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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座森林

2020-10-30于怀岸

广州文艺 2020年10期
关键词:小娜长沙

于怀岸

林小娜从澳大利亚墨尔本回酉北的第三天,刘一哲才知道消息。像以前她每次回来时一样,刘一哲没有直接给她打电话,而是让廖萍萍联系她,约她有空时同学们聚一聚。自然不是因为刘一哲不知道她国内用的手机号,他也确实从没问过她的手机号,但她父母家的座机号他是有的,一直存在手机通讯录上。上周日他还登门看望过林伯和谢姨,他们没告诉过他小娜要回来。这么些年来,刘一哲根本就没有直接约她的习惯了,当然也怕约不出来她。刘一哲知道林小娜回家的消息,不是廖萍萍告诉他的,甚至根本就不能说是个消息,而是他亲眼所见的。今天早上,刘一哲去上班,开车从护佑路经过,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他点了一支烟,摇下玻璃窗吐烟圈时,看到护栏外人行道上一个高挑的穿着风衣的女人走过来。在酉北的大街上很少看到一米七左右的女人,更少看到穿长风衣的上点年纪的女人,这个女人恰恰具备了酉北女人没有的特征,刘一哲就多看了她一眼。女人当时离他至少有二三十米远,红灯转绿时,她虽走得离他的车更近了一些,但刘一哲并未认出她是谁。

进了办公室,秘书送来沏好的茶,放在刘一哲桌上。茶是大红袍,不是滇红,刘一哲呷了一口就尝出来了。刘一哲从不喝绿茶,只喝红茶,办公室里一直放的是滇红,这大红袍是从哪来的?应该是哪次外出开会带回来的吧?具体哪次,他想不起来了,望着女秘书款款走出办公室的背影,他突然想到了那个高挑的穿长风衣的女人不就是林小娜吗?

她至少有五六年没回酉北了,怎么突然回来了?为了证实他的判断,刘一哲拨通了廖萍萍的手机,在确认林小娜前天就回到酉北之后,他语气平淡,装着随口而出给廖萍萍说问下她哪天有空,老同学们聚一聚嘛。电话那边廖萍萍的“好”音刚落,他就掐断了电话。

过了大约半小时,廖萍萍回复说,小娜讲今天或明天晚饭都行,后天她要去州城母校做个讲座,就从那里起身回澳大利亚。刘一哲抬手看了一下腕表,现在是上午九点一刻,他问廖萍萍,你今天方便,还是明天方便?

廖萍萍说:“我今天明天都方便,随你定。”

刘一哲想了想说:“那就今晚吧,六点,挪威的森林。”

“什么地方?”廖萍萍追问道,“你再说一遍。”

刘一哲这才想起,挪威的森林是一家新开的类似于农家乐的餐馆,它在市区东北角的玉屏山顶上,那地方一般人真还不知道,刘一哲也是偶然发现的。半年前他爬山时窜到那里,一个人吃了顿午饭,至今还记得口味非常不错,特别是铁板烧黄牛肉和油炸南瓜饼,前者焦香鲜嫩,后者松酥香甜,落口消融。他给廖萍萍说:“那地方你们找不到,到时我开车接你们去。哦,你记得叫一下老罗。”

“不叫其他人了?”

“你不知道郑逸民去年底就调到州城去了吗?”

“听到过风声,已经走了吗?他没给我说呢!”廖萍萍抱怨道,“又不是鬼子进村,悄悄走的呀,这狗日的,干什么事都像做特工似的,真没劲。”

刘一哲不想跟廖萍萍谈论郑逸民,说五点时我开始一个个接人,就挂了电话。

除去调走和意外去世的,现在还留在酉北,他们那届州城大学生化系的同学至少还有七八人之多,但跟刘一哲同一个班的就只有廖萍萍和罗长沙,若再加上半前年调走的郑逸民,也才四人。林小娜不是他们那个班的,也不是他们生化系的,而是中文系的。她是廖萍萍的高中同学,高中时就关系要好,大学期间也过往甚密,常来他们班上找廖萍萍玩,从而让刘一哲、罗长沙和郑逸民认识了她,继而就熟悉了。那时的林小娜高挑漂亮,温柔大方,是很多男生们眼中的关之琳或张曼玉,其实平心而论,廖萍萍也长得蛮漂亮的,只是与林小娜比起来逊色了。大二时,刘一哲、罗长沙和郑逸民三人同时决定追求林小娜。当年他们仨同一寝室,又是好哥们,谁也没瞒着谁,想瞒也瞒不住嘛,大家开诚布公,公平竞争,至于花落谁家,全凭个人魅力的展示和林小娜自己的选择。第一次约林小娜出来吃饭,就是他们仨凑份子,请她和廖萍萍到州城最有名的边城酒楼吃海鲜,当年他们把这次集体约会称为爱情启动仪式,搞得既正式又隆重。那顿饭花了218元,刘一哲现在还记忆犹新,不是因为他出的最多,出了78元,而是因为那顿饭让他两个月没吃早餐。刘一哲家境贫寒,这78元,相当于他半个月的生活费用。当然,更加记忆犹新的不是花了多少费用,而是仪式本身,那天他们趁着酒意,轮流地向林小娜表了白。这是他们设计好的流程,主意是郑逸民出的,用他的原话说,我们这样光明磊落地表白出来,一方面是把问题抛给林小娜,由她做选择;另一方面也可避免兄弟内讧,伤了和气。罗长沙马上表示赞同,他说古人早就说过,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为了一个女人伤了兄弟之情,划不来。

