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二题
2020-10-29丁肃清
丁肃清
关关雎鸠
有一种水鸟叫雎鸠,通常双双出没于江河湖泊中的沙洲嬉戏和觅食。关关,关关,是它们鸣叫起来的发音。一只鸟叫了一声“关”,另只鸟马上也应和一声“关”,这一呼一应,紧凑,短促又响亮,让人听起来,好像就是一只鸟连叫了两声。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的开篇就写了《关雎》,写了两只鸟,也写了两个人,雌雄男女,相辉相映、声情并茂。
《诗经》是中国最早的诗篇,也是中国文学的开河,而《关雎》则为其首篇,换句话说,翻开中国文学的历史,首先迎面而来的就是《关雎》。而《关雎》是一首爱情诗,爱情在中国文学中的地位,毋庸置疑,她作为文学长河的源头率先出发了,走过了数千年永葆着青春,说爱情是文学创作中永恒主题,这话没错。
以雎鸠鸟喻爱情,它们当之无愧,这种鸟一旦寻得了伴侣,就有恩有义、终生相守。
孔子的《论语》中多次提到《诗》,也就是《诗经》,其中也对《关雎》有评价,谓之“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而后有朱熹解释圣人此言:“此言为此诗者,得其性情之正,声气之和也。”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接着看诗里那个君子的表现吧,自此河边遇到了淑女,梦中醒来难忘怀,翻来覆去难入眠,奏起琴瑟表亲爱,鸣钟击鼓取悦她。其结局不言而喻,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又是《诗经》说爱情,意为无论生死离合我们都要在一起,这是我们当初早已说好的约定。
四书五经是中华之根脉,而《诗经》则居五经之首,读之朗朗上口,思之气象万千。与其它经典不同的是,《诗经》的作者都是无名氏。按照老子对“名”的理解:可名之名,非恒久之名。天地本就无名。万物有名,是因命名者(之母)。无名氏却道白出那么多名言至理:“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哪一个句子不掷地有声?它们在千年时光中就不曾老过,都大气凛然,以孔子评:“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不学诗,无以言。”
让今人们读诗吧,诗的老祖宗是《诗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人们的生活,吃穿住用之外,就是情,再也没有其他的东西了。一首《关雎》,《诗经》之首篇,确立了爱情的地位。爱情理直气壮,冠冕堂皇,那两只雎鸠鸟还在鸣唱,一唱一和。那两个青年男女还在倾慕,心无旁骛。中国古代的伦理思想,是以夫妇为人伦之始,道德的完善,都以夫妇之德为基础。《关雎》以雎鸠鸟为范,从关关和鸣始,至相守一生终,此为雎鸠鸟之德。谈婚论嫁,人当向雎鸠鸟学习,不只是雎鸠鸟,还有鸳鸯鸟,文学作品中常以它们喻夫妻,“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还有大雁,“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鸟儿们都如此有情有义,况且为人乎!
圣人孔子也是不排斥情欲的。有说《诗经》先由周代采诗官采集、而后由孔子收集整理而成,他把《关雎》置于集之首,或许是匠心独用。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子又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看来孔子还是有点担心,担心人们做不到德色兼备。可以这样理解,这是他的遗憾,又是他的期待。
一般说来,在爱情婚姻问题上,不忘初心是主流群体之主流民意,但也不乏其反面,权势一大,金钱一多,欲望就大大地膨胀,就喜新厌旧。对此杜甫、白居易也都深有感想,前者说:“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后者言:“新人迎来旧人弃,掌上莲花眼中刺。”
东汉时有个朝臣叫宋弘,新寡后的湖阳公主对其弟光武帝夸宋弘:“威容德器,群臣莫及。”光武帝刘秀懂她的意思,就召见宋弘想为他们牵红线,他对宋弘说:“谚言贵易交,富易妻,人情乎?”而宋弘回答得也干脆:“臣闻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无奈刘秀告知姐姐说,看来是此事不成了。
雎鸠关关,是鸟的咏唱。押韵和律,是诗的发言。一首《关雎》重章叠句、恰如天籁,它不仅仅是爱情的素描,还是为世代情诗打下的底色,自古至今描摹爱情的景象,那两只雎鸠鸟,依然若隐若现、扑朔迷离。
栀子花开忆先生
