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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解与澄清: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探析

2020-10-27孙辉陈立新

关键词:唯物史观意识形态马克思

孙辉 陈立新

摘要: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始终是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理论研究的源头活水。马克思不仅开创了意识形态批判的历史唯物主义维度,而且在丰富和深化意识形态合理内涵的同时,在新的墓础上开辟了意识形态理论的建构维度。推动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先进性建设,必然要求全面把握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的深刻内涵,突破仅仅聚焦于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批判维度的做法,同时凭借批判维度和建构维度加深对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先进性的认识。

关键词:马克思;意识形态;唯物史观;无产阶级意识形态

中图分类号:B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448(2020)03-0027-09

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凝聚力和引领力建设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理论,特别是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然而人们对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的研究,常常专注于其批判的维度,而忽略马克思所深化的意识形态的中立的和肯定性的合理内涵,以及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的建构维度。所以,推进意识形态的凝聚力和引领力建设,必然要求全面和系统考察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通过对马克思早期语境中所使用的意识形态进行考察,能够发现在马克思的理论发展进程中,“意识形态”一词经历了一个从虚假意识向中立的、肯定的意识转变的过程,并且最终包含虚假性、中立性和肯定性在自身之内。不仅如此,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更加深刻地揭示出非劳动阶级的出现是颠倒意识产生的根源,并且强调意识形态既可以特指从意识出发的历史考察方法,也可以同时指一切历史考察的结果。而且,无产阶级意识形态之所以具有先进性,原因正在于无产阶级根据自身的基本立场,坚持按照唯物史观的要求,从社会现实出发来考察社会发展过程。

一 意识形态批判中的双重维度

根据中文第2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意识形态”一词在马克思的著作中最早出现在1842年的《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一文中。在这里,马克思不仅使用了“意识形态”一词,而且将意识形态摆在了与物质利益相勾结的虚假意识的位置。为了解决自己“苦恼的疑问”,探索处理物质利益问题的合理途径,马克思批判了黑格尔的法哲学,进而对政治经济学开始做深入的研究,以至于提出异化和异化的扬弃走的是同一条道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开始正式表明自身的理论立场,并与意识形态家们划清界限;而且在批判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基础上,初步阐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因此,马克思在其论述语境中,并不只是将意识形态视作虚假的或颠倒的意识摆在批判的位置,而是在前者的基础上揭示了意识形态中立性的乃至肯定性的含义,亦即揭示了意识形态所具有的正面的、积极的建构维度。

(一)意识形态的批判维度

马克思第一次在受物质利益决定的虚假意识层面使用“意识形态”一词,是在《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一文中。在马克思所撰写的关于第六届莱茵省议会的几篇文章中,这篇文章关注的不再是新闻出版自由和宗教纠纷的问题,而是涉及具有重大意义的现实生活问题。马克思這时虽然还没有对政治经济学进行深入的研究,但是现实生活层面的物质利益问题,却推动着他在新的基础上思考意识与生活之间的关系问题。

马克思是在谈及特定的“私人的自由意志”,是否应当同样严格地受法律限制的问题时,使用了“意识形态”一词。一方面是自由意志没有等级,亦即没有哪些自由意志具有特权,另一方面是有一些自由意志试图凌驾于一般的法律限制之上。这种矛盾反映出自由意志在与特定的私人利益相冲突时具有的虚假性。具体来说,对于物质利益的占有者而言,只有当自由意志有利于维护物质利益时,自由意志才是真实的。因此,这种立场反映的是自由意志受物质利益支配。以此为基础,那种试图用自由意志限制物质利益的行为,就被视为意识形态的“造反表现”。“意识形态”是法国人特拉西创立的对观念和感知系统进行系统分析的学说,拿破仑起初对它持支持态度。然而当这种学说与拿破仑的实际利益相冲突时,拿破仑就用轻蔑的口吻将特拉西等人嘲讽为“意识形态家”。由此可见,对于拿破仑及其追随者而言,包括自由意志在内的意识形态,其存在的意义仅仅在于服务他们的实际利益,不管是政治利益还是物质利益。

