后来,林木莲上街,身后总是坠着那个王芙蓉。

只读过初中的王芙蓉,时间长了倒也能插上几句,有的俏皮话博得李军开怀大笑。有次,李军送她俩回村,两人走出老远,一回头还见李军挥动手臂。王芙蓉捅了一下,“表姐,李会计,有心了。”

“瞎说。”李军的一些想法,林木莲也看出了眼神,只是她的心里,浅浅地有了一个男人的影子。

这人就是刘昌林。

高考落榜,刘昌林当兵。自幼父母双亡,刘家穷得水洗一样。当兵几年要是退伍回乡,身份还是农民,这才是门当户对。更何况刘昌林来信说,部队进入一级战备,有可能开赴南疆。

与刘昌林的通信,林家父母知道一些,但通信内容后来发生质的飞跃,这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父母所不知的。中越边境当时战事吃紧,部队来信到了村部,一而再再而三的,村支书看出端倪,有次借故带信,夸奖了一番院里的芙蓉花,接下来就点到了实质性问题,开诚布公地劝她与当兵的趁早断了,收收心到村里当广播员,将来还能考个民办教师。

林木莲知道村支书的心思,他的一个儿子曾是自己的小学同学,好吃死笨脾气炸,而且自命不凡,这回瞄上自己,还不是盯着她父母软弱可欺。

小院里芙蓉盛开,伸手一摸,居然有了些露珠。阳光普照,哪来的雨点?这么想来,眼睛又一次湿润了,原来是自己落下的泪。

5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别说村支书,就是自家表舅王队长也是如此。

林木莲与王芙蓉同月生人,属兔,出生时正值芙蓉花开。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为起名,两家红了脸。一开始叫得的还是乳名,后来该起学名了,两家都想到了“芙蓉”。总有先来后到吧,王队长威武逼人:老子根正苗红,我们不叫芙蓉,谁敢叫了不成?

闹到村里,村支书见机拍板:既然没商量好,谁先想到就是谁的。再说,为什么单盯着芙蓉不放,不是还有几个现成的摆在那里?王队长先向村里报告过了,你们林家嘛,就叫木莲,这名字好听,哪怕就是叫林拒霜,我看也不差。

林家父母一心想争口气,于是砸锅卖铁供女读书。一开始原指望以后识工分本子,后来就演变成两个读书家庭暗中憋着劲。王芙蓉初中回家务农,林木莲读了高中,最后补习一年又能咋样,还不是照样回来捏泥巴团子。

好在孩子们还是玩自己的。两人上学放学打猪草都是一路,直到王芙蓉辍学后联系才少一些,因为胡雪晴与李军的加入,两姐妹联系多了,王芙蓉心里渐次平衡了不少。虽说林木莲参加村小民办教师考试,尽管她认为考中不成问题,结果录取的还不是村支书家的远房亲戚。林家父母一气之下,到村部要求查卷,结果碰壁而回。李军闻说此事,找了人出面,这才水落石出:村支书使了调包计。

村小学民师,每月工资象征性地先领一小部分,大头要等年底乡政府收“四项提留”时兑现。这次,李军点拨了她,说是小商品市场已经放开,可考虑贴补家用。现如今国家处处让人有希望,只是你一时窝在乡镇感觉不深罢了。幸福是奋斗出来的,谁都可以发家致富。

林家代销店开张了,渐渐地有了些利润,只是进货麻头。父母亲年纪大又不识字,只有自己挤出休息时间,加上还有几亩农田放不了手,林木莲累得如同散了架子。

进货渠道只能是多考虑镇供销社,偶尔的才能坐船赶县城。林木莲多是选择路近的镇供销社,利润自然低了,再加上货源转手几道,又有多家小商品批发部兴起,自然没几个赚头。好在骑自行车来回一趟,有时放了学也能抓紧救个急。

相对来说,驮盐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坎。出了小镇,进入田野就是一路坎坷,还有几段上坡,必须有一脚蹬劲。这次也是林木莲多批发了半袋,自行车后胎快压扁了。刚下了场小雨,机耕土路有些湿滑,自行车加速冲到一半,眼看快要登顶时冲不上去了。

要是半途折返,弄不好就是人仰车翻……

突然而至的恐慌,化作一声惊叫,两旁的稻禾齐齐儿往前直闪,只剩下眼睛一闭天旋地转。突然,后面有股力量顶住了自行车后轮,一个男人喘着粗气,直接连人带车推过那段坡度挺陡的田埂。

是李军。李军帮她扶稳车子,又一路护送进村。李军这才知道,林木莲谈的对象是义务兵,家里基本指望不上,几年才有的一次假期,远水解不了近渴。看到一家人卸货的忙碌,还有林家父母留他吃饭的诚心挽留,李军这才相告:胡雪晴谈了男朋友,那男人他也听说过,不是读书的料,但人家有個当官的爹,三年兵退伍分配工作,能将胡雪晴调进城里。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李军一回头,劝林木莲不必再送,“你,是不是太苦了?”

