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
2020-10-29王芸
王芸
“去看天鹅了吗”
“克鲁——克鲁——”“■——■——■——”探进垃圾箱的竹棍顿住了,孟小凡抬起头向叫声的方向望去。是白天鹅!不觉到了珍鸟园附近。今年入冬后,孟小凡还没来看过天鹅,谁让他遇到了尾巴,这麻烦又迷人的小东西呢。
回过神,孟小凡直着脖子唤“尾巴——尾巴——”。尾巴鼻子摩挲着草叶,从一片竹林里钻出来,跑到他脚边嗅一嗅他的鞋子,又掉头跑进了草丛。孟小凡抽出竹棍,敲击着塑胶路面:“尾巴,尾巴,走,我带你去看天鹅,白天鹅!”
从那年冬天林芝带孟小凡来湿地公园看天鹅,年年入冬后他都会无数次跑来这里。电话从南方某个孟小凡并不清楚具体方位的地方打来,林芝在电话里说完长长短短的话,末了总会问一句:“去看天鹅了吗?”
白天鹅、黑天鹅、燕雀、白头鹎、苍鹭、白鸥、灰雁……湿地公园里有很多种鸟,但林芝独爱白天鹅。孟小凡还清楚记得林芝初見到白天鹅时发出的那声惊叫,短促的尖叫连缀着一长串“咯咯咯”的笑声,像铃铛被一只调皮的手持续拨弄。离他们不远的那对白天鹅,仿佛听懂了林芝笑声里的赞美,竟然扭动着脖颈摆起了各种造型,一会儿两喙相触,柔软的脖颈合并成心形,一会儿一只白天鹅缓慢地扭过头去,两颈优雅地交合,两只白天鹅不紧不慢默契十足地变换着造型,连孟小凡都感觉到浓浓的爱意在它们之间流淌,像水面反射的太阳光直耀人眼睛。林芝叫着笑着眼泪都出来了。
孟小凡一次次往湿地公园跑,为了在下一个电话里向林芝报告白天鹅的情况。他绘声绘色地描绘四只天鹅缓缓浮水而行,渐渐排成一条笔直的射线,射线的原点正好是他孟小凡。但孟小凡没说那一刻,他觉得这四只白天鹅很像他们一家子,妈妈爸爸爷爷和他,中间那只白天鹅挺着笔直的脖颈,显得特别优雅,是林芝。紧挨着她的那只看起来身形娇小,是他。他在电话里学白天鹅的叫声,“克鲁——克鲁——”,直叫得林芝在电话那头发出一串铃铛被调皮的手拨弄的声音。
林芝说她在网上看到消息,在南城为北来的候鸟留出了一条空中通道,这条通道经过天香园,终点是湿地公园。那段时间,放学上学路上,孟小凡会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天空,他巴望正好有一群候鸟飞过来,铺天盖地的一大群,它们扑腾着翅膀遮蔽了天光,鸟屎雨滴一样扑簌簌落在他的身上、书包上。这样他就可以在电话里略带夸张地向林芝描绘这一幕了。自然,奇遇一次也没出现。今年入冬后一直没接到林芝的电话,在放学路上晃晃荡荡的孟小凡遇见了尾巴。
尾巴是一条灰不灰黑不黑的小狗,脏兮兮的毛发虬结成团,让它显得面目模糊。它突然从灌木丛里滚出来,停在离孟小凡五步远的地方,定住后就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黑乎乎脏兮兮的一小团,唯一双眼睛晶亮。孟小凡吓了一跳,这是哪里窜出来的小家伙,真是脏得可以。一转念,他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只无主狗,前后左右望一望,路人都行色匆匆,没有一个人看起来像是与这只狗有关。他蹲下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小狗,伸出一根指头朝着小狗无声地勾动。仿佛有电波在两双眼睛间穿流,交汇。孟小凡故意虚抬一下手臂,小狗惊得转身就跑,跑了没几步又停下来,定住身子望着孟小凡。看起来,小狗出生没几个月的样子。
孟小凡没敢将尾巴带回家,爷爷不许他养宠物,有等于无的乌龟不行,微型而活泼的仓鼠不行,叽叽喳喳叫的鸟不行,更别说活蹦乱跳的小猫小狗,爷爷说他本来就不刻苦学习,成绩在班上甩尾巴,有了这些东西越发没了学习的心思。孟小凡将“尾巴”这个他总也摆脱不掉的词颁给了小狗,将它安置在自己的秘密城堡里。
秘密城堡在小区斜对面一个闲置了一年多的空地上。前年的时候,那片空地突然被一圈围墙围了起来,隔着铁门看见里面的荒草都给除掉了,有大吊车开进去,轰轰隆隆一阵子,突然又沉寂下来。荒草重新从泥土里钻出来,主宰了这片土地。从铁门侧身钻进去,靠左的墙根下有一排简易砖房,孟小凡放学后常去那里待上一阵子,那里是他的秘密城堡,屋外空地是他的秘密农庄,他在密生的草丛里发现了不少乐趣。
孟小凡捡来一个硬纸盒,测试了中间那个屋子的各个方位,选定了一处风最小的地方。从家里拿来一条旧毛毯,还有自己的一件旧卫衣、两个塑料碗、两盒牛奶、一个鸡蛋,又掏钱给尾巴买了一个面包。鸡蛋抹在面包上,再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尾巴嗅了嗅,不吃,抬头看看他,晶亮的眼睛像两颗星。“吃吧吃吧……”他大声鼓励它。尾巴好像听懂了,拿舌头舔一舔面包,再舔一舔,埋头吃起来。
尾巴舌头搅动牛奶的声音,在孟小凡听来简直像音乐一样美妙。
盼着他长个子的林芝一再嘱咐爷爷给孟小凡备足牛奶,面包可以从他的零花钱里省出来,可他还是得想办法给尾巴买狗粮。他不想委屈尾巴。同学刘辜玲子家的狗就是吃狗粮的,孟小凡打听过了,一小袋狗粮就得二十多元。他给玲子说了不少好话,她才带来了一小袋狗粮,尾巴吃得特别欢。
这几天一得空,孟小凡就带着尾巴在垃圾箱里翻找空塑料瓶。尾巴食量很大。这家伙看着个子小小的,活泼得很,跑起来的时候“像一支离弦的箭”。
现在它就在塑胶跑道上箭一般射了出去,孟小凡不得不提起竹棍跟在后面追赶。他看见了天鹅,两只白天鹅舒张开翅膀,双足交替击打水面,在湖面溅起一长串水花。“■——■——■——”的叫声涟漪一样在空中荡开。两只白天鹅飞到湖的另一端栖落下来。湖面上还有许许多多白天鹅、黑天鹅,灰雁们成群结队地游来游去……湿地公园到了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
尾巴吠叫起来。“谁家的狗,也不拴绳!大门口不是挂了牌子,宠物狗必须拴绳……”管理员老邓大声嚷嚷着,拿一根棍子驱赶尾巴。孟小凡赶紧扑过去,将尾巴逮到了怀里。
“是你家的?”老邓认识孟小凡,一个年年冬天来看白天鹅的男孩。孟小凡不敢应声,抱起尾巴转身跑出了珍鸟园。老邓住在他家附近,他可不想老邓将尾巴的事儿告诉爷爷。老邓还在背后唠唠叨叨:“拴绳拴绳!狗最喜欢追活物了,万一哪只鸟受伤……”
将尾巴送回秘密农庄,孟小凡还舍不得离开。一人一狗在草丛里嬉戏。
出太阳的时候,孟小凡常常和尾巴坐在秘密农庄的土坡顶上晒太阳。他面朝南方,一动不动地看着白云在蓝天上飘移,白云显得那么安逸,雍容地蓬松着,缓缓移动。这时尾巴变得非常安静,蹲坐在他身边,白云的影子镶嵌在它亮晶晶的眼睛里。孟小凡入定一般,他脑子里想象着一群候鸟正从天空飞过,扑扇着翅膀,飞过他和尾巴的头顶,鸟屎雨滴一样落下来……
“明天迁坟”
“噢汪——噢噢噢——”陈金妹浑身一颤。她半跪在地板上擦拭床头柜上的花瓶台灯,密集的镂空花纹盯得久了,和午后的阳光一样有催眠的效力。这家女主人洁癖重,钱虽然给得多,却也要求高,眼睛尖,容不得一点灰影子。只这个花瓶灯罩,就费掉了陈金妹一刻钟,它可是天天在女主人眼皮下过的东西,不能不小心。她先用小鸡毛掸扫了一圈,再用湿抹布沿着纹路一点点抹,嵌在沟回里的灰尘用一柄小毛刷清除,最后用干净的干布巾再抹一遍。每周一小洁,每月一大扫,这闭门闭户的也不知哪来这么多灰尘。也不奇怪,这座城市现在到处是工地,风也起得勤,空气里的灰尘味儿都闻得见。
“噢汪——噢噢噢——”黑宝又一阵叫唤,透着激烈劲儿。陈金妹挺起身子,从卧室的飘窗望出去,黑宝绷直身子攀在栅栏的石础上,卷毛一抖一抖的。再一看,外面有一条金毛路过,阳光下毛色金灿灿的,体型比黑宝大了不只三五倍。金毛驻足低吼了两声,主人拽一拽绳子,它就跟着主人走了,似乎没把黑宝的挑衅放在眼里。黑宝即便绷直身子,从外面也只看得见它的头顶和眼睛,眼睛还埋在卷毛丛里。
黑宝不肯罢休,视线跟着金毛转,吠叫个不停,终于发出低弱的“呜呜”声,金毛大概走出了它的视线。
黑宝看着个子小,姿态却激烈。陈金妹第一次进门时,它叫得沸沸腾腾,见过四五次后才收了架势,可还是凶,一次陈金妹不小心摔碎了它的饭盆,它冲过来照着她的手就是一口,真咬,见了血痕。女主人拿给陈金妹五百块钱,让她赶紧去打狂犬疫苗。平白无故挨了五针,陈金妹打心眼里对这黑宝失去了好感。
人命不同,狗命也大不同。陈金妹家养过狗,乡下的土狗,天天在外面自个儿觅食,回来了主人家吃什么,省一口给它,不外是米饭面条肉皮嚼剩的骨头。这黑宝倒好,吃得比人还精细。女主人为它制定了严格的食谱,用电脑打印出来贴在餐厅的墙上。家里的狗粮有几种,有的开袋吃了一两次就没再动过,女主人说黑宝挑食,这些口味的它都不喜欢,最后认定了一种,陈金妹瞧见袋子上写着贵宾成犬粮。也是从黑宝这儿,陈金妹才知道狗粮分商品粮、自然粮,前者添加了诱食剂,香、味重,但不健康。黑宝还有零食,骨头也分几种,有牛肉味的、鸡肉味的、鲜肉味的,换着样儿吃。黑宝还天天喝羊奶,不是羊奶粉冲水那种,每天两份鲜羊奶,女主人一份黑宝一份。陈金妹给黑宝准备食物时,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可是叨咕个不停。她不叨咕叨咕,心里的一股气没法顺溜。
不能不承认,这黑宝比她家吃得还好。她崽女小的时候也没吃过几天鲜牛奶,现在崽女大了出去了,她和老邓越发吃得马虎粗糙,什么营养搭配、膳食多样、冷热适度在他们都是奢谈,每餐能按时按点有碗饭菜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她有时接下给新房“开荒”的活儿,赶在一天之内做完百平米的屋子,那些铲不动的水泥疤儿,那些凝在窗户上的涂料印儿,怕花了柜子漆面的脏渍儿,都得百分百集中精力对付,常常饿过了饭点都不知道,中间抽空吃个面包灌两口热水就相当不错了。哪比得上这黑宝。
“叫什么叫呢,等下嗓子又该疼了。”睡在沙发上的女主人醒了,没怪黑宝乱叫,倒在担心黑宝嗓子费了太大力。
“咋不喂它一片金嗓子喉宝呢!”陈金妹在心里嘀咕一句。转瞬,自己被这念头逗乐了。真喂的话,金嗓子喉宝会不会卡在黑宝喉管里?
