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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诗语境下的新与旧

2020-10-27子川

诗选刊 2020年10期
关键词:旧体诗新诗现代性

子川

2017年见到韩国汉学家宋载邵(止山)先生,聊天中,他问我中国现在写汉诗的人多不多?能听明白,他说的“汉诗”指旧体诗。字面上,把汉诗与旧诗划等号,新诗就到了汉诗外面,作为一个写新诗的人,窃以为这种表述不準确。

国际交流多了,诗作被译成外语的概率也增加了。起初被译介的是新诗。随着交流的深入,不少外国朋友索要书法作品,于是就有一些旧体诗译作在传播。忽然发现,在国内争来吵去的新诗旧诗,一旦译作别的语言都是自由诗,形式上无任何差别。而形式曾是我们衡量新诗旧诗的标尺之一。站在对方的角度,译成他国语言,无论新诗和旧诗都是汉诗。而且,就我接触到的外国诗人朋友,他们对不太好译的旧体诗译本似乎有更多追寻异质感的兴趣。

我写旧体诗是在习写书法之余,而书法又是我在习写新诗之余。因此,具体到个人身上,旧体诗写作是我新诗写作之余之余。幼承庭训,很小我就懂得旧诗格律。接触到新诗,这才明白,我幼时学的那些东西,充其量只是写旧诗的游戏规则。规则与诗根本不是一回事。何况新诗已打破了所有规则,幼时学到的那些音韵知识,被搁进了箱底,没想到它还会回到我的生活中。

缘起于健身。据说书法可以锻炼身体,在我还不太老的时候,决定恢复写毛笔字。写诗的人写字,总想让自己的诗成为书写内容。我却写不了自己的新诗。可能我幼时受教的书法之法,与旧诗的平仄音韵息息相关。渐渐也就懂得古人为何总把书法称作“诗之余”。书法的气韵律动确实与书写内容的音韵节奏有着密切关系。源于此,2019年10月应邀访问美国新英格兰学院,我做的学术报告题目即是《中国书法与汉语诗歌》。

真去写旧诗,这才发现新诗写作经历对于旧诗写作的用处很大。早年废名在北大做《新诗十二讲》,讲到新诗与旧诗的区别。废名那代人,讲新诗旧诗比较能容易讲到点子上,毕竟他们旧学底子厚,又学贯中西。废名新诗也写得好。不过,他们那时候,新诗还是时髦的话题。今天不同了,新诗正经八百地坐上了交椅。关于新诗,今天什么都可以说,就是说不到时髦。那么,把中国新诗置于汉诗之外,或者,现当代中国诗歌史竟然没有鲁迅、陈寅恪、郁达夫、聂绀弩等人的旧体诗,总归是一种缺憾。在世界范围内,在历史语境中,其实没有新旧不能通融的道理。说话间,一百年过去。新诗写了一百年,旧体诗也写了一百年,新旧之间却始终隔着一个.篱。这个.篱是我们自己设的。按照废名的说法,新诗讲究诗的感觉,旧诗讲究诗的韵味。那么一百年写下来,能不能让旧诗也多一点“诗的感觉”?或者让新诗也多一点“诗的韵味”?废名早已不在,这话不可能是他说的。也不能当理论去看,在写作过程有领悟,或许有帮助。

我写旧体诗略带了点游戏心理。毕竟它的形式要求太繁冗,免不了约束自由。不过,审美样式的“式”总还是必要的,尤其是诗歌。席勒在《审美教育书简》中曾说:“审美的游戏就是形式的游戏”。写旧体诗,要关注现代语言环境,不能被形式束缚得碍手碍脚,尤其重要的是必须在作品中体现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因此,旧诗与新诗只应该是诗体之不同,旧诗不“旧”或“格老意新”,是说并非只有新诗才讲究现代性,旧诗同样要强调现代性。二者相加,大约便是汉诗的现代性了。或者说,现代汉诗有新体与旧体两种不同诗体,如此而已。

关于新诗,说的人太多,我就不说了。旧诗我是新近写的,有新鲜感,说点我习写旧体诗的心得吧。

我不太认同泥古式旧诗,熟读唐诗三百首,成文时引经据典,遣词造句也只能在古人诗词中找到对应物,这样的诗,不脱离现代也脱离现代。我也不认同过于口语化的所谓旧诗。诸如:“不争馒头争口气”“一方经济为翻倍”。这样的诗句距离诗的现代性,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以为说句大白话就是现代性,未免太肤浅。

以我对新诗的理解及体会,旧诗也一样,诗的内容始终是第一位的。对旧诗而言,内容第一,不是不要形式,而是形式必须服务于内容。且不能是生拼硬凑的形式,以为凑成一定的形式就是诗,这是误区。我们可以说不符合格律不是旧体诗,却不能说符合格律的内容就是诗。

我的旧体诗的最初读者几乎都是写新诗的朋友。写旧诗给写新诗的人看,必不能泥古,也不可做作,因为新诗的本旨就是让人不做作。我以为,衡量旧诗写作具不具备现代性,有一个参考值:具有新诗审美经验的人,读了你的旧体诗能认同欣赏,如果还会点赞叫好,其“现代性”也就太差不了吧。

我写旧诗,有这么几点:基本不用典;注重现代语境;借鉴通感、象征、隐喻等新诗的技法。

诗词写作中,用典人每有一种学富五车的自许。问题在于,今天的读者谁能读那么多典籍?真用典也得用现代人易于识别的典故。

注重现代语境,尤其重要。生僻的,晦涩的,如今已经很少甚至不再使用的词汇,切莫碰它。事实上,前人那些传诵千古的诗,在现代语境中,依旧没有生僻晦涩之感,如“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今人即使不想做今人,至少也得靠近那些会说明白话的古人。

新诗运用通感、隐喻、象征等技法很常见。写新诗的人读到“谁将夏夜织成网,捞取蛙鸣蓄水塘。”“系舟南岸诗烹酒,引笔醉书花点灯。”“云来水上留新影,酒在壶中忆旧吟。”这样的句子,一点也不稀奇。没有写新诗经历的人,读到这样的句子不免有点诧异,甚至还有人疑问:诗怎么烹酒?花如何点灯?蛙鸣怎么捞?酒怎么吟?一串疑问下来后,细细体味,又觉得这样表达也挺好。久而久之,我的旧体诗习作,竟然也得到一些写旧诗的人认同。得到他们的认同也不易,首先得确定我没有在格律上犯规。尽管写给新诗朋友看的旧体诗,也被写旧诗的朋友所认同,我自己知道,这是种豆得瓜,无心插柳,也不值得特别欣喜。倒是由此联想到,旧体诗的写作一样可以学习新诗的技法,也可以“现代化”。如果它同时还能遵守旧诗的规矩,保不准在今天的社会环境中,今天的语境下,旧体诗依旧有用武之地。

《星星》诗刊拟开辟一种特别的栏目,把新诗和旧诗装进一个筐子。这是个好主意。把新诗与旧诗分开说话,说得时间也长了,而且,像鲁迅、陈寅恪等人的诗作,是有目共睹的诗歌史实,将来的诗歌史怕也绕不过去。尤其是,越来越多的文学人士在思考,现代汉诗是不是可以新体与旧体并行?这是一个大题目。再大的题目总得有人开题。走过一百年历程的中国现代诗歌,站在新的历史起点,恐怕也真得考虑如何再往前跨一大步。但愿这一大步是从今天开始跨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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