迎面一阵风,稻禾舞起浪,掀起叶子背后泛起一条条欢快的游龙。乡村六月,禾苗生长,四处蓬勃。上月,林木莲还以此为背景拍了张照片寄给刘昌林,只是到现在也没收到回信。与李军相比,刘昌林同样优秀,如同这片生长的稻菽,只是有了农业户身份羁绊,难以通达坦途。李军因为老家在农村,到了谈婚论嫁年纪,也是高不成低不就的老大难,胡雪晴自然难以高攀,但退而求其次是不是也可以考虑。

李军倒也看得不重:我喜欢的是人。要是像你这样好的,农村户也无所谓。

“好不容易跳出农门,再一陷进来,岂不……要不,表妹王芙蓉怎样?”这句话一直搁在心里,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

6

胡雪晴月底大婚,新郎杜翔宇大她两岁,条件没得说。只是她属龙他属虎,命相会不会不合?胡雪晴说:自己是龙命,吉人自有天相。

婚礼排场之大,林木莲岂能想到。那会儿流行这个柜子那个橱子总共多少条腿,女方陪嫁若是有了48条腿就撑面子。那一路到底抬去了多少条腿?还有什么“三转一响带咔嚓”,就是缝纫机、电风扇、自行车这些带轮子的,照相机这样带响声的,嫁妆浩浩荡荡一字排开,十里长街也不夸张。

邀请当伴娘的信,林木莲只有婉拒。别的不说,自己真找不出一身体面衣裳。婚礼进行到一半,李军留在城里同学家住宿,林木莲只得沿着华灯初上的宜湖街道返回。宜湖这么大,没有她的家,一河星辉被船头碾成一层层泡沫。一路救急似地赶回,还没缓口气,父母双亲围上来了,东拼西凑地报出账目,那是乡亲们一天里赊的账,东家两元西家八毛,哪家能有现钱?

麻雀先不与雁飞。林木莲还得安慰二老,眼下不能自暴自弃。刘昌林来信了,说今年本来给他一个考军校指标,因为业务优秀参加全军比武错过预考,结果只给了个考士官名额。

士官就士官吧。1985年百万大裁军后,部队改革脱胎换骨,个人命运连着祖国,祖国好自己才好。虽然她还不知道士官这个新名词究竟是个啥样,但她感觉到,立于奋进蓬勃的海面,虽然身处乡野,就是浪花只要努力总有作为。

李军赞同她的想法。粮站业务淡季,李军时常光顾芙蓉村,林木莲邀上王芙蓉一起,去了她家承包的鱼塘。

十几亩水面,三年一转承包期限,眼下轮到王芙蓉家。王队长此时虽然卸了队长之职,但土生土长的哪个不是养鱼好手。他还有一手烹调手艺,那是部队大熔炉的馈赠。再加上承包的鱼塘随便一网,拎起来就是新鲜。这里的美味吸引着李军时常呼朋唤友过来,一群青年人谈得投机,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得他们浑身的劲都是紧绷绷的。

不是么?放眼望去,处处诗意。林木莲没想到王芙蓉居然也能对诗,舌战群雄不落下风,红霞挂脸妩媚顿显。鱼虾满桌,高朋满座,把酒临风,诗情画意。有人说了句:户籍制早晚得改,什么户口不户口?将来都是古董。

王队长大为赞同。这天的他使出浑身解数,油炸、清炖、红烧、糖醋等烹调手段不断翻新,鱼虾蟹鳖招之即来,色香味形俱佳。酒酣告别,王芙蓉划桨摇橹,李军一行船头弄潮林立,仿佛梦回青春年少:

我歌唱每一座高山

我歌唱每一条河

袅袅炊烟

小小村落

路上一道辙……

李军早年读的文科,上粮校并非初衷。只是他没想到热情好客的王队长,自有一番算计:那就是想让李军成为乘龙快婿,让女儿嫁进城里由糠箩跳进米箩。他觉得粮站食堂清汤寡水,只有这满河鱼儿能勾住他的胃。男孩的胃连着嘴,嘴牵着心。他相信只要计划周密,把住关键时刻,这事八九有戏。因为,他女儿就是一朵芙蓉花,青春就是无价的筹码。

机会来了。照例又是挽留一帮小青年喝酒,林木莲因为家有小店一时走不开。王队长乘势与李军推杯換盏,不一会李军醉眼蒙眬,眼前微笑着的王芙蓉似乎成了一朵吐蕊的芙蓉,而他突然有了采摘的冲动。数年之后,王芙蓉还记得那天的李军语无伦次:你为什么叫王芙蓉?我还当是芙蓉王呢。那是香烟牌子,以后我抽烟,就抽芙蓉王……

当然,还有的,那天的关键时候,看看火候差不多了,王队长轻轻前推了女儿一把。估计着鱼棚里的那张小床,两具青春的身子被点燃开来,一时间在寂静旷野唱出一夜成人的歌谣,王队长能不偷着乐吗。

李军来芙蓉村的频率加码了。林木莲因为上课走不开,王队长找来麻友陪李军小赌怡情。李军领悟力超前,一百多张麻将牌被他组合得出神入化,每一张牌无须眼看只凭手摸,有时与王芙蓉比赛摸牌技艺,更多时候,只要李军一进村口,就有上次约好的麻友出村相迎。

也就是这年入冬的一天,李军告诉林木莲,他说通了家里,开春迎娶王芙蓉。

林木莲起初不大相信,但看着李军一脸真诚,只说了声:想好了吗?

这朵芙蓉,算我摘了。李军一转身,潜入村口那片稻田深处,“可能,我李军是同学中混得不好的一个,这场姻缘,如果是杯酒,也是自己酿的,先不管那么多,一口干了就是。”

7

老料老料,烧锅倒灶。风烛残年的父母,待字闺中的小女,老人的心思,只有看到女儿成家立业才能安心,更何况突然间又病倒了一个。

刚从士官学校毕业的刘昌林接到电报,请假开了结婚手续证明。虽然士官学校毕业意味着脱离土地束缚,但因为经济拮据,婚礼只能象征性地在老家操办。部队提倡晚婚晚育,好在也理解女方家特殊情况。前些年一场洪灾,林家房屋倒塌,结婚必须重建,加上购置家具置办酒席以及父亲治病,缺口是个天文数字。几乎硬着头皮,林木莲进城找胡雪晴,想从她丈夫杜翔宇的银行贷款。

新婚不久,父亲去世。父亲总算看到女儿成家,只是婚礼极为寒酸。送别丈夫,返程的林木莲在镇上碰到李军,李军随王芙蓉口吻,喊了声表姐,“就这样?嫁了?”

