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圈”·《不变的腿》·张爱玲
2020-10-28陈子善
陈子善
一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即几乎所有的作家,都或多或少使用过笔名,像鲁迅、周作人、茅盾、沈从文、巴金这样的大作家,毕生使用笔名都有几十个乃至上百个之多,这在二十世纪世界文学史上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现代文学众多笔名现象的产生,其原因,周作人已在《〈现代作家笔名录〉序》中作过很好的分析。
与鲁迅他们相比,张爱玲使用笔名在其文学生涯中几乎微不足道。张爱玲信奉“出名要趁早呀”(张爱玲:《〈传奇〉再版的话》,《传奇》再版本,杂志社,1944 年9 月初版,第1 页),那么,既要出名,就要少用甚至不用笔名,否则,读者怎么认识你这位与众不同的作者呢?也就难以真正“出名”了。所以,自创作《天才梦》正式登上文坛起,张爱玲无论发表小说、散文还是绘画作品,都使用“张爱玲”这个她自己其实并不喜欢而称之为“恶俗不堪的名字”(张爱玲:《必也正名乎》,《杂志》,1944 年1 月第十二卷第四期),所谓“坐不改姓,立不改名”是也。
然而,张爱玲毕竟还是使用过笔名的。目前已知并已得到证实的张爱玲笔名有:一、梁京,1950 年3 月25 日至次年2 月21 日和1951 年11 月4 日至次年1 月24 日,在上海《亦报》副刊连载长篇小说《十八春》和中篇小说《小艾》时所署;二、范思平,1952 年12 月由香港中一出版社出版译作《老人与海》(美国海明威著)初版本时所署,仅此两个而已。张爱玲当时为何一反常态署用这两个笔名,不在本文讨论的范围之内。本文要提出的问题是,张爱玲还使用过别的我们所不知道的笔名吗?
1946 年6 月26 日上海《香雪海画报》第一期刊出一篇署名“春长在”的“文坛消息”《张爱玲化名写稿》,先照录如下:
善于心理描写,在中国也有一部分读者的张爱玲,自从胜利以后,便搁下中国笔,打开打字机,从事英语著述,准备象林语堂那样换取大大的美国金洋钱。但据消息传来称:张爱玲近忽化个叫“世民”的笔名,写了许多小品,交最近出版的《今报》的“女人圈”发表。她的第一篇东西叫《不变的腿》,是一篇颂扬女性大腿美的赞美诗,写来清[轻]松有味,引证亦多。据该报“女人圈”的编者苏红说:“张爱玲还有十几篇题材写给我,并要求我,每篇替她都换上一个新的笔名呢。”
这则消息连标点在内只有寥寥两百余字,却颇夺人眼球。它清楚地透露张爱玲曾用“世民”笔名在上海《今报》发表了一篇散文《不变的腿》,而这是张爱玲研究界七十余年来一无所知的,非同小可。
二
“春长在”言之凿凿,不大可能是空穴来风。但要坐实“春长在”的说法,即“世民”是张爱玲的笔名,《不变的腿》是张爱玲的集外文,得先从《今报》说起。
虽然在抗战以前和沦陷时期,上海一直有小报,有的还延续了很多年,但抗战胜利后,新的小报在上海如雨后春笋般大量出现,却是不争的事实,《今报》即为其中之一。《今报》创刊于1946 年6 月15 日,为每日四版的日报,第四版下部占全版四分之一的篇幅即为副刊“女人圈”。创刊号上以“编者”名义发表的该刊“开场白”颇为重要,也照录如下:
亲爱的读者们:
我欢喜说话,尤其欢喜说老实话,现在到今报社来编辑这栏“女人圈”,希望每天能够多讨论些关于女人的切身问题。
我不怕被人目为激进或讥为落伍,总要说出我自己心中所想说的话。我承认我是一个“心直口快”的女人。
我绝对无党无派的。因为我既以写作及编辑为职业,生活没有什么问题,又何犯着把自己的鼻子去给别人牵呢?希望酷爱自由的朋友们也同此立场,大家来痛痛快快的读上一阵女人们自己所要说的话,谁敢道是:“妇女之言,慎不可听”?