口袋震动,是老邓的电话。“那,啥,我今天得赶回烟村。”
“为啥?”她和老邓早省略了称呼。
“明天迁坟!”
不等她回话,对方挂断了电话。陈金妹的心乱了。县里下文说迁坟有两三个月了,主动迁的发安抚金,每个坟一千元,多一棺增加五百元。可村里没谁行动,连村干部也不动。大家都观望着,等着靴子落地,又盼着靴子一直不落地。
老邓家涉及到爷爷奶奶的双坟,和他爸的单坟。爷爷奶奶的坟在山上,村里邓氏的祖坟地,爷爷走得早,奶奶两年前才去世。他爸单葬在他家地里,那时祖坟岗已经没地儿了。
老家就剩老邓他妈,六十五了,什么事都做不了主。三个儿子都出去了,一个在东北大庆,一个在广州揭阳,就老邓离家最近,坐车两个半小时。他妈只能指靠他。
心里恍惚着,手上的动作就缓滞了。往常五个小时做完的大扫除,陈金妹做到下午四点还没结束。终于到客厅了,她拿出鲜花捧着花瓶去换水,刚走到厨房门口,冷不防黑宝冲到她脚边,“汪——”的一声,惊得她原地一蹦跶,花瓶滑脱了手,变成一地白花瓣。
黑寶吓得“噢噢”叫起来,女主人冲过来一把将它揽到怀里。躺到女主人怀里的黑宝立马换成了“呜呜”的撒娇声。陈金妹脸涨得通红,慌手慌脚拿了扫帚来扫,刚落地女主人炸了:“这是扫厨房的,油乎乎的怎么扫客厅!你今天魂不守舍啊,看把宝贝吓得……”
黑宝的“呜呜”声更加娇弱,仿佛眼前的一幕仍让它余悸未了。“宝贝,宝贝,没事了没事了……”女主人逃离车祸现场般抱着黑宝去了院子。
陈金妹四处找扫客厅的扫帚,却怎么也找不见,只好用手收拾碎瓷片……手划破了,陈金妹收拾完才发现。她没找女主人要创可贴,拿了张餐巾纸折巴折巴裹住了伤口。血水慢慢洇出来。陈金妹由着它,急慌慌将客厅打扫完。女主人将两百元放在茶几上,陈金妹只拿了一百元,不声不响地出来了。
走出院子,迎面看见一只金毛跟着一个老头走过来。金毛走得气定神闲,老头半埋着头,三七开偏分的花白头发梳得齐整。陈金妹觉得这老头有点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在哪见过。她做过的人家太多了。
不一会儿,身后传来“噢汪——噢噢噢——噢——”的叫声,似乎还带了点撒娇的尾音。陈金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你捡空瓶子干吗”
威仔这两天有点心不在焉。老顾暗自分析了一番,觉得和怪老头的那群狗有关系。
那群狗里有一只小金毛。威仔平时是比较淡定的主儿,老顾还没看它为啥激动或狂怒过。可遇上那群狗后,威仔不淡定了,它弓背竖耳低吼了半天,老顾怎么拽扯也不能让它调头。
那群狗也炸了锅,在一条眼睛上飞两朵黄的黑狗带领下,齐齐朝着威仔吼叫。几只狗大大小小,高高矮矮,颜色不一,品种不一,有的还少一条腿,有的眯缝着一只眼睛,有的头顶上的毛稀稀拉拉,说是流浪狗也差不多。老顾心里有点急,毕竟对方那么多条狗,虽然有几条挂了名牌,套了颈圈,但都没拴绳,看起来一副没人打理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野狗,有没带啥毛病,他可不希望威仔与它们正面交锋硬干一架。他瞟眼看见垃圾桶旁有一根拖把棍儿,暗暗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自己在群狗冲过来前将它攥到手上的可能性。
剑拔弩张的时刻,那群狗的主人出现了,戴一顶灰绒线帽的老头,军色棉衫外面罩一件与帽子同样质地的绒线背心。老顾裹着鹅毛羽绒服,站在淡金的阳光中还觉着风厉呢。
老头远远地吹一声口哨,领头的黑狗得令一般掉转头,老头一挥手,黑狗唰一下就窜了出去,一群狗呼啦啦都跟在黑狗后面跑了。老顾瞅见狗群里有一只金毛,身形比威仔小了不只一圈,毛色倒柔顺灿亮,算是那群狗里最出色的一只。他掉头看威仔,威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群狗,任老顾怎么拽扯也不肯离开。
怪老头领兵将军一般带着一群狗,招招摇摇地往远处走了。
从那天开始,威仔显出了异样。这以后双方就经常碰面了。老顾不知道是否威仔有意为之,每次出了小区四处捡塑料瓶的时候,他会松开绳子,威仔的嗅觉比他灵,耳朵比他灵。衰老意味着身体的零件一个个老化失灵,很多时候其实是他跟着威仔走。威仔既是他的孩子,也是他的陪伴,还是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保镖。
第二次遇见,情形和第一次差不多,还是那个怪老头给解的围。这之后老顾就留意了,每天出来都警惕地注意四周的动静,远远地看见那群狗,就赶紧拽绳子让威仔转去别的地方。可一向顺从的威仔不听话了,脖颈梗着,执拗地朝向那群狗的方向,眼睛一眨不眨。
世界终归是年轻人的,人狗之间也是如此。威仔和那群狗迅速地由敌对到融合,混成了那群狗的铁杆盟友。老顾不知道狗与狗之间怎么交流、谈判、沟通,总之威仔与小金毛的恋情正式开启了。原本和怪老头八竿子打不着的老顾,不得已和怪老头成了经常碰面的熟人。再后来,两个老头就常对坐喝一瓶酒,任由威仔和金子(小金毛)、雙黄(那条黑狗)们在一旁嬉戏打闹。
老顾住进龙鑫花园小区三年有余,天天带着威仔在附近转悠,威仔已经被训练成了捡塑料瓶的高手,最多的一天它捡了351个塑料瓶,那是十一长假,湿地公园刚刚对市民开放,人们爱追着新鲜事儿跑,老顾和威仔就追着人多的地方跑。威仔体量大,不少女人孩子看见它就躲,起初老顾不好意思带它往人多的地方钻,可不去人多的地方哪捡得到塑料瓶,惦记空瓶子的人还真不少。
“你有退休工资,捡空瓶子干吗?”
老顾呡一口酒,咂摸一下送下喉,嘴巴舒张开,眉毛攒上去,额头的爱心纹堆叠出几层,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有用。”夹一粒花生米,不紧不慢送进嘴里,“你呢?”
怪老头姓刘,龙鑫花园矗立起来的地方原本是刘家村一角。老刘老去的过程,约等于刘家村一点点被蚕食地界不断缩小的过程。
老刘现在住的地方,是一座简易砖房,准确说不是一座,只是搭着围墙又另起了三面墙葺了一个顶的简易长方形盒子。他家原本有两层楼和一个敞院子,院子西南有一片地,现在变成了被一圈围墙围起来的荒草丛生的空地。
老刘从铁门翻进去过,努力辨别原来自个家的方位,倒也清晰,甚至他站在荒草丛中,闭上眼睛,还能感觉到被抹去的屋基在噌噌噌地向上生长,长成了他熟悉的模样。
他抗争过,村里的很多人抗争过,可还是拆了,纷纷拆了。有传言说刘家村人是钢筋骨头水泥脑筋,死犟死犟的,倒是比别村人多赚了些搬迁费。可再多的搬迁费都填不平老刘心里那个大窟窿。他最后妥协不过为了儿子,儿子就差拿刀架在脖子上了,不是老刘的脖子是他自个儿的。他老刘可以扛住百斤的重担,扛不住儿子叫一声“二爷唉——”。
儿子自小叫他二爷,算命的说必须这么叫,他俩父子的情分才能长久。仿佛这一改口就可以骗过老天爷,就能让儿子有好命,让他享好福。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享好福,三十五岁时儿子他妈走了,他一个人带大儿子,生怕有一点点闪失,下狠力气让儿子读书,读高中读大学读研究生。六十岁上他失去了生活大半辈子的宅屋,被他拼命送进城里的儿子找了个在省城土生土长的媳妇,婚礼倒是体面隆重,可这场婚事彻底斩断了儿子对刘家村的念想,斩得一干二净。儿子将还迁的几套房卖了,在城里买了一套二百平米三层楼的叠墅,说有一个房间专门给他,门前的院子也任由他莳弄。他去住了小半年,说不出哪里别扭,就是别扭,而且奇怪地,他招狗,在马路上溜一圈,就有一只不明来处的狗跟上他,一直跟到院门口,巴巴地跟着。他心一软,搁一点食,这狗就留了下来。
儿媳妇是有文化的人,儿子的大学同学,对他很有礼貌,可他知道儿媳不喜欢狗,心里一百二十个不乐意。不是儿子顾惜着他这点点想头,那些狗一只也存不下来。狗从一只变成三只,虽然都被儿子牵到宠物医院做了体检,打了防疫针,可小区里还是有人不安心,在他家院门上贴纸条儿,到物业去告状。再然后,儿媳怀了孕,恰好城里掀起一股打狗风潮,只要是没挂名牌的狗一律视为流浪狗,就地处理。那处理的法儿,就是拿一网兜套住,几根棍子往死里打。残忍得很!
儿子还没开口他就明白了,他抢在儿子说话前把儿子想说的话一股脑地倒了出来,他没有一点不乐意,和他的狗住回了刘家村。
老房子不可能回了,好在这片空地不知为何闲置起来,围墙和墙外的简易房子仿佛就是为他打造的。没有电不要紧,他点蜡烛,每天早早地就躺下了,一梦到天亮。没有水也不是多大的事儿,他很快和龙鑫花园的门卫混熟了,交点水费每天去保安室提水。不是为了这群狗,他连三平方米的地儿都不需要。奇怪的是,他和他的狗仿佛一个吸盘,不断地吸引来流浪狗。他想自己上辈子怕是一条狗吧。老刘的狗队伍不断壮大,他越来越像个将军,狗将军。
儿子来一次塞一次钱给他,仿佛钱可以代替他连声说对不起。儿子不知道老刘一点儿不憋屈,他过得很舒心,比在那豪华叠墅里还舒心。老刘没动用儿子一分钱,都给孙子存着,他每天带着这群狗出去捡空瓶子,顺带也捡点需要的东西,他屋子里的柜子、沙发、木凳都是捡来的,他收拾收拾都能派上用場。
老顾这才弄明白,为什么最近一个月他和威仔捡到的塑料瓶数量锐减。老刘和他的狗来了!