刘一哲无话可说,只能赞同,但刘一哲很清楚在追求林小娜这事上根本就没有公平竞争,他跟郑逸民和罗长沙相比,既存在先天不足,又有后天失调的劣势。从长相上来说,他不像罗长沙那样挺拔英俊,也不是郑逸民那种清秀俊朗;从家境来讲,罗长沙是干部子弟,郑逸民是商人之后,他可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子弟,这些都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是罗长沙和郑逸民都是本地人,而且还都是酉北人,而他是外地人,来州城大学一年多了,他既不会说本地话,又很难听懂本地话,他们说慢一点,他连蒙带猜还能懂个百分之四五十,要是說快一些的话,他就瞎蒙了,一句也听不明白。罗长沙和郑逸民显然也知道这个优势,跟林小娜在一起时,罗长沙和郑逸民就故意不说普通话而讲本地话,他们一讲本地话,林小娜也只能讲本地话了。刘一哲努力地学过本地话,无奈他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最后只好放弃了。同时放弃的还有追求林小娜。他总共追过林小娜九个月,写了四五十封情书,但没得到过任何回应。

罗长沙和郑逸民也跟刘一哲同命运共呼吸,最后都铩羽而归。郑逸民五个月后就不战而退,一年后在英语系找了女友。这女友后来成了他老婆,直到现在还是。罗长沙坚持得最长,一直到毕业前他才彻底放弃,给刘一哲和郑逸民宣布他其实一直另有所爱。至于爱的是谁,他拒绝透露,直到他们三人都分配到酉北工作后,他还是没有说出来。刚参加工作那几年,同学们纷纷结婚生子,罗长沙也结了婚,他老婆肯定不是他以前拒不透露的那人,而是别人介绍的一个在农业局刚上班的中专生。只有刘一哲例外,一直单身到而立之年,直到林小娜突然出国后他才谈女朋友,并很快结了婚,但又很快离了婚。六年前那次林小娜回国,他们几个老同学聚会时,罗长沙和郑逸民还在调侃刘一哲,说他对林小娜才是真爱,但刘一哲死不承认,坚决地说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从大学时起刘一哲就喜欢跟罗长沙玩。老罗这个人性格开朗,大方义气,又幽默风趣,不仅讨女生喜欢,男生们也喜欢跟他玩。郑逸民的性格刚好跟罗长沙相反,沉默寡言,特立独行,虽然他跟谁都不太亲近,但老郑这人有个好,他从不要求别人为他做什么,更不会抱怨别人没为他做什么,所以刘一哲和罗长沙跟他相处得既波澜不惊,又平安无事,但就是怎么也亲近不起来,感觉有他无他无所谓。而刘一哲自己给人的印象却是少年老成,刚毅稳重,也正因为刘一哲这种性格才能很好地调和罗长沙和郑逸民的矛盾,所以他们三人才能玩得特别要好——至少在外人眼里是这样的。林小娜曾说过他们仨是性格的“左中右”三派完美组合。刘一哲一直想不通,既然他们仨左中右占全了,为什么林小娜一个也没有看上呢?那时的林小娜确实让人琢磨不透,她漂亮、温柔、知性,但也很神秘,整个大学时期,除了她找廖萍萍来玩,刘一哲、罗长沙和郑逸民是很难见到她的,更甭说单独约得出来她。刘一哲之所以很快就放弃了追求他,正是因为她神龙见首不见尾,而自己一味地单相思不仅太不值当,而且还会自己把自己弄疯掉。

“往事不堪回首,”刘一哲在民族中学大门口接上罗长沙,不禁感慨道,“老罗你的发际线快到天灵盖了呀!”

“我又不是才谢顶的,”刚钻进车厢后座的罗长沙下意识地挠了挠头皮,笑嘻嘻地说,“老刘你又发什么神经?”

刘一哲问:“老罗你想想,你是哪时叫我老刘的,我又是哪时叫你老罗的?”

“不记得了,”罗长沙说,“有好几年了吧。”

刘一哲纠正他:“不是好几年,至少有十年了,这说明了什么?”望着罗长沙一头雾水的样子,他又很严肃地说,“你个榆木脑壳,说明我们老了啊!”

“老了就老了呗,”罗长沙毫不在乎地说,“自然规律,你左右得了吗?”

罗长汉说话就是这么个味儿,什么好话听上去语气都是冲的,坏话就更甭说了。酉北人管这种语气叫馊洋葱味儿,不仅刺鼻,还发臭,刘一哲已经习惯了罗长沙动不动就跟他抬杠,打了方向盤去接廖萍萍。廖萍萍的单位是环保局,在民族中学的左侧八百米远的一条小巷子里。车开到坡子街巷口,廖萍萍已经出来,在一根电杆旁等。她上了后座,坐在罗长沙的旁边,罗长沙故意皱了一下眉头,说:“你干吗不坐副驾座,要坐我身边?”

“我偏就要坐,”廖萍萍泼辣地说,“想让小娜坐你旁边,门儿都没有。”

罗长沙干笑一声,说:“她都好多年没回来了嘛,就想她坐旁边多说几句话,这你也吃醋呀。”

“我才懒得吃你的馊洋葱醋,要吃也是前面那位开车的人。”廖萍萍把战火往刘一哲身上引。刘一哲不上当,不搭她的话,眼前盯着后视镜,小心翼翼地把车倒出巷口。他知道一搭话,廖萍萍会更加起劲地揭他和罗长沙当年追求林小娜的老疤。当年他和罗长沙的那些糗事,廖萍萍知道的不少,都是郑逸民告诉她的。也有可能是罗长沙这个大嘴巴告诉她的。

车开到林小娜家楼下。这是一栋临街的老楼,原民贸一局的单位职工楼,“穿衣戴帽”改造后焕然一新了,林小娜父母家在三楼,廖萍萍脑壳伸出车窗可着嗓子大声喊她名字。林小娜应了,等了好一阵,她才从楼上下来,边走下楼边举着手机说话。林小娜依然穿着上午刘一哲老远见到的那件米黄色薄风衣,披着湿漉漉的齐肩长发,脸色潮红、干净,显然她刚刚洗过澡,但没有化妆。林小娜本来就天生丽质,上了年纪依然美丽动人。

林小娜在副驾座上坐下后才挂断电话。她没跟刘一哲打招呼,扭头给后座的罗长沙和廖萍萍解释:“郑逸民晓得我回来了,打电话问我去不去州城?”