然而,意识形态的反抗并没有成功,物质利益所得的票数超过了法律所得票数,新的林木盗窃法案最终得以通过。具有普遍性的法律被物质利益制造了一个例外状态。不仅如此,法律的普遍性必然要不断地为物质利益让步。马克思在这篇文章的最后说道:“我们有责任用这个例子来说明,一旦维护特殊利益的等级代表议会真的被赋予了立法的使命,究竟能从它那里期待什么。”[1](P289)这里的例子就是林木盗窃法案最终获得通过,最终依据的是特殊的私人利益,而不是一般的自由意志。由此得出的结论只能是:如果立法的责任由此类议会承担,那么私人利益则成为法律是否被提起、通过的唯一标准。显然,马克思首次使用“意识形态”一词时,就将其作为虚假的意识进行批判。这种意识形态的批判维度,同时代表着马克思对于一般意识形态的基本立场。但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在这篇文章中虽然也是在意识形态受制于物质利益的意义上使用意识形态,但在马克思的语境中,这种意识形态还不包括法律在内。因此,马克思对意识形态的理解存在着一个不断深化的过程。

(二)被遮蔽的意识形态建构维度

物质利益的难题促使马克思深入研究黑格尔的法哲学,继而展开对政治经济学的研究。由此得出的结论是:“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2](P591)马克思和恩格斯据此划清了他们与德国哲学的意识形态见解之间的界限。这种划界是通过批判一般意识形态,特别是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方式来完成的。不仅如此,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批判意识形态的过程中,也初次较为系统地阐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然而,这里对意识形态的批判也产生出一个消极的后果,即降低了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其中论述的意识形态的中立的和积极的内涵的重要性。而且,这种对意识形态的严厉批判态度,与列宁对“科学的意识形态”的强调形成了强烈对比,以至于当前学界对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的研究常常只聚焦于其批判的维度,意识形态的建构维度就被遮蔽了。这显然是对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的一种误解。

按照汤普森的观点,将作为虚假意识的意识形态概念归咎于特拉西是有失公允的。在特拉西那里,意识形态指的是一种观念学,只是在它向政治作出妥协之后,才开始指称观念本身。如果说观念学始终坚持的是启蒙运动的实证精神,那么特指观念本身的意识形态就沦落为“一批据称是错误的、脱离政治生活实际现实的观念的主体”[3](P35)。拿破仑在意识形态的这种转变过程中起到了关键的推动作用。马克思和恩格斯起初也是按照拿破仑的用法来使用“意识形态”一词的,并且将青年黑格尔派的理论著作看作这种错误的、虚假的意识形态。既然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包括德意志意识形态在内的一般意识形态,只是在同“现实的影子”作斗争,只是沉迷于“幼稚的空想”之中,那么,要明确地阐述“生活决定意识”的存在论立场,就必须对这些意识形态进行彻底的批判。然而,这种批判进行得越强烈,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中的批判维度就越彰显,从而其建构维度就越容易被忽略。

而且,马克思对意识形态的严厉批判,与列宁对“科学的意识形态”的推崇形成强烈的对比,进一步弱化了意识形态理论的建构维度。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序言的开头,就明确指出他所批判的对象是一种“虚假观念”;并且指出,这种观念是人们“造出”的,而不是对事实的客观反映。这是马克思批判意识形态的总基调。马克思指出,这种意识形态的虚假性竟然到了这种愚蠢的地步,以至于会认为只要在头脑中消除重力的观念,就能够避免被溺死的危险。与之类似的是,这些意识形态家竟然会认为只要在头脑中消除各种被压迫、被剥削的观念,就能够实现人的解放。马克思认为,这些意识形态家的理论只是在不同的词句中间打转,不可能对社会现实起任何实际作用。与马克思相反的是,列宁不仅提出了“科学的意识形态”概念,认为这种意识形态是与客观真理保持一致,而且强调其在阶级斗争中的重要作用。列寧认为:“没有革命的理论,就不会有革命的运动。在醉心于最狭隘的实际活动的偏向同时髦的机会主义说教结合在一起的情况下,必须始终坚持这种思想。”[4](P311)由此可知:一方面,这两句话必须结合起来才能得到合理的把握,因为后者规定了前者适用的场景,从而避免了使其沦为形式主义的公式;另一方面,革命的理论虽然产生于革命的运动,但革命理论在特定的条件下也能够决定革命运动的具体进程。列宁在这里将“革命的理论”提高到了决定性的高度,从而也就是将“科学的意识形态”摆在了积极的、决定性的位置。