还能怎样?

要是以后,能随军就好了。一随军就能农转非。要不然,指望民师考试转正,指标太少。

林木莲一笑:真没往那方面去想,他只是个士官。不管怎么说,总是要考的。不管考上考不上总要试试。输了再来嘛,输不丢人,怕才丢人。

望着林木莲远去的背影,李军心生敬佩之意。底层挣扎的林木莲,想的就是求人不如求己,即使房顶漏雨,她一个新媳妇跪在瓦片上,膝盖磕破了也不知道疼。生活教会了她,她不上房顶,总不至于指望古稀的老母吧。

转年开春,王芙蓉与李军操办婚事。本来,李军想等等再办,因为有消息调他进城,做一家粮站主办会计。可王芙蓉等不及,王队长更是怕李军进城夜长梦多。

在林木莲眼皮子底下,表妹婚礼排场大气上档次,这在芙蓉村多少年也没见过,王家陪嫁一点儿也不输给非农业家庭。有村妇们就王芙蓉婚事足足说了几天,有的还拿林木莲相比说事,说两朵芙蓉花,一个还高中生呢,这一比就不能看,落水的凤凰不如鸡。

有什么可气的?刘昌林是士官,提干无望,月薪攒下一大半也是杯水车薪,全部存进银行将来也不抵多大的用,孩子渐渐大了,母亲逐渐老迈,代销店因为照顾不及转给他人……相比之下,李军那家粮站每到节日发福利,王芙蓉顺水推舟拎回村里。好几次,粮站处理的麸皮成车拉到村里,工人下货时一一敬烟,让王队长说话时腰杆子拔得挺挺的。只是王芙蓉依旧出手大方,有时扯了块好布料,总不忘留出一角,任林木莲怎么给钱也不肯收,还一口一个表姐,一声一个红媒。

王芙蓉举家搬迁,林木莲事后才知,因为在校上课,直到放学时才撞见了辞行的王芙蓉。两人站在门前,芙蓉丛中映出两张脸庞,一张抑制不住的笑,一张勉强挤出的笑。

“我就这个命,但我不认命。”半天时间里,只有林木莲说了这么一句,还有的是短暂的沉默。那一刻,林木莲狠了心:复习参加成人自考,拿大专文凭,再看以后有没有考公办教师的机会。刘昌林信上说,他的战友老家在沿海省市,那里的民师已经允许考公办,同一片天空,阳光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刘昌林信上还说,下个月,他要参加全军比武,他所在的那个岗位,部队政策有了变化,表现优异的士官也有转干机会,像他这样有军功章的,希望很大。

坚持有了回报。王芙蓉进城两三年之后,林木莲陆续进入收获旺季:先是拿了大专文凭,后是省民办教师转正政策出现松动,她又是全县第一批极少数直考转正的;接着,刘昌林破格提干的消息,成就了两人的比翼双飞。

一下命令,刘昌林成了正连职上尉,距离副营职随军只一步之遥。刘昌林驻军苏北某市,夫妻俩揪心的是儿子刘平安未来的教育条件。眼看随军梦想即将成真,自己不仅转了公办,又拥有大专文凭,随军调动手续的最后一点桎梏也随之消除。

激情澎湃的日子来了,林木莲腾出手来,精心护理着小院里的芙蓉花。芙蓉花开红艳艳,这几年没好好护理,芙蓉花有了沧桑,而今的芙蓉花像是懂得了主人心理,愈发心花怒放。花开两度之后,刘昌林办了随军手续,还为林木莲落实随调,一到驻军部队,林木莲在那座城市一所知名小学继续当老师,刘平安转学手续也一同办好。这些年林木莲教学成绩卓越,到部队探亲期间,那所学校的领导和上级教研室专家闻说之后,一致表达了求贤若渴的盼望。

熬出头了,一晃十多年光阴没了。就要离开故乡了,林木莲想写信告诉王芙蓉和胡雪晴。以前,每次都等王芙蓉回村,自己是被动的。现在好不容易想主动一回,却想起来这些年只顾考这考那,到现在还不知道她们新的联系方式,想把喜讯告诉对方,一时也没机会。

随军之际,也没什么贵重行李,本来这些年就没怎么置办家产,刘昌林带回的积蓄,多是成了银行存款单。除了随身衣物和托运书籍,没几多有价值的家什,几个蛇皮袋火车站提前托运,一家人离开时倒也轻松。那趟直快列车是子夜时分,这也是直达的唯一班次。一家人吃过晚饭没怎么入睡,刚一出村,突然漫天大雨,原先送别的亲人先后散了,一家人出村时无人相送。林木莲牵着母亲,刘昌林背起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挥别芙蓉村。

雨幕纷纷而落,黑黢黢的村子进入熟睡时分,雨点淋湿头发,泪滴湿润眼眶,忽地,林木莲想起門前那个花园,眼下芙蓉花还没打苞,老屋已经卖给村邻,责任田也退还村里。只是这一走,那些花儿似乎有些孤单?人家嘴上答应说要照看。毕竟是外人,他们能懂花语花心吗?