罗长沙说:“早应该喊老罗过来,还赶得上吃饭。”

从州城到酉北自己开车也要一个半小时,郑逸民没车,现在喊他来显然不现实了。

林小娜的家在城南,玉屏山在城东北,要穿过整个老城区才能爬山,爬上山顶才到吃饭的地方。刘一哲四点半从办公室出来取车接人,在城区里窜来窜去花了一个多小时,车子爬到半山腰时已经六点过一刻钟了。此时太阳正在下山,残阳如血,浇红了西方一大片天空和天空之下绵延起伏的山头。从车窗望出去,老城区鳞次栉比的房子在明亮和阴暗的光线交替中变化多端,斑斑驳驳,给人一种异常诡异,又很新奇有趣的感觉和丰富复杂的视觉冲击。林小娜被这景象迷住了,脑壳伸出车窗外,尽力地把头扭过去回望。“这地方我好像从没来过,从这里看酉北城,很美,很有味道。”她指着一座尖顶的楼房问道,“那是电力大厦吧,九十年代酉北最高最漂亮的楼房,对吗?”

廖萍萍没有伸出头确认那栋楼,而是赞赏地说:“小娜你出国那么多年了,酉北话一点也没走腔,真是难得。”

“是吗?”林小娜说,“一眨眼出国就快有二十年了,岁月不饶人哟。”

罗长沙接口说:“这话听起来怎么跟刚上车时老刘说的那句一个味儿啊。”

刘一哲在后视镜里盯了一眼罗长沙,道:“我说了什么呀,你这话什么意思?”他还想再说句什么,林小娜扭头提醒他前面有弯道,好好开车。她又对罗长沙说:“莫嘴巴多,这路弯多拐急,让他集中精神开好车。”

三栋隐藏在玉屏山顶的一片树林里呈品字形排列的茅草屋,就是挪威的森林饭庄。为什么不叫饭店或者酒楼,而要叫饭庄?刘一哲没有问过老板,也许是老板觉得庄要比店或楼大得多吧,气派和气势一些。三栋楼中间大,二层,两边小些,是平房,屋顶盖的都是茅草。当然不是以前农村人过穷日子时的那种茅草屋,而是精心设计的别墅式的建筑,外壁是漆成深棕色的防腐木,窗子是镂花的铁艺窗,茅草也不是真的,是仿真茅草。三栋房子围出了一个很大的停车坪,四周栽种了长势茂密的花花草草,美人蕉、朱顶红、飞燕草正开得艳丽,红的紫的粉的,煞是好看。明眼人一看就晓得这是一家高档消费的地方,不只是农家乐饭馆这么简单。大家从车里出来后都说想不到酉北还有这么好的吃饭的地方,刘一哲说好的还在后面,这里的菜味道真不错的。

廖萍萍问:“应该贼贵吧?”

“还好呀,”刘一哲答,“跟市内的天然居价位差不多。”

偌大的停车坪空荡荡的,只停了刘一哲的宝马X4,廖萍萍有些怀疑这地方真像刘一哲所说的,菜肴既可口,价位又不高,她转念又想,这地方不开车来,谁会爬上山来吃一顿饭呢?就是吃得再饱,走到山脚下估计又会饿起来了。

刘一哲掀开后备厢取出装酒的手提袋,让罗长沙提,罗长沙接过来,看了眼,说:“高度酒呀,老罗你不是好多年都不喝白的了吗?”

“小娜回来嘛,开戒!”刘一哲说,“今个儿真高兴呀!”

“开戒”这两字他说得很大声,像发表宣言一样,铿锵有力,一锤定音。“今儿个真高兴呀”是模仿解晓东的唱腔唱出来的,拖腔拉调,而且还扭动着腰身和屁股配合他的高兴劲儿。走调的唱腔和滑稽的肢体语言惹得林小娜和廖萍萍哈哈大笑起来。刘一哲扭着屁股带着大家进入主楼大厅,朝右侧的一间叫作水云间的包厢走去。大厅里除了柜台里一个收银员露出半个头颅外,空无一人。水云间是一个小包厢,服务员已开空调,里面很凉爽。坐定后,刘一哲喊服务员拿来菜单,他先点了招牌菜铁板烧、黄牛肉和清蒸鳜鱼,想了想,又加了个南瓜饼,然后把菜单递给旁边的廖萍萍,说每人必须点两到三个自己喜欢吃的。廖萍萍点了菜后把菜单又给了罗长沙。林小娜最后点,她只点石磨豆腐和小炒芹菜。菜单回到刘一哲手上后,他看了眼,又加了个牛腩炖萝卜火锅。服务员拿着点菜器出了门后,林小娜问廖萍萍:“这地方环境真不错,叫什么来着?下次回来,还来这里吃饭,要是口味真像一哲说的那么好的话。

“挪威的森林,刚才来时那么大招牌,你没看见吗?”罗长沙抢着回答她,然后又自言自语地说,“酉北山顶上的一个饭店,干吗叫这名,跟挪威隔十万八千里呢!”

林小娜逗他说:“你知道村上春树吗?”

“是个日本人吧,” 罗长沙一脸懵懂地问,“他跟挪威的森林能扯上什么关系?”

林小娜噗嗤笑出声来。廖萍萍也一脸茫然,显然他们都不知道村上春树是何许人。笑完,林小娜抿住了嘴,宽容地说:“算了,不跟你们学理科的人扯这个,这是我的专业,跟你们不搭界。”

“大家好几年不见,开开心心吃顿饭比什么都好。”林小娜转换话题,罗长沙摆脱了尴尬后马上又说:“小娜,你有几年没回来了,还是回来过没有联系我们?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现在酉北的同学也不多了,回来后大家还是要聚聚的,今晚老刘请客,明天或后天我老罗做东,看你哪时方便,现在就定下来吧,明天接着聚!”

