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学与飞鸟集
2020-10-27胡弦
胡弦
鼓
1
之后,你仍被来历不明的
声音缠住—— 要再等上很久,比如,
红绸缀上鼓槌,
你才能知道:那是火焰之声。
—— 剥皮只是开始。鼓,
是你为国家重造的一颗心脏。
现在,它还需要你体内的一根大骨,
—— 鼓面上的一堆颤栗,唯它
做成的鼓槌能抱得住。
……一次次,你温习古老技艺,并倾听
从大泽那边传来的
一只困兽的怒吼。
2
刀子在完成它的工作,
切割,鞣制。切割,绷紧……
刀子有话要说,但我们从未给它
造出过一个词。
切割,像在沉默中研究灵魂。
鼓,腰身红艳,每一面
都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据说,
听到血液沸腾的那一面时,你才能确认
自己的前世。而如果
血液一直沸腾,你必定是
不得安息的人,无可救药的人,沉浸于
内心狂喜而忘掉了
天下的人。
3
鼓声响起,天下裂变。回声
生成之地,一个再次被虚构的世界,
已把更多的人投放其中。
鼓声响起,你就看见了你的敌人。
鼓像一个先知,在许多变故
发生的地方,鼓,
总是会送上致命一击。
—— 制鼓人已死在阴湿的南方,
而鼓声流传:有时是更鼓,
把自己整个儿献给了黑暗。有时
是小小的鼓,鼓槌在鼓面
和鼓缘上游移,如同
你在恫吓中学会了甜言蜜语。
有时是一两声鼓吹,懒懒的,
天下无事。
而密集鼓点,曾在一瞬间取走了
我们心底的沉默,和电闪雷鸣。
4
守着一面衰朽、濒临崩溃的鼓,
你才能理解什么是
即将被声音抛弃的事物。
—— 鼓,一旦不堪一击,就会混淆
现在和往世:刀子消失,舍身
为鼓的兽消失,但鼓声
一直令人信服—— 与痛苦作战,
它仍是最好的领路人。
5
一個失败者说,鼓是坟墓,
一个胜利者说,鼓是坟墓。
但鼓不埋任何人:当鼓声
脱离了情感,只是一种如其所是的声音。
鼓声,介于预言和谎言之间。
它一旦沉默,就会有人被困住,
挣扎在那些不存在的时辰。
镈 钟
相对于成排的编钟,这单独的一只
像音乐的弃儿:仍有自己的声音,但不负责
挽留一支远去的曲子。
悬在忽明忽暗的光中,患有轻微的嗜睡症。
它早已知道,什么是应该结束的事——
现在,任何敲击对它都形同勒索。
缶
是时刻,而非时间,
完成过对岁月的确认。
—— 疼痛参与了祭品的制造,但它
已不再返回。现在,
一个重新圈出的深腹,敲一敲,
就会说出
关于完整的第二性。
玉 磬
黑暗,像受惊的鸟群。
这些玉,和土待在一起太久了,
改变了心境。
一切将归于土。可光阴漫长,
—— 仿佛应得的礼物,从一片失踪的天空中,
有人押回了云,和云纹。
—— 你已知道了音乐的住址,
以及它掌控的微妙静寂。
此刻,曲谱就是音符,你要的
永恒之美,正美如朝露。
饮 茶 经
语言是激情,而耐心是水。
漫游归来,我们曾向岁月索要
丢失的声音,和嘴唇。
—— 仍像在一列闷罐火车里,有一次,
我们去一座
灯火通明的房子里饮茶。
当叶片春风般
缓缓舒展在杯底,保险丝爆了。
无声无息的黑暗中,
烧水的人从此再没有回来。
(以上选自《诗潮》2019 年10 期)
清 晨
—— 被鸟鸣唤醒。
不知道这是些什么鸟。
鸟鸣,像某个工作的入门,而我
一直都有另外的活儿要干。
不急着起床,我且听一听鸟鸣,
树林里,落叶、山岩、干透的苔藓,
也都正听得入神。
—— 如此悠闲、专注的一天,
只能是冬天。
林子幽深。除了鸟鸣,一切都静静的。
我像一枚鸟蛋,离自己的
声音还远。
但我已提前学会了谛听,知道了那些
即便开口,
也永远无法说出的内容。
各自鸣叫
听鸟鸣。听它从故事中
抽身而去的愉悦。
—— 过于真实是琐碎的。
我模仿过那鸣叫。
口腔像个工作室,其中
有隐秘的飞行:一枚细舌一直在
细察听力对空间的渴望。
难道你想发明一种声音?
作为回报,鸟儿偶然作出回应。
声音忙于诞生—— 有些念头,
像鸟鸣那样古老。只是
模仿得越像越荒谬。
我还是再听一会儿吧,听到
大地,像一根树枝在脚下晃动。所以
最好我们还是各自鸣叫,用那
相像的叫声,
留住对方不知道的隐情。
描 述
我醒来时,你还在沉睡,我独自听鸟鸣。
等你醒来,我已不是那个听鸟鸣的人,只是一个
陪伴着你的人。把我区别开的
是鸟鸣,和你的睡眠,我却不能把它们
联系在一起。把一阵鸟鸣
带到你梦中,多么困难,描述这一切
多么困难,而如果把你提前叫醒,
我将只是个和你一起听鸟鸣的人,而非
刚才那个听鸟鸣的人。
—— 还好,除了我,世界尚未有所改变。
鸟 在 叫
鸟在叫,在树丛中。
北风的喘息,已有人把它
从窗玻璃上擦去。
—— 多少声音追随,飞掠向
另外的空间……
返回的,只是莫名的混响,
稀薄,模糊,不再有用。
粗大的木梁横于屋顶,沉默,稳定。
漫长一日,
由无数一晃而过的瞬间构成。
石栏、水、书橱……
都是被声音处理过的事物。
—— 我还是离那只鸟儿最近,
正站在
它用叫声编织的阴影中。
失 眠
鸟儿黎明时开始鸣叫,
黄昏時噤声。
现在是深夜,
外面,没有一点声音。
现在,能讲述这世界的是一根
黑暗的枝条。
但鸟儿从不失眠,树枝
选择沉默。
枭
它蹲在树顶上,不动,
只作天下无事。
当它鸣叫,远方,
小镇上走着出席葬礼的人。
它飞下,无声地滑入
意义稀薄的空间。
—— 没有记忆,
却收集我们认为死亡后
不复存在之物,
以之制造出
与任何结局无关的黑暗,
并维持其恒定。
白 头 翁
做白日梦的是白头翁,
求偶者,是掠过水杉的灰斑雀,
崖上,眺望云端的棠梨树,一直
有一颗漫游四方的心。
而啄木鸟沉溺于敲打,它们
辨识树林模糊的脸、空洞的心,见证
许多时代的结束,
自己的苦役却永无休止。
鸟 鸣
如水滴,想念某个面颊的黎明;
如新枝,在把握整个山林的激情。
记得那年去杏溪,花雀子
一路跟随,像一架会飞的收音机。
一晃多年,现在,仔细听,
这支在峰峦上飘荡了
很久的曲子,一直还在修改中。
其中,布谷的声音长而飘忽;灰椋鸟
短促的啁啾像一把钥匙。甚至
有种鸟会在夜间啼叫,滚动的声音里
仿佛藏着岁月的膝盖,以及
一座山曲别针一样的听觉。
(以上选自《朔方》2020 年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