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个梦
2020-10-29陈继明
陈继明
致敬黑泽明
1
他一个人,一边哼着歌,一边在海边走。海面波光粼粼,头顶燕子呢喃。后来他看见很多孩子蹲在岸边,在向海里放漂流瓶。一个孩子递给他一只白色的空瓶子,他接过来,不知该把什么信物放进瓶子里。不过很快他就想起一样东西,灵魂,他想,自己可以把灵魂装进瓶子里,放进大海,让一个有缘人捡到。他抬起手,从头顶做了一个抓东西的动作,灵魂就在手心里了。他似乎长于此道。他把自己的灵魂灌进瓶子,再把瓶盖拧好。他无忧无虑地把装有自己灵魂的瓶子放进海里。瓶子一颠一颠地漂走了。孩子们看见他把灵魂作为信物,都很羡慕,用感人的童音欢笑着、喊叫着。
当瓶子从视线里完全消失的时候,他有些慌张,他意识到灵魂回不来了,身体和灵魂从此再也见不着面了,身体不再有灵魂,灵魂不再有身体。他觉得天要塌下来了。他痛苦极了,又不好意思大喊大叫。他只能拼命忍住。他默默回家去了。现在他是一个标准的空壳,走路轻飘飘,马上见到家里人,必须假装灵魂还在。假装可以,但能装多久,他没一点信心。他无比悲伤。悲伤到了化不开的瞬间,他醒了。
虽然醒了,悲伤仍然很真切,他再三想,刚才不过是梦,还是没用,悲伤一点也不减少。他起来,上了趟厕所。他听见了下水管道里水在下滑的声音。下水管道和瓶子近似的结构,让他想起了瓶子里的灵魂。他知道现在自己是醒着的,但梦境中的逻辑仍在延续,牢不可破。他回到床上时,再也睡不着了,看表,他只不过睡了一小时。慢慢地,悲伤变成了暗痛。痛不在身体内的任何部位,而在身体的外面。恰如幻肢痛,一个人的腿、脚或胳膊明明失去了,伤口早就痊愈了,失去的那部分还会痛。
2
那是一个长长的梦:
他看见了好多个自己,大概有100个童年,50个老年。他曾经是一个美国军人,生在得克萨斯州,从小喜欢唱歌,五岁开始就在教堂里唱歌,大部分时候,和很多人一起唱赞美诗,有时候会独唱,唱过《平安夜》。后来当了兵,参加了越战,是一个飞行员。关广文(一个朋友)是他的战友,来自迈阿密。两人是好朋友,行军途中,关每天都要刮脸。几天不洗澡可以,衣服脏得要命可以,和腐烂的尸体睡在一起也没事,唯独一天不刮胡子不行。有一次,他开飞机,关扔炸弹。他们成功地把一批炸弹扔在一个几千人的广场上,返回途中,飞机被越军的高射炮击中,他们同时变成了炮灰。
接下来他们就近转世到了中国,又出生在同一个村子,跟着同一个师父练轻功,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到村外的一个麦场上练功,每次去的时候和回的时候,都不在路上走,在人家房顶上走,在房顶上飞来飞去。有一次,师父带着他们来到一个湖边,让他们靠轻功横穿湖面。他对关说,你先过。关跳上湖边的一座七层佛塔,从第一层取下一片琉璃瓦,再回到地面,侧身把琉璃瓦抛向湖面,琉璃瓦像一叶小舟快速漂向远方,关飞过去,垫着脚尖站在琉璃瓦上,滑向湖对面。该他了,他跳上佛塔的第二层,取下三片琉璃瓦,回到地面,和关一样,先把一片琉璃瓦抛出去,再飞过去站在瓦上,中途又接连抛下第二片第三片,上岸时手上拿着第三片瓦。两人都认为自己最厉害。
关说,我用了一片瓦,你用了三片,谁厉害不是明摆着吗?
他说,跳在一片瓦上和跳在三片瓦上,难度大不相同。
后来请师父评高下,师父只笑不说话。
醒了之后,他追忆刚才的梦,发现,从旧石器时代拉着弓箭打猎的他,到扛着石头修长城的他,再到越战时期开飞机的他,再到和关广文成为同门兄弟的他,很像一部世界史。一部由他的个人经历串起来的世界史。不是平摊在书本上的世界史,而是一个用四维世界展示出来的世界史,世界里还有世界,空间里还有空间,总之,至少是四维世界。在那里,没有史书,没有展柜,没有保险箱,没有录像带录音带,但每一样东西都保存完好,一眨眼就能闪现出来,一切都活灵活现,每一个时期的他,五官、四肢、头发的颜色、眼神的特点,连细小的汗毛和额头的汗珠都清晰无比。他的家人、亲戚、朋友、领导、敌人,甚至飞机、战马、枪支,全都在里面,全都活生生的。在梦中,他以为,他将会永远呆在四维世界里,永远和自己的历史生活在一起,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好在他回来了。
他把梦讲给了老婆。
老婆问:“没看见我吗?”
他说:“时间太紧,内容太多,只看了一小部分。时间再多一点,肯定能看见。在那个世界里,时间的性质变了,时间不往前走,只往回退,永远退不完,时间是一个无穷无尽往回退的过程。就像有人在倒带子,速度忽快忽慢。”
老婆问:“四维世界是啥样子?”
他說:“四维世界是我猜的,也许是六维世界。无限小,又无限大。小到像一个八音盒,大到能盛得下所有的历史。时间和空间能弯曲,能折叠,可延伸,可挛缩。我们生命中的每一秒钟都没有丢失,每一个人,哪怕只活过一小时,都还活着。对,还活着。不过那里面的活着,更加生动,生动无数倍。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将军、罪犯,都活得好好的,生动极了。那种生动,明显被故意修饰过,很夸张,极其夸张。真实,齐全,生动,样样都是极端的。像刚刚上过彩的塑像,泛着贼光。或者说那里面就像一个回收炉,把每一个离世而去的人收回去,里里外外重新加工了一遍。”
“哪边更好呢?”
他愣了一下,一时难以回答。
“四维世界更好吗?”
“其实,再一次出生之后,我们还是原来那个人,又有适当的变化。长相,气质,职业,性格,父母兄弟,老婆孩子,样样都不同了。新的生命,新的能力,新的疾病,新的故事,一切都是新的。一切是旧的,又是新的。”
他突然眼神发虚,好像又要回到四维世界。
老婆喊:“回来,回来!”
于是他又回来了。
3
他在开车,车速很快,正在离开城市。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有一个隐隐的意愿,让一切在速度中动起来,树动起来,房屋动起来,云影动起来。而动起来的目的,却是静下来。让一切在运动中重新找到静止的状态。当一切动起来,又静下来的时候,整个世界,包括时间和空间,包括地面的绿色、天空的蓝色,都变成了一张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电影屏幕。之后,他把车直接开进了屏幕,他的车撞破了屏幕,烂了的屏幕刮着他的脸,他虽然在车里,但还是刮到了他的脸。屏幕背后是仓库一样的世界,到处有橱柜,有抽屉,有各种神奇的箱子柜子袋子盒子,里面全是自己曾经用过的旧东西。那些东西远非宝物,大部分是极其普通的日常用品。比如一双皮鞋、一支钢笔、一副乒乓球拍、一张撕碎并扔掉的纸片(眼下是完整的),还有梳子、勺子、牙刷、花瓶之类,真是数不胜数。正是这些早就忘干净的旧东西重新出现在面前的瞬间,他的心突然猛地一揪,感受到了超出想象的恋恋不舍,几乎要跪下来膜拜它们了。他还在快速翻找,终于看到了一条粉红色的纱巾,他立即想起来了,那是穆少梅(初恋情人)的纱巾,当年大家在饭堂就餐时,她忘在椅子上,被他藏起来了。这让他大感欣喜,他想,能找到这条纱巾,就算此行没有白来。
醒来后他想不起生活中曾有穆少梅这个人。
同样,也想不起那条纱巾。
4
他独自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后来走进一条长长的隧道。走了几步,不得不跑起来。因为,他心里有个概念,时间紧迫,时光不饶人。他跑,跑得越来越快,后来突然有了神力,想跑多快就有多快,几乎在飞,一转眼就跑出隧道,眼前一下子敞亮极了。他看见洞口左侧的石山脚下坐着一个人,昂着头,注视着远处,侧影像是一个熟悉的男人。走了几步才发现,不是人,是一座和人等身的石雕,留着山羊胡子,从胡子看是一个老人,从眼神看又是一个英俊小生,头上光光的,却明明有头发。因为是石雕,所以显得光滑。他想,摸上去手感一定很好,一定极舒服,于是就伸出手去摸,摸着的瞬间又暗暗使了一点力,鬼使神差把“摸”变成了“摁”。谁知这一摁,石雕的脖子就像断掉了,手底下意外变空了,光滑的脑袋迅速耷拉下去,撞向自己的胸脯。一瞬间,他心里明显地怕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动作鲁莽,很失礼,心里同时有一个声音,人家可是中国版的上帝!完了完了!并立即松开手,转身就跑,向前跑了几步,觉得不好,又硬着头皮回头跑,打算重新进入隧道。这时,看见石雕的头又弹上去了,仍旧注视着前方,石质的笑容半真半假,故意显出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他刚刚跑进幽暗的隧道,没跑几步就醒过来了。
5
他开着车去郊区农村的一个亲戚家,一杯茶还没喝完,就急着出来了,顺着原路返回。突然,前面出现了另一个村子,他记得刚才并没有经过这个村子,以为走错路了,就停下车,准备问问路。他不由自主地走进去,发现村子不大,有二三十户人家,没一点声音,好像所有的人,包括鸡鸭牛羊,都在酣睡中。村口有一家人,他走进去,推门的时候,发现门是朽的,手一碰,门板就变成灰。进去之后,先是院子,几米之外有一排平房,他走进其中一间,推门的时候,门板再一次一碰即朽,屋内右侧的墙边立着个大座钟,外面是一圈桃花心木,里面是一圈亮亮的黄铜,白色的分针指在罗马数字ⅳ和ⅴ之间,秒针跳动有力,但听不到一丝声音。表盘底下的小方格里有温度,有日期,温度是25℃,日期是3月8日。另一侧的大床上睡着一对赤裸的母女,两个睡中人的身材都凹凸有致,相当迷人,女儿仰躺,母亲侧躺,母亲的腰上搭着一点点被子,屁股完全露出来,像梨,半熟半生的贵妃梨,令他直咽口水。他竟然不担心吵醒她们,轻轻咳嗽了一声,却听不见咳嗽的声音,两个睡中人也是毫无变化,他有强奸的念头,但也三心二意,他搞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向前走了两步,弯腰拉拉那位母亲身上的被子,想不到这一拉被子也变成灰了。他突然有些紧张,赶紧转过身,跑出院子,步子很大,但听不到跑步的声音。
他并没有梦中那样一户亲戚。
梦中的郊区农村,是完全陌生的样子。
6
他是一滴血,像雨滴一样正从高空坠下来,始终保持自身的完整,一边往下掉一边在想象,几分钟之后,这滴血掉在地上后,吧嗒一声,会迅速溅起来,溅成皇冠的样子,鲜红鲜红的皇冠。漂亮的皇冠只在空中停顿了极小极小的一瞬间,紧接着就散向四处,消失在空气里。可是,随后出现的真实情形却大相径庭:一滴血,落了下去,落在一层厚厚的灰尘里,根本没办法溅起来,也没发出任何声响。
7
这是过于清晰的一个梦。
梦的前半部分有声,后半部分无声。
有声部分:
他走进海明威咖啡馆。
头发染成稻黄色的女侍者在弹吉他,看见他进来了,只是一笑,继续弹自己的。
“有没有酒?”他问。
“只有朗姆酒。”她收起了吉他,向他走来。
“好啊,海明威喜欢喝的酒。”
“你读过海明威?”