刘一哲知道羅长沙家经济并不宽裕,又被老婆管得紧,但老罗这个人大方是没得说的,他说请客那是一定得请的,而且必定会去高档的地方。正想着怎么阻拦罗长沙请客,又不伤他自尊心时,刘一哲听到廖萍萍问林小娜:“明天你怎么安排的,要不大家都去我家吃晚饭,刚搬了新屋,大家都还没去过呢。”

林小娜看了看刘一哲和罗长少,迟疑地问:“一起去吧?”

罗长沙说:“也行,晚饭去萍萍家,后天我请。”

“后天她走了啊,”刘一哲说,“是吧,小娜?”

“后天去州城,做个讲座,然后就回澳大利亚了。”看着罗长沙惊诧的表情,林小娜安慰他说,“下次再聚吧,父母年纪大了,以后每年我都会回来的,聚的机会多的是。”

“我记得你出国应该有十六七年了吧?”罗长沙说,“前几年回来一次,我还记得,再往前,我都记不清是哪年聚过了。”

“小娜是三十岁那年出去的吧,”廖萍萍说,“转眼十六七年就过去了,我儿子都快上大学了。”

“二十八岁那年,”林小娜纠正道,“正好是生日那天到的澳大利亚,我记得特别清楚。”

罗长沙喝了一口餐桌上倒好的茶水,接着他被廖萍萍打断的话继续对林小娜说:“下次回来,把老公和孩子也带来啦,让大家也认识认识。”林小娜闻言后愣住了,怔怔地望着罗长沙,像是不认识他似的。廖萍萍狠狠地盯了一眼罗长沙,他没看到,继续关心地问,“你找的是华人老公,还是洋老公,孩子是不是混血?”林小娜的脸色越来越潮红,她紧紧地抿着嘴,身体里像有人在拉风箱一般,整个胸脯快速地一起一伏。很显然,这个话题令她反感、不适,她在尽力地压抑着自己。廖萍萍赶紧偏过身去扯罗长沙的衣袖,说:“老罗,把你的烟拿出来,我想抽支烟了。”

罗长沙把盯着林小娜的眼睛转过来,看着廖萍萍:“你从不抽烟的呀?”

“让你拿出来就拿出来,”廖萍萍不耐烦地说,“哪那么啰唆呢!”

听廖萍萍语气很坚定,罗长沙从裤兜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从桌面上给廖萍萍推过去,他刚收回手时,林小娜起身一把抓起了烟盒和打火机,抽出一支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后,起身往包厢外走去。

“我去下洗手间,马上回来。”她语气急促地交代了一句,就出了门。

当年林小娜为什么突然出国,一直是装在刘一哲心里头的一个没有揭开的谜,包括罗长沙和廖萍萍,至今也迷惑不解。当年他们一起分配到酉北工作,罗长沙和林小娜分在民族中学教书,一个教化学,一个教英语。林小娜读的是中文系,但她英语成绩特别好,毕业前过了专业六级,教高中英语不仅不吃力,而且深受学生欢迎和校领导重视。但林小娜只教了三年书就转了行,调到市旅游局,负责酉北旅游宣传和接待外宾的工作,几年后上面准备提她当副局长,她却偷偷地考上澳大利亚墨尔本一所大学的研究生,突然辞职出国了。当时她的父母,酉北的同学,几乎是所有认识她的人,听说她要出国读研都吃惊不已。大家觉得她在酉北发展得好好的呀,而且按那时的发展趋势,以后做正局长,做副市长,甚至市长的可能性都很大,干吗要跑到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岛上去读自费的大学?这有点说不通啊!

难道是逃婚吗?

真是这样吗?刘一哲想了很多年,却一直不敢当面问林小娜。大学毕业时,刘一哲本可以不分配到酉北工作的,他是外地人,原则上是要分到家乡的那个县,只因罗长沙和郑逸民的怂恿,他自愿分配来了酉北(相对于他家乡湖区的县,酉北是落后地区,当时按国家政策大学毕业生只要申请到落后地区工作就能如愿)。刘一哲分配的单位是民贸一局,他只坐了两年办公室,就下到酉北生源制药厂做质检科副主任,之后一路升职,二十八岁就做了厂办主任,再之后又做了副厂长、厂长。国有企业改制后,他就成了生源药业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刘一哲问过自己很多次,当年真是想跟罗长沙和郑逸民在一起才来酉北的吗?这理由明显不成立!他们又不是“同志”关系!哪怕他俩再舌灿莲花百般劝导和怂恿,也占不到他来酉北的百分之一的动机。直到几年后他已相亲无数次,却既没有多大激情也没有任何结果后,他才想明白,他来酉北其实是冲着林小娜,这是他潜意识里的东西,当年做决定时他并不明白,或者说那时他心理上故意屏蔽了它,特别是在罗长沙、郑逸民和廖萍萍及其他同学都结婚生娃,只有他和林小娜还单着时,当年深埋心底的这个潜意识又开始冒出头来,拱得他日里不能安宁夜里不能安眠时,刘一哲决定重拾旧山河,再追林小娜。这时的刘一哲已经不是大二时的毛头小伙,他的心智成熟多了,而且他还有一个有利的条件,就是林小娜的父亲林云龙很赏识他,妈妈谢梦芸更是看重他,多次暗示过希望他能成为他们家的乘龙快婿。刘一哲分配来酉北时,林伯就是民贸一局副局长,是七八年来一直看着刘一哲进步的老领导,刘一哲调去制药厂后,他还经常打电话喊他来家里吃饭。

刘一哲在林小娜父母的鼓动下,事隔八年之后又开始给林小娜写情书、打电话、约会。林小娜也响应了刘一哲,他们偶尔会一起去外面吃饭,看电影。

在刘一哲准备按酉北的风俗去林家提亲时,林小娜突然出国了!

