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觅诗记·朱彝尊:辽海月明霜满野,阴山风云草连天

2020-10-28

爱尚书香 2020年5期

韦 力

朱彝尊是清初重要诗人,关于他在诗史上的地位,刘世南在《清诗流派史》中说:“他是秀水派的始祖,又是浙派的奠基人。”朱彝尊跟王士禛齐名,二人被并称为“南朱北王”。

关于朱、王并称的最早出处,严迪昌认为是出自赵执信《谈龙录》中的一段话:“或问于余曰:‘阮翁其大家乎?’曰:‘然。’‘孰匹之?’余曰:‘其朱竹垞乎?王才美于朱,而学足以济之;朱学博于王,而才足以举之。是真敌国矣。他人高自位置,强颜耳。’曰:‘然则两先生殆无可议乎?’余曰:‘朱贪多,王爱好。’”

虽然赵执信跟王士禛的关系很不好,但至少在这里他说了句公允话,有人问他:王士禛算不算诗学大家?赵说:当然是。那人又问赵:谁能跟王匹敌?赵认为:只有朱彝尊。同时赵还讲出了朱、王二人的区别。而“朱贪多,王爱好”一句,成为了后世评价王士禛与朱彝尊之间区别的重要评语。

朱、王二人相识于康熙六年,关于相识的经过,朱彝尊在《王礼部诗序》中说:“今年秋,遇新城王先生贻上于京师,与予论诗人流别,其旨悉合。示以赠予一章,盖交深于把臂之前,而情洽于布衣之好。先生之于诗,洵乎其辞之工矣,爰出壬寅以后所作雕刻行之,而属予为序。”二人是在北京相识者,在一块儿论诗时,因为观念相投,使得相互之间熟络了起来,而这句话中所说的“示以赠予一章”,指的是康熙六年,王士禛在扬州,朱彝尊前往相见,但正赶上王外出,故而二人未曾碰面。事后,王听到朱前来之事,于是写了一首七律赠送给朱。那时王已经在业界有了诗名,而朱只是个布衣,王能赠朱诗一首,令朱颇为高兴。

关于朱彝尊早年的经历以及后来仕清之间的矛盾,也是后世关注的主要问题。明朝灭亡时,朱彝尊年仅16 岁,而他在17 岁时就已经成了上门女婿,后来他渐渐跟妻妹有了私情。这段事也是后人津津乐道的八卦故事。从顺治十三年到康熙十七年,也就是他从28 岁到50 岁这个时期,被称之为朱彝尊的游幕阶段。其中有一段时间,他来到了广州,并且结识了屈大均等一批移民。

朱彝尊为什么有这么久的时间到处漫游?一般会把这件事视之为朱到外挣钱养家,但刘世南认为真实的原因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朱彝尊其中的真实目的,就是结识有着反清复明思想的志士。清末刘师培在《书曝书亭集后》中,有一个很长的段落来分析这个阶段朱的行为和心态:“夫朱氏以故相之裔,值板荡之交。甲申以还,蛰居雒诵。高栗里之节,卜梅市之居。东发、深宁,差可比迹。观于《马草》之什,伤满政之苛残;《北邙》之篇,吊皇陵而下泣。亡国之哀,形于言表:此一时也。及其浪游岭峤,回车云朔,亭林引为知音,翁山高其抗节。虽簪笔佣书,争食鸡鹜,然哀明妃于青塜,吊李陵于虏台,感慨身世,迹与心违:此一时也。”

朱彝尊在此阶段跟明英烈山阴祁氏兄弟有着密切的交往,因此,邓之诚在《清诗纪事初编》卷七中称:“(彝尊)壮岁欲立名行,主山阴祁氏兄弟,结客共图恢复。魏博之狱,几及于难,踉跄走海上。会事解,乃赋远游,以布衣自尊。”

明末清初,许多正直的文人都有着反清复明的思想,而朱彝尊的曾祖朱国祚是明光宗时著名的宰辅,朱家当然对前明有着本能的怀念,因此朱彝尊有着反清复明的思想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但他到51 岁时,突然去参加了清廷举办的博学鸿词科,这前后之间的巨大反差令后世大感不解。严迪昌认为朱彝尊此前跟祁骏佳、祁班孙以及魏耕等人之间的交往,是他“前期生涯的一段堪称光彩的历史”。后来祁班孙被送戍边,朱彝尊写了首《梦中送祁六出关》:

酌酒一杯歌一篇,沙头落叶何纷然。

朔方此去几时返,南浦送君真可怜。

辽海月明霜满野,阴山风动草连天。

红颜白发双愁汝,欲寄音书何处传?