“读得不多,不过,我去过古巴哈瓦那。”
“那不錯。”
她用盘子端来朗姆酒、柠檬汁、薄荷、白砂糖,再取来宽沿的杯子。
“可惜,没冰块。”
“没冰块?对,没电了。”
她拧开朗姆酒的瓶盖,把酒沿着杯子的白色内壁缓缓倒下去,酒触底后迅速在另一边荡了上来,她停了停,再倒时变得很小心了。
“没冰块口感会差一些。”
“这种时候!已经了不起了。”
“是呀,这种时候。”
她走开,又回来,给酒杯里放了两片薄荷叶子。
“太好了!”他说。
她看了看他的脸,天灰蒙蒙,看不清。
他能感觉到她在看他。
他喝了半口酒,就像把朗姆酒的精灵喝下去了,喝进自己的灵魂里了。
“你说话,声音怎么不发飘?”他问。
“你听出来了?”她笑了笑。
“是呀,我早就听出来了,你的声音和别人不同,一点不发飘。”他又喝了半口酒。
“我有绝招。”
“什么绝招?”
她伸出舌头让他看,他看见她舌尖上有一枚硬币。
“好办法。”
“你也试试?”
“好呀。”
她回到柜台那边,接着又回来了。
“请张嘴。”她说。
他张大嘴,伸出舌头。她用防水的双面胶把一枚白色的硬币粘在他舌尖上。他闭住嘴,又张开,试着说话:“好办法,不过有点重了。”
她笑了,说:“最小的硬币。”
“你真聪明。”
“我也是学来的。”
“很多人都这样?”
“我妈教我的。”
她去柜台上取来烟,问他:“抽根烟吧?”
他说:“好的。”
她把一根细细的女士烟递给他,给他点着。
他惊呆了,好熟悉的味道。
“我喜欢这种味道。”
“薄荷加桉叶的味道。”
“薄荷加什么?”
“桉叶,桉树的叶子。”
“桉树,好像在一首诗里看到过。”
“桉叶,桉树的叶子,是一味传统中药,也可以 提取香液,把香液喷在烟丝里,让烟香更丰富更有余味,还可以减少对嗓子的刺激。”
“你嗓音不错。”
“是吗?”
烟果真可以拉近两个人的距离,她在他对面坐下来。
她的稻草黄头发已经变成黑色了。
“有蜡烛吗?”
“剩一根了,得省着用。”
“好的。”
她看了看门外面。
“外面的事情你好像一点都不知道。”
“不就那么点事吗!”
“什么事?”
“别考我了,有肺的人都知道。”
“为什么不关门?”
“我在等一个人。”
“等一个人?等待戈多?”
“我不是贝克特。”
“你知道,你在等谁?”
“梦里面出现过的一个人,天黑前走进咖啡馆……”
“不就是我吗?”
“梦里面的人,看不清脸,也没名字。”
“男的女的?”
“男的。”
“现在天已经黑了,没别人来,只能是我。”
“我只记得,梦里面,那个人话不多,但很会谈话……”
“有人说,我是一个会谈话的人。”
“会谈话的人不多见。”
“会谈话,是很高的标准吗?”
“我认为是。”
“为什么?”
“现在人们不谈话了。”
“是吗?”
“人们都忙得要死,分分秒秒都有用,哪有时间谈话。”
“是,有时候我觉得时间像萝卜,被剥去了皮,好像萝卜除了用来吃,没别的用处。”
“这个比喻好。”
“就算有时间,也没有可说话的人。”
“可说话的人,不多见。”
“不多见。”
“你呢?你怎么不回家?”
“今晚有杀手要杀我,所以我不能回家。”
“你怎么知道有人要杀你?”
“我收到了一张纸条。”
他把皱巴巴的纸条从裤兜里摸出来,丢在桌上。
她问:“要不要点上蜡烛?”
他说:“还是先不点吧。”
她问:“杀手会找到这儿来吗?”
他也问:“你的梦境里,出现过杀手吗?”
她说:“嗯嗯,不记得了。”
他后悔了,说真话让气氛变得紧张了,她好像不希望他留在咖啡馆了。
“其实,海明威,我总是看不进去。”他换了话题。
她又续了一根烟,问:“为什么?”
“说实话,海明威的语言太简短,太干净,或者说,太单调。”
“你喜欢什么样的语言?”
“我在欧洲留过学,所以,我比较喜欢欧化的语言,长句子,复杂的句式。”
“那也无可厚非,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我从来都不敢承认,今天是第一次斗胆说出来。”
“前两天我看过一部默片,就看不进去。”
“什么原因?”
“我想过,看默片的时候,需要更高的专注度,但是,我已经做不到太专注了,没有声光电,没有各种效果在里面,很难专下心来。”
“我懂了。”
“懂什么了?”
“我为什么是一个不错的谈话者?主要是,我会听话。”
“我只是实话实说。”
“一个非常有说服力的事实。电影越来越依赖效果,从3D到4D5D6D7D,观众不再只是阅读者、观看者,仅仅身临其境已经无法让观众满足,观众要成为电影中的一个角色,甚至要成为主角,观众不仅可以扣动扳机,把怪兽或者敌人击毙,还可以随机改动情节。于是,诚实的平静的简朴的电影故事越来越少,就算有,观众也欣赏不了。因为,那样的观看更需要专注,而观众的专注力早就下不去了。”
“下不去了,说得好。”
“声光电效果都不够用了,更别说默片。”
“我是碰巧看了默片的。其实我更喜欢看暴力电影。”
“我也不喜欢看暴力电影。”
“你讨厌暴力?”
“连讨厌都谈不上,我觉得暴力只配得上两个字:无聊。”
“什么不无聊?”
“跷二郎腿不无聊。”
“跷二郎腿?”
“在电影里,我最喜欢看有人跷二郎腿,尤其是女人,漂亮女人。”
“莎朗·斯通那样?”
“对。不只是因为性。”
“因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大概是因为迷雾,两性之间的迷雾,上帝撒下的迷雾。”
“迷……霧……”
“两性之间的迷雾,也就是人的迷雾。”
“好一个迷雾说!”
“在电影里,当一个女人跷起二郎腿的时候,我总觉得迷雾就出现了,有事情将要发生。很可惜,很多电影除了写无聊,不会写别的。”
“哈哈,听上去有道理。”
“我一直这么想,今天才敢说出来。”
“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里,那个坐在窗边的女人应该跷过二郎腿的。”
“说实话,海明威让我心急。”
“读海明威,先得让心跳慢下来,慢下来。”
“让心跳慢下来,难。”
“阅读就是为了让心跳慢下来。”
“道理我懂,就是做不到。”
“也许明天就可以了。”
“明天?明天我试试。”
他觉得他在戏弄“明天”这个词。
不过“明天”这个词并没有引起她的重视。她在看对面墙上的海明威,月色中,海明威把满是络腮胡的下巴挨在一只猫的脑袋上。
“我也喝点酒。”她去取杯子。
一小股夜风从厨房里吹过来,很香。
同时,另一边有了脚步声,一个人在横穿街道,向这边跑过来。他坐着不动,又平静,又沉着,就像被硬汉海明威的灵魂附体了。
不过脚步声渐渐又远去了。
“点上蜡烛吧?”她问。
“好的。”他说。
她回到厨房,在那边点亮蜡烛。她慢慢把蜡烛移过来,放在桌上。那是一根新蜡烛,戳在空酒瓶里,瓶子周围满是结成痂的蜡液。
她看见了他面前的纸条。
他把纸条剥开,抚平,推给她,让她看。
她看见纸条上有两行字:
今晚最好躲一躲。
高雷雷吆喝着要杀你。
“高雷雷是谁?”
“我以前的一个同事。”
“怎么惹人家了?”
“一言难尽。”
“情敌吧?”