她一出国,就像只脱笼的鸟儿,好多年没再飞回来。林一哲知道跟林小娜恋爱结婚无望后,很快娶了老婆,是生源制药厂的一位年轻的做财务的女大学生。这段婚姻只维持了不到三年,离婚后前妻带着儿子去了省城。又过了几年,刘一哲再婚,对象是酉北一个镇的副镇长。这段婚姻维持的时间长一些,直到去年底两人才协议离婚,但至今知道的外人不多,罗长沙和廖萍萍肯定还不知道呢!

很多年来,刘一哲一直没想明白,林小娜不仅瞒着他,也瞒着父母,为什么突然就出国了?林父林母也不明白,曾经多次跟刘一哲解释过他们根本就没有发现过女儿要出国的苗头,刘一哲绝对相信他们说的是实情。林小娜出国,是不想跟他恋爱和结婚,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刘一哲一直想问问她,以前没有机会问,后来她回国探亲,聚会时人多,他又没有兴趣问了。他只听谢阿姨说过,小娜在国外一直没有结婚,还是单身。

刘一哲以为他把这个谜彻底忘记了,刚才罗长沙问起小娜的老公和孩子时,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忘记。

服务员已经上完菜,酒精炉子上的火锅汤咕嘟咕嘟跳了起来,林小娜还没回来。刘一哲决定去看看。他出了包厢,来到卫生间门口,看到男女间都没亮灯,就往大厅外走去。果然,林小娜抱着双臂站在停车坪外沿花坛边,天空还没有完全黑下来,透着一些朦朦胧胧的亮光,林小娜苗条的背影就像一帧剪影立在那里,她的前方,是一大堆晚霞燃尽后的黑云,层层堆叠,排山倒海似地向着他们这边压过来,刘一哲心里一紧,一股强烈的窒息感袭击了他的胸腔,令他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站定,深吸了一口气后,才快步走到林小娜身旁,尽量温柔地说:“在想什么呢,可以开饭啦。”

林小娜头也不回地说:“你先进去,我马上就来。”她的语气就像山岗上拂过的晚风一样清凉冷淡,刘一哲心头一凛,犹豫了一秒钟,伸出左手,握住林小娜右手手指说:“我陪你说说话,再去吃饭吧。”

林小娜没有抽脱手指,任由刘一哲握着。最先,刘一哲只是试探性地轻轻地握住她的四根手指尖,见林小娜并不反感,就改成了攥住她的整只手掌。他感觉林小娜的手掌也像她的话语一样,凉冰冰的。沉默了一阵,刘一哲先开口:“小娜,我又离婚了。”

林小娜扭头看了他一眼:“你这是第几次离婚?”

刘一哲愣了一下,说:“这是我第三次想追你,可以吗?”

“你是认真的吗?”林小娜语气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地问道。

“特别认真,”刘一哲答,“比前两次认真一万倍。”

“算了吧,”林小娜扭过头,看着前面已经没有一点儿天光,只剩下黑漆漆一片的山头,淡定地说,“你还是别认真为好!”顿了顿,她又说,“你不知道我在国外经历过什么,不知道我的心早就死了。”

“回來吧,”刘一哲几乎喊了出来,但声音却是很轻很柔的,“别再出去了,倦鸟也要归巢,旅人总得返家,在国外你永远都是一个旅人,酉北才会有你的家。”

“好好过你的日子,”林小娜说,“别可怜我!”

她丢下刘一哲,转身往大堂走去。进了门后,回头见刘一哲还愣怔着,喊他:“吃饭去吧,别让他俩久等。”刘一哲撵上去,跟在她身后说:“你要这么说,就当我是开玩笑的吧。”

“希望,如此,最好。”林小娜边说边进了包厢。

罗长沙已经把五粮液开瓶,斟满四个小杯子放在每个人的饭碟边了。以前,最早可以追溯到大学期间,每次聚会,他们都是喝白酒的,罗长沙和刘一哲都知道林小娜和廖萍萍的酒量并不输他俩。酉北有句俗话:女人要么不端杯,敢端杯的就不是女人。就是能喝白酒的女人比男人要厉害得多的意思。林小娜坐下后,看到面前的白酒,皱了下眉头,这时罗长沙端起了酒杯,对刘一哲说:“老刘你发个话,大家先干一杯。”

刘一哲举起酒杯,站起身很豪迈地说:“欢迎小娜回国,一点薄酒,万千感慨,总而言之,希望小娜常回家看看,更希望小娜下次回国,再也不走了,留在酉北最好。”一仰头,他干了杯里的酒。廖萍萍接着也干了,抹了一下嘴巴说:“刘一哲你这是赤裸裸的表白吗?告诉你,小娜是我的,即使她不走了,你们谁也别想抢走哦。”

大家都笑起来了。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林小娜抿着嘴浅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酒杯。她的表情像是辣得受不了,鼻子眼睛挤成一团,嘴巴却像条渴水的鱼,张得圆圆的。罗长沙见林小娜没干,不肯放过她,说:“小娜以前喝酒那么豪爽,今天咋啦?”

林小娜求饶说:“真的很多年没喝过白酒了,不适应了。”

“那我不管”,罗长沙既霸蛮又耍赖地说,“你干我就干,你不干我就不干。”

林小娜只好干了。罗长沙干了后马上拿起酒瓶给所有的人斟满第二杯。酒过三巡,林小娜脸色绯红,有点醉态了。看来她真是有很多年没喝白酒了,刘一哲记得以前她喝下半斤白酒后也不会上脸。倒是廖萍萍一点事也没有,逢杯必干,气定神闲。罗长沙斟第四杯酒时,刘一哲正想说别给林小娜倒了,这时林小娜突然一拍桌子,对着他大声说:“一哲,我晓得你为什么带我们来这里吃饭。”

罗长沙握着酒瓶的手悬住,问:“为啥呀?”