淅沥雨夜,四周沉寂,只有雨滴敲打着雨伞声声作响,望不几望,林木莲眼里发涩鼻子发酸。她想着抓住什么,却不想双手空空,儿子在丈夫怀里,旁边是一路无言的老母亲。“走吧。”她轻声地说着,像是招呼着一家人,更像是叮嘱自己。

刚一迈步,母亲突然放声大哭。老人哪会想到,黄土埋了大半截的人,还要颠沛流离,离开这一辈子还没有离开过的故土。

8

婚后这些年,刘昌林在部队上几乎是名义丈夫,家庭这副担子,只能是林木莲一肩扛了。如今总算团聚,好容易随军了天亮了团圆了,哪想到还没过一个月,一纸命令,上级抽调刘昌林参加二野征战记采编工作。

谁让你成为军嫂呢。作为军嫂,你就要以相应人格生活在相应精神里,应付五谷杂粮和严寒酷暑衍生的病痛,把风寒嚼碎了,把倦怠咬断了吞下,咽下疾病,咽下绝望。二野征战记采编任务要采写几年,一旦接受,剩下的就是没完没了的全身心投入。天南海北的采访、写作、通稿……眼看刘平安的中学择校问题,如大山一样横亘眼前。

部队窝在山洼子里,按照属地就近入学政策,只能去驻地一个升学率很烂的中学,要么就是自费上私立中学。市区名气大的省重点示范中学,独数一中与三中两所名校,生源历年挤破头,市教育局领导一年也批不了几张条子。对于孩子来说,一是路途遥远,二是除了学区居民,其他一律采取摇号入学,只有极少量机动指标供学校掌握,那是为了每年应付升学率而准备的。刘昌林出差这些年,林木莲对刘平安的学习抓得很紧,不仅作文竞赛多次拿了市级大奖,数学竞赛又出人意料地拿下省级赛冠军,而且几乎没有上过一次奥赛补习班。

考虑到刘昌林不能分心,部队几经协调,要到了三中一位教导主任的手机号。林木莲得了宝贝似的,连忙从银行里取了厚厚一沓子钱买了部手机。这是她们家第一次有了手机,好不容易弄懂了使用说明书,第一个电话就打了过去,只是那个手机一直打不进去。打的第二个电话,是远在天边的丈夫。刘昌林忙着采访为这个国家曾经九死一生的开国元勋,只回了一句走不开,末了,又追电话教了一招:发短信试试看,死马当作活马医。

没有摇上号的学生家长,每天一大早陆续涌来,楼都挤满了,明知没多大希望,直到天色将晚,才一个个依依不舍地离开。从部队家属区出来,骑车带着孩子,正值炎热天气,到达时快近晌午时分。刘平安也挺有志气,一路上口干舌燥也没买瓶水喝。母子俩摸到三中门口,远远望去,偌大的校园只有这幢教学行政楼人声鼎沸,五道楼层之上探出黑压压人头,如冬季觅食的鸟儿栖在电线杆上,演绎成一幅躁动的五线谱,释放着乱哄哄的一片。

下晚时分,还没一点头绪,四周都是陌生面孔散发出来的同样渴望,既是难兄难弟苦姐苦妹还是竞争对手,一个个眼里带着提防,一个个伸着脖颈张望。好几次,林木莲都想离开了,一看刘平安心就软了。在家时,她不止一次问过孩子:非得去一中三中么?

刘平安极为执拗:“上不了这两所学校,还不如打工。”

林木莲不敢再问了,她知道孩子性格倔强得如同父亲,学习成绩好是一个方面,不服输认死理儿也是遗传。幸好是暑假尾声,她还没上课。也只有从营区通往城区的那条山路知道,这个军嫂的自行车驮着十一二岁的男娃子,一趟趟的起早摸黑,最后居然感动了上苍。而孩子早出晚归在十几里外读书,又不让住校,母子俩这一年半载吃的苦齐腰深。常常地林木莲晚上接孩子放学回家,就着白开水吃一顿清汤寡水的晚饭。吃着吃着,林木莲抱着孩子哽咽开了。

一开春,更为棘手的事来了,林木莲随军暂住的房子,还是1970年代建造的老式营房,即使买空调安装也不起作用,一到酷暑寒冬简直就是遭罪。生活不习惯不说,八旬老母亲生老病死更让人揪心。每逢佳节,母子俩形同孤雁,清明时节祖坟也没人插青。刘昌林提干时年龄即将到杠,在部队几无发展前景。再一个就是刘平安渐渐大了,这里的高考与老家省份不是一个模式,中学教材也是省教版,而老家那里还是人教版……如果回去晚了,孩子学业真要耽误了。

再也不能耽误孩子了,既然刘昌林部队发展空间不大,不如早点转业回家;家里老母亲需要照料,再说这几年下来水土不服,她自己也落了一身的病。

刘昌林叹了口气,事业刚刚起步,又不忍心看到妻儿老小跟着受罪。这些年,想想只有愧疚的份,于是同意了林木莲的决定。

与王芙蓉和胡雪晴一度失联,只得一声叹息。当年,林木莲一路奋斗极不容易,单是各种考试证书,拎起来就是红红的一大摞,遇到梅雨天都要包得严严实实的,生怕发霉。前些年她考上公办,村邻还拿她们俩相比,说林木莲转公办吃皇粮又怎么啦?还不是从芙蓉男人那里花钱买米?她吃的每一粒米,都是李军发的货。

没想到,一别快有十年的林木莲随夫转业回到原籍,这次能在粮食局里见上。一回到家,王芙蓉急了,说,这个刘昌林,还真能倒腾的。

李军说:人家改名了,咱得与时俱进。刘畅,《宜湖日报》大记者!