他笑了笑,算是默认。
她把纸条又叠好,推给他。
他拾起纸条,放在蜡烛的小火苗上,点着了。
她给自己的杯子里倒满了酒。
酒满上来的瞬间他觉得全世界的酒杯都满上来了,大江大河也满上来了,还有海,海平面以酒杯满上来的速度上升,淹没了城市。
“来,喝。”他主动举起杯子。
两人缓缓碰杯,碰出轻微的脆响。
然后两人碰巧都望着海明威。
“海明威老爹,多好看的一张脸。”他说。
“他好像没年轻过,也没老过。”她说。
他想起了海明威小说里的一句话,小声背了出来:
“秋天,战争不断地进行着,但我们再也不用去打仗了。”
她立即模仿他的语气背了另一句:
“我们花了两年学会说话,却要花上六十年学会闭嘴。”
接下来,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连续背起来:
不过话得说回来,没有一桩事是容易的。
尼克满有把握地相信他永远不怕死。
尼克好长时间才知道,自己的心碎了。
爱你时,觉得地面都在移动。
我讨厌抽筋,这是身体对自身的背叛。
后来就突然没声音了。
无声部分:
声音好像被海明威老爹或者被他下巴底下的那只猫剥夺了。他和她心里一致认为,这是应该有的惩罚。咖啡馆里只剩下两样东西,厨房那边飘来的香味,还有光,烛光和烟头的亮光,还有一点月光。但是,他们相信这两样东西迟早也会消失。烛光猛烈地晃动了一下,接着又静下来。门缝里透进来的月光也静极了。
他感到嗓子发紧,心也缩成一团。他看了看她,她一动不动,好像在几百米之外,他想过去抱抱她,却站不起来,身体似乎被锁住了。
他想起了时间,低头看表,8点23分15秒,他记住了这个时间。实际上看表的瞬间已经是20秒,为了准确,朝前推了5秒。
耳朵在等。
左耳在等,右耳也在等。
但声音久久没有回来。
鼻子里有香味,眼前有光,耳朵里什么没有,耳膜被空气吸紧了。他故意咬咬牙关,也没听到牙碰牙的声音。他隐约想起,刚才听到过布谷鸟的叫声,就在咖啡馆门外的树上。布谷鸟只叫了一声半,第二声没叫完就没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像一个硬汉一样站起来,去做点什么。他站起来,走向门外。他要去看看门外的情况。他打开门。门也没有响。如同没有门。他竭力让自己站稳,留在地面上。他看见几个人在街对面朝同一个方向疯跑,他第一次看见与“大步流星”这个词相匹配的情景,那些人的手臂全都甩得很高,双脚刚一触地就迅速弹开,他们一定是迷茫了太长时间,刚刚才找到目标,于是你追我赶,毫不停顿。
斜对面,公交车站的外侧站着至少十个女人,围成一圈,全都一丝不挂,长发披肩,乳房耸起,好像刚刚从天下飞下来,在讨论接下来该如何行动,如何消除目前的灾难。她们那边可能是有声音的,只不过他丝毫听不见。
他跺跺脚,她们一无反应。
随后,她也跟出来了。
他知道她站在他身后。他没有转身,只把手伸向后面,拉住她的一只手,就像恋爱十年的情人那样默契。她的手水一样柔软,又凉又软。两个人一同凝视着眼前的世界,坦诚又空洞的世界。很奇怪,当两双眼睛合起来看世界时,世界似乎变了,一切都巧妙地反过来了。无声才是声音。穿衣服的人才是赤裸的人。
他一下子想起来了,此刻正是另一个梦中的一幕,长长的梦境中的一个小片断:他和她就這样静静地拉着手,看着真正静下来的世界。街上的每个人,包括她和他,好像从各自的生命中出来了,和树,和石头,和墙壁,和从来都不说话的那些东西有幸成为同类,没有思想也就没有思想之苦,没有呼吸也就不用担心死亡,舒服极了,放松极了,这才知道原来的生命,自己早就是自己的牢狱,一直等着出走的一刻,正是眼前这一刻。这样的寂静,这样的荒凉,将久久地延续下去,比任何灾难更长久……
后来他们回屋里去了。
他们重新像刚才那样坐下来。
他给她填满了酒,给自己也填满。
二人举杯,碰杯,一饮而尽。
一只蟑螂突然跳在桌子旁边的地面上,纹丝不动。她最先看见,歪着脑袋,指着蟑螂。他伸出腿,在蟑螂旁边跺跺脚,蟑螂明明活着,却毫无反应。他突然明白了,蟑螂是靠声音感知外部世界的。他老婆也见不得蟑螂,每次看见都会大喊大叫。追打蟑螂,是他每天都少不了的事情。他因此而有了一个知识:蟑螂对声音极度敏感,当蟑螂感受到频率为5到8赫兹的声音信号时,会异常恐慌并迅速逃走。人能听到和承受的声音在20到20000赫兹之间。一秒钟内,声波或电波振动的频率被称作赫兹。就是说,5赫兹的振动蟑螂能听见,人听不见,振动增强至少4倍,人才能听见,而且是最好的耳朵。可见人的寂静和蟑螂的寂静完全是两码事。人很难直接抓住蟑螂,除非诱捕。可是蟑螂此刻为什么不会动了?是因为完全没声音了?是因为连5赫兹的声音都没了?
他先用一张纸遮住蟑螂,再隔着纸把它轻轻捏住,躬身走向门外。他蹲下身,把蟑螂放在街边。蟑螂愣了愣,脚和触须动了动,向前移动了一厘米,又停了下来,翅膀向上振了几下,却没飞走。似乎不会走也不会飞了。
他扔掉那张纸,一脸恶心。
他继续蹲着,盯着蟑螂。他相信此刻的安静是有重量的,把蟑螂压住了。没有哪一种生命比蟑螂更需要声音。当声音的振动低于5赫兹的时候,蟑螂恐怕就只能是现在这个样子,像是傻掉了。再说现在像是0赫兹的安静。
他站起来,回到屋内。
他和她继续喝酒,频频碰杯。
不久,进来了一个人。一个面熟的流浪汉,个儿很高,脸很脏,眼神发亮,长发及腰。流浪汉一进门就说着什么,没人能听见。
随即又进来了七八个人。
没有脚步声,只有风和味道,从外面带进来的夜风和一股子消毒剂的味道。
她不能不紧紧捂住鼻子。
流浪汉从裤兜里摸出一枚硬币,拍在吧台上。
她站起来,走向吧台。
金——币——
流浪汉的牙齿先露出来,再缩回去。
他又重复刚才的嘴形。
她拿起金币看了看,相信他刚才说的,的确是“金币”二字。
我——请——客——
流浪汉指了指身后的几个人。
她相信自己听懂了,他要用这枚金币请客。
她向流浪汉点点头。
她很喜欢这枚金币的品相,不过,她还是把它还给了流浪汉。流浪汉用力摆手,向后缩着身子,就像金币其实是炸弹,马上就要爆炸。
今——天——免——费——
她知道没声音,但还是一字一顿地说了。
流浪汉摆手的动作毫不含糊。
他从她手里接过金币,认真看了看。
绝——对——是——真——的——
流浪汉把嘴唇搭在他耳边。
他侧着身子,尽可能躲避他身上的味道,又控制着侧身的幅度。
纯——金——
虽然没声音,流浪汉还是大声在说,生怕别人不认为那是一枚纯金的金币。
她已经回到厨房里去了。
他以主人的手势请大家快坐下。
几个流浪汉各自找好座位,相互看看,全都咽着唾沫。
一位侏儒站在桌前,眼睛盯着桌上那包烟。
他抽出一支烟,递给侏儒,并点着。
他能感觉到,所有的目光都盯着他手上的烟,于是他给每个人都发了一支,一一点着。此刻,那股子吓人的怪味已经不太明显了。
她回来时怀里全是酒瓶。她放下酒瓶,立即又回厨房了。他也跟过去,两人并没有交换眼神,但行动相当一致,把厨房里和吧台后面所有可吃可喝的东西都搬出来了,有酒,有咖啡,有三明治,有巧克力,有火腿,有面包……他和她也成为流浪汉中的一员,和大家碰杯、喝酒、吃东西,无声无息反而促成了一种令人着迷的温暖感,似乎微光、无声、粗俗和消毒剂的味道正是温暖最不可或缺的几样要素……
没多久,有人醉倒了。
那位侏儒是最先醉倒的一个,他原本端坐在椅子上,突然,身體缓缓后仰,头靠在椅背上,半张着嘴,双眼微闭,直接昏睡在宽宽的椅子上,风一吹就有可能摔下去。随后是用一枚纯金的金币请客的流浪汉,他先是把头抵在桌子上,一头长发恰好包住了头和脸,他把他扶起来,放倒在旁边的地板上。紧接着,他顺便在他身边倒下了。倒下的瞬间,他感觉半空中有一盏灯向自己的头部徐徐降落下来,蓝色的圆圆的光,从碗口那么大渐渐缩小到金币那么大,最后成为一粒金色药丸并猝然消失。这个过程里他的唯一感受是遗憾,不是痛苦,是遗憾,清晰极了:没有感染上病毒就死了。尤为遗憾的是,高雷雷没可能杀死自己了,这一生真是够失败的,连罪有应得的机会都丧失了。
这时又进来一个人,一看就是远道而来的样子,没穿警服,但手上有枪。正是高雷雷,一进门就摸出手枪,一把小小的手枪,像只鸟。高雷雷仔细盯着每一张脸,并向吧台那边移动,途中还用左手端起桌上的一杯咖啡,仰头喝干。放下杯子的瞬间整个人瘫软下去,先是跪在地上,接着就歪倒在一个流浪汉身上,手枪棉花一样掉下去了。微微摇晃的烛光中,横一个竖一个,所有人都在几秒钟内昏睡过去了,脸上的幸福表情大同小异,有人手上握着酒杯,有人嘴里含着三明治夹层里的半片黄瓜。
蜡烛还剩半寸长了。
8
他去监狱访问一个囚犯。监狱长是他的朋友。监狱长吹嘘,这个囚犯可以任意搬运人的灵魂,很可怕,所以把狗日的关起来了,关在一间单人牢房里。他说,我想去见识一下。他心里有些内疚,因为,他想起自己总是对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感兴趣。没想到监狱长很快就同意了。监狱长把他带进单人牢房,看见了那个人——手上戴着铐子,目光萎靡,但也锐利,骨相奇特,一看就是一个怪人,没办法不怪。
监狱长说:“就是他,田三。”
田三眼里有热望,大概以为自己会被释放。
监狱长说:“别指望我把你放了!”