朱彝尊跟明英烈后人有着如此密切的交往,并且积极参加反清复明的秘密活动,那为什么他突然就转舵了呢?康熙十八年,清廷首次开考博学鸿词科,朱彝尊被推荐前往应试,而后他成为了翰林检讨,同时做了《明史》纂修官,故而有人认为朱前往参加鸿博科,就是为了实现自己修史的愿望。朱彝尊写过一首《兴化李先生清寿诗》:

世事有屈必有伸,吾思逊国忠节臣。

诏书张目不肯草,何得复作叩头人。

一时史笔授曲学,壮夫气短懦夫嗔。

褒忠之典岁久阙,草野议论徒纷纶。

这首诗被解读为,他想通过修史来表彰那些明英烈。后来朱彝尊又七次给《明史》总裁上书讲解自己的观念,以及自己能参修《明史》的感激之情。而后他又做过日讲官、起居注侍臣,在55 岁时入直南书房。康熙帝对他恩宠有加,不断地给他赐砚、赐物,甚至还赐宅地,同时还允许他在紫禁城内骑马。朱彝尊所得到的这些荣耀,也让他十分地看重,把这些事情全都记录了下来。

当然,朱彝尊在考中鸿博科之前,不可能预知而后得到的恩宠,那他50 岁的这个分水岭是什么样的思想而促成者呢?刘世南在《清诗流派史》中,用一首朱写的《吊王义士》做了揭秘,朱在该诗前写了一段小序:“毓蓍义士受学于都御史刘公宗周。公闻南都不守,绝食。义士上书于公曰:‘慎勿为王炎午所笑!’乃衣儒巾蓝衫投柳桥下死。与义士先后死者:潘生集、周生卜年。”序后是一首七律:

中丞弟子旧家风,杖屦相随誓始终。

闭户坐忧天下事,临危真与古人同。

短书燕市遗丞相,余恨平陵哭义公。

此地由来多烈士,千秋哀怨浙江东。

朱彝尊作此诗后的第二十三年,成为了清廷的官员。而刘世南认为,朱这么做的玄机正包含在此诗之中。《明史·刘宗周传》附王毓蓍传,此传中称:杭州失守,刘宗周开始绝食,王毓蓍给刘写了封信,劝其自杀,文中有这样一段对话:“俄一友来视,毓蓍曰:‘子若何?’曰:‘有陶渊明故事在。’毓蓍曰:‘不然,吾辈声色中人,虑久则难持也。’”

刘世南认为,朱彝尊参与了《明史》的修撰,他当然了解这段对话,那既然如此,朱彝尊为什么还要仕清呢?刘世南认为王毓蓍所说的那句“吾辈声色中人,虑久则难持也”,回看朱彝尊早年的经历,他恐怕也是位声色中人,这样的人确实难以持久地坚持一种信念。

当年,清廷强征吴梅村入京为官,侯方域就给吴写了封信,侯在信中力劝吴不要仕清,但侯自己最终还是参加了清廷的省试。黄宗羲曾经评价侯方域说:“夫人而不耐寂寞,则亦何所不至矣!”黄的这句话指的是侯方域曾经的经历,当年侯的父亲被抓进了监狱,但侯照常每天寻欢作乐,“每食必以妓侑”,于是才有了黄对侯的那句评语,说他耐不住寂寞。而关于侯方域的故事,恰恰可解朱彝尊仕清的原因,如此说来,他早年参加秘密的抗清活动,是出于一种真情,而后随着社会事态的平缓,他又耐不住寂寞,到清廷去做官。

朱彝尊的这种行为让他的朋友们看不惯,于是就有人写诗来讽刺他的前后不一,方薰在《山静居诗话》中有如下记载:“朱竹垞、李秋锦两先生齐名于时,同举康熙间宏词科,朱官检讨,李归田里。赋《桃花》云:‘水岸亭皋各占春,生来未涴马蹄尘。千株一笑谁倾国?烟雾休遮著眼人。’‘行路逢崔也乞浆,隔邻非宋亦登墙。齐名若个先呼李?料得东风爱艳妆。’后竹垞罢官,著《腾笑集》,李题后云:‘供奉吟笺绝可师,换来风格又经时。风人不信偏愁好,才脱朝衫便有诗。’皆于言外见意焉。”

