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峡谷奇人

2020-10-27程建华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0年10期
关键词:天柱山茶庄天柱

程建华

高考落榜,贺燕昌二话不说便去当兵了。

彼时贺燕昌只十七八岁,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山里娃,三天能吃上一顿饱饭就烧高香了,什么长风破浪,什么鸿鹄之志,于他而言,皆如掠过天柱峰顶的浮云,实在太缥缈太遥远了。

他只是铁了心要离开家乡。

到了部队,无论是军训拉练,还是勤务公差,贺燕昌都来去一阵风,跑得比兔子还快,瘦弱的身体里似乎永远有使不完的劲儿。连长带兵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饶是这样,他也不由得暗自惊叹:嘿,天柱山来的那嘎巴瘦的小子,腿上装发条了?

其实一场训练下来,贺燕昌满脚血泡,骨如脱臼,可为了给大家留下好印象,为了能留在部队,就算累到吐血,又算什么?

贺燕昌的家远在茶庄,为什么他如此害怕回乡呢?

若说他不爱茶庄,不想父母,那他真比窦娥还冤了。

巍巍大别山,起东南,走西北,八百里襟江带淮汹汹而来,这洪荒巨兽遮天蔽日,奔涌多时,至天柱山下,其声其势方才渐渐收敛。

天柱山烟笼雾绕,宛若仙子,茶庄便是点缀于仙子飞扬裙裾上的一颗绿宝石。

茶庄叠翠流金,梯田依次,美。

茶庄寒山瘦水,陋屋茅顶,穷。

恢复高考已好几年了,村主任一直盼著这穷山坳能拱出个状元。

这年贺燕昌忐忐忑忑从茶庄进城赶考。

时值七月,山林阴翳,贺燕昌半夜便和父亲动身了。夜空幽远,清冷的月光透过树隙,水一样洒在坑洼跌宕的山路上。父亲背着干粮和换洗衣裳默默走在前头,才四十多岁的他头发白了一半,佝偻的腰身弯得像把镰刀。

山路逼仄,弯弯绕绕,愈走愈长,密林深处,夜莺、猫头鹰不时嗬嗬一阵大笑,凄厉疹人。

父子俩走一程,歇一程,直到晨露打湿全身,方跌跌撞撞赶到了野人寨,把几十里九曲回肠的山路,扔在了身后。

那是贺燕昌十八年来头一回进城,而离开茶庄的念头,也自此在他心里深深扎了根。

战友们很快发现,天柱山来的那嘎巴瘦小子颇与众不同,他不仅勤快、实诚,还爱看书,没事总捧着几本旧书一看大半天。你一个当兵的,三年期满就回老家种地了,整那些没用的给哪个看呢?奇怪。

好不容易逃离大山,再让回去,贺燕昌怎么心甘?但放眼三军,哪有不退役的士兵呢?

还真有,只是得先考上军校。

贺燕昌离家时就把高中三年的课本都带上了,到哪儿都背着,稍有空闲就掏出书来看,白天看,晚上看,营房熄灯了,他就打着手电躲在被子里看。

时间长了,连长都服了,叹道:贺燕昌那小子,以后肯定出息。

连长阅人无数,眼光老辣,真被他说中了。三年后,一起参军的战友大都复员了,只有贺燕昌一鼓作气考上了廊坊陆军导弹学院,一跃成了人人羡慕的预备军官。

消息风一样刮到天柱山,茶庄沸腾了,父亲弯曲的腰身一下挺直不少,村主任吧嗒吸着旱烟,频频点头:燕昌那伢子,真是个奇才。

彼时军事学院急需年轻军官,毕业后,贺燕昌留在了学院,因成绩优异,做的一直是文职工作,战友们皆当他是个书生,直到那年秋天的一场军训。

学院有个传统,新兵入学,皆要拉到燕山军事基地训练一段时日。

燕山脚下辽阔荒凉,渺无人烟,为军训不二之地。

九月,贺燕昌带队训练,一日夜宿荒郊,才安顿下来,就有哨兵来报,说黑漆漆的旷野,突然出现了大片绿莹莹的不明亮光。

贺燕昌心中一凛,步出帐房查看,只听黑夜中传来一声凄厉嗥叫,继而,嗷嗷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等贺燕昌明白过来,营地已被狼群团团围住。

新兵多是刚刚毕业的高中生,哪见过这等阵仗?一时惊惶失措,几个女学员吓得哭出了声。

贺燕昌勃然大怒,喝令哨兵坚守岗位,自己则翻身回帐,疾步取来两支乌黑的手枪。夜雾弥漫中,就听“砰砰”两声枪响,一时火光进溅,哀嚎声不绝,狼群如潮水般散去。

狼群虽退,却不甘离开,在远处逡巡徘徊,暗夜中一团团碧光忽隐忽现,如鬼火一般。

贺燕昌仰天大笑,声震夜空,笑罢,令哨兵回帐歇息,自己手提双枪,孤立帐外直至天亮。

清晨,荒野静寂,金风送爽。新兵出帐,见贺教官腰别双枪,威风凛凛,面无倦色。而狼群早不知所踪,唯剩两具狼尸横卧帐外,细视,血已凝紫,皆眉心中弹。

一众新兵大惊失色。

事毕,当地的媒体记者蜂拥而来,争相采访贺燕昌,贺燕昌一时声名大噪。

数年军营历练,贺燕昌早不是那个刚从天柱山来的嘎巴瘦的小子了。此时的贺燕昌,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加之身材高大,威武雄壮,若蓄起长须,掌中握把青龙刀,活脱脱就是个军中关云长了。

英雄总被美人念。

贺燕昌文武双全,一夜成名后,每周能收到成打成打的情书。日久,传达室大爷苦着脸找来了:贺老师,你的信也忒多了,这不,我找了个麻袋,麻烦你装起来背走吧!