走得近了,老顾可以让老刘去他家里洗澡,提水,帮他照看这群狗,却始终不肯向老刘透露他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里,还有他捡那些空瓶子做什么用。老刘也就收敛了好奇,不再打听。两个老头和一大群狗相安无事。
老顾提一袋狗粮给老刘,老刘一抬手拒绝了:“别,别把我家的狗惯娇气了!”说完,老刘咧嘴一笑,笑出了满脸的褶子。老顾也攒眉一乐,乐出了满额头的爱心纹。
两个老头给威仔和金子举办了一场婚礼,由老顾准备了一顿丰盛的狗粮,和一顿丰盛的酒食,这一次老刘没有拒绝,让他的狗们享受了一顿盛宴。
老刘没和老顾说,前一天他特地抱金子去“宠物安乐苑”做了一次护理,从“宠物安乐苑”出来的金子浑身香喷喷的,毛发柔顺得像金色锦缎,脑门上还系了一个粉色的蝴蝶结。
婚礼在老刘的蜗居举行,因为这里更适合人与狗的狂欢。婚宴结束后,威仔和金子就被老顾领回了家,他为它们专门布置了婚房。三室两厅的房子,原本他一个人住,大半空间闲置着,后来儿子买了威仔送给他,屋子才不显得那么空旷了,威仔也逐渐充填了他虚空的生活。现在威仔又添了新媳妇,在老顾看来这甚至比他听到儿子的婚讯更让他兴奋。
老顾将威仔和金子的婚房设在客房里,怕威仔不习惯关门,他在门上挂了一块布帘,下面半米悬空,既保证了狗狗们的私密,又方便它们自由出入。怕金子第一次进门不习惯,老顾还专门买了个插座夜灯,不过他相信有威仔的陪伴,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刚刚将威仔和金子安顿好,老顾接到了老刘的电话。老刘的声音里带了醺醺然的醉意,又带了老人对孙辈的一股子娇溺劲儿:“亲家,我家金子入洞房了吗?它还习惯吧?”
“好的很呢!亲家,你就安心睡吧。”
“你家老邓出事了”
老邓的电话一直没人接,陈金妹从中午拨到傍晚,打了有十来通。最末一次,对方手机竟然关了机。
昨天晚上九点两人通过电话,老邓说村里表面上看着平静,但暗流在地下涌动,村人都攒着情绪等明天现场看情况呢,明天是烟村集中迁坟第一天。陈金妹没当回事,她不是烟村人,甚至不是本省人,她老家没听说有迁坟的事儿。她照常去龙鑫花园一户人家做清洁。九点来钟,突然接到电话,她以为是老邓,没想到是湿地公园打来的,说老邓的电话打不通,问她有没看见一只叫丫丫的灰雁飞到他们家?
丫丫?灰雁?他们家?灰雁来他们家干吗?陈金妹握着抹布愣在落地窗前,不知怎么回答。听了半天才闹明白,一只叫丫丫的灰雁从珍鸟园飞走了,不知是昨天还是今天,也不知是夜里还是早上飞走的。替老邓班的管理员喂食的时候,一清点发现丫丫不见了。而这只灰雁简直可以说是老邓的小跟班……对方说到这儿,陈金妹想起来了,老邓确实和她说过这只灰雁,说它不知为何总喜欢跟着他,他喂食的时候跟着他正常,可他打扫园子,在芦苇丛里寻蛋,配食,倒垃圾,甚至上厕所的时候,它都一摇一摆地跟着他。时间长了,老邓也将它当成了一个伴,没事的时候喜欢抱着它,嚼碎了瓜子仁喂它,边喂边和它说话。陈金妹还记得老邓说起这只灰雁时,脸上抑制不住的那股子柔情,她忍不住打趣他:“这要是个女人就美了,你老邓不就有了贴心贴肺的情人!”老邓傻笑,不接话。
原来老邓叫它丫丫,女儿的小名。管理员说丫丫怕是没看见老邓,飞出去找老邓了。这话陈金妹哪里能信,一只灰雁动了感情?可她还是满口答应,一旦看到丫丫就给公园打电话。
挂了电话,她给老邓拨过去,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中间进来一个电话,是家政服务公司的苏姐打来的,给她介绍一户人家,说离她家不远,只有女主人一个人在家,每周打扫一次就行,价格不错。陈金妹自然一口应诺。好消息没有冲淡陈金妹内心的不安,她不知老邓遇到了啥状况,没带手机?手机没电?不方便接电话?又打了几个,越打越心慌。
婆婆的电话也没人接,她用的老人机,只会接听不会拨打,手机常常落在她自己也想不起来的地方,或是忘了充电。陈金妹没法,打给村支书刘金贵,刘金贵一听是她,就在电话那头炸了:“你家老邓出事了!”
陈金妹惊得握电话的手开始打抖,出事了,出什么事了,出多大的事了?陈金妹嘴唇哆嗦了半天,没能吐出一个字来。电话那头一片乱糟糟的人声沸音,陈金妹听了一刻,终于吐出几个字:“老邓呢,他人呢?”
“带走了!我这里乱着呢,等下再说。”电话断了。
陈金妹木呆呆地站在那儿,抹布机械地在玻璃上擦来擦去,心里一柄小锤子敲个不停,要不要告诉他二弟、三弟?要不要告诉在外地读书的崽女?……她哆嗦着手拨了两个电话,女儿没敢告诉,即便告诉了她,一个读大二的崽女也不顶事。二弟的电话很快回过来,说刚从小学同学那儿问到点情况,老邓打了人,被抓起来了,现在还不清楚人在哪儿……
陈金妹不知怎么做完的清洁,从楼道里出来先往东走了一段,想起来方向反了,又折回来。路过八栋时,迎面撞上那个老头和他的金毛,金毛变成了两条。陈金妹没心思细看,匆匆往家赶,她想连夜赶回烟村,可她不是烟村人,赶回去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这个死老邓,就不能收敛点性子,满村的人哪家不涉及到迁坟,咋就他一个闹出了事呢!
老邓性子烈,经历那事后磨去了一些,进城十来年又磨去了一些,棱棱角角都快磨圆乎了。陈金妹开始后悔,自己咋没陪他一起回呢,就念着不能请假,得多赚点钱,如果她在老邓身边,可能就不会闹出事来。后脑勺上的一根筋一扯一扯地痛,陈金妹饭也没吃就躺下了。脑子里乱糟糟的,她仿佛看见老邓怒气冲冲的样子,他发怒的时候脑门上的青筋都暴突出来,一双眼睛鼓得像牛眼……想着想着,意识模糊了,她来到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四周的东西都朦朦胧胧的,看着那么宁静安详。突然“汪——”一声,陈金妹身子猛地一抖,醒了。
那个老头她见过!在医院里!一个念头平白无故地刺进来,像一柄剑刺穿了白色的锦缎,撕裂的丝线在空中飘飞。
陈金妹做过医院陪护。那几年她看过太多生老病死,多到伤了心。而且陪护常常是全天二十四小时,基本没有自由的时间,赶上家庭保洁的市场越来越俏,她就離开了那个充满呻吟的白色世界。
她仔细地回想,照护过的病人实在太多太多,肺癌晚期的,肝硬化的,脑溢血的,心脏搭桥的,肠梗阻的……那个女人得的是……淋巴癌。
她见到女人时,她已经化疗一周了,头发开始大把大把脱落,后来戴在她头上的绒帽还是陈金妹织的,女人挑的粉色。那个女人生得好看,六十出头了还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陈金妹没见过那个老头,见到的是他的照片。三张照片,一张是他和女人的合影,两个端庄的人儿那么养眼地嵌在镜框里,他的头发三七偏分,梳得一丝不苟。一张是他的单独照片,站在黄河壶口瀑布前,这是女人告诉陈金妹的,黄浊的河水仿佛在咆哮,而他站在阳光下,一脸和煦的笑容。
还有一张是一家四口,他和女人还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女人说女儿在国外,儿子刚刚参加工作了,在南方。女人住的高级病房,陈金妹知道这病房房费很贵,她看得出女人养尊处优过的,可没有人来看她,儿子没来过,女儿没来过,他也没来过。陪护这些年,陈金妹养成了习惯,雇主不说的她便不问。一天夜里,她半夜醒来,那是个雷雨天,闪电像蛇在天空游走,蛇的尾巴甩动着,一次次穿透屋内的黑暗,炸雷一个接一个……在白炽的闪电和炸雷的轰鸣里,她捕捉到了一丝似有若无的声音。女人背朝着她,在被子里裹紧成一团。
起初陈金妹以为女人是痛得受不住,可很快发现,不是呻吟,是哭泣。这个女人在哭。陈金妹一动不动地躺着,生怕惊动了这个不知为何悲伤的女人。
她送走了这个女人,被化疗和药物折磨得变了形的女人。女人的儿子在她最后的时刻出现了,陈金妹才知道女人竟然一直没告诉儿子自己的病情。儿子在女人的病床前痛哭,长跪不起。看起来那么柔弱的一个女人,却是陈金妹护理过的人中最坚强的一个。她那么平静而坦然地迎受着自己的死亡……
在通知儿子回来前,女人将床头的三张照片从相框里取出来,装进一个信封,请陈金妹从邮局寄出去,嘱咐她寄挂号。信封上的收件人,写着顾健明。地址是某某监狱。
陈金妹忍不住将这事和老邓说了,老邓一惊,顾健明?这不是几年前报上报道过的,因为小偷偷盗被牵扯出来的那个大贪官吗?老邓那时在一家工厂值夜班,一张张报纸帮他打发了无数个长夜。
“给孙子送辆奔驰车”
“爸,恭喜你当爷爷了!季季生了,是个带把的!”儿子的声音像氢气球直往上飘。
“那好那好,在哪个医院,我明天来看他!”老刘给孙子的礼物早备下了,老顾给参谋的。老顾会上网,帮他订了个奔驰牌儿童电动小汽车,宝宝坐在里面可以听音乐,摇摇摆摆,这车可以驾驶也可以遥控。老刘起初有些犹豫,“宝宝刚出生,这车……”“放心,他爸可以带他开啊,你也可以带他开啊!”老刘想想儿子家的大院子,想想阔大的小区,四通八达的步行道,这车还真用得上。
“给孙子送辆奔驰车!”这话听起来挺高级,比送宝宝衣高级,比送毛毯高级,比送奶粉高级,这么高级的礼物才配得上老刘激动的心情。老刘最后选定了一辆红色的。
老刘去看了老伴,她被供奉在刘家村“安息堂”。城市不断蔓延开来,刘家村被陆续切块分割出去,活人没了地儿,祖坟也没了地儿,村人集体商议建了个祖堂供奉亡者的牌位骨灰,称为“安息堂”。老刘的老伴变成了清一色白陶罐里的一只,罐身上刻着她的名字。
简陋是简陋了点,可老刘想想,至少她还和左邻右舍住在一起,平时也有人说说话。等他到了那一天,也会住回这里。城里的公墓价格贵得吓人,而且左邻右舍的连语言都不通,说的话都听不明白,那岂不是寂寞得冒烟。还是刘家村的“安息堂”好,乡里乡亲的,彼此熟络,即便吵架也吵得带劲、亲切。
老刘请老顾帮忙照看他的狗一天。老顾虽然指挥不了它们,可威仔在它们中间已经确立了威望。
奔驰车存放在老顾家里。老顾帮他电话叫了快递员,将家里的钥匙交给他,嘱咐他别自个儿动手,让快递员给他搬下楼。
老刘进了老顾的家,这还是他第一次仔仔细细地察看这个三室两厅的房子。房子没儿子的叠墅面积大,也没儿子家的物品多,威仔和金子占了一间房,另外两间房各安一张床、两个床头柜,老顾的房间多摆了一张桌子,其他就没啥了。老顾的衣裳干净体面,可也只有那么几件,常年倒换着穿,也不见他添置什么新衣。这老顾过得太素淡了啊!老刘暗暗叹一口气。
在老顾房间桌子的玻璃板下,压着几张照片。一张是年轻的老顾和一个挺漂亮的女人,这怕是老顾的爱人,听老顾说七年前得病走了。还有一张是中年的老顾站在壶口瀑布前面,笑得意气风发。再一张是老顾、漂亮女人和两个孩子,孩子十来岁模样,一家人像一幅赏心悦目的画。这俩孩子不知现在在哪里,老刘没见他们来看过老顾。
玻璃板下还压着一叠汇款单,老刘的眼睛一瞟而过,心里撑持着不去看。可还是克制不住心里那份好奇,转了一圈回来,将玻璃板掀开,竟是厚厚的一叠。
汇款单寄往同一个地方:贵州毕节石门乡中心小学负责人。最早的时间是2008年。汇款单十分规律,一年两次,分别在一月底和八月底,每次五千元。汇款人一栏,都是顾念。
老刘盯着这叠汇款单看了很久,直到有人敲门。是快递员。奔驰车由快递员送到儿子家,老刘坐公交车去医院。儿子等在医院门口,笑得不像想象的那么舒畅,老刘以为孩子有什么毛病,儿子嗫嚅半天,终于还是说了:“爸,宝宝体质弱,您看看就好。季季说您那些狗,她怕……”
老刘的笑容凝住了,儿子紧张得直搓手,小心翼翼俯视他的表情。老刘眯一眯眼睛,很快松开来:“我懂,看看,就看看。”
儿子如释重负地松开手,一把挽住老刘的胳臂。老刘也不推拒,由着儿子架住他在人群里穿来穿去。这医院里的人可真多。大厅、电梯、走廊到处都是满面忧戚、隐含痛苦的人。老刘脸上凝定着僵硬的笑容,心想我可是比这许多人幸福,我出现在这里是为了看我的孙子呵。
孙子长得挺可爱,红皮肤,浓黑头发,眼睛闭着,可看得出来双眼皮,鼻子也挺,嘴巴像儿子,下嘴唇厚实,老刘心里知足了。他站在婴儿推车旁,双手插在裤兜里,看了又看,他得替宝宝的奶奶多看上几眼,那一刻他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老刘坐公交车回去,儿子送到车站,父子俩都没多话。车里暖气足,老孙觉得憋闷得慌,走到汽车最尾,打开车窗。凛冽的风顿时铺了满脸,又竭力从衣领往胸口钻。老刘将一张老脸交由寒风吹刮。下车起身的时候,老刘发现裤子上添了两滴三滴湿印子,他才知道自己掉泪了。他不知道这是喜悦的泪还是悲伤的泪。泪,自己掉了下来……
老刘向老顾详细描绘了孙子的样子,但没提儿子不让他抱孙子的事。他一回家,狗狗们立刻奔了过来,有的直起身子将前爪搭在他胸前,有的绕着他的脚转圈,有的摇着尾巴直往他身上蹭。威仔和金子站在屋子一角摇着尾巴,金子的肚子已经明显凸了出来。老刘挨个儿叫狗狗们的名字,每只狗都热烈地摇着尾巴回应……叫着叫着,老刘内心淤积的一块松解开来,一切都是值得的。这些狗狗和他的命运交错,彼此无条件的信任和依赖,即使要他舍弃更多,他也是愿意的。
老刘虽然孤身一人,可他有一大群狗陪伴,还有了自己的孙子,那是一份即使不能靠近也真实无比的存在,是生命链条的延续。老刘不知道老顾的生命中有过什么样的经历,他只是莫名地信任老顾,觉着他是个好人。好人应该得到幸福,这是老刘朴素的人生哲学。
在一张汇款单的背面,用铅笔写着一个座机号码。老刘记了下来,他查过区号是贵州毕节的。琢磨了几天,他拨通了那个电话,前两次没有人接听,第三次铃声响了很久,电话通了,一个粗拙的男人声音传过来。
老刘定一定神:“喂,请问您是哪里?”