对于别人的讽刺,朱彝尊本人是怎样的心态呢?刘世南说:“朱氏的变节,他本身也是俯惭衾影,仰愧神明的,所以把仕清后的诗集题名为《腾笑集》,取《北山移文》‘于是南岳献嘲,北垄腾笑,列壑争讥,攒峰竦诮’之义,骂自己‘虽假容于江皋,乃缨情于好爵’,是假隐士。”看来,他也觉得自己的这种行为不是很光彩。

而后朱彝尊在《黄征君寿序》中向黄宗羲道歉说:“予之出,有愧于先生。……(予)明年归矣,将访先生之居而借书焉。百家(宗羲之子)其述予言,冀先生之不我拒也。”本来朱彝尊在朝中为官做得很滋润,而后被弹劾罢了官,其被劾的原因是:“以楷书手王纶自随,录四方经进书。”朱彝尊不但是个著名诗人,他也同样是清初著名的藏书家,那个时候,好书难得,他见到自己没有的书,当然希望得到。为了纂修《四库全书》,清廷从全国征来了大量的善本,这对于爱书人的朱彝尊,是何等兴奋的一件事。古人说“喜读人间未见书”,这应该是他那时的主要心态。然而那时又没有复印机,所以朱彝尊想了个办法,那就是雇一个写手,天天帮他抄录稀见难得之书。这本来是件雅事,可是有的官员就抓住这一点,认为朱彝尊以公谋私。

难道为这么一点小事就会被免职吗?当然,这只是能够说出来的理由,而背后的原因恐怕要复杂得多。朱彝尊在《腾笑集》自序中说:“噫!主人(朱氏自称)以诗文流传湖海四十年,一旦致身清美,入侍禁近,赋命诚非薄矣,卒龃龉于时,人方齿冷!……”什么事情让他觉得齿冷呢?朱彝尊在文中没有明说,而阮葵生在《茶余客话》中有这样的记载:“朱竹垞在翰林,咏史云:‘汉皇将将屈群雄,心许淮阴国士风。不分后来输绛灌,名高一十八元功。’‘海内文章有定称,南来庾信北徐陵。谁知著作修文殿,物论翻归祖孝征。’因此为人所嫉。”看来,朱彝尊所作的《咏史二首》被时人认为他太狂了,所以遭到了嫉妒,于是借故排挤他。

《荼余客话》中没有点明排挤他的人是谁,而孟森认为这个人就是皇帝身边的庞臣高士奇,《清朝野史大观》卷五中有《朱、潘两检讨被劾》一文:“大科初开,廷臣原议处以闲曹,如中行、评博之类。圣祖特恩,一二等咸入翰林。词馆中以八股进身者,咸怀忌嫉,遂有‘野翰林’之目。朱、潘两检讨尤负盛名,宜牛钮亟思锄去也。”

从这段话可知,朱彝尊遭人忌恨的原因并不是他私自带人抄书,更为主要者,是朱彝尊不是正统的科考出身,他仅参加了特殊的博学鸿词科就一步登天,且大受皇帝的恩宠,所以这些人背地里管朱彝尊叫“野翰林”,于是牛钮等人就一直寻找机会想除掉他。朱彝尊所说的齿冷,应该说的是这件事。

关于朱彝尊的诗歌特色,杨钟羲在《雪桥诗话》中评价到:“浙诗,国初衍云间派,尚傍王、李门户。竹垞出,乃根柢考据,擅词藻而骋辔衔,士夫咸宗之。俭腹咨嗟之吟摈弃不取,风云月露之句薄而不为,浙诗为之大变,其继别不仅梅里一隅也。”杨的这段评述中,称朱的诗作“乃根柢考据”,这句话点出了朱诗的关键。刘世南在《清诗流派史》中给出了这样一段评语:“清诗的一大特色,是学人之诗和诗人之诗的统一。这首先由顾炎武开其端。但顾氏是‘余事为诗人’的,他甚至引用宋人刘挚之的话:‘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号为文人,无足观矣!’所以,他的诗具有这种特色,并不是有意识的。真正立意做诗人,自觉地表现这种特色的,是秀水派的创始人朱彝尊。”