于小说散文而言,汪曾祺可谓是大器晚成,六十岁重新拾起,作品写得绝妙!金庸对他的评辞是:“满嘴噙香中国味。”他本来是写剧本的,写剧本可有年頭了。再后来,也就是文革那时候,他又参与创作了样板戏《沙家浜》,这剧本原名不叫《沙家浜》而叫做《芦荡火种》,毛主席看了剧本,说就叫《沙家浜》吧。写过《人间草木》的他,竟弄得这么大动静,可谓是耐人寻味。还有,是他为贾平凹捏了个“鬼才”的高帽,而贾平凹也为他赋诗:“汪是一文狐,修炼成老精……”
此人的故事跌宕起伏,不多说,只说两种情况。一,当过“右派”,到后来被人所用时,帽子摘了。当时单位做出的鉴定意见是这样写的:“(汪)有决心放弃反动立场,自觉向人民低头认罪,思想上基本解决问题,表现心服口服。”二,文革时又住了“牛棚”,可是没多长时间,就被人从“牛棚”里牵出来,为何?就是为了写那个《沙家浜》。甚至,还曾参加“检阅”活动登上了天安门城楼。这个人确实不简单,这个人确实有一点古里古怪。没法儿诠释他,就信李白的那句诗吧,“天生我材必有用”。用他的人,有背着他的人是这样说的:“控制使用。”有当他面的人是这样说的:“我们知道,你是个不驯服的人……”无论怎样,这老先生的表情和谈吐,都显得不阴不阳、不卑不亢。他心里都想的是什么,只有他的心知道。
汪曾祺是1989年辞世的,他这一走,走了个余音绕梁,对他的评价反倒多起来,怀念他的汪迷们怀念他到至今。摘抄一汪“粉”写他的一段话吧:“八九十年代可能是中国文化人最后一段从容不迫的时光了,单位生活虽然有种种压迫和桎梏,但也提供了一种相对安稳的生活状态,而整体社会氛围也提供了一个虽不尽人意但也没有失序的精神框架,才让汪曾祺这样的最后的士大夫发出最后的光芒。”
汪曾祺好喝酒。有一次他去探访一老友,老友不在家,他就打开人家柜子里一瓶酒独酌,临走之前,对老友的儿子说:“这酒我喝了半瓶,剩下的半瓶留给你爹回来喝吧。”说这老爷子的幽默,是不雕不琢,浑然天成,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幽默,就是这么一副精神模样,要不然那么多人都称他是“中国最好的士大夫”?
他有一篇作品里写栀子花,抄一段看看:“凡花大都是五瓣,栀子花却是六瓣,山歌云:‘栀子花开六瓣头。栀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处微绿,极香,香气简直有点叫人受不了,我的家乡人说是‘碰鼻子香。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的掸都掸不去开,于是为文雅人不敢,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这是“士大夫”在骂人,还是栀子花在骂人呀?人是不轻易骂人的,花也是不轻易骂人的,骂了就骂了吧,既然骂了,就一定有所骂的理由,讲什么温文尔雅呢!有人打你的左脸,你把右脸也伸出来让他打,那是傻子。渣滓洞的江姐,在敌人往她手指头里扎木签的时候,还要指望她向着对方微笑吗?就汪曾祺而言,他心里淤积着往时多少的委屈、痛苦?他就是不说,说了也没用,他只不过是众多过去时里的人物所經历苦难的标签。词作家阎肃曾对他有论,说他这个人没有城府,说他从里到外都比较纯,说他没有多少防人之心。
防人干吗?防人之事是一个累活儿。不做亏心事,怕啥鬼敲门?一般君子都是这样的,汪曾祺也无例外。脑子里装满了汉语的语法和修辞,装满了人世间形形色色的故事,装满了只属于自己的情趣和情怀,脑子里就留不下多少空间了。他曾经在1958年的小字报里写过一句话:“我爱我的国家,并且也爱党,否则我就会坐到树下去抽烟,去看天上的云。”就因为这个,他又被补划成了右派,被下放到张家口,临走之前他留给妻子一封信,其中一句:“等我五年,等我改造好了就回来。”
他体会的人生是这样的:“人到极其无奈的时候,往往会产生比无比悲号更沉重的滑稽感。”“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如今人们对他写的阿庆嫂那段唱词,耳熟能详。说这是滑稽也不全滑稽,说这是唱词也确实是生活。引起共鸣的艺术,一定是笼罩了人们的感同身受。人生最重要的是经历,经历中最重要的是细节。写剧本的汪曾祺,写小说、散文同样大手笔,除此之外他还是美食家,还做美术的活儿。
“家人闲坐,灯火可亲。”这是汪曾祺的又一句话。有一点温馨,那灯火也就像亲人一样有鼻子有眼、有说有笑了。哪怕一块石头揣在怀里,也还能被暖热呢。其实,中国的文人是很好被打发的,文人敏感,文人易感动,文人都比较善良。你给他一点点阳光,他就灿烂。
他到底是个什么人,谁都说不太准。难得不卖弄亲情,不高标人品,也不乱贴金。家里人只顾过日子,没人懂他的画他的字,也没人赞美他的文他的戏。但是,有一天经人提醒,从书柜顶上拿出随便卷着的他的画作,他女儿说:“这才知道我们失去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父亲。”当时,老先生已经去世五年了。他画的画也幽默,让人忍俊不禁,那画儿们的表情都像他自己,包括一只猫头鹰的眼神。猫头鹰的眼神是亮在黑夜里的,从一定意义上说,这是最后的光芒。
责任编辑 刘遥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