9

河东河西啊,这次故人碰面,居然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

林木莲落脚宜湖不久,租的是两室一厅,顶楼,西晒,老旧小区物业跟不上趟。仅有的几盏路灯,睁着有气无力的眼。王芙蓉早就答应说前来串门,只是李军一时没空,好不容易电话约胡雪晴,胡雪晴说:她们早就见过了。

其实,那次在菜市场,跟在林木莲后面,胡雪晴仅仅是途经这个小区,当时只是站在楼下往上望了望。林木莲一再邀请他俩上楼,杜翔宇没吭声,随嘴吐出一口烟雾云山雾海,让林木莲一时看不清脸部表情。当时三个人手上拎着菜,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互相留了手机号码之后就没了下文。

突然上门造访的王芙蓉,一身名牌真丝连衣裙,百货大楼新款,一折也没打的上市货,几种首饰一样不缺珠光宝气。见林木莲端茶,王芙蓉说:老李带着呢,不喝热的,一烫一身汗。

那只茶杯套了个霸气皮套,有个斗大的“奖”字。茶杯立在桌上,映衬得屋子亮了一大截,间距拉得很开的茶叶,尖芽根根向上,悬浮不沉。

客厅有点挤,加上没装空调,王芙蓉坐不住,往窗口那里凑。林木莲连忙开了电扇,王芙蓉把电扇调个头朝墙上猛吹,折射过来的风缓了劲道,往李军身上柔柔地喂。调理停当,她这才帮林木莲参谋,说买房子不要急,看哪个小区性价比合适。

林木莲说了个名字,在宜湖市算是高档小区。王芙蓉嘴边一扯:表姐,天价房呢,我都不敢想呢?都说军官转业带回一麻袋钱,莫非……老板油真厚?

王芙蓉的担心不无道理,世纪之初的宜湖房价,最贵小区的楼价,就是公务员不吃不喝一个月的薪水。刘畅一个当记者的,还是差额性拨款事业编,林木莲小学老师,哪有多少存款?

接着,又免不了说到孩子。刘平安转学回宜湖市读初二,与王芙蓉儿子李帆虽不同校,但是同一年级。李帆读的是宜湖市最好的私立中学,单是门槛费就是天文数字,想挤进去得削掉一层头皮。当年,要不是李军疏通关系,门都没有。“老李心疼儿子,一笔择校费,抵上两条项链。”王芙蓉的項链牵动着窗外的日光,“表姐,还没买一条?这个刘昌林,哦不,刘畅大记者,安的什么心?”

本是一句说笑话,林木莲眼泪含在眼眶,硬是洇了。“窝还没安顿好,东跑西跑也没剩下几个子……还得留点,要是孩子明年考不上一中,买进去可不是一两个钱。到时……”林木莲顿了顿,还是说了:“能不能借几个?要不然,孩子中考悬着,哪有买项链的心思?”

这以后,电话里说事,王芙蓉总要查探刘平安的考试分数。有时问得急了,林木莲觉得王芙蓉多了些势利,话音刀刀带血,每句直抵要害,不像两人当初在芙蓉村时的两小无猜。在村里王队长霸道压制林家,那是上一代人的事,几十年过去,单拿孩子成绩比来比去,有意思么?有时候,刘平安考得不理想,林木莲就如实相告;大多时候,刘平安成绩名列前茅,她也只是尽量省略,静听王芙蓉手机里得意的笑声:怎么样?李帆有出息,下地的肥,没有白撒的。

中考说来就来,考完估分,王芙蓉心里定定的。没过些天有了电脑查询,李帆考上宜湖市二中。王芙蓉起初不好意思打电话问,后来才知道刘平安考上一中,还是个重点班,单是中考成绩,甩了李帆60分。

王芙蓉心里紧了,“藏得真深呐,表姐啊表姐,居然来这一手,一直麻痹我们。走着瞧,高考时再见分晓。”

林木莲倒没往这方面想。刘畅跑新闻,白天夜里连轴转,自己教学任务繁重,如今两家都有高中生,一切社交活动能免则免,半年没个电话也正常不过。“既然你顾不上孩子,就上好班,能多挣几个是几个,反正我们一家人都得往前冲。知识改变命运,高考决定翻身;既然拼不了爹,那只能拼命。”

一家三口就这样拼命开了。这期间,市开发区有几家厂矿不景气,职工抛售原始股。刘畅帮人做策划,有的厂矿一时不好给报酬就抵原始股,一些困难职工听说刘畅愿意收购,有的上门相求,哪怕低价随便给几个都行。林木莲气糊涂了:收这些花花绿绿的破股票做什么?

刘畅苦笑:那些老职工,快退休了,捏着这些彩纸,不也寒心?就算我没加班熬夜挣这些钱;万一以后,这些股票涨了,我们可是赚了。

这穷日子,真的是过怕了。林木莲想了想,也就没了埋怨。

10

粮站改制提上议事日程:原先光打雷不见雨,突然一天大雨倾盆。

作为家属工,王芙蓉离了粮站就是两眼一抹黑,李军大小是个科长,总得安个去处。没想到正式文件一宣布,夫妻双双躺枪,一刀切货币化处理。都是一锅端,你上哪儿说去。

当初把丈夫当成跳板的王芙蓉,一夜间成了半个城里人。也就是说人住城里,城里没工作,到头来打回原形,等于是一个城里买房的失地农民。民以食为天,哪有人不吃粮,有吃的就有买卖,粮站就是天经地义的铁饭碗。谁能想到事到如今,说没就没了?