对方说了一串老刘听不懂的话,老刘将手机紧紧贴在耳朵边还是听不懂,他不由得放大了嗓门:“喂,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
对方改成了口音浓重的普通话:“电话不是您打过来的,您有什么事?”
这次老刘听懂了:“对对对,是我打的电话,请问您是贵州毕节石门乡中心小学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老刘更激动了,“那您是负责人吗?我想问一下,您收到了顾念的汇款吗?”
对方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不是,哦,是是是,您是顾念吗?我们都知道您,您等一下,我叫校长来接电话……”
老顾资助了石门乡中心小学的五位贫困学生,每学期每人一千元。学校用这笔钱给孩子购买文具、课外书籍,保证孩子的早餐和中餐。学校的老师都不知道顾念是谁,可谁都知道他(她)。第一次汇来时,校长拿着学校开具的证明去取钱,颇费了一番周折,后来邮局的人都知道了顾念,每到一月或八月就会惦记着这笔从远方飞来的汇款。顾念从没让他们失望。
校长通过邮局查找到这边的汇款邮政点,发现是同一个点,就写了一封信,信里附有学校的电话,请这边邮局的同志转交顾念同志。可一直不见回音。他又托石门乡邮局的人查问信的下落,得到的回复是信不知往哪投递,就插在邮政点的疑难信件栏里,现在这封信找不到了,不知飞去了哪里。
五个孩子有的毕业离开了,可汇款还是雷打不动地寄来,于是又接力传给一年级的困难学生。老刘被校长认定为就是顾念,一次又一次打电话来,请他去学校看看,老刘只好一次又一次申明自己不是顾念,只是无意中看到了顾念在邮局汇款。校长还不肯罢休,央着他描述顾念的样子,好给孩子们转述。在这所小学里,顾念就是一个神话。
这通电话逼出了老刘一身的汗。他怕老顾知道,虽然老顾做的是好事,可自己是未经他同意的情况下多此一举,老顾既然刻意隐瞒,他老刘也就无权揭破这秘密。老刘只好竭尽全力安抚激动不已的校长,他照着老顾的样子认认真真地描述了一番,感觉像读小学时费尽脑汁地写作文《我的朋友》。末了补充一句:“顾念啊,一看就是个好人。你告诉孩子们,顾念爷爷盼着他们读书成材有出息!”
老刘从心里对老顾抱了一分歉意,却又多了一分敬意。现在他知道衣食无忧的老顾,为什么要带着威仔四处捡空瓶子了。老刘的狗多力量大,他每天留下一部分空瓶子,其余的都塞进威仔的胜利品里,让它和金子背回家。
这样一来,老刘感觉自己真的成了顾念,或者说顾念的一部分。
“奶奶,奶奶……”
村人拍下了老邓被抓的视频,老邓的二弟将视频发布到网上。一夜之间,视频的转发量就达到了三千次,点击量超过了十万次。
视频里的老邓被几个人按在地上,他的脸朝着镜头的方向,似乎在张嘴呼喊。这段视频陈金妹回放了无数次,四周嘈杂,她听不清老邓在喊什么。
有媒体报道了此事,短短的两百来字,大意是说烟村一村民暴力抗拒执法被刑拘。视频下的评论以秒速递增,有声援老邓的,也有谴责老邓的。对于迁坟这件事,大家攒着一股情绪。在陈金妹的老家,迁坟是大事,一般只能在子夜时分完成,如果不得已在白天,必须用黑伞或是床单遮住阳光,否则就是对祖先的不敬。
陈金妹听二弟转述了烟村的迁坟现场,迁坟队是开着挖掘机进村的,先是几座孤坟,村人们噤声而立,看着一具具棺材被從泥土里翻挖出来,棺材打开来,白骨暴露在天光下,白得刺眼。大家忽然都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有不忍心的村人找来一口锅、一个纸箱或盆子将白骨收起来,用布遮住……渐渐有了哭嚎声。这事搁在谁身上,都是一个痛啊!
陈金妹不再怨怪老邓,她现在只想着怎么解救老邓,让他少吃点苦。一天之间,她的鬓角白了一片。她告诉自己,这时候千万不能垮,老邓出了事,她就得撑住这个家,崽女每月的生活费是一点不能耽误的。
黑宝的女主人帮了她。
那天陈金妹红肿着一双眼睛去她家,遇上这么大的事,忧愁是瞒不住人的。“家里不脏,你可以休息一天。”女主人第一次让陈金妹觉得亲切,她摇摇头,像她这样的人是不可以娇气的。她没想到女主人竟然端了一碗莲米红枣粥给她,让她坐下来喝了再做事。那一刻,她沉埋着头眼泪差点掉进碗里。
陈金妹从来不与雇主多交言的,那天却忍不住将老邓被抓的事和女主人说了。女主人沉吟一刻:“我和我家那位说说,看能不能帮上忙。”
这家男主人陈金妹只见过一面,她来家做清洁都在周三白天。一次她到得早,男主人坐在客厅看报纸,行李箱摆在旁边。双方客客气气地打了个照面,女主人送男主人到门口,陈金妹看见两人还吻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别开了头。陈金妹看过男主人的照片,两人的结婚照挂在主卧室的墙上,床头柜上还有一帧。
男主人是体面人,这从他家的摆设,女主人不用工作却过着优裕的生活就能看出来。似乎男主人的能量很大,第二天中午老邓就被放出来了。说是让他写了一份悔过书,按了个手印,就可以回家了。
陈金妹觉得是女主人帮了大忙,老邓却不这么看,他拿着手机一条条读那些评论,看到一位说知名专家的发言“如果执政缺乏对公序良俗的尊重和对法律的遵循,就有可能误伤‘人心”。老邓似乎攒的一股劲头还没蔫,像一把上了膛的枪,“这专家就差点名了。这事牵动多少人家,触动多少人的情感底线啊!现在各地的强制迁坟都停下来了……”
陈金妹不懂那些大道理,她只知道受了人家的恩情就得感恩,这才叫个人咧。她瞒着老邓买了两盒阿胶给女主人送去,虽然也知道这礼物可能不入人家的眼,但是自己的一份心意。女主人倒没推辞,只在她下次去打扫清洁时拿了一瓶法国香水给她,她涨红了脸想推辞,一转念这样怕是两人都尴尬,只好收了。香水放在抽屉里,她没去动也不会去动,留给女儿吧。
毕竟是女人,陈金妹再看女主人竟有了点惺惺相惜的感觉,连娇滴滴的黑宝看在眼里也顺眼多了。男主人似乎很忙,长时间不在家,女主人若不是有黑宝陪伴,想来也是孤单寂寞的。
关于出事那天的情形,老邓一直不肯细说,直到一个多月后才对陈金妹说起。那时强制迁坟已全面叫停了。
那天是老邓奶奶的祭日,老邓没回烟村,而是在路边朝着烟村的方向烧了点纸钱。他的情绪显得很低落。陈金妹特地炒了他爱吃的脆猪耳,备了一瓶酒。
迁坟那天,天还没亮村人就上山了,彼此碰到也不打招呼,默然点个头擦身而过,各自守在祖辈的坟头。
不时有一阵哭嚎声飘过来,哭没多久就被风吹散了。原本以为很激烈的抗争场面,并没有出现。老邓点燃一颗烟,深深地吸一口吐出来,淡蓝色的烟雾混沌了眼前的景象。他不知道爷爷奶奶被挖出来是什么样子,不敢去想象。他们都变成了一堆白骨吗?老邓和奶奶亲,他从小不知道被父母疼爱的感觉,只知道奶奶对他好,哪怕这世上只剩下一口可吃的,奶奶都会省给他……
迁坟队来到老邓跟前时,他竟然十分平静,没有一点愤慨,也不惊慌,他只是将手里的烟掷在地上,用脚狠狠摁灭了,“我来。”他早打定了主意,他不想挖掘机将爷爷奶奶的棺材翻出来。有那么一刻,老邓的魂魄仿佛飘逸而出,正凌空俯视着挥动锄头的自己,和旁边一群木然而立的围观者。他咬紧牙根,一下一下,用力揮动锄头。
两口薄棺。他们家不是大户人家,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两口棺材在他小时候就摆在了偏房里,肃穆的两道黑影子。每年爷爷都会让人给棺材上一道漆,刺鼻的油漆味飘散开来,弥漫了整个屋子。爷爷走后,黑影子只剩了一道,奶奶接替了爷爷的工作,每年会让人给棺材上一道漆。奶奶抚摸棺材的样子没有一丝悲伤,而是渗透宁静的满足。
棺材打开来,爷爷已化作几根白骨,老邓戴上手套将残骨捡进备好的盆子里,拿一块布盖上。这时迁坟队已绕开他,开向旁边的坟冢。噪音鼎沸。他打开另一口棺材,呆住了。