对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建构维度的忽略,并不意味着其建构维度的缺失。相反,那些认为该理论只具有批判维度或者批判维度始终占据主导地位的观点,实际上是对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的一种误解。即使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语境中的意识形态也不仅仅只具有虚假的、颠倒的含义,马克思还论证了意识形态的中立的和肯定的内涵。马克思对意识形态中立的和肯定的内涵的强调,在其运用唯物史观分析具体事件的过程中彰显得更加明确。

(三)建构维度的彰显

在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中,意识形态不仅具有否定性的层面,而且具有中立性的和肯定性的含义,亦即同时具有批判维度和建构维度。其中,中立性的和肯定性的意识形态,尽管没有普列汉诺夫和列宁等人论述得那么详尽,但至少包含了展开这两种理解的基础。更准确地说,马克思之所以没有对中立的和肯定的意识形态进行详细的论述,正是因为马克思的时代任务是批判,而列宁等人的时代任务是建设。但是,这并不能否认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的建构维度。

除了作为颠倒的或虚假的意识形态之外,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还包括作为中立的意识或意识形态。特拉西起初使用“意识形态”,指的就是主体在感知事物过程中形成的各种观念。就此而言,马克思的观点与特拉西有共同之处。马克思的观点是,意识、观念最初产生自人们的物质活动[5](P524)。这种意识只可能是对社会现实的客观反映,而不可能是颠倒的。因此,马克思反对的不是意识、观念等精神性的东西,而是被故意颠倒的精神性的东西。意识、观念等精神性的东西,在马克思那里,是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产物,对社会发展也能够产生重要影响。马克思在撰写《德意志意识形态》之前,确实阅读并摘录过特拉西的一些著作。这说明,马克思不仅延续了拿破仑对意识形态的批判态度,而且批判地吸收了特拉西意识形态学说中的积极成果。

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还包括具有肯定性的意识或意识形态,亦即意识形态理论的建构维度。意识形态的肯定性作为一种价值判断,是对无产阶级而言的;也就是说,作为社会现实客观反映的意识形态,对无产阶级解放和人类解放具有重要作用。从意识是人们物质行动的直接产物来说,意识首先无非是人们物质行动的反映。马克思按照唯物史观对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进行考察的结果,同样也是以语言的形式呈现出来的意识。这种正确的意识尽管不能使人们越过或者取消社会发展的规律,但至少能够减轻或缩短人们在这种规律下所遭受的痛苦。在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考察中,马克思将意识形式描述为由经济基础产生的花朵,并且指出:“在现实中,意识的这种限制是同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程度,因而是同财富的一定发展程度相适应的。”[6](P170)马克思在这里的描述很容易使之与其曾经批判的意识形态联系起来。但是马克思在这里肯定的是,与一定物质生产方式相关联的一定意识形式所具有的能动作用。这种能动作用尽管必然与生产力的一定发展程度相联系,但仍旧在一定范围内对社会发展有限制作用。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同样强调了精神革命的重要性。马克思十分重视法国人破除拿破仑神话的重要性,他认为,“在法国境外,这种与传统的民众信仰的断然决裂,这个非同寻常的精神革命,很少有人注意,更不为人所理解”[2](P466)。通过马克思的表述,我们能够感受到马克思对精神革命的高度重视。