从会议室出来,一大拨人灰头土脸。王芙蓉想等李军,看能不能有啥补救。李军远远地站在一家桑拿浴门前打手机。这家桑拿浴新近开张,就是以前的那家土菜馆,老板前一阵子被纪委请去喝茶再没回来,这才改弦更张。

是林木莲的电话,询问改制情况。王芙蓉一听,炸了:她看笑话么?国营单位买断,就给这么点钱,除了统一买保险,到头来剩不了几个。老天不公!该下岗的不下岗,不该下岗的还真下了,这以后哪个不吃粮?当老师的当记者的怎么不下岗?老百姓不看报纸电视不听广播就是了,自家孩子自己教,不往学校里送,能死人不成?

李军只得息事宁人,好在他有财会底子,找了家会计事务所,收入还强一些。王芙蓉只能全职,虽然节约度日,但除了吃喝真没多大的事,没些天肚腩鼓得像是吹气。听说楼下有人炒股赚了,她跟去观察了几天,回家试了试水,几个月下来,买断工龄的几万元被套牢了。

喝凉水塞牙,放屁砸脚后跟,招谁惹谁?今后只有指望儿子混点出息。想到这,她炖了汤汁,悄悄想犒劳一下正在复习的儿子。推门进入,李帆正背身卧在床上塞着耳机,连母亲进来都没觉察。好儿子,真棒,别看人家一中我们二中,出水才看两脚泥,到时候看她有啥好嘚瑟。早年的芙蓉村,哪容她家掏土?王芙蓉渐次走近,只感觉到周身的血往脑门上涌,一伸手把李帆的手机打在地下,哇地一声哭了。

与此同时,在外应酬的李军醉醺醺地进了屋,二话没说,抡起巴掌直往儿子脸上扇。王芙蓉连忙护着:是我没看紧,孩子难得打游戏放松,复习半天了……要怪怪我,我拖累了你。

晚上的饭局,李军听说粮食局下属多家粮站面临拆迁,还有些上好的商铺,预订名单里居然有林木莲。怎么会是林木莲?她才进城几天?家门口鱼塘还不知深浅?然而,那个销售部经理,准确地说出林木莲的单位,地地道道的对号入座。

不仅李军想不通,王芙蓉更是如此。他们哪里知道,同是记者,别人按部就班,他却风生水起。这也得益于那些年在部队的坚韧,还有的是好心好报积攒的人脉。同样的经济人物访谈,他不仅能写得出彩领导满意读者叫好,更能写出那些大企业家一直想说而又说不出来的心里话。于是人脉越聚越广,总有人找他投放广告,因此也得了一定的合理提成,日积月累的也算一笔横财。还有鲜为人知的就是,当初刘畅购买和收购的那些企业原始股,忽闻一夜春风来,升值幅度似孙大圣翻筋斗云,一翻十万八千里。

更有个王芙蓉不能接受的现实,眨眼间来了:李帆考了本三本,刘平安考中京城名校:985+211。

转业原籍这些年,林木莲一直低调,人前人后随礼,如今办个升学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丈夫不是高级别官员,也没桌数限制。林木莲一一写好请柬,王芙蓉与胡雪晴的自然放在头两家。朋友闻说纷纷到场,一些文艺界朋友现场献演,加上电视台“市脸”激情主持陡添震撼。敬酒时,林木莲没找到胡雪晴与王芙蓉,只在宴厅角落看到喝高的李军。李军手捏酒杯摇摇晃晃:表姐,做梦啊,翻身农奴把歌唱……你们不能再好了,行了行了,让不让我们活?

胡雪晴和杜翔宇没来,礼金到了;王芙蓉没来,李军不就代表了?林木莲哪里知道,为喝这杯喜酒,王芙蓉事后与李军吵了一场,自然少不了大骂李帆:窝囊废儿子,没人救得了你。七尺男儿,你就忍看别人欺负老娘?咱们复读一年,不考上一本,没脸回芙蓉村。

仿佛激励复读的儿子,也仿佛父子间达成某种协议,李军一夜之间醒了,说要报考会计师。若能考上,再找一家会计事务所,最好能当个合伙人,年薪嘩哗地,怎么说也高于林木莲一家收入。王芙蓉一听,身上像是上足发条,买菜也是一路小跑。有次,她撞见了正在街头采访的刘畅,话语时冻时烫:北京沙尘暴,还有雾霾,李帆哪受得了?我们只想考个省师大,离家近,哪天想儿子了,包饺子送过去,一下车保准还是热的。

11

升学宴没到场的,林木莲还要上门回礼。靠着杜翔宇,胡雪晴转入一家效益不错的民营医院。林木莲在一般性回礼的基础上,又加了个大礼包,还与胡雪晴预约了电话。

胡雪晴所在的医院,年年参加全市基层服务站所考评,单位奖金发得勤快。在单位混脸,并不完全冲着这些奖金,有时得了奖金还不够请客,但要是几年不刷个存在感,也是掉面子的事。医院年终评奖原是轮流坐庄,新任领导觉得不妥,主张公开考评。因为杜翔宇打了招呼,这次得了个县区级优秀。胡雪晴一大早看光荣榜,就是想拍张照片激发女儿的进取心。毕竟,刘平安的高考成绩是一种存在,更是刺激。

光荣榜上,却有另一个名字稳稳当当地栖在自己头上。那是她极不愿意看到的:林木莲。

而且还是市级优秀,高出自己一个档次。凭什么?她才进城几年?市优教师指标稀缺,那么多默默奉献的榜上无名,凭什么好事鬼打墙地撞上了她?“这是我们的城市,乡巴佬进城也就罢了,凭什么还要平起平坐?当年,我们是筛子头上的米,哪粒不是圆滚滚的过了几遍?”