“这叫什么地方?”林小娜问罗长沙。

罗长沙答:“挪威的森林呀。”

“你们还记得当年州城也有个挪威的森林吗?”林小娜提高声音说,“当年他追我时,我俩唯一的一次约会,就是在挪威的森林酒吧里。”她睃了眼刘一哲,“我那时被你两天一封的情书烦透了,就同意你约我出来,我们去的就是挪威的森林酒吧,是吧?”

“州城是有家叫挪威的森林的酒吧,在武陵剧院那条巷子里,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刘一哲被林小娜连珠炮似的话弄懵了,“我们单独去过那里吗?”

林小娜说:“去过,肯定去过。我们还打了个赌,说好你把我喝趴我就做你女朋友,我把你喝趴你找别人去做女朋友……”

罗长沙问:“有这事呀,到底谁喝趴了谁?”

“结果就不要问了嘛,一哲,是不是?你还记得不?”

刘一哲反驳林小娜道:“谁喝趴谁,这事儿真的有吗?怎么我记得那时我就根本没约出来过你,每封信都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你连瞄没瞄一眼我都不知道呀!

“肯定是真的,你没喝过我,别不承认。”

“你确定没记错吗?”刘一哲的脸涨红起来,“你肯定记混了,可能是郑逸民,也可能是老罗哦。”

罗长沙立马声明:“肯定不是我,我那时的酒量号称二斤半,怎么可能被小娜喝趴,再说我这人也不是什么君子,真有这个赌的话就是你拿枪顶在我脑壳上我也不会让着小娜的!”

刘一哲说:“那就是郑逸民了。”

“郑逸民根本就没追过我,我怎么可能跟他去酒吧喝酒?”

“鬼话,”刘一哲情绪激动起来,大声吼道,“我亲眼见过他写的情书,题头就是你的名字。”

罗长沙帮腔说:“他怎么可能没追过你,这个我可以帮老刘作证。”

“他还真就没追过小娜,若是你们看到他给小娜写情书,那肯定是给谁代笔的。”廖萍萍忍不住插言道,“也可能是他装模作样,故意给你俩看的。你俩别这么看我呀,告诉你们实话吧,他那时追的是我,这个小娜最清楚了。”

“真的呀?”罗长沙和刘一哲异口同声地问。

“不过我那时看不上她,他追了一年多,也就没再追了。”

“这个老郑呀,”罗长沙感慨道,“城府比马里亚纳海沟还深咧!”

廖萍萍说:“你们不能这样说老郑吧?若是再回到年轻时,我宁愿选老郑嫁了,不会选现在的老公。”

“这话你以前从没说过哟,”林小娜感兴趣地问,“为啥?”

“也不为啥,就是感觉而已。”廖萍萍答,“也许换个位,当年嫁的是老郑,可能也会后悔,会想还不如嫁现在的老公呢。不过,老郑这人,虽然不讨人喜欢,他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也没你们说的那么不堪。”

刘一哲一直对郑逸民没太多好感,当年一个宿舍,在别人眼里他们是很好的哥们,这确实不假,但那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上下铺,总不能搞得关系僵得像仇人吧!来酉北工作后,刘一哲就跟郑逸民来往少了,好几年都碰不了一次面。因为关系疏远,他调到州城时也没有通知刘一哲,更没有喊他出来喝酒庆贺。刘一哲不感冒郑逸民,不是觉得他是个坏人,正是因为他的性格和城府,总是让刘一哲觉得他很“阴”。真的只是种感觉而已,事实上从上大学同舍以来,他们之间并未发生过任何龌龊之事,就连口舌之争也未有过。

林小娜说:“上山前老郑给我打电话,说想过来一起喝餐酒,怕我们等不起他。”

“是怕老罗和老刘不理睬他吧,”廖萍萍接口道,“他这些年是混得很惨的,在单位业务能力强人际关系差,职务总是提不上去,在同学们这里,也没几个肯跟他交往。”

“我们对他没意见呀,一直以来都是他不跟我们玩,”罗长沙说,“连调走这么大事也闷着,他若说了,我们肯定会喝酒欢送他,老刘你说对吧?”

就像对郑逸民这个人不感兴趣一样,刘一哲觉得这个话题更无聊,就没搭理罗长沙。头脑里摈弃郑逸民之后,刘一哲的思绪又回到了林小娜说的那个挪威的森林酒吧。现在他记起了,他确实跟林小娜去过一次那里。到底是谁约的谁?他正努力地回想。他又想起来了一点,那是他刚认识林小娜不久的一天晚上,那时他开始追她了吗?给她写情书了吗?他还是想不起来。他又想起来的是那天他和林小娜都喝醉了,他俩是相互搀扶着走出酒吧的,然后一起打的回校。可他怎么也想不起那晚是谁先喝趴谁,更想不起有那个赌局,哪怕那个赌局只是林小娜临时起意的一个玩笑而已,或者是她故意捉弄他。这个赌局,他完全没有一点印象!那天去酒吧,到底是谁约的谁,他也想不起来了。难道是喝多断片了吗?不会呀,他不是连一起打的回校都回忆起来了吗?“这不可能是真的”,刘一哲自言自语地说出声来,“她一定是在骗我。”

“谁骗你什么?”罗长沙问。

“我那时会喝不过小娜吗,老罗你不信?”

“我信呀,你那时酒量真不咋样,每次喝酒都是你先醉。”

“喝不赢你,我不可能喝不过小娜!”

廖萍萍说:“那是因为你不是罗长沙那种粗人,而是谦谦君子嘛。”

“我才不是君子呢,罗长沙都晓得不当君子,我比他更哈宝吗?”

林小娜见大家都空了酒杯,端起剩下的小半杯酒一饮而尽,她给羅长沙亮了一下杯底,又对着刘一哲说:“你不信我说的?”