田三说:“最好别放。”
监狱长很意外,问:“为什么?”
田三说:“你把我关了三年,不能白关了。”
监狱长问:“什么意思?”
田三说:“这三年我只干了一件事情,念咒语,白天念,晚上念,站着念,睡着念,现在从我嘴里出来的咒语可比几年前厉害多了。”
监狱长说:“所以才不能放你。”
田三说:“嗯,最好别放,再关上三年。”
监狱长回头看看他,给田三介绍:“这位是我朋友,我说你可以用咒语随便搬运一个人的灵魂,他不信,怎么样,你给他露一手。”
他向田三笑了笑。
田三撇了撇嘴。
他问:“你真的能做到吗?”
田三不说话。
监狱长摸出钥匙,打开田三的手铐,然后离开了。
单人牢房里只剩下他和田三,他并不恐惧。
田三说:“我试试看。”
他说:“要确保搬出去,还能搬回来,要不然……”
他没好意思把心里的话说完:要不然,你得把牢底坐穿。
田三说:“好吧,你躺下,我试试。”
他脱了鞋,和衣躺在田三的单人床上。
田三在一把矮凳上坐好,合眼入静。
他也闭上眼睛,配合着田三。
两三分钟之后,他看见(好像有另一个自己)有东西从自己脑门上飘出去了。他知道,那正是灵魂,灰蓝色的一团,质感在微微变化中,飞高后,撞在房顶上,弹了弹,被看不见的气流吹向对面一个角落,然后停住不动了。再看自己的身体,嘴唇的线条松松地舒展开来,五官有些扁平,脸盘大了许多,差不多是死了的样子。
身体静止,灵魂上升,他清晰地体会到了这个过程,其中甚至含着一点点浪漫,灵魂和肉體好像在调情,在玩耍,在捉迷藏,灵魂躲在房顶,等着被肉身发现。灵魂相当清醒,可以想人,想事,想问题。一时想起了很多人,家人、同事、朋友……不过一切只是一闪而过,不带感情,不带丝毫感情,不爱惜,也不憎恨,感情极像是特意被过滤掉了。思维轨迹明明白白,简单如一,易于描述:如果有永恒,唯一永恒的东西是流动,照片、数字、词汇、爱情、怨恨……一切都是流动中的微小颗粒……
他看见这间单人牢房四四方方,一张单人床占去了大部分空间,床对面的小隔间里,下有便桶,上有淋浴用的喷头,还不错。他看见田三闭上了眼睛,嘴唇一动不动,倒像睡着了。他试了试,能否落回到身体里去,却做不到。灵魂是一抹软软的气团,没有四肢,没有皮肤,没有嘴巴。灵魂最自由,也最不自由,假如不是被田三用咒语定在此处,大概就只剩下一种可能:随风而去。风让你向东,你就向东,风让你向西,你就向西。原来,一个人的身体永远无法摆脱的孤单感和孤独感,是灵魂不知不觉散发出的味道,就像杏子的味道来自杏仁。现在,他有点羡慕三米之外的那具肉身了。羡慕肉身有手,有脚,有嘴巴,有皮肤。羡慕肉身的每一个特征,呼吸,疼痛,放屁,哭泣……
他想起了刚才,脱离肉身时的一瞬间,那种陌生的浪漫感,还有感情被清空的感觉。他突然明白了,原因肯定是,灵魂在肉体里住久了,不知好歹,身在福中不知福,厌烦了肉体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急欲脱身而去……
他再一次打量着三米之外的身体,他能看透它,红红的心,有些发黑的肺、胃、肾、肝、脾,曲张的静脉血管,缺了半截的一颗门牙……
大多数器官,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器官,他竟然叫不出它们的名字,这令他又吃惊,又羞愧,就好像一个父亲叫不出孩子的名字……
他看见田三抬起了头……
他看见田三突然歪嘴一笑……
他看见田三盯着他附近的蜘蛛网,在念咒,一个蜘蛛从灰网里跳下来,向他屁颠屁颠地爬过来。他明白了,田三给蜘蛛施了咒……
他看见这个蜘蛛个头不小,他可以看清它身上细细的绒毛,还可以看见它触角上小小的锯齿。他还看见,它脊背上驮着一把小提琴,惟妙惟肖,漂亮极了。他想起来了,这种蜘蛛叫提琴蜘蛛,是很多人的小宠物,据说有毒,有剧毒,能融化人体内的细胞……好在他现在只是灵魂,没有肌肤,没有细胞,不用担心……
提琴蜘蛛开始向他吐毒汁。
他试着和它说话:“喂,别吐了,吐了白吐。”
想不到它立即听懂了,说:“请你走开,这可是我们的地盘。”
“怎么是你们的地盘?”
“屋顶向来是我们的地盘。”
“好吧,就算是你们的,请你滚回蜘蛛网里去。”
“是底下那个家伙让我来的。”
“你认识他?”
“他叫田三,我一出生他就在这儿。”
“你是公的还是母的?”
“当然是母的,公的早叫我吃掉了。”
“早叫你吃掉了?”
“是呀,蜘蛛都是这样的,公的和母的交过尾,母的就要把公的吃掉。”
“为什么?”
“你没发现吗?我们蜘蛛世界从来没有战争,从来都安安静静。”
“这就是母蜘蛛吃公蜘蛛的原因?”
“差不多。”
“把公蜘蛛吃了,以后怎么交尾?”
“对我们来说,交尾没那么重要,交一两次就够了。”
“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意义?”
“对呀。”
“只有人类才会纠缠意义。”
“是呀,人类是讲究意义的动物。”
“我们喜欢这样的人类。”
“为什么?”
“因为意义,人类永远争吵不休,战争不断,好戏连连。”
“因为意义?”
“难道不是?”
“可是,如果不讲意义,人类还算是人类吗?”
“反正我们喜欢这样的人类。”
“为什么?”
“你们人类,人人都是演员,你们天天都在演戏,每时每刻在演戏,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演戏,推倒柏林墙,穿越双子塔,原子弹爆炸,核电站融化,电网停顿,网络颠覆,股票黑幕,武装抗争,贸易摩擦,经济制裁……大大小小的戏,都是在我们眼皮底下策划的。形形色色的戏剧人物,也是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出生的,接班人、继承人、黑寡妇、亡命徒、DNA专家、弹道专家、革命者、告密者……”
“人类的很多科学实验发明创造也是在屋顶下完成的。”
“那又怎么样?”
“人类越来越进步,越来越文明。”
“你们人类的确进步了,但是,屋顶下再也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没有秘密,你凭什么悲观?”
“我们存在的价值,就是独享人类的秘密。”
“原来如此。”
“不过,我们觉得人类的秘密已经没多大意思了。”
“为什么这么说?”
“人类现在变得和我们蜘蛛差不多了,整天生活在蜘蛛网里面。”
“瞎说吧。”
“系统和数据难道不是蜘蛛网吗?”
“系统和数据?”
“系统,数据,还有机器,多像我们的蜘蛛网。”
“有什么不好?”
“当你们天天生活在系统里,当你们把一切转换成数据,当机器代替你们在工作在思考,甚至在做爱,你们身上就没有多少戏可看了。”
“呆在屋顶就为了看戏?”
“是呀,我们唯一的爱好,就是看戏。”
“除了看戏什么都不干?”
“可惜的是,我们看戏的资格总是被突然剥夺。”
“谁会剥夺你们看戏?”
“现在的屋顶随时有可能飞起来。”
“请你说明白点。”
“現在的屋顶做梦都想着飞起来。”
“听不懂。”
“你想想,一声巨响,炮弹落下,屋顶飞起,家具、窗户、吊灯、排水管、摄像头、传真机、扑克牌、节目单、瑜伽垫、吸尘器、钢丝一样飘起的头发、正在洗牌的漂亮手指、挂向天空的吊兰、蜥蜴的半截尾巴、电视机里正在播出的贵宾名单、生日蛋糕、辞职信、快餐盒、避孕套、摇头丸、香水……一切跟着屋顶飞起来,各在各的时间里,有的快,有的慢,有的飞得很高很高,有的飞得很低很低……”
“见过这样的慢镜头。”
“慢镜头里肯定看不见我们蜘蛛。”
“那当然。”
“人类总是说万物有灵,其实人类心里只有自己。”
“我承认,是这样。”
“承认就好。”
“你们怕不怕死?”
“我们不怕。”
“为什么不怕?”
“我们蜘蛛世界没有过去、现在和未来,我们没那么复杂。”
“你们总有寿命吧?”
“我们最多活两三年,一般是几个月。”
“寿命就是时间,时间是由过去、现在和未来组成的。”
“先有钟表,后有时间。”
“什么意思?”
“先有穷人和富人,然后才有穷人的时间和富人的时间。”
“哦哦,说得好。”
“人的时间和蜘蛛的时间能一样吗?”
“人和人的时间也不一样。”
“是呀,你算听明白了。”
“你身上为什么背着一把小提琴?”
“小提琴?”
“是呀,很漂亮。”
“所有漂亮的东西都有毒,小心,我有毒。”
“为了提醒有毒?”
“是呀。”
“谁给谁提醒?”
“上帝给你们人类提醒呀,上帝对人最偏心。”
“但愿,但愿!”
他看见蜘蛛屁颠颠跑回去了。
他自己也能感觉到,自己像一只柔软的水母,一张一缩,植入空气中的边缘开始松动。他知道,田三在念咒,田三的咒语起作用了。
他看见自己落下去了。
他感到自己有一瞬间的死亡,紧接着又活了,他首先发现了自己的耳朵,因为耳朵里有一些压力。实际上是声音,从田三嘴巴里传来的咒语的声音。接着他发现了自己的鼻子,因为他闻到了郊区的土壤里特有的新鲜的腥味儿。接下来,他发现了自己的双手和双脚,它们的重量仍然足以让它们静止不动。随即他又发现了自己的生殖器,它很小,小得可怜。他故意装死,不睁开眼睛,想听听田三的咒语。
“醒来吧,别装了。”
“好吧,辛苦你了!”