这可是我们的地盘,我们的!街道厂房小区是我们父辈熬出来守下来的。城镇户口,当年那可是有粮本的人。你们呢,秋收时把风干扬尽的上好粮食挑进城,汗珠子摔八瓣。现在倒好,你们把地里种的水里养的无污染无公害的自己留着,有化肥农药残留的提篮小卖进农贸市场,让我们吃着激素毒素色素不说,你们还鸠占鹊巢?想进城就进,进了还不想走,占地盘买房买车挤进了编制,让老城区成了你们的背景墙。那些大城市开始限购,宜湖怎么不对你们限购?

胡雪晴刚到门口,看到正在等待的林木莲,还有那个花花绿绿的大礼包,正被女儿杜小春喜滋滋地捧在手里。“没心没肺,还不知廉耻了?还不看书去?”胡雪晴急了,抓过大礼包扔到门外,里面好多吃食撒了出来喷了一地。

几天之后,胡雪晴缓过了神,没想到更大的一件烦心事从天而降:杜翔宇提出协议离婚。

谁想到呢,一个进城打工妹,几个月前粘上了杜翔宇。现在,挺着大肚子的打工妹,直接摊牌逼宫上位,“那好,我就去市纪委!”

幸好,这个小妹涉世不深,让杜雪晴三下两下给罩住了。如果赔偿到位,对方也愿人流了事;如果闹到市纪委,杜翔宇横竖就是一个惨字。节骨眼上,夫妻应该同心同盟,先把外敌打跑再说。还有一个,胡雪晴摸准了,这个小妹是芙蓉村的,早年还是林木莲学生。

也只好,再低头一次了。林木莲这才知道,这个小妹是王芙蓉家的远房堂妹,说最好请王芙蓉一起去。胡雪晴说:王芙蓉失联了,李军考了会计师证之后,跟一个大老板到河南开公司去了。李帆今年刚一考上大学,李军就狠心走人,据说年薪30万。

30万?比他们两口子一年收入还要多拐一个弯。刘畅知道,出任这家企业财务总监,其实没必要拿那种高薪,只是这些年来李军做账是把好手,特别在规避财税风险方面颇有心得,以前苦于“无证驾驶”,现在胆子壮了。只是为什么跑那么远,奔五的人了还背井离乡,至于吗?

一瞬间,林木莲清醒了,李军外出挣钱不是主要的,他有会计师证,家门口也能找到体面事,之所以全家远飞,名义说是挣钱,其实是因为补习复读的李帆,让这对夫妻俩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李帆甚至连那个省师大也没戏,考了个三本,录取学校在偏远省份,将来能不能在宜湖这样的欠发达城市站住脚跟,还是个问号。

至于么?林木莲忽地想起胡雪晴,还有那个被扔的大礼包。

将心比心,难道说不是吗?这么多年的奋斗,却换不来自己想要的,特别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前些年在外奔波,如今三个姐妹好歹同住一个城,林木莲想的就是难得一聚患难与共。可现在呢?胡雪晴是城里人,生分一点倒不难理解,王芙蓉那可是表妹,而且自己还算半个红媒,为什么会这样?夫妻俩一把年纪,突然间远赴他乡,连胡雪晴都告知了,为什么手机号换了也不说一声?

12

孩子上了大学,下班后家里清冷了不少,林木莲与刘畅没什么亲戚可走。满目四望,小富即安者居多,谈笑无鸿儒。随军时也想过回故乡之后,好歹有同学有亲戚,只是没年把两年,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前年,林木莲买了新房,是宜湖天价小区,黄金地段三楼大套,三室两厅精装潢。李军夫妻一进门,开口闭口就是“大房子、豪宅”什么的,回家后两人吵了一架,还说了“什么表姐,我连杀她的心都有。”这样一句。胡雪晴呢,弦外之音也让人不爽:山不转水转,别以为进了城就成了皇帝,自己也不看看,脚上泥巴洗干净了没有?

难道,她林木莲就该一辈子待在乡下?千辛万苦进了城,与她们平起平坐,不可以吗?

往事历历在目,几十年难道能像一阵风一样,挥挥手就如烟散去?不会的,不可能的,林木莲坚信,说不定有那么一天,她们还会相逢在大街上,一路说说笑笑,天生好姐妹的模样。

电话里听到熟悉的声音,刘畅没想到,李军居然回了宜湖,眼下正在宜湖宾馆宴请。三四年没见,李军明显涨了气派,与电视上时常露脸的那几位本市官员敬酒时风采豪爽。这次,他是代表公司回乡处理一件棘手官司,该到的政府官员都到了,有几个记者与刘畅也是熟脸。远走河南,李军酒量陡增豪放,倒出五粮液如黄河之水之天上来。送走客人,醉眼蒙眬的李军道别时,只匆匆说了几句,这几年没日没夜地奔波,芙蓉村也顾不上了,好几次都只能是在梦里。

“小车不倒只管推。表姐放心,我这老牛破车,一时半会倒不了。”道别时,李军这才怒吼了一句。

这次见面,虽说留了通联,但各忙各的也没多少联系。日子飞走,刘平安本科毕业后成功留京保研,暑假回来,一家人在大街上迎面撞见杜小春。

杜小春大老远地就与刘平安打招呼。回到家里,林木莲感受到,杜小春对刘平安有那么点意思,言谈举止里藏着献媚的份。刘平安说:老妈,怎么可能?这种学渣,怎么带出去。

刘平安说得更为直接,他的理想就是出国读博,拿那种全球全额奖学金。没过几年,刘平安说到做到。大功告成之时,一家人想上街喝点好好庆贺一下。这么些年,这一家人埋头苦干从不张扬,一路的辛酸只有自己知道。一家三口正走着,忽地看到当了外婆的胡雪晴正在操办喜宴酒。林木莲掏份子钱随礼时,两个人还拉拉扯扯了一会。