马克思的时代任务是对意识形态进行批判,因此在很多论及意识形态的场合,通常报之以批判的态度。但是在论述具体历史事件的时候,这种偏向就消失了,正如马克思对法兰西内战的论述,恩格斯对国家起源的论述一样。在这些论述中,呈现出来的就是经济关系与政治的和法律的以及意识形态的因素之间的相互作用。因此,意识形态理论作为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绝不能被视作仅仅具有批判的维度,其建构维度对于深刻把握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推动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先进性建设同样具有重要作用。

二 意识形态建构维度的深化

马克思将自身的理论根基建立在现实的人及其社会的基础上,认为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这不仅从根本上批判了意识形态的诸种学说,而且将其把握为一种与唯物史观相对立的历史考察方法。马克思虽然在批判意识形态的过程中初步系统地阐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然而这种阐述同时也反映出该理论此时还没有对人类社会生产方式的发展过程进行过深入的科学的考察。经过这种考察,马克思不仅表明非劳动阶级的出现是产生颠倒意识的历史根源,而且更加深刻地揭示出意识形态批判的对象是指意识形态这种历史考察方法及其结果。

(一)产生颠倒意识的历史根源

人类历史发展的首要前提是活生生的人的存在,而不是任何种类的意识、语言。这些要素之所以能够被摆放在决定性的位置,只能是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这个一定阶段,按照马克思对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考察,指的就是原始土地公有制解体,亦即第一次社会大分工发生的时期。社会随之开始出现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精神劳动也开始同物质劳动相分离。为维护剥削者阶级的私人利益,意识开始转变成虚假的、颠倒的意识形态。

意识起初产生于直接的物质活动。意识从其产生时起就是非纯粹的,认为存在某种纯粹意识的观点,无非是一种自我欺骗的谎言。马克思认为,意识从一开始就与作为物质的语言交织在一起,并且语言和意识一样,“只是由于需要,由于和他人交往的迫切需要才产生的”[5](P533)。而人们之所以有相互交往的需要,就在于人们起初就从属于一个共同活动的集体,因而每个个人都是以集体成员的身份进行活动。“我们越往前追溯历史,个人,从而也是进行生产的个人,就越表现为不独立,从属于一个较大的整体。”[6](P6)这就能够说明,人们在生产力极端不发展的阶段,以一定程度的生产力水平来维持共同体的生存是首要的任务,意识和语言的产生仅仅是出于提高生产力的现实需要。

在这种情况下,语言和意识的发展与直接的物质劳动紧密结合在一起。由于是根据生产的需要发展出来的,语言和意识的主要目的就是帮助进行物质生产,因而即使会出现错误的意识,也仅仅是由于生产力方面的客观限制。有目的地制作虚假意识,在生产力普遍低下的情况下,既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因此,这时的意识还处在相较于“颠倒的意识”“虚假的意识”来说的真实性阶段,并且就其与物质生产活动直接相连,能够起到促进生产力发展的作用而言,也可以称作肯定性的意识。

颠倒意识产生于维护阶级统治的需要。颠倒的意识就是从意识出发,而不是从产生意识的人的物质生产过程出发,考察历史所得的结果。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在所有的意识形态理论中,人与意识的关系是倒立着的,而这种“倒立成像”同样是人们现实生活过程的结果[5](P525)。这就是说,作为颠倒意识的意识形态之所以能够产生,与意识之所以能够产生一样,都是由人类生活的一定历史阶段决定的。在马克思的表述语境中,人们生活的历史过程必然不可能是指一般性的历史过程,而只能是指一定的历史过程。这是由于历史唯物主义表述所具有的“一定性”[7],这就是说,人们只能够生活在具体的、特定的社会中,而不可能生活在任何普遍的、一般的社会中。现在的问题是,致使社会产生营造“颠倒意识”需要的一定社会阶段具有何种特征?