“女人圈”者,女人自己言说的园地是也。《开场白》虽短小,火药味却甚浓,用今天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具有浓重的女权主义色彩。编者自诩“一个心直口快的女人”,强调要在“女人圈”里大说“一阵女人们自己所要说的话”,“谁敢道是:‘妇女之言,慎不可听?’”其鲜明的态度,其泼辣的口吻,不能不使人联想到不久前在上海文坛十分活跃的女作家——苏青。
推测“女人圈”编者为苏青,这与“春长在”的说法是矛盾的,但“春长在”披露的“女人圈”编者苏红,不正是苏青的妹妹吗?要证实“女人圈”编者到底是苏青、苏红姐妹中的哪一位,本来有一个历史机会,因为苏红老人直到2010 年还健在,当时如能向她求证,答案自当立即揭晓,但无情的历史留下了这个难题。
不过,“女人圈”创办当时的另一则小报消息却支持“女人圈”编者为苏青的推断,那就是发表于1946 年7 月20 日上海《星光》周报新二号,署名“文探”的《骗美金稿费——张爱玲写英文小说》,文中说 :
敌伪时期上海文坛上的二位红牌女作家苏青与张爱玲,胜利后苏青依旧很活跃,写写小说,并为某小型报[编]辑“妇女圈”,仍在文化界里活动。而张爱玲则销声匿迹,并无作品发表过。……
张爱玲当时是否写过英文小说“骗美金稿费”,尽管“文探”和“春长在”都这么说,但也不在本文讨论的范围内。只是这段话中苏青“为某小型报[编]辑‘妇女圈’”这一句,实在值得注意。“妇女圈”当为“女人圈”之误,也就是说,“文探”认定“女人圈”的编者为苏青而非苏红。
从苏红(1921-2010)晚年的访谈录来看,也根本未曾涉及她曾主编“女人圈”这一话题。2005 年1 月的某一天,苏红在南京接受苏青研究者毛海莹的访谈,回忆苏青和她自己的文字生涯。苏红原名冯和侠,笔名苏红是苏青给她取的。正是在苏青的鼓励下,1944-1945 年间,苏红在苏青主编的《天地》月刊,以及《小天地》等刊上发表了《五日旅程》《烧肉记》《安于食淡》和《女生宿舍》等生活情趣颇浓的散文。但苏红并未提起她曾编过《今报·女人圈》,如果她确有这段唯一的编辑经历,她不可能只字未提(参见毛海莹:《苏青胞妹苏红访谈录》,《苏青评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 年,186-197 页)。
再回到“女人圈”。“开场白”中有一句编者的夫子自道:“我既以写作及编辑为职业”,那么,只有苏青才完全符合这两个条件。她既写了《结婚十年》《浣锦集》等小说和散文集,也编辑过颇有影响的《天地》月刊。她如主持《今报·女人圈》,可谓驾轻就熟,顺理成章。
更确凿的证据是,“开场白”虽然署名“编者”,但1946 年7 月20 日《今报· 女人圈》发表署名“鱼月”的《“女人圈”的将来》,文中称:“限于篇幅,有许多较长的好文章不能发表。”完全是编者的口吻,而“鱼月”正是苏青的一个笔名。苏青原名冯和仪,字允庄。1946 年5 月13 日,她在潘柳黛主编的上海《新夜报·夜明珠》以“鱼月”笔名发表随感《月下独白》,是为苏青使用这个新笔名之始。一个月之后,她主编《今报·女人圈》,继续使用“鱼月”笔名,就完全可以理解了。她不仅用“鱼月”笔名撰文交代“女人圈”编务,而且还用“鱼月”笔名在“女人圈”上发表了《女人的名誉》《真善美》等众多随感。有趣的是,1946 年6 月25 日发表的《女人的名誉》中还引用了张爱玲的话:“记得张爱玲小姐曾经说过:‘男人对女人最隆重的赞美是求婚。’”这是张爱玲在小说《倾城之恋》中说的。
当然,也不排除“女人圈”由苏青主编,苏红从旁协助的可能性,所以才会有“春长在”报道中的一席话。
三
确定了苏青是《今报·女人圈》的编者,张爱玲为“女人圈”撰文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一则在沦陷时期,张爱玲曾多次为苏青主编的《天地》月刊撰文,还写过一篇《我看苏青》,两人一直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二则从抗战胜利前夕直至1946 年6 月,张爱玲已经快一年没有发表作品了。她上一次发表文章,还是在1945 年7 月,即刊登于《杂志》第十五卷第四期的译文《浪子与善女》(炎樱作)。对这位以写作谋生的年轻作家来说,这无疑已构成很大的压力。因此,如苏青为“女人圈”主动向张爱玲约稿,张爱玲就很难有理由加以拒绝吧?