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然后懒懒地坐起来。
他仰起头看看屋顶的蜘蛛网。
“宝贝,再见了!”
他看见蛛网里有两只蜘蛛,一只很安静,纹丝不动,一只在快速奔走,触角灵活地踩着蛛网,到了边上再回过身,向另一边跑。
“你们成朋友了?”田三问。
“田三,你是个坏人!”他推了一把田三。
田三的笑容有些腻歪。
9
眼前的一切明显是极度浮夸极度艳丽的风格,接近印象派画风。太阳的红色让他想起老婆的月经,红色的上面还叠加着少量的橙色。太阳周围的云彩被风撕成碎片,薄薄的,比玉还白,令人肃然起敬的那种白。土地,竟然也有土地,凡是没草没树的那些地方,看上去黑油油的,可真是诗人们所说的“黑土地”。不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一些灰色的隆起,很像古代山水画家笔下的远山。他辨认了一下,确信自己迈着轻松的脚步走在半软半硬的山路上,也就是说,自己实际上行走在一个世俗世界里,脚下明明是山路,路两旁明明是草地,又绿又细又尖的草,由近到远,预示着远方的存在。十几米之外有一堆牛粪,散发着历史的气味,甚至直接就是《论语》的气味。隐约听见了读书声,其中明显有“之乎者也”。他心里便有了个疑问:我是不是来到了孔子的时代?
“您好啊先生!”
恍然传来这样一个声音。
一个年轻人同时现身,就在三米之外,大概十七八岁,并不是孔子时代的装束,而是时髦的模样。三七开的分头,T恤,牛仔短裤,嘴唇微微翘起。他觉得,这个人很陌生,又像是相反,很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
“您好!”他笑着回答。
他心里很纳闷,这个人究竟来自哪里?周围并没有任何房屋,天空既没有飞行物,地面也严严实实,只有缓缓绿向天边的青草。
“我们在时间的缝隙里。”
“时间的缝隙?”
“是呀,你看,这么大的缝隙。”那人看了看远处。
“这不是空间吗?”
“空间在时间里,一切都在时间里。”
“空间在时间里?”
“是呀,一切在时间里。准确地说,在时间的缝隙里。”
“时间有缝隙?”
“当然有!”
他半信半疑。
“打个比方,电影通常是以每秒24格放映的,这个速度正好是人的大脑处理图像和信息的速度,也是人感知世界的速度。但是,如果让放映速度成倍地慢下来,会出现什么情况呢?看电影的人就会看见原来看不见的一些内容,比如,一些遗憾,一些拍摄瑕疵,一些稍纵即逝的细节,甚至一些一闪而过的人物……”
“原来时间是有缝隙的。”
“你跟我来一下!”
他跟着小伙子,心里暗怀担忧。
“这个人,你认识吗?”
这时,另一个人,一个大个子,翩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像电影里的“化入”镜头。此人的装束和气质倒符合印象中的先秦风度。
“我是吴国庆忌,你应该认识的。”此人说。
他非常坚决地摇摇头。
此人扯开自己的衣襟,亮出肚子。
他看见此人的左乳下别着一把剑,剑柄血红,血流不止。
此人又转过身,半尺长的剑尖露在外面。
“这次总该想起来了吧?”
此人的牙齿里似乎有久久不散的回音。
他已经相信这事和自己有关。
这时第三个人出现了,很瘦小,没右臂,丑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要离。”他轻轻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他的记忆一下子苏醒了,面前这个独臂男人正是他本人,两千六百年前的自己,名叫要离,算是一个名垂青史的人物了。为了替吴王阖闾除了庆忌,他唱了一出著名的“苦肉计”,假装以阖闾罪臣的身份,去投靠庆忌,多年之后,杀掉庆忌。成为什么样的罪臣才能让庆忌百分之百地信任?他亲自要求阖闾,杀掉自己的老婆和幼子,断掉自己的右臂,然后,“庆忌必信臣矣”。庆忌身上的那把剑正是他戳进去的。他还记得,那个瞬间江面上起风了,风很大,船使劲摇晃,他和庆忌,一左一右,一个小个子和一个大个子,双双站在船头,眺望着近在眼前的吴国。庆忌差点摔倒,伸手扶住他右肩。他用左臂抽出剑,一转身,把剑刺入慶忌前胸,丝毫没有手软。庆忌咣当倒在船头,他就成了首领。他带着庆忌的人马上了岸,到了吴国,把庆忌的尸首交给吴王阖闾。
几天后吴王阖闾要奖赏他。他早就想好到时候自刎而死,还要带上自己的右臂。离开吴国前,他已经把自己的右臂晒干了,计划好将来死去后有一个全尸。死前的几句话也是事先想好的:“大王啊,咱俩合演了这出苦肉计,不过馊主意是我出的,我一点也不后悔,只是,我不能接受您的奖赏,原因有二:一者,我有愧于我老婆和儿子;再者,我愿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杀庆忌,是为了国家和百姓的安宁。”
他知道这些话将被写入史书,他也相信他的死将照亮整个历史,但他万万想不到有另一部活生生的史书,藏在“时间的缝隙里”。
他正想和要离聊聊天,却被穿T恤的小伙子带走了。
“跟我来,还有。”小伙子说。
要离举起左臂,向他挥手。
庆忌也挥手和他作别,面带怪笑。
他心里有个愿望,想留下来,和他们永远在一起。
这时候,小伙子过来狠狠拉了他一把。
就在这个瞬间,他醒了。
他躺在床上,想起几天前刚刚看过要离和庆忌的故事。
他还想起他不喜欢要离这个人。
10
他是打着秋千去上班的。
秋千是拉长的泡泡糖,在天地间摇摆。
同时,还有不用就菜就可以吃的白晶晶的米饭,全部像果实一样挂在树上,在树枝间,像蜜蜂在草帽一样的蜂窝里。人们都要跳起来或飞起来,用手抓着吃。他不仅能飞,还能久久地停在半空中,抓取一片叶子下的柔软的米饭。
心里没有吃米饭应该就点菜的念头。
也不觉得需要喝点水或汤,送米饭下去。
全地球的人和他一样。
米饭仍然是米饭,不是各种炒米饭,白晶晶,蒸得恰到好处,不硬不软,但不是用人工蒸出来的,是自然生长成那样的,也不咸不甜不辣不苦,不兼有任何山珍海味的味道,只是米饭本来该有的味道。也没人感到惊讶。
11
一个农夫在田野里挖土,土质松软,挖起来不吃力,一锹一大豁。他问,要种什么。农夫答,要种一颗星星。旁边站着很多人,都以寻常的微笑默许此人种星星。大家都相信种一颗星星,几天后会真的长出很多星星,飞上天。
他也毫不怀疑。
醒来后,他笑了。
12
他梦见自己在一所大学读书。读的是哲学,而不是事实上的文学。在目前这个时代,而不是自己曾经的时代。在梦里,他想,既然是读哲学的,就应该有点毛病,至少别那么正常。走进校门的那一瞬间,他就有这样的念头,好清晰。于是,从第一天开始他就不洗澡,对大家说,我从小到大没洗过澡。尽管没人相信。
开始上课了,他走到哪儿,臭味就尾随到哪儿,如果从后门走进教室,去第一排听课,教室里的脑袋会歪倒一大片,像一道风景。
他还喜欢坐第一排,而且听课极为认真,拒绝拷课件,拒绝用手机,喜欢用老式钢笔,用真正的墨水,在厚厚的本子上记笔记。记笔记基本不用低头,大部分时候抬着头,左手按着本子,右手疾速盲写,几分钟就写满一张纸,翻纸的动作很快很夸张,每一次翻纸,声音都很响。全班同学,尤其是那些低头看手机的同学,总是等着他下一次翻纸的一刻,大家会在那个瞬间一同抬起头四下里望望,然后再低头各干各的。同学们用手机购物、直播或看直播、玩游戏、赌球、赌六合彩,或者说话、打闹、睡觉,不会感到很愧疚,因为,老师讲课,有些明摆着只讲给他一个人,有些本来是讲给大家的,但讲着讲着就被他一个人牵走了。他能把老师在课堂上说的每一句话都一字不落地记下来,包括废话、闲话、出格的话、跑题的话、挑拨是非的话、拉家常的话、骂老婆的话。
他想,他幸亏没有打小报告的爱好。
他一节课能举几十次手,任何问题都举手,每个问题都会刨根问底,好在他从来不会过于为难老师,老师如果真的答不出,也能不了了之。
他向来坐在第一排靠右侧的第一个座位上,因为,讲台在偏右的位置;整个前三排总是只坐着他一个人,第四排是一个女生,一个对他怀有同情心的女生,全班就她一个人愿意离他近一些,有时候她甚至在第二排或第三班。
他想,有她在,我就觉得,我还没有被大家抛弃……后来,他不洗澡似乎是为了她,看看她到底能坚持多久?他想,她难道能坚持四年吗?
他没有考虑过用任何别的办法接近她。
他心里只有感动,没有爱。
那么,她呢?
在校园里碰着,她根本不理他,就像不认识。
他也不觉得奇怪。
有一次,他们在校外的一条大街上碰着了,除了他和她,没有别人。她睁大眼睛,满是诚恳地说:“你就不能洗洗澡吗?洗澡能死人吗?”
他并没有生她的气。
他只觉得那个瞬间她真是美极了!