第一,财产由共同体所有转化为私人所有。马克思按照唯物史观的方式考察资产阶级以前的所有制形式时,发现财产归个人所有只是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才有可能。在这个阶段以前,个人只是凭着共同体成员的身份拥有使用共同体生产资料的权力。在这个阶段,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所有制的第二种形式,个人对生产资料的占有虽然仍然以共同体成员的身份为前提,“但作为公社成员,单个的人又是私有者”[6](P124)。这种生产资料的私人所有权,发展到中世纪时期,已经成为个人所属的共同体及其财产存在的中介。

第二,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出现分离。按照维柯的观点,人们最初是极度缺乏理智的,因为他们“只凭一种完全肉体方面的想象力”[8](P188)。所以,设想最初的人们能够全凭自己的想象创造现实中毫无根据的事情,这对于最初的人们来说是一种侮辱。马克思认为,随着人类物质生产条件的发展,人与人之间开始出现各式各样的分工,特别是当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相分离的时候,人们实际上已经能够在不同程度上“摆脱世界”来构造一些“纯粹的”理论、神学、哲学等等[5](P534)。这就是说,意识脱离物质活动的独立生产,仅仅是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马克思这里所说的“摆脱世界”,当然不能理解为意识能够彻底地摆脱世界,而只能理解为意识能够看似独立地营造属于自己的世界,即各种“纯粹的”理论世界。因此,这两种劳动的分离就是从意识出发来考察世界的前提条件。

第三,统治阶级出于维护自身统治的需要。物质劳动与精神劳动的分离,必然同时意味着阶级的分化,即社会分裂为单纯从事体力劳动的阶级,和依靠这个阶级的劳动为生、能够单纯从事精神劳动的阶级。一个阶级如果能够不依赖自己的劳动获取生活资料,那么它必定依赖于其他阶级的劳动。为了维持这种依赖或统治状况,除了直接的经济手段和军事手段外,还有我们称为上层建筑的各种设施。恩格斯以法律为例,非常清楚地指明上层建筑为维护自身统治所具有的虚假特性;简单地说,就是从单纯的法律观念出发,营造和谐的法律体系,以掩盖在经济事实上出现的冲突,直至这种表面上的和谐被现实的物质力量摧毁。

由上述意识从真实到虚假的发展过程可知,颠倒的意识在阶级社会中是绝不可能被消灭的,因为它有着维护阶级统治的现实需要。但是我们从产生颠倒意识的方法能够看出,这种方法的根本特征就是从意识出发来考察历史。由此,正如在没有阶级的社会发展到一定的历史阶段就会产生营造虚假意识的需要一样,在阶级社会是否也有一个历史阶段会重新产生获取真實意识并与虚假意识做坚决斗争的需要呢?马克思对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考察已经证明,资产阶级社会就是这样的阶段,而唯物史观就是获取真实意识的历史考察方法。马克思并不反对意识、意识形态,但反对被故意歪曲的、别有用心的意识和意识形态。人们的现实生活不可能缺少意识,更不可能脱离现实社会;而“试图避免发生意识形态和乌托邦的歪曲,就是探寻现实”[9](P99)。

(二)作为批判对象的意识形态

马克思早期论述意识形态的代表作《德意志意识形态》,同时也是其首次比较系统地阐述唯物史观的著作。有一种普遍的观点认为,“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学说正是在意识形态批判的前提下形成起来的”[10](P151)。根据这种理解,以及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论述,我们完全可以将马克思所批判的意识形态看作与唯物史观相对立的唯心史观。按照这种理解的意识形态,同时就具备两种含义,即与唯物史观相对立的唯心史观,和由这种历史考察方法得出的各种结果。进而言之,意识形态不仅可以指称唯心史观,而且可以指称一般性的历史考察结果。然而作为考察结果的意识形态既可以是虚假性的,也可以是中立性的。就前者而言,它指的是唯心史观的考察结果;就后者而言,它指的是唯物史观的考察结果。因此,作为批判对象的意识形态就是指唯心史观及其考察结果,而作为建构对象的意识形态则是唯物史观的考察结果。