果然,1946 年6 月15 日,《今报·女人圈》创刊号以显著位置刊出了署名“世民”的《不变的腿》。《不变的腿》总共一千三百八十余字,“女人圈”将其分为上中下三部分,于6 月16 日和17 日继续连载才刊完。如果不是《不变的腿》作者大有来头,“女人圈”未必会作如此郑重其事的处理。现将《不变的腿》照录如下:
四
本来,《香雪海画报》早已揭示署名“世民”的《不变的腿》系出自张爱玲之手,笔者又继续证明了《不变的腿》何以会在《今报·女人圈》发表,凭此两点,此文归属似已不成问题。但为慎重计,仍应对此文作进一步的考证。
《不变的腿》以美国女影星玛琳·黛德丽(Marlene Dietrich,1901-1992)为例,审视中外对待女性身体尤其是大腿的不同的流行观念,及其所折射的中外性别文化种种。黛德丽者,大名鼎鼎,有论者曾以“黛德丽的腿、梦露的胸脯、施瓦辛格的胸肌”来代表好莱坞电影男女明星的身体特征,可见黛德丽当年的风华绝代。她生于德国,初学音乐,1920 年代初开始从影,1930 年出演约瑟夫·斯登堡导演的《蓝天使》而一举走红,旋即去好莱坞发展,仍由斯登堡导演的《摩洛哥》也好评如潮。她一度与嘉宝齐名,希特勒上台后曾邀请她回德,被她回绝。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她用德语和英语演唱的爱情歌曲《莉莉玛莲》回响在欧洲上空,交战双方士兵均感动不已。她爱穿男装,擅演冷艳的蛇蝎美人,具有一种奇异的中性美,据说后来歌星麦当娜的造型也参考过她。
不难看出,《不变的腿》中对黛德丽及其“美腿”的概括和评价颇为到位,显示了“世民”对好莱坞电影和影星的熟稔。这与张爱玲的经历正好暗合。在中国现代作家中,张爱玲无疑是高度“触电”者,已有不少论者探讨过她与电影的密切关系。张爱玲“是个货真价实的影迷”,高中毕业时就写过《论卡通画之前途》这样的文字。她从小爱看好莱坞电影,她弟弟张子静在《我的姊姊张爱玲·早慧——发展她的天才梦》中对此有很具体的回忆:
除了文学,姊姊学生时代另一个最大的爱好就是电影。她当时订阅的一些杂志,也以电影刊物居多。在她的床头,与小说并列的就是美国的电影杂志,如Movie Star, Screen Play等等。
三四十年代美国著名演员主演的片子,她都爱看。如葛丽泰嘉宝、蓓蒂戴维斯、琼·克劳馥、加利古柏、克拉克盖博、秀兰邓波儿、费雯丽等明星的片子,几乎每部必看。(张子静:《早慧——发展她的天才梦》,《我的姊姊张爱玲》,时报文化出版公司,1996年,117-118页)
张爱玲1956 年2 月10 日致邝文美、宋淇信中还提到过奥黛丽·赫本(参见张爱玲:《书信选录·致邝文美、宋淇 1956.2.10》,《张爱玲私语录》,宋以朗主编,皇冠文化出版公司,2010 年,153 页)。然而,在这份已经不短的好莱坞明星名单中,并无黛德丽的大名。张爱玲是否真的对黛德丽一无所知呢?