她一扭头就快快走开了。
回到学校,他仍然不洗澡,像以前那样去上课。
同学们的意见闹大了,学校跟他商量,所有的课都可以给他开绿灯,办免听手续,只参加考试就行。他同意一部分课可以免听,一部分课不能不听。学校说,要听就得勤洗澡勤换衣服,他说洗澡不可能。学校说不洗澡是你的自由,但影响了别人,学校不能不管,要么洗澡要么退学,由你挑。他提出一个折中方案,某些课,他站在窗外听,无论天多热或多冷,窗户得开着。但是,天热的时候开窗户,教室里的冷气会跑掉,天冷的时候,教室里的热气会跑掉,还是影响了别人。最后,学校还是通知家长,把他先领回去。家长深明事理,并没有和学校有任何争吵,无声无息把他领走了。
他很听话就离开了学校。
他多少有些留恋,留恋那个女生,但也不要紧。
后来他又回来了。
他不敢走进校门,每天提着几十个垃圾袋,围着学校转圈。那是好几十个垃圾袋,像人一样,一个跟着一个,排成长队,这一头看不到那一头,一个和另一个之间隔了三米宽,袋子有大有小,有纸袋有布袋,奇形怪状。
他当然知道,垃圾袋里并沒有任何珍贵物品,不过是他的全部家当,还有从垃圾筒里捡来的一些零碎,一个袋子里只有一样东西,包括被褥、衣服、食物、锅碗、书籍、笔记本、避孕套、注射器、乳罩、香烟、香水、唇膏、手机、u盘、减肥药……还有抄写工整装订考究的哲学笔记,至少有十本厚厚的手稿……
他发明了一种行走方式,不让任何一个袋子掉队,也不使用任何工具,包括较大的容器。那真是一种简单又奇特的方式,他心里充满得意。
每一次,他总是把最后一个袋子提起来,从右侧向前方走去,放在最前面那个袋子的前方三米处,然后再从左侧回到最后一个袋子旁边,再提起一个袋子,再从右侧回到最前面。每前行三米,要付出六百米的代价(左行三百米,右行三百米),循环往复,乐此不疲,累了就休息一下。他心想,这就是哲学的方式。
他始终绕着学校的围墙在转,转完一圈,又转一圈,不舍昼夜,始终在转。他计算过,这样围着学校转一圈,大约需要五个小时。
他成了名人,被自媒体广泛传播。
他走路的方式被拍成短视频,让他差不多成了网红。
他想,我对成为网红毫无兴趣。
中间他病了几天,粉丝们要疯了,到处找他。
于是他又回来了。
还是那样,数不清的袋子,排成长队,他手上提着一个,缓缓走向前方,步态疲乏,却沉稳。他的影子一直忠诚地跟在他后面,变幻着形象。每一个袋子被提起时都留下了一堆蚂蚁,留在地上的蚂蚁极为慌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蚂蚁们用触须相互碰撞,几乎能听见它们的尖叫,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有不少人驻足观看,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女孩,不顾妈妈的阻拦,前去帮忙,也模仿他的办法,把最后一个袋子提起来,送向前方。一个举着相机的女生在给那个小女孩拍照,咔咔咔拍个不停。
他看清了,拍照的女生正是那位女同学。
他想,她终于露面了。
他放下袋子,返回来时,从小女孩手中接过袋子,对小女孩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说了声“谢谢”。他看见举着相机的女同学没理会他,表情没任何变化,只顾着干自己的事,他也丝毫没有假装没认出她。他觉得他并没有在等她,她的出现反而让他为难,似乎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等她走出校门。他心里有点委屈。
他还想,他也不是给学校示威。他只是愿意这样,喜欢这样,非常简单。停顿了几天后,他几乎遗忘了先前的体会。今天的感觉真是好极了,双腿被地面拉伸的感觉好舒服,那种舒服感均匀地分散到了每一块肌肉上,麻酥酥的,爬过屁股,传入心脏。以前从来没觉得地面是一个存在,就像没觉得空气是存在、声音是存在。今天还有个特别之处,上半身会不由自主地摇晃,就像走在泥坑里,得把身体拔出来。地球上好像就剩下他一个人,整个地球都在等他用这种方式走一遍。他发现很多袋子里装的东西太少了,提在手上轻飘飘的,就像空着手。这让他有些羞愧,一下子看清了自己的真货色,自己原来也是一个华而不实的人,一个沉醉于仪式感的人,一个喜欢用方式抒情的人,一句话,自己也是个骗子。所以,他决定下一次一定要把袋子装满,绝不弄虚作假。
那位女同学一直在拍照,而不是拍视频。这是她和其他同学的区别,他心里清楚。她拍了很多照片,有行人的,有他的,有全景,有特写。但是,看得出来,她最感兴趣的,还是他的那张脸。那张被单一信念所驱使的脸。还有他的影子,变幻不定的影子。他替她想(心里是她的声音):他的影子是更高意义上的他。
他再度转回来时,警察出现了。
很明显,警察只关心袋子里装着什么,这让他一下子放心了。几个警察开始仔细检查那些袋子,只检查了三分之一,就扔下不管了。
他回过头时,所有人都不见了。
那个女同学也不知所踪。
13
又是一个长长的梦:
“五一”小长假,他在飞机上,从乌鲁木齐飞往喀什,她的座位在他的左前方,她右边的座位上有三个男孩,是一所大学的同班同学。他听出她和他们认识不到半小时,是刚刚在机场才认识的。因为都要去塔什库尔干的某个杏花村看杏花,所以一轉眼就亲热起来,看上去像一伙的。他的目标则是同样在那的慕士塔格峰,所以他也主动和他们套近乎。他毕竟是后来者,在他们眼里,又是大叔级别,他们对他多少有些排斥,待搭不理的。飞行途中,他们有说有笑,声音很大,显得有些疯头疯脑、缺乏教养,令周围人很不满,但大家也在尽力忍耐,心想年轻人,只能这样。她应该比他们大几岁,有时心不在焉,不像陷入沉思和回忆,也不像在考虑未来几天的计划。那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心不在焉。她有一句话,也被他牢牢记住了。她说,她的两个眉毛是可近可远的,在城市,两个眉毛就近了,就不由自主挤在一起,一旦离开城市,两个眉毛就离远了。三个大学生并没有完全听懂她的话,他绝对听懂了。于是他心里就有了个想法,把这个毛丫头抱在怀里肯定很舒服。飞机落地后,三个男生提议,各自吃完晚饭后,去县城附近的某个温泉见面,不见不散。因为是网上预定的酒店,三方住在不同的地方,各自吃完饭再见面,也不错。
巧的是,他在一家小餐馆遇见了三个男生,他主动凑过去,说,我请客,我请客。他们一听有人请客,自然高兴。吃饭喝酒的过程中,他发现,三个男生比在飞机上狂多了,满嘴操、干、日、搞这类动词,甚至还打赌,看谁能把那位漂亮姐姐带上床。他不禁动了歪心眼,心想,干脆把三个家伙灌趴下,我单独去温泉见姑娘。他知道自己酒量并不大,不过那天晚上他有如神助,真的就把三个人灌得满地找牙。
然后他一个人来到温泉。
他好不容易才找见她。
空荡荡的池子里,穿着泳衣的她,还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你一个吗?”她问。
“是呀。”他说。
“三个小屁孩呢?”
“都叫我灌醉了!”
“三个,都醉了?”
“都醉了,烂醉如泥。”
“厉害厉害!”
听得出她的称赞并无恶意。
“好酒量。”她微微想了想,又说。
他猜,她肯定在琢磨他这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第一次喝这么多酒。”
“第一次?真的?”
“真的,第一次,一直上学,没机会喝酒。”
她盯着他,在想象他的年龄。
“本硕博一路读下来,就有点老了。”
“不老啊,谁说老啦。”
这时两人都注意到了头顶的月亮,它像第三个人,想落下来掺和掺和。
“你的眉毛现在变宽了?”
她笑了,对他能记住那句话感到惊讶又开心。
他凝视她月光下的眉毛,心里一热。
“我没出息,大学毕业后,多一天学都不想上了,也不想上班。”
“喜欢摄影?”
“你怎么知道?”
“飞机上聊天的时候,你说过。”
“其实我是学会计的。”
他看见,这个瞬间她的眉毛又拉近了,近了一半。
“我是以摄影为借口四处走走。”她抬头看看那枚月亮,两个眉毛又松开了。
“一直在行走?”
“三年了,大部分时间在外面。”
“羡慕,羡慕。”
“你去慕士塔格峰,是打算登顶吗?”
“这次没时间,先看看冰川。”
“那里有全世界最古老最漂亮的冰川。”
“你去过?”
“我登过顶。”
他想顺便邀她再去一次,没敢说出口。
两个人又聊了聊就上岸了。
在温泉门外两个人又站了一会儿。
“你猜,我为什么要灌醉他们?”他笑着问。
她装样子想了想,并一笑。
“我想和你单独见面,他们实在太闹了!”他说,注意看她的眼神。
“好感动哟!”她笑着说。
“那么,能不能拥抱一下?”他做出想拥抱她的姿势。
她立即伸开双臂迎向他。
他就真的抱住她,渐渐抱紧。
然后,两人松开手,用变了的声调道别。
“晚安!”
“晚安!”
显然是酒精的作用,他很快就睡着了,早早又醒了。之后就一直在回味那个拥抱,还有那些眼神,同时还在辨别,自己是不是爱上她了。天没亮他就起床,走出酒店。他不让自己错过任何一次日出,尤其是异地他乡的日出。
他凭直觉朝酒店一侧走去,在一个不大的广场上,他看见了她。她在拍照。他停下来偷偷观察她。她穿着一身米色的运动服,头发扎成简单的马尾辫,左右肩膀各挎着一架相机,手上还是一个相机。她拍照的速度很快,以抓拍为主,对象总是人:两个正在窃窃私语的老人,一个跳舞的女孩,端坐在长椅上的中年妇女,眉头紧皱的游客,拉二胡的乞丐夫妇。一边走路一边抓拍,做出各种专业动作,却那么自然流畅,就像没做任何事情。看得出,她的精神高度集中,情绪处在半狂热状态,如同她身上揣着一块磁铁,广场上的每一张普通的脸,每一个昙花一现的瞬间,都被她吸引过来,进入她的镜头也进入她的内心。他把自己想象成她,甚至只是她的眼睛,体会她为什么在某个时刻按了快门。他完全忘了看日出。他看见她终于停下了,点上烟抽起来。他走过去。
“我一直在观察你。”
“呵呵,够阴的!”
他闻见她的烟味里有一种陌生的香味。
“好香啊!”
“来一根?”