意识形态之所以能够被理解为一种历史考察方法,归根结底是因为意识形态家们不满足于停留在各种观念层面,还要求从意识出发来探索人类社会的历史发展规律,并以之裁量现实社会。简言之,意识形态家们试图让世界符合意识。具体地来看,首先,马克思正是在批判意识形态的基础上建立起自己的唯物史观。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明确将意识形态称作一种考察历史的方法,并指出这种考察方法的特征,是“从意识出发[5](P525)。其次,恩格斯也正是在将意识形态看作一种历史考察方法的基础上,对其进行论述和批判的。恩格斯认为,世界是怎么样的,这不是研究的出发点,而是对历史进行实证研究的结果;意识形态所表明的恰恰是从头脑中构造出的世界[11](P345)。这同样明确将意识形态当作一种从头脑中重新构造世界的认识方法。最后,即使是在自然领域中坚持唯物主义的费尔巴哈,在对历史进行考察时也是采用意识形态的历史考察方式。这是因为,费尔巴哈在考察历史的时候,是以抽象的人为前提,或者说费尔巴哈是以一种抽象的关于人的意识为基础去考察历史。因此,意识形态不仅是一种历史考察方法,而且意识形态同唯物史观的本质区别在于:前者认为意识决定生活,而后者始终坚持从现实生活出发,认为生活决定意识。

意识形态之所以被理解为历史考察的结果,归根结底是因为意识形态的虚假性或颠倒性只能够来自产生意识形态的过程。作为历史考察方法的意识形态,坚持从意识而不是从现实生活出发去把握历史,因此这种考察方法从最初就是颠倒的或虚假的,从而作为结果的意识形态就只能是同样颠倒的或虚假的。如果意识形态仅仅被视作某种现成的理论成果,那么这无疑是非常表面的。正如马克思所曾批判地指出的那样,如果劳动产品与劳动者的异化不发生在劳动过程中,还会发生在什么地方呢?如果劳动者与劳动过程以及与其他劳动者之间的异化,没有发生在劳动者与生产资料分离的情况下,还能发生在什么情况下呢?按照唯物史观对历史的考察,劳动者身上发生的所有异化都根源于劳动者同生产资料的分离。就此观之,如果看不到意识形态产生的更深一层的原因,那么即使是对唯物史观的理解和运用,也会陷入马克思所曾批判的误区。作为颠倒或虚假意识的较深一层的根据在于,从意识出发对历史进行研究的方法。这种方法将意识看作是人的依据,把人看作意识所具有的绝对力量的证明。因此,即使人能够具有某种独立性,这也是意识为确证自身的缘故;这种独立性必然是临时的、虚假的。

马克思和恩格斯所批判的意识形态,仅仅是指从意识出发考察历史的方法及其结果。正如恩格斯所言:“我们大家首先是把重点放在从基本经济事实中引出政治的、法的和其他意识形态的观念以及以这些观念为中介的行动,而且必须这样做。”[12](P657)这里明确指出,从基本的经济事实中引出的以观念形式存在的结果,仍然可以称作意识形态。从这里还能够得出,马克思和恩格斯最初的工作主要是论证意识形态产生的现实的物质生活根源,较少阐述诸意识形态对物质生活的反作用,但是这并不能成为马克思和恩格斯否认这种反作用的理由。如果说在马克思的语境中,意识形态最初是指唯心史观的研究方法以及按照这种方法得出的结果,从而只具有否定的意义;那么,就意识形态作为唯物史观的考察结果而言,亦即就其作为对社会现实的客观反映而言,就具有中立的意义。而且,无产阶级意识形态之所以具有无可比拟的先进性,正是在于无产阶级坚持以唯物史观来认识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