他没想到,奶奶完全不是他想象的样子。她躺在那里,依然保持着下葬时的大致模样,只是巴掌大的小脸完全皱缩了。他颤抖起来,身子完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听见了哭声,像是他妈妈的,她不知何时自己摸上山来了,可是他安慰不了她,他自个儿都安慰不了自己,身体仿佛已经不属于他了。那个身子僵直地跳下去,用手中的布将奶奶拦腰裹住,将奶奶抱了起来。可是不行,奶奶竟然从中折断了。泪水就是这时开始漫漶而下,他无能为力,他的身体完全不听他的使唤,他毫无知觉地做着这一切,中间有两次他瘫坐在地上,又挣扎着自己爬起来。没有人帮他。他终于将奶奶抱出了棺材,分几次,又将奶奶努力拼接好,让她看起来依然是完整体面的样子,可是不行,他找不到奶奶的一根手臂了,怎么也找不到,视线漫漶不清,耳边嘈嘈杂杂,他疯狂地翻找,还是找不到。他顾不得这根手臂了,他突然想起来老辈人说过,迁坟时千万不能让阴骨长时曝晒在天光下,现在他感觉到了日头的烈度,早上还灰蒙蒙的天光,现在被金灿灿的阳光充满了,它们像一束束钢针扎着他的心,他得赶紧将奶奶遮盖起来,可是他准备不足,手里那块布遮住了头,就遮不住奶奶的膝盖以下,遮住了脚又遮不住奶奶的头颈,他抬起头茫然四顾,忽然看见了一把黑伞,那把伞不知被什么人撑着,他不管不顾地扑过去,抢夺那把伞……
后面就一片混乱了。当他再度恢复记忆时,已趴在了地上,他的脸被什么狠狠地摁在泥土里,一块石头尖锐的棱角切割了他的视线和视线中仰面躺在地上的奶奶,他听见自己伤心地叫喊:“奶奶,奶奶……”
“我觉得自己太无能了,真的,太无能了……”老邓哭得稀里哗啦,像一个孩子倒在陈金妹的怀里。
这个大男人,在陈金妹眼里曾刚烈威猛无所不能的男人,在这一刻哭成了一个孩子。她心疼地拍抚着他颤抖的厚实的肩背:“不怪你,不怪你……”
“小凡同学,你捡到宝了”
远远地看见路边一群狗,孟小凡赶紧将尾巴抱在了怀里。
这群狗真是一支壮观的杂牌军,而且有不少像残兵败将。孟小凡认得其中的金毛、泰迪、巴哥犬,这是他进了两次“宠物安乐苑”才弄明白的。这群狗里没有一只和他的尾巴相似,这让孟小凡感到骄傲。他更紧地抱住了尾巴,尾巴却竭力从他胳臂里探出头来,冲着那群狗“汪汪”叫了两声,有两三只狗转过头回应它,但是很快它们又被一只脏兮兮的网球吸引过去了。
尾巴打了狂犬疫苗,“宠物安乐苑”的强哥哥说尾巴太小,还得打六联疫苗,要不容易生病。这下孟小凡发了愁,狂犬疫苗的二十块钱是他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捡了一个多月空塑料瓶,小区附近的空瓶子少得可怜,他只好走到湿地公园的最北端去捡。他骗爷爷家里的早餐吃腻了,赖着爷爷给零花钱。还卖了一个很喜欢的玩具给同学。六联疫苗得打三针,钱从哪里来?
没事了孟小凡就带尾巴上“宠物安乐苑”,和强哥哥多套套近乎,没准他就愿意免费给尾巴打疫苗了,即使打不成疫苗,也可以蹭着给尾巴洗个澡、剪个指甲、美美容。上次孟小凡撞见一个老头带了一只金毛来美容,说它要和另一只金毛结婚了。强哥哥的女朋友给它做了个美容套餐,洗澡、修毛、剪指甲,把它弄得浑身香喷喷的,醺得孟小凡连打几个喷嚏。最后强哥哥的女朋友还给金毛的头顶上扎了个蝴蝶结,说是赠送的新娘妆。孟小凡一旁看着那个乐啊,心想这新娘不会把那新郎醺得直打喷嚏吧。
在“宠物安乐苑”孟小凡还可以涨知识,有了尾巴后他才知道自己近乎“狗盲”。他也才知道这一带的宠物犬至少有两百条。强哥哥说这里是城市新兴发展区,新添了不少楼盘,虽然入住率不到一半,可宠物数量不少,有的一家养猫又养狗,养猫狗的很多是老人,还有的养鸟,鸽子、八哥、画眉、蜂鸟,“白天鹅!”孟小凡冲口而出,养一对白天鹅是他的理想。强哥哥笑着说年轻人想法就是新异,还有人养土拨鼠、蛇、蜥蜴……听得孟小凡瞪大了眼睛,他跑“宠物安乐苑”跑得更勤了,巴不得哪天遇到传说中的蜥蜴,最好能拿手去摸一摸。
孟小凡不笨,上次强哥哥说出八千块钱买尾巴,有人独独看上了尾巴。孟小凡赶紧将尾巴抱在了怀里,风一般跑出了“宠物安乐苑”。他不知道八千块钱是多少,但应该是很多很多,十块钱的八百倍啊,可以买多少狗粮,给尾巴打多少针疫苗。他捧着尾巴左看右看,它的毛发长长了,也理顺了,可灰黑灰黑的并不出众,一双眼睛倒是晶晶亮,盯着看一阵子能将他的心融化掉。有人像我一样喜欢尾巴?不行,尾巴是我的!
他问刘辜玲子她家的小狗多少钱买的,刘辜玲子说一千元,还是她和妈妈一起去宠物市场挑的。孟小凡再去“宠物安乐苑”就留意了,小狗的价格基本都是一千、两千元。疑问墨团一样洇开,撑满了孟小凡的小脑袋,尾巴为什么值那么多钱?
他缠着强哥哥问,强哥哥笑而不语,被缠磨不过说一句:“你卖给我了,就告诉你。”孟小凡趁强哥哥不在的时候去问他的女朋友,这位温柔的小美女拍拍他的头:“小凡同学,你捡到宝了,这是一条虎斑犬,清朝乾隆御园里的十大名犬之一呢!”
刘辜玲子有手机,孟小凡借来在网上查找,他的尾巴和图片上的虎斑犬真的很像!原来他的尾巴是一只珍稀的虎斑犬!兴奋简直要将孟小凡的小心脏胀破了,他得用多大力气才不至于让自己在数学课上一直傻呵呵地笑。他很想赶紧将这好消息告诉林芝,可是他没有林芝的电话,总是林芝打给爷爷。孟小凡掐指一算,林芝有四个多月没来电话了。她很忙吗?还是她生病了?林芝生病的念头让孟小凡情緒低落了一阵子,可是一下课,刘辜玲子缠着他追问虎斑犬的事,孟小凡又手舞足蹈起来。
很快,全班同学都知道孟小凡捡到了一只珍稀的虎斑犬,清朝乾隆御园里的十大名犬之一。几个同学缠着他要去他家看虎斑犬,孟小凡突然意识到自己太过得意,太过高调了,他闭紧了嘴巴,任同学怎么逼问也不肯再透露一个字。
放学后,几个同学远远地跟在孟小凡身后,孟小凡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直接跑回了家。原本每天中午他都会去看尾巴,给它带去自己早餐省下来的包子或面包,现在他的得意出卖了尾巴。他闷闷不乐地扒着饭,心里惦记着尾巴,感到了深深的懊悔。
“那个女人怀孕了”
陈金妹急匆匆走得心神不宁。她走到龙鑫花园的西门口徘徊了半天,今天是周一,不是她去黑宝家打扫的日子,可她很想见见女主人,将无意中发现的那个秘密告诉她。
女主人承受得住吗?那可是每个女人都不愿意面对的。如果不告诉她,她还能生活在优裕的假象中,假象比一切都坍塌的好吧?这么一想,陈金妹拔脚离开了小区。
她又看见了那个老头,他和另一个老头坐在路边下象棋,他的金毛和一大群狗在路边草地上嬉戏。陈金妹放缓脚步,虽然只是侧影,可她能确定他就是那个在照片上见过的顾健明。
他神情安逸地下着棋,一点看不出是蹲过监狱的人。一晃,他的女人走了有七个年头了。她记得女人的儿子将骨灰带走了,没有安放在殡仪馆里。他当年在监狱里收到相片,有没有痛哭过一场?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些照片是她寄给他的。人的缘分是这么奇妙。如今他依然安好地坐在阳光下,为一盘棋局微蹙眉头,他还记得他的女人吗?透明的悲伤忽然充溢了陈金妹的身体。
一个人的痛苦和死亡不能惊动这世界一分一毫,阳光、雨水、闪电、雷鸣、花草依然踏着自己的节奏,不会紊乱半分。而人,似乎也是一样,在痛别之后依然可以完好无损地生活下去。真的完好无损吗,谁又知道?就像老邓,那股子劲头已经消减殆尽,似乎他已忘记了当年的事儿,淡忘了迁坟惨烈的遭遇,可是陈金妹知道,伤痕还存在他的体内,他常常在午夜发出梦呓,呢呢喃喃“奶奶,奶奶”,这世界上只有她陈金妹听见了这呼唤。
现在她又知道了一桩当事人还不知道的秘密。今天她去新雇主家打扫,黑宝家男主人的照片端端正正地摆在客厅一角的方几上。她蹲在那儿来来回回地擦方几,就是为了将照片上的男人看清楚,她可以百分百确定照片上就是黑宝的男主人,除非他在这世上还有个双胞胎哥哥或弟弟。
她内心的震动可想而知,看起来黑宝的女主人对此毫不知情,眼前这个女人怕是也不知道另一个女人的存在。陈金妹在餐桌上看到叶酸、孕妇营养奶粉,卫生间里搁着孕妇专用的洗发液、沐浴露和护肤品,还有女人起坐行走时小心翼翼的姿态,都在明确无误地告诉她:女人怀孕了!
陈金妹不知道黑宝的女主人为什么一直没怀上孩子,如果这个女人的孩子出生了……不用细想,这肯定是一场坍塌,对黑宝的女主人来说。陈金妹想到黑宝女主人的样子,心口就一片疼。
好不容易熬到星期三,陈金妹提前半小时去了黑宝家,她希望像上次那样意外撞见男主人,让她明白一切只是个误会。可是只有女主人和黑宝在家。
挣扎了半天,陈金妹还是开了口:“您先生经常不在家啊?”
女主人抱着黑宝,给它喂羊奶:“是啊,他太忙了,他是飞机的人。”末一句女主人是笑着说的。
“他是独子吗,有没有兄弟伙的?”