她直接把烟盒给了他。是女士香烟。
他刚抽出一支,她就给他点着了。
他连吸两口,说:“不是薄荷味儿,也不是水果味儿。”
她有些撒娇地说:“秘密!”
他又吸了一小口,细细品尝着。
她学他的口气说:“不是薄荷味儿,也不是水果味儿。”
两个人一起吃了早餐,退了房。
“那三个?”他问。
“不管他们了。”她说。
到了杏花村,在一户人家落了脚,立即就去看杏花。其实一路上已经看够了杏花,满河谷都是杏花,没想到最好的杏花真的在杏花村。杏花村的杏花,是杏花里的绝品,有不同凡俗的神韵。跟随带着城市气味的人流,走进杏花丛中,人的存在一时变得有些尴尬了,人只能快快放下傲慢和自大,去做一个陶醉者。
她在拍杏花,更在拍人。拍杏花里的人。她好像坚信参照物变了,人也就变了。此刻,看杏花的人和早晨广场上的人绝对不同。在她眼里,人似乎永远是新的,人的表情永远是新的。人的表情就是人的灵魂。脸才是灵魂。她对人有深长的兴趣,显然不只是因为她习惯于拍人像,而是因为,她的眼光与别人不同。持续观察她的时候,他也在不由自主用她的眼光看人,看每一个人,包括那三个不在眼前的男孩。
这样一来,他对杏花村的杏花也有了新的看法。他想,此地的杏花之所以独具魅力,令人叫绝,原因或许不在杏花,而在别处。比如,遥远,距离每一个游客生活的地方,都十分遥远,越遥远越珍贵;比如,冰川,据说再有几十里路就能看到冰川,在幻觉里,冰川让一切变得晶莹剔透;比如,阳光,河谷两侧的高山先把阳光压缩了,再被河谷里的风清洗过,在这样的阳光照耀下,样样都是田园风光,更别说杏花;比如,时间,在这里,时间无比苍老,像一个盲人一样动作迟缓,离过去更近,离未来更远,自包自含,完完整整,任何人进入这样的时间感受里,就像回到胎儿时期……
那三个男孩还是来了,天黑前才笑眯眯走进村子。他们说实在喝多了,睡到中午才醒。他们丝毫没怀疑他是故意把他们灌醉的。
晚上,二三十个陌生人聚在一起喝酒吃肉。酒是伊利特,肉是烤全羊。他和三个男孩再一次拼酒,却有点招架不住了,而且她和他们又成一伙了。她公然替他们挡酒,还帮他们说话,他猜这可能是她和他调情的方式。她甚至跑来揪住他的鼻子,给他嘴里灌酒。她的胸部久久压在他肩膀上,令他心里直喊,完了完了!同时他还在分辨自己醉了没有?结论是还行,因为他竟然还有精力偷看她的两条长腿。
酒足饭饱,然后跳舞。
几十个人围着篝火跳舞。整个村子在旋转。杏树林里的无数种小生命飞过来,在人丛中蹿来蹿去。甚至有鬼魂也来凑热闹。天空被火光点亮,星星聚集在村庄的上空,在音乐的抖音里一颤一颤。她来到他身边,自信地炫耀着她的舞姿。她完全放开了,在喊,在笑。她的笑声很难与别人的笑声相混淆,深沉又悦耳。他明显喝多了,反应慢了许多。所有人的舞姿,都是那么慢。疯狂的扭动和抖动分解成一个一个的慢动作,懒散地进入他的大脑。动作和动作之间以近乎静止的速度相互融合。裙子和裤子靠拢又分离。男人和女人的眼神交流,让他想起接通长途电话的感受。火光和火焰似乎是雕塑,动感很好的雕塑。整个气氛,好像并不快乐,而是充满忧伤。有人在激烈接吻,但是,那样子看上去竟是绝望至极。有人在对面尖叫,那尖叫传入他耳朵的过程就像穿越了整个宇宙。她不见了,又出现了。她突然抢走了他的眼镜,架在自己的鼻梁上。于是他和她的视力同时下降。就在这个瞬间,她像风一样倒在他怀里。他吻了她。她昂着头让他吻个够。
“奖赏你的。”她大声说。
“为什么奖赏我?”他大声问。
吻够了之后,再去跳舞。
跳了几圈又抱在一起,没完没了。
他们的吻可能太热烈,触犯了某些看不见的东西,一眨眼,雷声大作,天上阴云密布,大雨将至的样子。篝火舞会只好被迫停止。
主人宣布女人留下,男人到河谷对面的一户人家休息。十几个男人仓促拎起行李,跟着主人朝河谷对岸有微弱灯光的地方跑去。
刚进屋,雨声就响起来。
前半夜是大雨,后半夜是暴雨,河谷上游的雨肯定更大,百年不遇的巨大山洪裹挟着牛羊树木农具,一直延续到次日下午。整个杏花村不见了,只留下一些残垣断壁。好在听说所有的村民和游客已成功转移,没有死伤。
三个男孩回学校了,他也不打算去慕士塔格峰看冰川了,但是,他不能不找见她,不是和她作别,而是向她求爱。他相信这也是她的意思,他相信她百分之百在撤離点等他。意外的是,她已经离开了,连一张纸条都没留下。他甚至说不出她的名字,只记得三个大学生叫她“姐姐”。电话和住址,更是完全不知道。
然而,最终他还是找见了她,用了三年时间。
三年后,他去上海看望因癌症住院的叔叔,和堂弟站在走廊上聊天的时候,一个没看清长相的女人从他们身前匆匆走过,留下了一缕淡淡的异香。“不是薄荷味儿,也不是水果味儿”,这句话轻轻从他脑海里浮现出来。
他丢下堂弟就去追她。
她率先进了电梯,他没赶上。他看见电梯在上行,一直到了最顶层。随后他就在楼顶的天台上看见了她。天台非常大,有羽毛球场那么大。她站在天台的边上,在抽烟。她背对着他,显然意识到自己被跟踪了,有一点紧张。风把烟味吹过来,就像特意送入他鼻孔。他几乎能肯定她就是她了。他正在考虑怎么样才不把她吓一跳时,她转过身,狠狠地瞥了他一眼,快步走向天台的出口。她完全没有认出他。
“对不起,借个火。”
她停下来,慢慢转过身。
他等着她认出他。
她愣了有半秒钟,便平平常常地笑了。
“怎么就躲不开你?”
“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他们再一次拥抱了。
这次的拥抱竟然来得十分克制,而且只有拥抱没有亲吻。随后两人就结婚了。结婚,就像是不得已对两次“巧遇”做出的让步。
婚后的他,开始变得神叨叨,总是说,巧合不巧,巧合不巧啊,巧合暴露了宇宙的全部奥秘。还说,人间所有的理论和学问都应该在巧合面前认输。后来他想起了“量子纠缠”的概念,他百度了量子纠缠的权威解释:是一种量子力学现象,当几个粒子在彼此相互作用后,由于各个粒子所拥有的特性已经综合成为整体性质,无法单独描述各个粒子的性质,只能描述整体系统的性质。他说,由此看来,两个人的相遇不过是力学现象罢了。她却有另一套说法,她说,巧是巧了点儿,但感人的东西在人不在巧,如果不是那三年他做出的努力,她会选择再一次离开。他庆幸找了她三年。
他和她时不时就会讨论“巧合”。
好像要讨论一辈子,一辈子只干这一件事。
她说:“巧合仅仅说明这个世界是一个谜,时间和空间之外谁知道是啥样子。看见巧合并不意味着谜解开了,而是这个谜根本就解不开。”
他说:“不,我想解开。”
她说:“与其迷信它,不如躲开它。”
他说:“我对谜有永恒的兴趣。”
她说:“你犯傻,人类根本没必要解开所有的谜。这个被谜团包围着的世界恰如一间很大很大的大房子,人类生活在谜团里恰如居住在一间大房子里,被好心地保护了起来。人类只需要接受自己的缺陷,好好把人做好。”
他问:“你到底是谁?”
她说:“我就是我。”
他说:“你好像是从天上来的。”
她接着说:“人才是宇宙间最伟大的存在,人很渺小,也很伟大,人类应该把造宇宙飞船的钱、打仗的钱、搞军备竞赛的钱,花在人身上。”
他又问:“你到底是谁?”
他开始害怕自己的担心会变成真的。
她自顾自地说:“你呀,别和那些聪明人来往了。”
他问:“哪些聪明人?”
她说:“你那伙朋友啊。”
他问:“怎么啦?”
她说:“你们都很迷信,别人迷信鬼神,你们呢?你们迷信聪明。”
他越来越肯定她是天上来的。
她说:“反正,我不想再见他们了。”
他问:“为什么?”
她說:“一伙聪明人聚在一起,让聪明看上去有点邪恶。”
他睁圆眼睛看着她。
她说:“不瞒你说,你们自己肯定看不出,一伙聪明人的脸,一伙聪明人的神情,一伙聪明人的口气,凑成一堆真的能吓人一跳。”
他问:“你刚才说,邪恶?”
她说:“对,是邪恶,不是别的。”
他用眼神鼓励她说下去。
她说:“我看懂了战争是怎么发生的。几个聪明人躲在一个角落里,先制造一个理由,再嫁祸于人,再派出正义之师、威武之师。”
他问:“除了战争呢?”
她越说越来劲:“人类的确很聪明,因此人类早就被自己的聪明迷惑了。人类聪明里包含的残忍和杀伤力,可能超过了一切灾难。”
他同时点好两支烟,一支给她。
那种不是薄荷味儿不是水果味儿的味道立即弥漫开来。
他想多找些话头激发她说话。
“落后会挨打,这是普遍认识。”
“落后更有可能是一种焦虑,落后焦虑。”
“落后就挨打,首先是事实。”
“是事实,更是焦虑,那些最发达的国家,同样有焦虑。”
“害怕被超越?”
“是呀,反正都在焦虑中。”
“焦虑的本质是人类向来不是一个整体,对不对?”
“我认为,人类终究无法摆脱焦虑,因为,人类的幻觉里,还有外星文明。”
“没完没了的焦虑,那怎么办?”