三 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先进性

无产阶级认识世界的结果虽然也是以观念的形式呈现的,但这种观念却是对现实社会的客观反映。马克思一方面认为人是现实的个体,同时也是“观念的总体”;另一方面认为思维和存在尽管有区别,但又相互统一[5](P188-189)。由此表明,观念同样是人的一种存在方式,作为总体的存在方式,而观念、思维与人的现实存在虽然不同,但彼此又相互统一。然而,这种统一是以坚持生活决定意识为基本立场的。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特殊性和先进性正在于此,即坚持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来把握现实的社会。这种切中社会现实的先进性之所以可能,原因正在于无产阶级获得自我解放,同时也是人类解放的历史必然性。

(一)资本与劳动的对立决定无产阶级的基本立场

现代社会全部社会关系的核心就是资本与劳动的对立。这种对立直接表现为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对立。无产阶级要从这种对立的不利地位中脱离出来,必须对社会进行根本性的变革。而要实现这种变革,就不能离开社会现实的基本立场,亦即始终以现实社会发展的真实面目及其产生情况作为自身理论和实践活动的出发点。

从现实社会的真实面目出发,无产阶级必然要从资产阶级虚假的意识形态之中脱离出来,认识到社会发展的真正趋势。尽管社会物质生产力在不断提高,人类文明在不断进步,但无产阶级不掌握生产资料的状况却没有发生根本变化,无产阶级的生活状况并没有与人类文明同步发展。我们不需要重述马克思當时所描绘的无产阶级所处的状况,仅仅从资产阶级为自己订立的目标同其实际做法的冲突来看,资产阶级远没有实现它曾经作出的改善人民生存状况的承诺。这就是说,资产阶级起初提出的各种口号仅仅是一种口号、一种虚假的意识。资产阶级承诺的自由实际上只是资本的自由;资产阶级承诺的平等实际上只是法律层面的平等;资产阶级承诺的博爱实际上只是对所有能够增殖资本的东西的博爱。

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虚假性最突出地表现在婚姻和所有制两个方面。在婚姻方面,专偶制的婚姻仅仅对女子有限制,而男子虽然身处专偶制的名义下,但实际上是不受限制的。但这是不是意味着在无产阶级所追求的社会中,专偶制会灭亡呢?恩格斯认为,“专偶制不仅不会灭亡,而且最后对于男子也将成为现实”[13](P89)。这就是说,只有同时对女子和男子有约束力的时候,专偶制才能真正地实现。在所有制方面,生产资料仅限于资产阶级所有,广大的无产阶级是没有生产资料的。但这是不是意味着在未来所能达到的社会中,私有制会消失呢?“共产主义的特征并不是要废除一般的所有制,而是要废除资产阶级的所有制。”[2](P45)资产阶级的所有制是生产资料私有制的特殊形態,共产主义就是要废除私有制,特别是要废除资产阶级建立的人剥削人的私有制。这就是说,共产主义主张消灭私有制,承认并保护真正的所有制,即每个人都对生产资料具有所有权,从而使得人们能够在共同占有社会生产力的基础上,实现自身的全面发展和自由个性。

真正的私有制和真正的专偶制一样,是社会发展具有必然性的倾向,但资产阶级却通过各式各样的方式,营造出资本主义社会就是历史的终结的虚假意识,企图掩盖社会发展的事实。资本与劳动的对立,犹如亚里士多德所描写的古代政体的特征一样,贵族们总是发誓要和平民们永远为死敌[14](P189)。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态度也是如此。无产阶级要实现自然的解放,乃至整个人类的解放,就必须从资产阶级所营造的虚假意识中脱离出来,这就要求无产阶级对社会发展过程的考察以现实社会的真实面目为依据。

(二)坚持唯物史观是保持意识形态先进性的关键

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先进性正是按照社会的真实面目及其产生情况考察历史,因而其结果就是对社会现实的客观反映。然而,人们对历史的考察并不能够真正摆脱各种类型意识形态的影响。因此,在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发展过程中,亦即在无产阶级从现实社会出发考察历史的过程中,始终坚持唯物史观的基本立场,是保持自身意识形态先进性、并同各种意识形态幻象保持距离的关键。