“真不信”刘一哲不假思索地答,“枪顶在后脑勺也不信。”

“不信今晚就再比试比试,”林小娜挑衅地问刘一哲,“你敢吗?”

“谁怕谁呀!谁不敢谁是小狗。”刘一哲招呼罗长沙倒酒,“给她和我的杯子都满上。”

廖萍萍赶忙制止道:“小娜,你喝多了吧?赶紧吃口菜!”

“你别管我,虽有十多年不喝白的了,我一点也不‘虚他的,你就看着我怎么把他放趴到桌底去。”

“好咧,我是瞧热闹不嫌事儿大。”罗长沙应了个诺,给刘一哲和林小娜的杯子里满上了酒。刘一哲端起酒杯,送到嘴沿边,停下了,问林小娜:“还是赌那个赌?”

林小娜爽快地说:“行!”

廖萍萍一时没想起来前面林小娜说过的那个州城的挪威的森林的赌局,满脸写着疑惑,瞧瞧林小娜,又瞅瞅刘一哲,真到刘一哲再一次对刘小娜说“这次你要是输了可不是做我女朋友,而是做我老婆哟!”后,这才恍然大悟,立即大声抗议起来:“你们这是打什么鬼赌,刘一哲,你可是个有妇之夫呢,你不能这样欺负我们小娜呀!”

罗长沙睃了一眼廖萍萍:“就是闹起好玩,莫认真,莫认真!”

“谁说是闹着好玩的,我可是认真的!”刘一哲举起酒杯,一仰头,整杯酒灌进了喉咙里,动作之快,仿佛是怕林小娜马上反悔。林小娜也不示弱,捋了捋额头上的刘海,端起酒杯,也一饮而尽。

“这还真的就卯上了呀,”廖萍萍惊呼道,“刘一哲,你真不是个东西!”

“我怎么不是个东西?”刘一哲的舌头有点麻,吐字不太清了,“我为什么不是个东西,你说我是个什么东西?”

“反正你不会得逞的,就是你赢了,也休想带小娜去开房!”廖萍萍威胁他说,“我会一直把她送到家里,而且我还会给林伯和谢姨告状你欺负我们小娜,看他们怎么收拾你。”

“说你傻你还就真傻了呀,”刘一哲哈哈大笑起来:“我要娶她做老婆,林伯和谢姨高兴都来不及。”他看了眼愣呆着的罗长沙,“再满上酒呀,今晚谁也拦不住,一定得见个分晓。”

林小娜把酒杯递给罗长沙,让他给她满上。她的脸色潮红,表情镇定,似笑非笑地望着廖萍萍,一副自信满满的表情。倒好酒,罗长沙突然回味过来刘一哲的话,问他:“老刘,你又离婚了?”

刘一哲耸了耸肩,语气无所谓地答道:“是呀,半年前就离了。”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干而尽后斜倾杯口亮给林小娜看。林小娜毫不示弱,也一口干了。他俩都把酒杯递给罗长沙。罗长沙不接,反而给自己和廖萍萍的酒杯斟满了,说:“不能光你俩喝,我敬萍萍一杯,行吧。”他指了指还剩有半瓶酒的瓶子,朝着廖萍萍眨眼,意思我俩赶快把它喝完,免得他们再斗下去,再斗就要醉了。廖萍萍没懂罗长沙的意思,反而大声地说:“刘一哲,你这个不知祸害了多少女人的坏蛋,我不准你来祸害我们的小娜。”

“谁祸害谁呀?” 刘一哲顶回廖萍萍,“两个不爱的人在一起生活,那才叫相互祸害。”

罗长沙说:“老刘,不是说你,离半年了,我都不知道,你都快赶上郑逸民的城府了。离婚这么大事,扯到证那天肯定要喝酒庆贺一下,不醉不归呀!”

“这不叫城府,这是个人隐私,” 刘一哲不高兴地说,“你别把话岔开,给我们满酒呀。”罗长沙只好再次拿起酒瓶,给他和林小娜满上后,继续说,“我要是哪天扯到离婚证了,我就请大家再来这里喝酒,一秒也不耽搁地通知大家。”

廖萍萍讽刺罗长沙:“这话对你老婆去说,看你跪不跪搓衣板!”

罗长沙斟满刘一哲和林小娜的酒杯后,竖了竖酒瓶,只滴出几滴来,又晃了晃,没有一丁点声,放下酒瓶后,他端起酒杯,说:“最后一杯,大家一起干了吧,吃点饭菜,说说闲后,就准备散吧。”大约一刻钟前,他看过腕表,已到八点五十,这会儿,肯定过了九点,十点前他得赶回家去,不然老婆会闩门,他会进不了屋。

“没酒了?”刘一哲问。

“没酒了!” 罗长沙答。

“怎么可能没酒,去后备厢拿。”刘一哲把遥控器递给罗长沙,“没酒可不就是开国际玩笑了,小娜可是国际友人哦!”

“是不是杂酒?”林小娜问刘一哲,“我可不能喝杂酒,一点也不能喝。”

刘一哲想了想,车上肯定没有五粮液了,还有两瓶酒鬼内参。内参是他从办公室出来后,开车经过市政府时,在门前的专卖店买的,他本想买五粮液,没有。刘一哲老实承认五粮液没了,只有内参酒。林小娜根本不知道内参是好酒,说:“那就不喝了,我喝杂酒的话不仅容易醉,半夜醒来脑壳会疼得直想撞墙。”

刘一哲问:“真不喝了?”

林小娜坚定地答:“真不喝了!”

“还没决出胜负呢?”