但是,刘世南觉得虽然朱彝尊写出了那么多的诗作,但他却不能自成一家:“关键就是学问妨害了他。”因为朱彝尊的诗作力求做到“无一字无来历”,因此他的诗被赵翼嘲笑为“假唐诗”,刘世南认为:“以学问为诗,朱氏自然不是始作俑者,但他援宋人之说而变本加厉,贻误后人,却是不得辞其责的。”

朱彝尊的诗风确实有偏重唐音的风格,比如他写过一篇《偶成》,该诗的后半段为:

舍南有池舍北塘,荷花草紫油菜黄。

鲈鱼上钩四寸强,矮猫笋肥锦绷脱。

新蚕豆熟青荚长,客何为不归故乡。

好约比邻沈十二,蔷薇架底醉壶觞。

但是,朱彝尊的诗风中也从宋诗中取材,比如汪涌豪在《时代新潮下的弘通文学观——朱彝尊论唐宋诗歌遗产》中称:“朱彝尊对唐宋诗歌遗产的态度是以唐为主,兼取宋人,风格多以唐人为归,而取材不尽以唐为限。”

但也有人说,朱主要是学宋,钱仲联就说朱的一生“尊崇唐音,反对宋调”,但钱钟书不同意这种说法:“其于宋诗,始终排挤,至老宗旨不变。”而李瑞卿在《朱彝尊文学思想研究》一书中则称:“笔者不同意扬唐抑宋说,赞成张健和汪涌豪的看法,同时也承认朱彝尊对唐宋的不同态度,认为朱彝尊是以唐为正,唐宋兼取。”

前人认为,朱彝尊的诗作中,绝句最佳,杨际昌在《国朝诗话》卷一中称:“朱竹垞最工绝句,竹枝体国朝无出其右。予所欣赏,间在其不甚着意者。如《题高侍读江村图》:‘菊磵疏寮旧迹存,画图仿佛见江村。双桥尽许通舟楫,他日柳阴来叩门。’‘杜甫南邻有朱老,吾将徙宅问东家。水边沙际闲田阔,添种鸭桃千树花。’兴趣甚逸。”然其所作的七律,也同样受到了后世的夸赞,比如他写过一首《马草行》:

阴风萧萧边马鸣,健儿十万来空城。

角声呜呜满街道,县官张灯征马草。

阶前野老七十余,身上鞭扑无完肤。

里胥扬扬出官署,未明已到田家去。

横行叫骂呼盘飧,阑牢四顾搜鸡豚。

归来输官仍不足,挥金夜就倡楼宿。

此诗被严迪昌赞誉为“笔力生动”。

朱彝尊故居位于浙江省嘉兴市秀洲区王店镇广平路南端。十几年前,我的第一次书楼寻访就曾来过此地。王店虽然只是个镇,却有自己的火车站,当时就是跟陈景林先生从上海乘火车来到了这里。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我第二次来到此镇时,已经跟上一次的街景大不相同。

本次前来比上次轻松了许多,因为有了范笑我兄的安排,乘他朋友的车,不费任何周折就来到了曝书亭的门前。而唤起我记忆者,仍然是门口的那一对滑稽的石狮子。

进入故居院内,里面的环境依旧,这顿时让我有了熟识之感,唯一的区别是那时的曝书亭里面十分安静,我记忆中,在院子里没有碰到任何游人,而今在这里却看到了许多老人一排排地坐在那里晒太阳,可能这也算是一种休闲吧。我好奇他们相互之间极少交谈,只是入神地望着远方,任由这里的游客走来走去,而他们却视若无物。看来,不思不想也确实是一种难得的境界,至少我追求了这么多年,依然不奏效:我每日在入睡之前,脑子里有无数的念头在咀嚼与回放,从来做不到他人所劝的“放空”,我真想向这些老人们请教一下他们能够做到这一点的秘诀。

我跟朱彝尊倒也有些小缘分,他当年的旧藏也有少部分现在递传到了我的手中。当年朱彝尊就是被人举报抄书而被贬官者,这在当年也算是一个美谈,至少说明:他为了书,什么都可以做得出。而今他的书流散四方,不知道他会有怎样的心态,至少有一些流到了我的手中,我料他应该很高兴吧。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范笑我先生大名上的这两个字,看来是有些自作多情了,因为没人知道朱彝尊到底怎样看待他当年如此看重的藏书被今人瓜分。我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了范兄,他特别会安慰人,至少我听到他的劝慰话后,不再纠结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