自虚假的意识形态产生以来,人们一直生活在由各种不同类型的意识形态彼此交织形成的文化网络之中。人们在考察历史的过程中也认识到了意识形态对历史研究的影响。实证主义的历史编纂学认为,人们应该坚决摒弃意识形态的影响,严格按照客观的事实进行历史研究。它主要做了两件事情:首先是通过感官知觉确定事实,其次是通过逻辑归纳法将这些事实总结为规律。此种做法确实对历史研究作出了重要贡献,至少它使历史材料丰富到史无前例的地步。但是,这种用自然科学的方法来解释历史问题的做法,带来的危害是严重的;即这样的历史研究虽然能够“空前的掌握小型问题”,但却也“空前的无力处理大型问题”[15](P131)。虽然实证主义的历史编纂学试图脱离意识形态影响的尝试的失败,并不足以证明人们无法脱离意识形态的影响,但现有的证据也不足以证明人们能够脱离意识形态的影响。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能够作出的最好选择就是利用对意识形态的分析来“抗击我们思想生活中的把思想与现实世界分割开来的倾向、掩藏现实的倾向或超越现实之限的倾向”[9](P93)。

通过分析意识形态来探寻社会现实,与从社会现实出发考察历史并不冲突。无产阶级意识形态正是二者的有效结合,即无产阶级能够按照唯物史观的要求从现实出发来考察历史,同时也能够按照这种考察的结果来分析社会现实。这是因为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不仅与其他不纯粹阶级的意识有本质区别,而且与资产阶级的阶级意识有本质区别。这种区别表现为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1)必须揭示社会的本质;(2)必须坚持理论与实践的内在统一。意识形态对于无产阶级而言,是其实现人类解放继而实现自身解放的目标和武器本身[16](P134)。因此,对无产阶级来说,坚持意识形态与社会现实的辩证统一是一件生死攸关的事情。它必须这样做,而且只有通过唯物史观它才可以这样做。

虽然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一样,都力图实现一项组织整个社会的计划;但资产阶级由于受限于少部分人的利益,其意识形态只能是虚假性的和保守性的。这种意识形态只能够通过欺骗其他阶级来达到维护自身阶级利益的目的,进而不断地为现存社会状态的最终性质作辩护。无产阶级则不同,无产阶级的特殊地位决定它只有解放整个人类才能解放自身,从而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就是从根本上变革整个社会,亦即从根本上超越社会的现存状态。因此,在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内部就必然存在着眼前利益和最终目标之间的辩证分裂。这种内在分裂只有获得内在的克服,无产阶级才能取得斗争的外部胜利[16](P138)。但是,要促使这种内在分裂的克服,就必须坚持唯物史观的历史考察方法,针对现实社会发展的真实状况来揭示自身的阶段性任务以及相应的具体行动。正如马克思所言:“人类始终只提出自己能够解决的任务。”[2](P592)因此,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切中社会现实的先进性,其关键就在于始终按照唯物史观的要求,即始终坚持按照社会现实的真实面目及其产生情况来探寻社会现实。自从人类社会出现了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的分离,人们就不可能生活在意识形态的真空之中,而是需要在各种意识形态的交锋与博弈中作出取舍。意识形态的现实存在及其实际影响,形式上提醒人们不可能离开现实世界而神游在虚幻的迷思之中,实质上则引导人们如何进行思想建构并实际参与人们的思想建构。无产阶级作为人类先进生产力的代表者,加强无产阶级在意识形态领域的领导权,毋庸置疑指明了人类社会的发展方向。

参考文献: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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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徐福来)

收稿日期:2020-04-22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历史唯物主义视野下中国新型现代性建构路向研究”(16AZX003)。

作者简介;孙辉(1990-),男,安徽毫州人,2016级马克思主义哲学专业博士研究生,从事历史唯物主义研究;陈立新(1963-),男,安徽庐江人,教授,博士生导师,哲学博士,从事历史唯物主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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