“还有个姐姐。”女主人将黑宝举到肩头,拍抚它的后背,帮它将羊奶顺下去。
女主人要是有个孩子该多好。陈金妹心里惋惜着,嘴上不管不顾地问了出来:“您咋没要个孩子,有个孩子有好多乐子。”
女主人抱着黑宝走向院子,好像没听见陈金妹的问话。
大半天时间,陈金妹内里有两个人在打架,一个说讲,一个说不讲,最后说讲的那个占了上风。陈金妹将自己置换为当事人,如果她是黑宝的女主人,愿意早点知道真相还是宁愿被蒙骗……答案变得简单。
“我昨天在一个新雇主家看见了您先生的照片,那家的女主人怀孕了,看起来月份不大,出怀还不明显……”陈金妹站在女主人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声音不大不小,不疾不徐,确保女主人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黑宝趴在女主人的肩头,不安分地晃动着一头卷毛,圆眼睛像两颗玻璃球。陈金妹似乎能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
良久,女主人说了句:“知道了。”女主人将黑宝放下来,转身进了卧室。
转天,陈金妹接到了女主人的电话:“昨天忘了拿钱给你。”陈金妹忙说:“没事没事。”电话那头沉默了,陈金妹静静地等着。
“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可以可以。”挂了电话,陈金妹长出一口气。
哪怕是丢了两份工作,我也愿意,这是我欠女主人的。走去龙鑫花园小区西门的路上,陈金妹暗暗拿定了主意。
她和女主人在西门外碰面,女主人穿得比平时朴素,但化了淡妆,显得十分端庄。她让陈金妹带她去那个女人家,就说陈金妹无法继续打扫,想让老乡来接手这个活儿,将老乡带来先看看。
女主人叫了一辆的士,两人坐在后排。陈金妹有些局促不安,她还没和女主人挨这么近过,心里的鼓槌一直敲,两个女人见面会是什么局面?她肯定是义不容辞地站在黑宝女主人一边,可是,对方是一个孕妇……
女主人似乎看出了她的担心:“放心,她不会知道的。”
陈金妹细细咂摸这话的含义,女主人似乎不是去打闹上门,而只是去证实一下,可她的心还是半悬着,无法放松。
那家的女人有些意外,可还是按开了进楼道的铁门。两人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楼梯上回荡,这是个新楼盘,绝大多数人家还没入住。
敲门的瞬间,陈金妹瞥了一眼女主人,女主人面色平静。女人打开门,陈金妹说明来意,女人才将门敞开来,让两人进去。
女人给两人倒来两杯水,各放了一朵菊花。菊花慢慢绽开,撑满了水面,黄澄澄的明丽。
女主人没说话,只一双眼睛无声地逡巡。陈金妹不得不绞尽脑汁将谎话编圆,可是身边的女主人实在不像是做惯了粗活的人,她那么端庄又有些凛然地坐在那儿,陈金妹觉得自己的谎话编得实在有些拙劣。
女人的话也不多,偶尔点点头,目光多半时间停留在女主人身上,表情平静又有些微妙。末了,女人委婉地拒绝了陈金妹,说她刚搬进来,东西不多,也不需要经常打扫,等需要的时候再给她打电话。
陈金妹和女主人走出来,陈金妹才意识到自己后背上一层冷汗。女主人的表情一直平静,太平静了。陈金妹小心翼翼地问:“是他吗?”女主人点点头。
女主人没叫的士,两人并肩往回走。这里离龙鑫花园小区不远,三站路的距离。太阳倏一下缩到了云层后面,风立刻带上了寒意。陈金妹忍不住缩起脖子捂紧了衣领,女主人依然姿态端方地走着,风将她的齐肩卷发齐齐吹向后去,小小的黑色旗帜一般。
兩人一路没有交言,走到西门口分手。陈金妹如蒙大赦般拔腿急匆匆地走了。这个下午,她尽力了。
走出十来步远,陈金妹才放缓脚步,回过头去,女主人依然姿态端方地迎风走着,背脊挺得笔直笔直。
“宝贝过来,到妈妈这里来”
喝完一整瓶红酒,艾苏红的眼前变得美好起来,一切东西都朦朦胧胧的,仿佛带了一层光晕。她的手臂软得似乎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抬起来,可是身体轻飘飘的,拽扯不住地往上飘,往上飘。她不知道微醺的感觉这么好,知道的话,家里这一橱柜好酒就不会被辜负了。
辜负是个过去时态的词,是对过去的判断。比如,辜负了青春,辜负了真情,辜负了时光,辜负了就无法推倒重来。这些年她辜负了很多人,她的奶奶,她的中学老师,他,还有她自己。也有很多人辜负了她,她初中最好的同学,她的初恋,还有他,和她自己。
她的头很晕,这些辜负来辜负去的有些绕。黑宝在冲她“汪汪汪”地叫,它恐怕从没看过她这样子。她将黑宝抱在怀里又是亲又是揉,黑宝似乎并不情愿,逮着个空儿就从她怀里溜了出去,再不肯靠近。艾苏红努力抬起手臂,向黑宝招手:“宝贝过来,过来,到妈妈这里来……”
可是黑宝嘴里发出“呜呜呜呜”的撒娇声,就是不肯靠近。“你也要背叛妈妈吗?宝贝过来,过来!……”艾苏红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吓了她一跳。愣了一瞬,艾苏红趴在沙发上没头没脑、无休无止地哭了起来。
她一定是哭着哭着睡着了。等她醒来时,窗外黑乎乎的,她翻找半天才找到手机,凌晨三点半,她努力计算时差,他说出差去美国了,这时是美国的几点?她算来算去算不清楚,干脆不算了,翻出他的号码,赌气般按下去。
滑翔般的长音,一直响一直响,没有人接。她歪倒在沙发上,闻到嘴里酒味发酵的酸腐气,自尊有什么要紧,她再打,再打……有一刻她瘫软在沙发上,觉得世界一片空白,这空白抱持也压迫着她,她不断地缩小再缩小,还是摆脱不掉。电话响了,她惊得直起身来,是他。
“喂,还没睡,怎么打这么多电话,家里出事了吗?刚在开会,手机调了静音。”他的声音一如往常地稳沉,以往这声音总能让她波动的心情平复。
她笑得有几分邪气,不过他看不见。“我忘了你那里的时间,我喝醉了,不过我现在十分清醒,我见到了那个女人,她怀了你的孩子?我只希望你诚实地回答我,不管你现在是在中国还是他妈的美国,你只要诚实地回答我!如果你对我还葆有一点情意的话。”她的声音爬坡似的高上去,再蓦地跌落下来。她像个从悬崖坠落的人,支离破碎地躺在地上,等待他的回答。
“你别多想,等我回来。我会和你解释……”他说得急切。她不再说话,任由他的声音在话筒里焦急地奔跑。他挂断了电话,一连串“嘟嘟嘟”的忙音。
接下来的一天,她仿佛徘徊在生死边界线上的人,不吃不喝不动,只有大脑还在运转,她不停地在脑子里构想他和她的故事,回忆可疑的细节,他们认识多久了?他什么时候为她买的房?她肚子里的孩子有四个月了?四个月前她在做什么?他的哪一句是真话哪一句是谎言?他对她还有没有深情?
她自问,却无法自答。
她可以回答的是:她在最好的年纪遇见大八岁的他,甘愿一路跟随他来到人地两生的南方,她为他不停地跑医院做检查吞下一罐又一罐难喝的药汁,一次次躺到手术台上,可是命运裁定她不能有自己的孩子,预先裁定,不容反驳……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她坠入了泥泞的沼泽地带走不出来,因此她辞去了工作在家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
结婚十周年纪念日那天,黑宝被他带到了她面前。那只娇弱的小奶狗,让她重新有了挣扎和自我解救的力气。慢慢从抑郁的情绪中走出来,她才看清他一直以来背负的压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绵延千年的古训,至今也未过时。她做好了充分的準备,等待他随时对她说出那一番话。可是他一直没有说,她以为不说是情意,她感激他让婚姻维系着她作为一个妻子、一个女人的体面,可是,现在她从悬崖上跌落下来,一地的支离破碎。
天重新黑下来,灯光晃得她眼睛痛。她闭上眼睛。对于她,黑暗是一种抚慰剂,陪伴过她很长的时日。她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可以更诚实地面对自己了。
她曾希冀过不能有孩子的是他,可是女人微微隆起的腹部让她不能不直面自己的命运。这命运经由另一个女人提示,愈发显得残忍。其实,她哪里能怪他,他有权拥有自己的孩子,他的父母有权拥有自己的孙辈,他们都是家族链条上的一环,链条不能在他这里中断。她有什么权力去剥夺他拥有子嗣的权利,以爱的名义?剥夺,不正是爱的反面吗?
可她还是恼恨他,她恼恨的是什么?似乎她宁愿是他亲口告诉她,而不是一个清洁工来揭开谎言的幕布?那样,她更能保全一个女人的体面。他能给她的最后体面。
门外传来敲门声。艾苏红没有应声,敲门声执拗地每隔几秒响三下,似乎没完没了。艾苏红不得不撑起身子,电视机上依稀映出她的影子,头发炸裂开来,她用手扒拉几下,让她们恢复了顺服的样子,又拿手抚一抚脸颊,上面大概还印着泪痕。
客厅一片狼藉,黑宝将东西拖咬得到处都是。她打算尽快将来人打发走。走进院子,门外站着个女人,走近一看,是陈师傅。
陈师傅从栅栏缝里递过来一个饭盒:“饿了吧,我熬了点莲子红枣粥,你爱吃的……”艾苏红迟疑一下,按开了门锁。
陈师傅手里拿了四瓶羊奶。陈师傅看她的样子,让她知道自己很狼狈。在这个女人眼里,现在的她一定很可怜。她埋头吃粥,一勺一勺,竭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陈师傅给黑宝重新加了水,放了狗粮,黑狗吧嗒吧嗒吃起来。安顿了黑宝,陈师傅开始打扫客厅,很快屋子里恢复了惯常的整洁有序。
粥很快喝光了。力气似乎重新充满了她的身体。“黑宝拜托你几天,我要出趟远门。”她将两千元钱放在桌上,“不好意思,害你丢了那份工作。”
“没事没事。你别怪我多嘴,这世上多大的坎,挺一挺都能过去。”陈师傅一下一下拖着地,“不瞒你说,我有过一个儿子,还没满月,死了,被我老公睡觉的时候不小心给压死了。”
艾苏红抬起头,看着陈师傅。陈师傅手里没停,拖把一顿一挫地进退:“他那时候在村里挺风光的,太风光了,每天忙得回来倒头就睡,也是该当出事,我心里埋怨他,将孩子丢给他自己回了娘家,结果就出事了。不瞒你说,我那时死的心都有。”
拖把杵在陈师傅的脚边,像新长出的第三条腿。停了一刻,拖把又一顿一挫地进退起来。
艾苏红听见陈师傅叹出一口长气:“不也活下来了,活得还挺好。我以为不会原谅他的,不还是生活在一起,我们结婚三十二年了。只不过我们离开了村子,宁可在城里千辛万苦挣口饭吃,也不愿意再回去了,也回不去了。”
送陈师傅到门口的时候,陈师傅回过身来,站在路灯光微弱的光影里对她说:“妹子,等你回来。”
有那么一刻艾苏红很想伸出手去抱一抱陈师傅,这个女人身体里原来扛着这么重的伤痛,可她面对她的时候总是一副笑模样。
终究没有伸出手去,身体是难以逾越的疆域。
“你的梦真灵”
孩子似乎有了轻微的胎动,也不知是否她的错觉。林芝去医院做第十六周的孕检,胎儿一切正常,两个。孕吐也减轻了,林芝的精神状态顿时好了很多。从医院出来,她拐去了第三小学。
离放学还有二十来分钟,她站在学校的铁栅栏外面等。操场上有孩子在踢球,她眯着眼睛一个一个瞧,没有看到小凡。小凡的个头应该窜高了不少,四年级了。
五个月时间她没有给小凡打电话,没有心情。为了怀上这个孩子,她吃了不少苦头。孕前做了一系列体检,男方出的价钱高,要求也特别严格。一定要是没有任何遗传性疾病和不良嗜好的母体。然后是促排卵,取卵,体外受精,胚胎移植宫内。五个卵子,成活了三个,最后放进她体内两个。然后是轰轰烈烈的孕吐。一系列过程折腾得她心焦气躁,从未有过的疲惫。
如果体外受精不成功,意味着一系列过程又得重新来一遍。她不能不小心再小心,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悬崖边上。
怀小凡时她二十岁,一切都自然而然,不用丝毫刻意。生命按照自然的规律生长。现在她整天提心吊胆地关注各种指数,生怕有所不测前功尽弃。如果孩子顺利生下来,她就彻底解脱了,而且能为小凡存上一大笔钱,一个孩子七十万,两个孩子一百五十万,有了这笔钱小凡可以过上好日子,两个孩子交给他们的爸爸,肯定也是衣食无忧的生活,三个孩子都会拥有锦绣前景,多好。
当时打动她的,正是这锦绣前景。她的小半辈子过得太辛苦了,生下小凡没多久她就随他爸南下打工,两人先在制衣厂两班倒,天天上十四个小时班,上厕所都受限制。后来他爸跟着一个老乡去创业,钱没赚到却被一个女人拐走了心,留不住心的人留在身边又何益,她与小凡爸爸拿了离婚证,没告诉小凡,只是她回去得更少了。
离婚那年,她揣着离婚证哭了半宿。小凡睡在他们中间,她听见小凡平缓的鼻息声,拿被子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第二天她带小凡去湿地公园,意外地看见了白天鹅,那对天鹅真美啊,优雅地转动脖颈,摆出各种造型,仿佛在告诉她这世界上有真爱。她大声地笑啊尖叫啊,她知道天鹅是世界上感情最专一的动物,一对一的配偶相伴终生。她为它们流下了眼泪。
她和小凡的爸爸再度南下,两人在火车站分手。她一个人做过保险,卖过房子,推销过化妆品,扮过人偶,送过快递,站过柜台,要维持一个人的基本生活,要按月交房租,要给小凡寄回生活费……如果以十月怀胎的代价可以消除这一切,她为什么不答应。身体的受难只是有限的时段,而未来是可期待的锦绣,她甚至已经开始设想她和小凡的美好未来,她要将小凡接到广东,天天陪着他,送他出国留学,她好像已经拿到了一百五十万,好像这一百五十万是取之不尽的阿里巴巴的宝库。
有代孕的姐妹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诫她,不要想得太美好,体外受精不同于自然怀孕分娩,你吃了那么些促排卵的药,也许以后就再难怀上孩子了。她不以为意,“我已经有小凡了。”姐妹说孩子生下来,你会舍不得离开他,你的乳房会胀得痛、会肿得像放了一冬的干馒头,你会吃不香睡不着,身体的种种表现都在提醒你,你是嗷嗷待哺的孩子的母亲,他们是你的骨血,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你以为可以轻轻松松忘掉他们?林芝不去想这些,现在她心里惦记的只有小凡,她的宝贝儿子。
校门口开始有孩子出来了。很快细小的水流就涌成了滔滔洪流,林芝不敢站在校门口,怕人太多挤伤自己。又怕错过小凡,移到拐向龙鑫花园的那条岔道口。终于,她看见小凡出现在了马路对面,他的个子真的冲高了不少,林芝估摸着齐到自己的下巴了。她看见小凡将书包斜挎在肩上,一边的书包带子断了拖在地上,林芝差点叫出声来,一甩一荡的带子绊住了脚不得跌一跤。
小凡跑了起来,跑得兴兴头头,风风火火。林芝不能跑,只能快步走。她看见小凡没转向回家的那条路,而是一直往前跑去了。等她赶到路的尽头,正好瞅见小凡从工地铁门里钻出来,怀里抱着个什么东西,像是一只小狗。这孩子,玩心还是那么重!