他觉得,他在真诚地问一个天上来的人,一个天使。
她说:“焦虑迟早会毁掉人类。”
他问:“这么说来,你和我变得一样悲观了?”
她说:“不,我不悲观。”
他又觉得,她就是自己的老婆,来自两次巧遇。
她说:“我也不是没心没肺的乐观主义。”
他笑了,她这句话,证明了他心里的判断是正确的。因为,他想起来了,“没心没肺的乐观主义”是他说过的一句话,说她的。
他们好像已经共同生活了好几十年。
他还想起,最近他们总闹矛盾。他们早就变成一对普通夫妻。他们经常像刚才这样聊天,聊着聊着就会吵架。两个人都有咬文嚼字、爱讲理、钻牛角尖的毛病,动不动就抓住对方的一个话把子不放,有时候半夜想起来还会接着吵,一直吵到天亮。强词夺理、相互伤害的情况时有发生,往往搞得几天不说话,陷入冷战。他们这才发现,一对能聊天的夫妻其实是不存在的。或者说,如果这个世界是可以被广泛谈论的,出色的谈话者则未必存在。尤其是夫妻之间。因为,谈话者很容易成为自己立场的代言人,成为代言人的危险,通常都是自我辩护,以取胜为最高诉求,以对方理屈词穷为最大快乐,陷入纯粹的口舌之争,陷入词和词、语言和语言之间的战争。于是,她得出一个结论,任何两人之间的谈话都比不上一个人和大自然之间的交流,所以她才要每隔几个月就出一次门,去外面走一走。这不,现在她又要走了。他甚至暗暗希望,她回到天上去。
他想,人间终归是凡人生活的地方。
这个瞬间,他醒了。
他始终觉得,这个梦比真实经历还要真实。但是,它的确是一个梦。有时候,他需要找证据向自己证明,那不过是一个梦。证据之一是,他们并没有孩子,从来没有避过孕,也从来没有产生过疑问:为什么没生个孩子?
14
他去参加好朋友黄峻的追悼会。
吃过早饭后,他换上那套平常很少穿的黑西装,打上白色的真丝领带,又亲手做了一个白色信封,把900元的新票子装进去,再加上1元的零钱。一个奇数加1——他知道1表达了“依依不舍”的意思,不明白为什么是奇数。
之后在信封上写上一行字:
黄峻一路走好!
随后就骑着摩托车赶往市区的殡仪馆。路况实在不怎么样,处处都是不知什么原因抛锚的大小汽车,还有横七竖八的树枝,厚厚的落叶。落叶一见风就会大幅度地翻滚起来,遮住前行的视线。近海的路边更有从海里跳上来的鱼,有些已经死了,有些张大嘴直喘气,有些拼尽全力在摔打自己。海鸟飞得很高,叫声软弱无力,几乎听不见。上百只海燕蹲在一块大礁石上,挤来挤去,有拒绝飞翔的架势。
进入市区没多久便看到一家医院门口,很多人等着献血,不知为什么。他好像被这个世界孤立了。队伍弯弯曲曲,从大街上一直延伸进一条小巷。人人都是空前团结的样子。他心里想,这些人只在灾难来临时才空前团结。
殡仪馆离医院不远,拐个弯就到了。
一个向来热闹非凡的地方,今天却十分安静,听不到哀乐,看不见人流。这表明,目前的确在灾难时期,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他沿着坡度很长的台阶走上去,随后又上了几层更陡的台阶,看见了正对面并排的三个悼念大厅里都有丧事,都一样清冷,死者家属之外,吊唁者稀少。他缓慢走过去,三方面的人都显出极其欣喜大感荣幸的样子。中间那家的两个人跑过来从两侧牵住他,显得非常感动。他问,是黄峻家的吗?他们不回答,只是拉着他,走向中间的大厅。他进去了,没看见一个熟人,感觉不对劲,再看对面墙上的遗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气质优雅的老太太。他急忙退了出来,在门口又被刚才那两个人挡住了。
他说,对不起,我走错了。
人家不出聲,把他重新推进大厅,一左一右堵在门口。
他很想发火,却发不出来。
实际上他心里已经妥协了,他想,那就将错就错吧。
他退回去,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斜对面有一个小乐队,正在演奏《奇异恩典》。在忏悔气息浓厚的音乐声中,他记得黄峻似乎信佛,黄峻之所以和自己是最好的朋友,最关键的一个原因是,两个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有一次,黄峻开玩笑说,小心我偷走你的银行卡哟。那之后,他还真的多了个心眼,修改了银行卡的密码,新的密码和生日没一毛钱关系。今天,他第一次因此而惭愧,所以今天他必须给黄峻道个歉,不能将错就错。恰好又有新的吊唁者来了,那两个守在门口的人前去迎接,他就急忙起身跑出去。他凭直觉拐进右边那一家,进去一看,没错,黄峻的遗像很醒目。黄峻始终未婚,无儿无女,他不认识他的任何一位亲人。他把白色信封从裤兜里摸出来,给了一个可能是黄峻姐姐的人。那人问他的名字。他不愿讲出自己的名字,生硬地说,信封上有。
他看见了不远处的透明棺材,但他不敢过去看黄峻一眼。因为,他一时居然分不清那里面躺着的是黄峻还是自己。另外,他实在不敢看见黄峻此刻的样子。癌症病人最后都脱了形,一旦看见,以后想起来就总是最后一面的样子。
他起身假装去看那些花圈。
不久,有人过来推了他一把。
“咱们去中间那家,三家合起来。”那人说。
他听懂了,三个葬礼将要合在一起。
他学着大家的样子,帮忙转移花圈、遗像、挽联、小白花等物品。中间那家人脉更旺,气象更大,所以两旁的只好合在中间那一家。
中间的几个人对他微微一笑。
他也就笑了。
三个棺材并在一起,像三个同时牺牲的消防战士。花圈混在一起,人凑在一起,葬礼就显得隆重多了。可见葬礼的确需要隆重一些。
可是三个葬礼谁先谁后?
另外,各自用什么哀乐?
中间这家的死者是基督徒,两边的死者是佛教徒,准备用通用的佛教礼仪举行葬礼。他看见三家人争执了很久,差点又要重新分开。结果还是相互妥协了,先后顺序由抓阄来决定,哀乐则各随其便,两边的死者用《大悲咒》。
抓阄的结果,黄峻是第一个。
黄峻的领导首先致悼词。
奇怪的是,他分明听见,死者是自己的名字。
而且这个人鼻音很重,发音含混,语调轻飘飘,像一个蹩脚的演员在念台词。好在《大悲咒》的音乐有超出预想的感染力,令人柔肠寸断,悲心大发,所有的人都心甘情愿地哀哭起来,有人哭出了声音,有人哭得站不稳了,坐在地上或滚来滚去继续哭,包括那位基督徒死者的亲友。随后的情形也完全相同,《奇异恩典》一样催人泪下,只是,哭到后来人们似乎忘记了为谁而哭,为哪一个具体的死者而哭。
他也在哭,自己哭自己。
但是,后来他骑着摩托车回去了。
他庆幸,自己并没有死。
回家的路上耳朵里一直有声音,要么是《大悲咒》中的一小段,要么是《奇异恩典》中的一小段,比在现场听的时候还令人心碎。
他没有意识到,摩托车几乎在飞,也没发现摩托车已经离开路面,撞向路篱,半人高的路篱留下了摩托车,摩托车像野马一样将他狠狠摔出去,在空中翻了两个漂亮的跟头,然后落在人行道上。当他清醒过来时,看见自己和摩托车相距至少十米远。他坐起来,仔细端详着自己,就像在端详一个不认识的人。他站起来,没感到丝毫疼痛,只是屁股后面凉飕飕的,伸手一摸,知道屁股右侧的裤子摔破了,足足能放进去一只拳头。他心里知道,裤子摔破的位置说明自己有一个结实且性感的臀部。他有些羞愧地回到摩托车旁边。羞愧的唯一原因是,一个男人也会在乎臀部性感不性感。重新骑在摩托车上,他明白了,他的悲伤其实只和自己有关,和黄峻无关。他还是觉得自己死了,所以,他在自我怜惜。他不喜欢这样,摇了摇头,拍了拍耳朵,但没用,那声音一直跟着他。
回到家,刚停好摩托车,有人把他的眼睛蒙住了。
“猜猜我是谁?”是一个假嗓子。
他真的在猜,但猜不出。
“猜呀!”还是假嗓子,声音被故意压得扁扁的。
后面的人问:“猜着没有?”
他觉得很像黄峻的声音。这证明刚才参加的,真是自己的追悼会。
他绝望极了。
后面的人说:“我是黄峻!”
黄峻松开手,跳在旁边,歪着头让他看。
“给你!操,吝啬鬼!”黄峻把白色信封递给他。
他接在手里一看,正是他送出去的。
“真的是你吗?不是我?”他的声音在发抖。
黄峻问:“什么你呀我的?”
黄峻毫不掩饰自己的沾沾自喜,笑得很夸张,甚至有些下流,像一个裸露癖一边亮出下体一边发出讨厌的浪笑。再说,黄峻还是几天前在病床上的样子,完全脱形了,刀子一样的鹰钩鼻,深深的黑眼圈,严重下陷的双颊。
“混蛋,你吓死我了!”
黄峻笑着说:“就吓你就吓你!”
他头上冒汗,觉得自己又死了一次。
他转过身急忙要走。
“喂,你去哪儿?”黄峻喊。
“我有急事。”他说。
“操,给我回来。”黄峻喊。
他没回答,只是跑。
15
梦中的他,在找手机,手机丢了,心里急得要死,和任何丢了手机的人没有区别,就像把魂丢了,到处找,终于找见了——手机上有根绳子,被一只老鼠拉着,跑向远方,在地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印子,他疯狂地追过去,追了十几步,老鼠突然钻进石洞,手机在洞口停了停,终于也咣当掉下去了,他趴在洞口,往深处看,看见了手机,手伸下去,但无论如何都够不着,心里很焦急,和任何人一样焦急。
手机响了,看不清是谁打来的。
他心想,完了,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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