在她后期创作也是她最好的长篇小说《小团圆》中,张爱玲不但对名导演库柏力克、女影星琼·克劳馥等的作品信手拈来,黛德丽的名字也终于出现了,而且不止一次。第一次是小说主人公九莉与母亲蕊秋在香港的一段对话:
又一天到浅水湾去,蕊秋又带她到园子里散步,低声闲闲说道:“告诉你呀,有桩怪事,我的东西有人搜过。”
“什么人?”九莉惊愕的轻声问。
“还不是警察局?总不止一次了,箱子翻过又还什么都归还原处。告诉南西他们先还不信。我的东西动过我看不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
“还不是看一个单身女人,形迹可疑,疑心是间谍。”
九莉不禁感到一丝得意。当然是因为她神秘,一个黑头发的玛琳黛德丽。(张爱玲:《小团圆》第一章,皇冠文化出版公司,2009年,44-45页)
第二次是九莉回到上海后,姑姑楚娣有次来看她时的情景:
楚娣来联络感情,穿着米黄丝绒镶皮子下衣,回旋的喇叭下摆上一圈麝鼠,更衬托出她完美的长腿。蕊秋说的:“你三姑就是一双腿好”,比玛琳黛德丽的腿略丰满些,柔若无骨,没有膝盖。(张爱玲:《小团圆》第三章,114页)
这两处提到玛琳·黛德丽,一借以赞美母亲“神秘”,一借以赞美姑姑“腿好”,虽似不经意的淡淡几笔,却都恰到好处。由此可以清楚地看到张爱玲对黛德丽、对“玛琳黛德丽的腿”确实烂熟于心,直到后期的长篇中还加以引用。那么,她早年关注黛德丽风靡一时的好莱坞“第一双腿”,关注这双腿终于走向“骨瘦如柴”,“终于有沧海桑田之感”,就完全有了着落,不正好前后期遥相呼应么?她早年写出这篇《不变的腿》,也就完全在情理之中了。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不变的腿》中的这句话:“最近在沪献映的《平步青云》中,黛德丽出场第一幕,先从屏风后面慢慢的伸出一只银色的腿来。如此郑重介绍,可谓自有腿以来没有这样的风光过。”这个特写镜头固然是此片一个了不起的创造,但同时也是黛德丽的“美腿”由盛及衰的转折点。更重要的是,这句话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世民”看过这部《平步青云》。
摄于1944 年的好莱坞电影《平地青云》,英文原名Kismet,在沪上映时译为“平地青云”,《不变的腿》中则作“平步青云”,不知是手民误植,还是“世民”记错或故意为之。一字之差,自然可以,也许还更好。1946 年2 月22 日,《申报》第二张第四版首次刊出《平地青云》即将在“大华”上映的预告,有“千等万等的好消息”“电影字典无法形容的瑰丽”等语。23 日《申报》第二张第五版续刊《平地青云》预告,男女主角考尔门和黛德丽的大名首次亮相,对此片的评价则为“全部五彩”“有美丽的故事 紧张的扑打宏伟的场面 诱艳的镜头”。此后每天预告,广告词一天一变,极尽赞美之能事,甚至出现了“本年度最伟大最富丽最好看”“五彩影片之王”等最高形容词。2 月26 日《申报》第二张第六版刊出最后一天预告,谓此片“出乎类 拔乎萃 登其峰 造其极”,为“王于一切鲜艳五彩 宫闱巨片”,并且第一次昭告此片“幻术神异 玉腿腻舞 粉黛斗艳”。
1946 年2 月27 日,《平地青云》终于在上海大华大戏院“特殊献映”,当天连映四场。直至3 月20 日,《平地青云》作为首轮影片,在“大华”连映了三个星期。之后,到《不变的腿》发表的前一天,《平地青云》又先后在杜美、国联、东海、新新、胜利、亚蒙和西海等影院上映,足见其盛况。不过,原名夏令配克影戏院的大华大戏院坐落于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近中正北二路口(今石门一路),离张爱玲当时居住的赫德路(今常德路)静安寺路口的爱丁顿公寓(今常德公寓)最近,相距不过一两站有轨电车路程。所以,张爱玲应是“世民”的不二人选,她就近到“大华”先睹《平地青云》为快,也就顺理成章。