林芝不敢慢下来,要不小凡又跑得没影了。小凡跑进了“宠物安乐苑”,林芝在马路斜对面等着。她不能进宠物商店,也不能被小凡看见,可她不放心小凡。她跟着小凡直到他把小狗送进了铁门,她已经确定那是一只小狗,也确定爷爷不知道这只小狗的存在。
看小凡进了自家楼道,林芝才转身离开。她在路边遇到了一大群狗,奇形怪状的,而且大多没拴绳子,这座城市怎么这么多狗!她小心翼翼地绕道过去,有两只狗“汪汪”地冲她叫,她吓得不敢挪步,一个戴灰绒帽的老头喝住了那两只狗。
晚上,她给小凡爷爷打电话,是小凡接的。他盼这个电话一定很久了。
“小凡,妈妈昨晚梦见一只小狗追着你跑,灰黑灰黑的,它还会叫你的名字……”
“妈妈,你的梦真灵!”林芝等着,可小凡没有往下说。
“你学习怎样啊?快期末考了吧?”
小凡的声音低落下去:“就那样。对了,我前不久看到白天鹅了,珍鸟园的老邓说今年飞来的候鸟特别多……”
“老邓是你叫的啊,叫人家邓伯伯。”
“哦。”小凡又不说话了。
“妈妈给你买了个新书包,明天就给你寄回来。你还要什么,告诉妈妈买给你。”
电话里静默了几秒钟,小凡放低了声音:“妈,书包里可以放钱不,我想要压岁钱,五十块钱就行。”
林芝咬咬下嘴唇,这孩子怎么知道要钱了。“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呢,再说了,你的压岁钱不都交给爷爷保管吗?”
“我们同学都是自己管理压岁钱!我只要五十块,五十块就好,求求你了好妈妈!”
“等我考慮考虑吧。”
转天,林芝买了个新书包,密封包装好送到小区门卫那儿。书包最内层的小兜里放了五十元钱,都是五元的新票子。
选定租下现在这个房子,是林芝提出的唯一要求。她想天天看到小凡,而不是一个人住在千里之外的广州度过漫长的孕期。她本以为男方会拒绝,可他很快办好了一切,并派人开车将她从广州接过来。男方自己一直没有露面,两人只有电话联系。林芝住进来的时候,柜子里挂了适合她孕期各季节的孕妇装,品质高档。冰箱和橱柜里塞满了适合孕妇吃的食品用品,显见得对方是个细致的男人。林芝对他最直观的了解,就是提前摆放在客厅里的照片,林芝能理解,不是有说法孕期看谁多孩子就会长得像谁。
男方知道她这周去医院做孕检,孕期的事宜已经提前列表打印出来交给她了。她是受雇方,必须严格按照雇主的要求执行。果然,晚上她接到了男方的电话,她简短地汇报了孕检结果,对方“嗯”一声,问她:“你有没见过一个女人,齐肩长发,容长脸,大眼睛。”
林芝想起了那个女人,那个从进门就一言不发、压根儿不像做家政的女人。没想到她是男方的妻子,而且对代孕的事毫不知情。
她一五一十将那天的情景说了。电话里迟迟不见回音,她耐心地等着,看来男方遇到麻烦了。她心里的某个地方忽然抽紧,这漫长的沉默,不会扼杀掉她和小凡的锦绣前景吧。
“若有缘它自然会回来”
黑宝像是害了相思病。女主人离开后,黑宝就拒绝吃狗粮了,也不喝羊奶,陈金妹抱着喂它也不喝,整天病怏怏的。起初陈金妹没带它回家,怕老邓烦,女主人拿了钥匙给她,叫她每天来看黑宝两次。可黑宝这样子,陈金妹只好带它回家,还将它的狗窝也搬了过去。
黑宝认生,进了她家就缩在靠墙的沙发腿那儿一动不动,怎么唤它也不出来。这可怎么办好,等女主人回来它若是瘦成了皮包骨头,岂不是她陈金妹的罪过?还是老邓有办法,弄了两根肉骨头放在食盆里,下面垫狗粮。陈金妹开始不同意,她记着女主人说黑宝不能吃太咸会掉毛,老邓不以为然:“把眼下对付过去再说!”
没想到老邓的办法奏了效,不知黑宝是觉得没指望了,还是实在饿得慌,等陈金妹回到家,两根肉骨头竟啃得干干净净,狗粮也吃了点。这下好了,陈金妹每天得给它寻谋肉骨头作食引子,心里直感叹这娇贵狗还真不是穷人家养得起的。
感叹归感叹,几天下来,陈金妹对黑宝也生出了感情,仿佛它是自己的一个孩子,看见它那么无助地缩在角落里,一双玻璃珠子般的眼睛无辜又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心里就涌出一股母性的柔情。她开始学着女主人的样子抱着它,抚摸它,给她梳理毛发,黑宝的小身子紧紧偎依着她的那一刻,她忽然就明白了女主人对黑宝的感情。
黑宝失踪那天,陈金妹去给一套新房“开荒”。正好老邓轮休,她就没惦记着中午回来一趟,等她下午回来,老邓已经去公园值班了,屋里空荡荡的,她以为黑宝躲在哪个角落里,唤了几声都没回应,将家里翻了个遍也没见着黑宝的影子,心咯噔咯噔直往下掉。她打老邓的电话,老邓也不知道,说睡了个午觉,热了些饭菜吃就出来了。平时都是陈金妹照顾黑宝,他压根儿忘了家里有黑宝这回事。“你这个浑……”陈金妹气得挂了电话。
她赶紧出去找,一声声唤“黑宝——黑宝——”,一直找到女主人家,都没看见那团黑影子。天一点一点黑下来,路灯亮了,她找遍了小区每一条道,沿路的垃圾桶都察看了,还是没找到黑宝。
嗓子眼干得像敷了一层塑料膜,后脑勺上的一根神经又开始一扯一扯地痛。这一夜陈金妹都没睡踏实,她脑子里晃动着女主人憔悴不堪的样子,万一她知道丢了黑宝……
女主人走后第三天打了个电话给陈金妹,问黑宝的情况,陈金妹说黑宝接到了她家,在短暂的不适应后恢复了正常,现在吃得喝得睡得,让女主人放一百二十个心。她迟疑一下,还是问了:“你在哪?”
“我回老家了。”
“你老家是……”
“吉林。我正站在雪地里给你打电话,我的脸快要冻僵了,我得进屋去了。陈师傅,谢谢你!”最后一句谢谢你,好像是大声喊出来。陈金妹听了心里一暖。就是那天晚上她逼着老邓想办法,老邓给想出了肉骨头的主意。
现在黑宝丢了,她还怎么有脸见女主人。她辜负了她的信任。这么想着,陈金妹的眼泪都快出来了,自从没了儿子流下太多的眼泪,她已经很久没流泪了。她有过那么多雇主,见过那么多生老病死,都没流过泪。细想想,她与女主人的交集并不多,可不知为什么,她和黑宝却唤醒了她的眼泪。
一连找了两天,陈金妹破天荒请了两回假,找到黑宝仿佛成了天大的事。可那团让人揪心的黑影子一直没有出现。老邓劝她:“狗有灵,认得回家的路,也许过几天黑宝就自己回来了。”
“你不知道,女主人说黑宝从到她家就没出过院子门,它的整个世界就是那个三室两厅的屋子。然后,就是我们家。外面的世界,它哪里见识过。”
“唉,人与狗之间也讲个缘分,若有缘它自然会回来,若无缘你再怎么寻也寻不着的。看你这么发愁,实在是不值得。大不了,我们买只狗还她。”
陈金妹不说话,她觉得自己说不清楚,什么事值得什么事不值得,这只狗和那只狗只是一条狗那么简单吗?她说不清楚却想得明白,可是她无法主宰黑宝,如同她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如果黑宝真的就此不再出现,像她失去儿子一样,她也只好认命。也许,重新买一只狗,真的是她能给女主人的补偿。
陈金妹第一次走进“宠物安乐苑”,笼子里一只只小狗有的才巴掌大,毛茸茸的一团团相互偎在一起。这些狗宝生下来没多久就和妈妈分开了吗,真可怜!还有一些笼子里装着大一些的狗,各式各样,可没有一只长得像黑宝。
陈金妹努力向店主人描述黑宝的样子,“泰迪!”一旁有个孩子正在逗一只灰黑色的小狗,抢先叫出来。店主人不停地点头:“哦,贵宾犬,黑色的,八个月大?明白明白,我得去宠物市场找,不一定能找到一模一样的……价钱?您这个算特别订制那种,价钱要贵点,两千五吧,它的体检、疫苗我们店全包……”
陈金妹一点没磕巴就答应了,就是五千元她也得买。她当即掏出两百元算作订金,店主答应会尽快帮她寻谋到一只高度相似的黑色贵宾犬。
五天过去了,每天干完活陈金妹都会到荣鑫花园小区转一圈,在自己屋子附近也转一圈,她基本上不抱希望了。两千五百元买只黑色泰迪的事,她没告诉老邓,这钱对他们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宠物店店主电话打进来时,陈金妹口袋里的两千三百元钱已经揣了有两天,她随时等着一手交钱一手交狗。
“小凡说看见你家黑宝了,就在荣鑫花园过去一点的那片空地附近,我让小凡和你说。”
陈金妹站在寒风中,按下免提,将耳朵凑到手机屏幕上,耳朵凉冰冰的。
电话里传出一个孩子的声音:“那片空地不是有围墙吗,正对荣鑫花园有个铁门,不是在铁门那儿,你从铁门沿着围墙一直走到西南角,那里有个砖房,黑宝就在砖房的附近,它卡在下水道盖子上……哎呀,我说不清楚,我现在就和强哥哥赶过去,你也快点来!”