“明天在萍萍家再決吧”。林小娜说完,也不等大家,先干了酒。干完,她把酒杯倒扣在桌面上。这是酉北人表示罢酒的动作,意思是任你天王老子再劝我也不会喝了。

刘一哲双眼紧紧地盯着那只倒扣的酒杯。良久,他才深重地叹了口气:“又半途而废了啊!”林小娜拿碗准备去盛饭,刚起身,刘一哲突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扯得她又坐了下来。刘一哲大声地对踉跄坐下,惊魂未定的林小娜说,“不喝了也行,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林小娜生气地怒视着刘一哲:“你就喝多了呀,开始发酒疯了?”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压在我心里二十年了。”

“我晓得你要问什么,你还是别问。”

“那就再喝,今晚一定得决出胜负。”

“我讲过不喝杂酒。”

刘一哲摸出手机,拨号,通了,大声地对着显示屏吼道:“我是刘总,听着,现在就去买,两瓶,五粮液,送到挪威的森林来……什么……你就是翻遍整个酉北城,也非得找到它,这是命令……必须……马上……”

廖萍萍看不下去了,说:“一哲,你已经醉了,输了,开始耍酒疯了!”

罗长沙也劝他:“还是不喝了吧,再拿两瓶来,都得喝趴。”他又对林小娜说,“不就是一个问题吗,你回答他就是了。”廖萍萍也劝林小娜:“回答他吧,我们就清杯,散了。”

“行,刘一哲,我回答你。”林小娜突然发飙了,大声地吼叫起来,“你不就是想问当年我为什么要出国,告诉你,我就是怕嫁给你。你人这酒量差也就算了,酒品也差,每次喝酒总是纠缠不清!在那个酒吧那次,我就看透了你这德行,多年来死不悔改,变本加厉起来。以前我爸我妈每次在我面前夸你时,我就想我得逃出去,逃到你见不到我,他们也见不到我的地方去,哪怕在那个地方做妓女也比留在酉北强。”

林小娜吼叫时披头散发,张牙舞爪,像头发怒的母狮随时准备扑上去把刘一哲撕咬粉碎。她已经出离了愤怒,不仅罗长沙和廖萍萍惊呆了,刘一哲更是张口结舌,目瞪口呆。他只是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一声不吭。林小娜发泄完,转身盛饭时,他才起身,拿起斜挂在椅背上的肚包,默默地出了包厢。

罗长沙和廖萍萍以为他去前台结账,每人吃了一碗饭,又聊了几句天,还不见刘一哲回包厢,罗长沙说:“他不会掉粪坑了吧,我去看看。”看了卫生间,没人,问了前台,说他结账了,罗长沙跑出大厅,来到停车坪,发现刘一哲的宝马车不见了。

“这狗日的,扔下我们自己下山了!” 罗长沙恨恨地骂了一句。

十点多了,山上不可能打到的士,挪威的森林的老板不在,厨师回家了,只有一个服务员和一个收银员,她们就住山上,没有车,罗长沙只好带着林小娜和廖萍萍走下山。好在头顶天空中挂着一轮明晃晃的、孤独而又辉煌的大月亮,走的又是宽阔的马路。一路上林小娜很生气,大骂刘一哲小气鬼,心比针眼还小,不像个男子汉。

罗长沙也百思不解地说:“老刘咋成这样的人了,上次在太阳岛吃饭,也是悄无声息地走了,跟谁也没打声招呼。”

廖萍萍拉过林小娜问:“刘一哲真离婚了?”

“真离了吧,我爸我妈才会诓我回国的呀”林小娜说,“不过年过节,不然我干吗回国。”

“你说的那个多年前在酒吧里的赌局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想起来了,但那个人不是他,好像是罗长沙或郑逸民,我不记得到底是谁了。”

“你没喝醉吗?”

“你看我醉了吗?”

“我看醉了。”

“他肯定醉了,”林小娜说,“不会把车开到坎下去?我们转拐时往外多瞧瞧。”

“放心,半斤八两他没事的,其实他酒量比我好得多。”

走下山,到達灯火璀璨的城内时已过凌晨十二点,宽阔的酉北大道冷冷清清,空无一人,等了十多分钟才拦下一辆的士,林小娜坐了上去。罗长沙和廖萍萍说他俩家就在附近,让她先走。林小娜走后,他俩一起往护佑路方向走去。

“老罗,现在回家彭丽华会给你开门吗?”

“不晓得会不会开。”

“开个房去睡吧,省得受她的气?”

“你也去?”

“不会碰到熟人?”

“管他娘的,大不了就是离婚。”

第二天下午,廖萍萍做好一大桌子丰盛的菜肴,一直到傍晚天色黑尽,一个人也没等来。林小娜说喝多了,头疼得不想动,罗长沙的电话是他老婆接的,说了句“他正在跪搓衣板”就挂了。刘一哲的手机关机,办公室和家里的座机都没人接听。三天后,廖萍萍才得知刘一哲从挪威的森林回家的那晚,于凌晨六时在家烧炭自杀。警察排除了他杀,判断他是抑郁发作自杀。他们调查了刘一哲的病史,发现他十多年前就患有重度抑郁症。

很可能,林小娜永远都不知道刘一哲自杀了。警察破开刘一哲家门的前两天,她去了州城,当晚十一点她从省城登机飞回了澳大利亚。廖萍萍给她通知刘一哲死讯时,她的手机已关机。也许,她早已知道刘一哲死讯,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了。调查刘一哲死因的警察是罗长沙的学生,他说刘一哲死前一小时曾打过林小娜家的座机,通话时间十七分一十三秒。林小娜的手机号廖萍萍之后再没打通过一次,给她写的邮件,也都石沉大海,她就像去世了的刘一哲一样,彻底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很多年后,林伯和谢姨去世时,林小娜也未回酉北,已经退休的廖萍萍在幼儿园接孙子时,每次碰到也来接外孙女的罗长沙,总会两眼泪汪汪地提起林小娜,说不晓得她还在不在世呢?

“但愿她还活得好好的吧!”最后,廖萍萍总会加上这么一句,然后她和罗长沙牵着孙子,往大街相反的方向各自回家。

责任编辑:杨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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