除此之外,《不变的腿》中还以整整一个自然段的篇幅,引用张恨水代表作《啼笑因缘》中的一段话,十分醒目。这段话出自《啼笑因缘》第二回“绮席晤青衫多情待舞 蓬门访碧玉解语怜花”,写男主人公樊家树在北京饭店舞厅见到摩登女郎何丽娜而惊艳,在电灯下一面端详何丽娜喝酒时“左腿放在右腿上”的俏丽模样一面遐想。大概限于篇幅,“世民”的引用有所删节,不妨把原文照录如下:
家树心里想:中国人对于女子的身体,认为是神秘的,所以文字上不很大形容肉体之美,而从古以来,美女身上的称赞名词,什么杏眼,桃腮,蝤蛴,春葱,新剥鸡头,什么都歌颂到了,然决没有什么恭颂人家两条腿的。尤其是古人的两条腿,非常的尊重,以为穿叉脚裤子都不很好看,必定罩上一幅长裙,把脚尖都给它罩住。现在染了西方的文明,妇女们也要西方之美,大家都设法露出这两条腿来。其实这两条腿,除富于挑拨性而外,不见得怎样美。(张恨水:《啼笑因缘》第一册,三友书社,1930年,34页)
“世民”引证张恨水笔下樊家树的这段想法切合《不变的腿》的主旨,也说明“世民”对张恨水作品的熟悉,不是一般的熟悉,而是很熟悉,相当熟悉。试想当时海上新文学作家中,有谁会对张恨水如此熟悉?只有张爱玲。
张爱玲不仅是货真价实的 “影迷”,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张迷”,张恨水“迷”。在张爱玲的前期作品中,《必也正名乎》《童言无忌·穿》《存稿》等篇散文一而再再而三提到张恨水及其作品。她在《存稿》中公开宣称“我喜欢张恨水”(张爱玲:《存稿》,《新东方》1944 年3 月第九卷第三期),还在1944 年3 月16 日上海女作家聚谈会上明确表示她爱读的书是“S. Maugham、A. Huxley 的小说,近代的西洋戏剧,唐诗,小报,张恨水”(《女作家聚谈会》,《杂志》1944 年4 月第十三卷第一期)。1952 年夏以后,到了香港的张爱玲对邝文美说:“喜欢看张恨水的书,因为不高不低。”(邝文美:《张爱玲语录》,《张爱玲私语录》,65 页)去美国后,张爱玲1968 年7 月1 日致夏志清信中说:“我一直喜欢张恨水,除了济安没听见人说好”(夏志清:《张爱玲给我的信件》,联合文学出版社,2013 年,127 页);同月接受台湾记者殷允芃采访,又透露她的长篇《半生缘》,正是“看了许多张恨水的小说后的产物”(殷允芃:《访张爱玲女士》,《中国人的光辉及其他——当代名人访问录》,志文出版社,1977 年,第7 页)。1971 年接受研究者水晶采访时,张爱玲再次谈到张恨水,以至水晶认为“她对于张恨水,嗜之若命了”(水晶:《蝉——夜访张爱玲》,《张爱玲的小说艺术》,大地出版社,1973 年,29 页)。直到后期创作《小团圆》,仍不忘设计一个小说主人公盛九莉在“八一三”日军轰炸中,坐在法租界一家旅馆“梯级上,看表姐们借来的(张恨水)《金粉世家》 ”(张爱玲:《小团圆》第三章,128 页)的细节。由此足可证明,张恨水是张爱玲作品中提到名字最多的现代作家,而“世民”又恰恰在《不变的腿》中大段引述张恨水,这当然不可能是偶然的巧合,当时恐怕也只有张爱玲才会在文章中如此大段引述张恨水。因此,合理的解释只能是在张爱玲与“世民”之间画上一个等号。