刘平安这一去天遥路远,没说几句,林木莲眼泪汪汪。胡雪晴说:好了好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矫情。不过,你有你的风光,我有我的风采。你们家要学历,我们家要孙子。你们想做学问搞事业,我们要的是子孙绕膝。人生几十年光阴,一到过年过节,我们万家团圆,你们捧着手机看视频哭去吧!一个儿子,太优秀了,到头来还不是为人类生的。

这样一说,没法继续了。刘畅说,杜小春在银行上班,嫁的家庭只是个一般干部,而且……

“而且什么?”林木莲追问。

刘畅这才摊牌:胡雪晴就是个死鸭子嘴硬,她们家这些年换房又买车,她说炒股赚的,难道她是股神?是杜翔宇参与了药品腐败窝案。

林木莲忙问:“你怎么知道?”

“市纪委找他谈过了,眼下只是观察阶段,以观后效。”刘畅说得轻描淡写。见林木莲愣在那儿,刘平安说:老爸可是宜湖大记者,大城小事,有他不知道的?

“记者嘛,就得有双新闻眼。”刘畅自嘲了一句,忽地,他的眼睛一亮,往路旁一指:那谁?可是李军?

果然,路旁一个人低头走路,一副想要躲避的样子。这时,他们这才知道,李军去年底就从河南悄悄回了宜湖,常年超负荷的劳作,加上烟酒无度,不幸患了重症,医保不能报销的医药费,一年下来十多万,家里早已债台高筑……

“表姐,好几次路过你家楼下,想上来说说话。那一阵子,心里没底,头几次透析,看着全身的血在机器里转了一圈之后又流了回来,担心要是机器卡住了或是停电了,会不会再也见不到大家了……王芙蓉就是不让上楼。”李军倒也坦诚。

自从刘畅搬家之后,两家离得远了。李军那个老旧小区面临拆迁新建楼盘,眼下在宜湖日报开辟专栏预热楼市,刘畅成了跑房产栏目的专职记者。

“该奋斗时没把握住,一步没赶上,步步赶不上,还没怎么搏一把,身子又扛不住……”李军喘了口气:上天有眼,怨不得别人。

刘畅说,做媒体的也居安思危。都5G时代了,自媒体来势汹涌如洪水猛兽,微信微商无孔不入。当年黄金旺铺地段的商铺也日渐零落,快递抢滩,河东河西啊。

李军难得笑了声:大记者,你还想往哪好?你可以了,你就不该回来,要是不抵在眼前,看不到也就罢了。

刘平安留学之后,林木莲后来办了签证,去美国陪读了一个多月,还带回了一些免税物品。居然还能到地球那端走一遭,芙蓉村议论的话风又转了向。刘畅说,最好把美国见闻捋一遍,届时在几个亲友群里分享一下。

分别给胡雪晴与王芙蓉打了电话,刘畅联系好酒店,准备请大家小聚。处于倒时差阶段,林木莲精神有点恍惚,人坐在窗前,眼前迷迷糊糊着,仿佛一大片盛开的芙蓉花移步眼前。那是村里的老房子,每年入秋,芙蓉花撑起一片粉色,好多次她都生出想赎回小院的心。天上云卷云舒,门前花开花谢,芙蓉花香弥漫小院,闻着闻着人也醉了。

这一晃几十年,时间去哪了?

手机响了,是王芙蓉微信,说李军要去治疗,只好爽约。过一会,胡雪晴的也来了,说监狱那边联系上了,明天要去司法局与杜翔宇视频通话,这个机会是杜翔宇狱中好好表现之后,好不容易有的……

这么巧?还不约而同,都是不可责怪的理由。林木莲蒙了:这一路下来,谁赢谁输?

“有比较,就有伤害。”刘畅的身后,是一幅盛开的芙蓉。那是有一年中秋回村时,刘畅特地拍摄了几幅,选中一幅放大之后挂在书房。当时看到这幅照片,林木莲還回忆起了儿时往事:听妈妈说,王芙蓉妈生育之后,一直没有奶水;都是亲戚,农活收工回来,林妈妈有时就坐在门前的芙蓉花旁,避过秋风敞开胸怀,露出两个饱胀的奶子,一手托着一个女娃,哼唱着无字的歌谣,念叨着“芙蓉、木莲”这对叫着芙蓉花名的表姊妹。有时两个女婴交替着品咂的乳头,盖过四处弥漫的芙蓉花香。

记忆中的混沌年月,还有童心未泯的懵懂时代,是林木莲一生中无忧无虑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那些年,每逢芙蓉花开,母亲总忘不了说笑几句:木莲,快来看,你又开花了。

真的?哦,真是的呢。林木莲的笑声如金属片在空中碰撞,惊得芙蓉花儿醒了,一抖一晃的:本来嘛,女儿我就是一朵芙蓉花。

忆起陈年往事,刘畅有点疑惑,他打开手机百度。只见“度娘”清晰注释着:

芙蓉:一种锦葵科、木槿属植物;原名:木芙蓉;别名:木莲、拒霜花、酒醉芙蓉。

醉芙蓉:又名“三醉芙蓉”,清晨开白花,中午花转桃红色,傍晚又变成深红色,为稀有名贵品种。

责任编辑: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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