陈金妹忙给老鄧打电话,珍鸟园正好来了一拨上级领导参观,他走不开。陈金妹慌忙打个的士往空地赶。那片空地她知道,来来回回多少次了,离荣鑫花园不远,可是一街之隔,就显得荒凉许多,她没想到黑宝跑去了那里。
看见了铁门,她叫司机沿着围墙慢慢开,她也不知道哪里是西南角,她是个方向盲加路痴。
远远地看见了一群狗。司机笑起来:“这群狗在开会吗?”那群狗围成一个圈,确实像在开会,可陈金妹没有心情笑。她不敢错眼地环顾四周,生怕错过黑宝的影子。
车从那群狗的旁边慢慢滑过去,陈金妹瞟眼一看,大叫:“停车,停车!”
陈金妹一把推开车门,看见了黑宝,小家伙只有一个脑袋、两个脚爪露在地面上。陈金妹乍着胆子挥舞手臂驱赶开围观的狗。
走近前一看,黑宝的身子掉进了下水道的铁杆缝隙里,那里正好断了一根杆。黑宝看见她,发出虚弱无力的“呜呜”声,玻璃球般的黑眼珠仰望着她,映出了陈金妹变形的脸容。黑宝头上的一撮毛凝成了一团,像是流过血。
一时间百感交集。陈金妹的眼泪倏一下就出来了,她伸出手想抽出黑宝的身子,眼泪扑簌簌砸在黑宝身上。黑宝的身子被什么卡住了,她不敢太用力。
宠物店店主也赶到了,还有那天在店里见过的男孩。三个人一起想办法,终于将黑宝解救出来。黑宝躺在陈金妹怀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它太虚弱了。它的脚趾也受了伤,上面凝着血印子。
“宝宝,你受苦了,妈妈带你回家!”陈金妹呢喃着,轻轻抚摸黑宝的脊背。黑宝依然闭着眼睛,可她感觉到黑宝更紧地依偎向她。
那群狗一直站在不远的地方。陈金妹庆幸不已:“幸亏来得及时,要不黑宝肯定会被它们咬死。”
“不不不,它们是在守护黑宝!我昨天来过这里,没有看到黑宝。今天我路过的时候,先是看见这群狗围在一起,就好奇地跑过来看,结果看见了黑宝。这些狗是在陪伴黑宝,给黑宝想办法呢!”
宠物店店主仔细察看黑宝头上的伤:“不像是狗咬的,好像有两三天了。”
三个人回到“宠物安乐苑”,店主处理了黑宝头上和脚上的伤口,黑宝一直闭着眼睛瘫软在那儿。店主将订金退给陈金妹:“找到就好,黑宝这些天一定吃了不少苦,除了身体的伤痛,可能还会留下心理阴影,你要多陪伴它。黑宝如果有什么异常反应就来找我们,我们可以给它做心理治疗。”
这话搁在平时陈金妹不会信,可是现在她信。她一个劲地点着头。
“女孩的名字请叫天鹅”
艾苏红看到陈金妹的来电,就预感到黑宝出事了。她连夜跨越大半个中国飞了回来。
半个月时间,她将自己屏蔽起来,只留出了陈金妹这个与外界的唯一通道,因为黑宝。
“对不起,黑宝走了。”陈金妹的声音听起来很伤心。可艾苏红没弄明白“黑宝走了”的含义,它走丢了,还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黑宝去了另一个世界。
它走丢过一次,然后回来,仿佛仅仅是为了一场时间充裕的告别。
回到陈金妹家后,黑宝就一直趴伏在狗窝里,不动不吃。陈金妹抱着它喂它羊奶,它连嘴也懒得张开,有时候它发出低微含混的声音,仿佛呻吟,又仿佛梦呓。陈金妹急得嘴上起了一串火炮,她将黑宝送到“宠物安乐苑”,请店主给它做心理治疗,可是一个疗程下来它毫无改观,生命的气息仿佛从那个小身体里慢慢抽离。陈金妹请店主给它注射营养针,还是不能让它重获一点点活力,偶尔它微微睁开眼睛,从那对缝隙望进去,玻璃球依然透明清澈,却似乎满布了痛苦哀伤。
一天夜里,陈金妹从梦中惊醒,似乎听见躺在床脚的黑宝发出一串“咕噜咕噜”的声音,跳下床一看,黑宝嘴里溢出一摊带血的泡沫。她不敢再睡,守在它身边,天一亮就赶去了“宠物安乐苑”。店主也无能为力,开车将她和黑宝送到一家大型宠物医院,那时黑宝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在黑宝的喉管深处,發现了一枚细小的鱼钩。鱼钩位置很深,周围的组织已经发炎化脓……
黑宝的死只是又一次重击,但不足以让艾苏红崩溃了。雪乡熟悉的寒凛气息,让她一点点复原,也让她将伤痛一点点冰冻封存。黑宝是她的孩子,她的宝宝,可是奶奶对她说情感寄放在宠物身上,终是一场分别。狗狗的生命极限不过十来年。它能抚慰你多久,离别的伤痛就会多深。人也是一样,从来没有一场离别是容易的,对你来说不容易,对别人也是。生命短短数十年,苍茫宇宙间的一颗流星而已,又何必相互怨恨,伤害。
那枚鱼钩呢?
在她的想象中散发着冷酷寒光的尖锐鱼钩,凝聚了无情、冷酷、贪欲、残忍的鱼钩,为什么成为黑宝的宿命?
她想不明白。
天地轮回自有奥秘,我们可以追问,却也只能顺应。奶奶说,你能“看”到鱼钩的来处吗,它曾经握在谁的手里,怀着怎样的欲念,将得到怎样的因果,你都“看”不到,更无能为力。莫如将一切交给冥冥中的力量,你能做的是珍惜,珍惜与你相遇、交集的一切,人、物、事,它们集结向你,有形或无形,实体或意念,共同构成你的全部。包括无法到来的孩子,包括那个你不知道姓名的女人,包括黑宝,包括那枚鱼钩。
陈金妹执意为黑宝举办一场“安息仪式”。艾苏红没有拒绝,如果这场仪式可以缓释陈金妹内心的歉疚和伤痛,她愿意成全。
“安息仪式”是“宠物安乐苑”新近扩展的业务。在庄重而圣洁的告别仪式之后,宠物的遗体将被送进火化炉进行火化,骨灰可以装罐保存,可以埋在树下,可以洒入江河湖海,可以制成“一心恒永久”的骨灰钻石……
在陈金妹的要求下,“宠物安乐苑”的首场“安息”仪式安排得庄重、肃穆又丰富。
店主阿强预先在宠友群发布了通告,原本以为无人关切,不想举办仪式那天现场竟来了很多附近的居民,还带着他们的宠物。
艾苏红躲在墨镜的后面,寒风中的一张张面孔大多数是老人,花白的头发,丛生的皱纹,满布老年斑的手抚摸着怀里的宝贝。也有年轻人,看着自己的宠物一脸娇溺。人们叽叽喳喳,说着笑着,仿佛赶一场热闹。
穿黑色西装的阿强站到司仪的位置,高声宣布“黑宝安息仪式正式开始”。低缓轻柔的钢琴曲声响起。曲子是阿强选定的,名为《安息曲》。阿强的女友身穿黑色羽绒服,缓缓拉开四方形花架上的布帘,黑宝安静地侧卧在鲜花从中,仿佛睡着了一般。
这是艾苏红在与黑宝第一次长时间分别后,再一次见到它。奇怪的是,她的内心竟充满柔情而不是悲伤。鲜花簇拥下的黑宝,终于渡过了世间的苦乐获得永久的安宁。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阿强引导着人们一步步完成安息仪式。艾苏红没有流泪,站在她身边的陈金妹早已哭得稀里哗啦,仿佛她才是黑宝真正的主人。也是,她为黑宝倾注的焦虑、忧伤、心痛高度浓缩于短短的十来天,比艾苏红与黑宝的数月情缘更加浓烈。她目睹和陪伴了黑宝最痛苦无助的时刻,她比艾苏红更适合做黑宝的“安息天使”。
艾苏红伸出手搂住陈金妹的肩头。但愿对于她,这场痛哭是倾泻,也是清洗。
人群中不少人在抹眼淚。他们在预习与自己宠物的告别,难免情不自禁悲从中来。
黑宝被送进了火化炉,人群慢慢散去。只剩下艾苏红、陈金妹、老邓和一个十岁模样的小男孩还留在宠物店里。艾苏红不经意地一扭头,看见了门外树下的他。
回来后她一直住在酒店没有回家。她犹豫一下,走了出去。
风从他们之间穿过,猛烈地掀动头顶的树叶。
“回家吧,我可以解释。”
她不说话,沉埋着头。良久,她抬起头望着他,眼神干净清澈。“你应该拥有自己的孩子,我成全。”
“是我们的孩子!我只是担心你一时接受不了……只要胎儿的情况稳定下来,我就会想办法和你说……”
一个小时后,黑宝消失不见了,炉膛里只剩下一堆粉末和几根碎骨。阿强用木锤轻轻一敲,骨头就碎成了齑粉。在灰色的粉末里有一个亮闪闪的东西,是鱼钩。
原本活蹦乱跳的生命最后化成了装不满一个杯子的轻灰。艾苏红拜托陈金妹将黑宝的骨灰埋在一棵树下,她只留下鱼钩,将它装进事先准备好的透明盒子里。
奶奶说:“与你相遇、交集的一切,人、物、事,它们集结向你,有形或无形,实体或意念,共同构成你的全部……”
包括这枚鱼钩。
它的存在,储存了黑宝的生和死,也以它冷酷的形态提醒着艾苏红永远不要走向爱的反面。
五个月后,名叫天鹅的婴儿躺在艾苏红的怀里,大她三分钟的哥哥躺在她爸爸的怀里。天鹅有着粉红色的小脸蛋,似有若无的眉毛,小巧的鼻子,和红嘟嘟的嘴唇,那嘴唇形状像他。在此后漫长的时光里,不知这孩子会发生什么样奇迹般的变化,艾苏红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适应妈妈的身份,找回妈妈的感觉……他说,妈妈的感觉存在于每个女人体内,只等待被唤醒。为了他,她愿意倾力一试。
那个女人为他们生下一对双胞胎后,在承诺“从此不再打扰两个孩子生活”的保证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前,提出了唯一的要求——
“女孩的名字请叫天鹅。”
责任编辑 刘遥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