张爱玲前期散文中,有一个关键词经常出现,那就是“中国”。中国、中国人、中国女人、中国化、中国式、中国气味、中国文学、中国故事、中国的心……几乎比比皆是,出现频率之高,大大超出我们的想象。《不变的腿》发表之前,出现过“中国”或“中国……”的张爱玲散文,据粗略统计,就有《天才梦》《洋人看京戏及其他》《更衣记》《道路以目》《必也正名乎》《借银灯》《银宫就学记》《存稿》《论写作》《走!走到楼上去》《自己的文章》《童言无忌》《私语》《炎樱语录》《诗与胡说》《中国人的宗教》《忘不了的画》《谈音乐》《谈跳舞》《被窝》《关于〈倾城之恋〉的老实话》《罗兰观感》《致〈力报〉编者》《谈画》《双声》《炎樱衣谱》《我看苏青》《天地人》等,再加上稍后的《中国的日夜》和《〈太太万岁〉题记》,总共三十篇,超过张爱玲前期散文总数五十四篇的一半。其中,尤以“中国人”出现的次数为最多,“中国人”如何如何,一直是张爱玲所关心所不断讲述的。怎样看待张爱玲前期散文中这个突出的文化现象,怎样理解张爱玲心目中的“中国”及“中国人”,这是另一篇论文的题目。但是,必须指出一点,“世民”的《不变的腿》中,“中国人”竟然也出现了。讨论国人讴歌女性,回顾以前“决没有恭颂人家两条腿”到当下赞美“美腿”的演变之后,《不变的腿》作了一个略带调侃的小结:“中国人的审美观念果然大有进步。”这句话如写成“我们的审美观念果然大有进步”也完全通,只有张爱玲才会强调“中国人”,才会延续她一贯的风格如此表述。因此,这是“世民”即张爱玲的又一个有力证据。
分析至此,应该对“世民”这个笔名略作解说了。“世民”出自《晏子春秋·外篇下四》 :“晏子闻之,曰:‘婴则齐之世民也,不维其行,不识其过,不能自立也。’”张纯一注云:“婴世为大夫,自称世为齐民,谦也。”可见“世民”即“世代为民”之意。张爱玲出身名门,后来多次以自己的家世为荣,直到晚年还说过祖父母“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张爱玲:《对照记——看老照相簿》,皇冠文化出版公司,1994 年,52 页)这样的话。她怎么会是“世民”呢?这就需要回到当时具体的历史语境中去寻求答案了。
抗战胜利后,张爱玲颇受盛名之累。《不变的腿》发表两个月又十天后,也即1946 年8 月25 日,她在上海《诚报》用本名发表的《寄读者》中就告诉读者:“最近一年来似乎被攻击得非常厉害,听到许多很不堪的话。”“许多很不堪的话”中就有不少涉及她的出身,如“所谓有‘贵族血液’的作家张爱玲”(未署名:《女汉奸丑史》,大时代书刊社,出版时间不详,11 页),“所谓‘贵族血液’的张爱玲,骨头奇轻”(未署名:《女汉奸脸谱》,出版机构和出版时间不详,24 页),“自命贵族血液的张爱玲,现在已落魄了”(丁丁琳:《张爱玲浪漫有法国风味》,《海晶》1946年7月28日第二十二期)等等,不一而足。因此,既然一时用真名发表新作还有诸多不便,张爱玲就反其道而行之,特别取了“世民”这么一个笔名,针对那些指责,含蓄地表明虽然出身高贵,自己仍只是普通的中国人、普通的中国作者,正如她接着在《传奇》增订本跋中所真诚地表白的:“我真快乐我是走在中国的太阳底下。我也喜欢觉得手与脚都是年轻有气力的。而这一切都是连在一起的,不知为什么。快乐的时候,无线电的声音,街上的颜色,仿佛我也都有份,即使忧郁沉淀下去也是中国的泥沙。总之,到底是中国。”(张爱玲:《中国的日夜》,《传奇》增订本,山河图书公司,1946 年,392-392 页)
可是,《不变的腿》之后,《今报·女人圈》再也没有发表“世民”的其他作品。“世民”之作仅此一篇,无以为继,原因何在?笔者推测,由于消息灵通的海上小报过早披露了“世民”的来历,张爱玲不得不放弃使用这个笔名,“世民”只能是昙花一现。至于《今报·女人圈》是否发表过张爱玲使用其他笔名所作的文字,恐怕也已无可能,因为她与“女人圈”的关系也已经被小报记者和盘托出。《不变的腿》发表五个月之后,即1946 年11 月,龚之方主持的山河图书公司推出《传奇》增订本,张爱玲的名字重现海上文坛,她不必再使用笔名发表文章了。《今报·女人圈》则自同年12 月1 日起“暂行休刊”,未再复刊。
然而,考定《不变的腿》出自张爱玲之手,毕竟是发掘前期张爱玲集外文新的可喜的收获,“世民”也成了张爱玲文学生涯中在梁京、范思平之前首次使用的笔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