情书成袋,蜜语万千,可最后打动贺燕昌的,却是位叫梅丽的姑娘的深情表白:我稀罕你,不是冲着你英雄的光环,我远远见过你,你敦厚威猛的身影,像大山一样让我觉得可以依靠,我愿一生一世陪着你,哪怕去海角天涯……

或许是一句大山的比喻,让他想起了久别的茶庄。当晚,夜长灯孤,贺燕昌双手捧着梅丽的情书,翻来覆去地看,满腔的钢铁意志一点点尽化为绕指柔情。

贺燕昌再次成为茶庄父老口中的奇人时,山坡上的桃花已花开花谢了二十余回。

此时的贺燕昌,已是肩扛两杠三星的学院教导大队政委了,可这个货真价实的团职干部有天下班回来,却突然憋紫了脸,吞吞吐吐对正在做饭的妻子说:梅丽,我,我得离开队伍,回茶庄了……

窗外,夕阳正燃,妻子回身紧紧盯着丈夫的眼睛,握紧丈夫的手,嫣然一笑道:燕昌,放心吧!二十年前我对你说过的话,都还在心里埋着呢!

贺燕昌当年离开茶庄的心情有多么坚决,此时回茶庄的心情就有多么迫切。

虽说军改开始了,廊坊陆军导弹学院即将撤校合并,可依贺燕昌的年龄、军功,怎么着也可以留下,最不济也能就地转业,去市里谋个一官半职。

而当年的连长因转业早,这时已是当地一家建筑集团公司的老总了。连长听说了军改的事儿,连夜打来电话:燕昌,上我这儿吧,我正缺个副手哩!

贺燕昌支支吾吾道:连长,您……我……

默默挂断连长的电话,贺燕昌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喷涌而出。

男儿有泪不轻弹,皆因未到动情时。

贺燕昌这也不去,那也不去,偏偏选择了回茶庄,这异常举止让一众战友彻底摸不着头脑了。

一切缘于半个月前,老村主任不远千里找上门来。

老村主任已七十多岁,霜雪盈头,半个屁股悬坐在沙发上,一双浑浊的眼睛怯怯地望着不怒自威的贺政委,低声道:燕昌伢,我早不当村主任了,这回我来,是,是想求你个事儿……

贺燕昌目视着忸怩不安的老村主任,不由得想起当年走一夜山路陪自己赶考的父亲。乡亲们还像当年的父亲一样,在大山里苦苦掙扎着呢!

老村主任回去一周了,可他临行前撂下的话,却仍如锥尖扎在贺燕昌心上:燕昌伢,当年,我日夜盼着茶庄出个状元,好让乡亲们沾点光,你哩,是茶庄打我记事来的头个状元,可这都过去二十多年了……

老村主任话未说完,上车走了。

随后几天,贺燕昌常在半夜醒来,心里像被针锥扎过般疼痛。

贺燕昌觉得是时候和妻子敞开心扉了。

梅丽深明大义:燕昌,放心回去做你的事业吧,等咱孩子考上大学,我就回茶庄陪你。贺燕昌轻轻抚摸着妻子眼角的几缕鱼尾纹,一如回到了初读妻子情书的那个晚上。

贺燕昌一身便装回到了茶庄,他并非空手而归,军改办按规定补偿了他四十多万元安置费,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

村里有个小湖,小到无名无姓,贺燕昌在湖边建起了一幢洋楼。晴日,碧空如洗,远处的天柱群峰奔涌着映入湖中,一时人在画中。

真是一处世外桃源呐,贺燕昌站在楼上,把盏临风,给小湖取了个好听的名字:桃源湖。

贺燕昌誓将自己与茶庄绑在一起。

乡亲们似乎渐渐明白过来了,一时议论纷纷:燕昌那伢子腰里有钱,这回是相中了茶庄的好风光,回来养老了吧……

乡亲们眼里冒出的嫉妒火焰,恨不能将贺燕昌湖边的小楼一把烧成麸炭。

更令乡亲们冒火的是,每天一辆辆崭新的大巴车从村前疾驰而过,车里满载着天南地北前往天柱山休闲观光的游客。

咫尺之遥,一边游人蜂拥,一边冷冷清清,叫谁见了心里都不好受。

乡亲们把满腔怒火都发泄到了手里的斧头上,算了,咱认命,咱发狠砍些山林赚点儿花销还不行吗?

正砍得起劲,贺燕昌风风火火跑来了:乡亲们呐,不能再砍了,山秃了,洪水来了,大伙儿都要遭殃的!

站着说话不腰疼,不砍树,叫我们喝西北风呀?

保护好环境,咱也搞旅游,坐在家里就能赚钱。贺燕昌像在部队时一样,一边说一边挥着双手,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讲什么洋话?茶庄父老像看怪物一样瞪着贺燕昌。这儿只是个穷山沟,哪个花钱来这儿耍?吃饱撑的?

可贺燕昌像是铁了心要为家乡搞旅游。

他首先想要开发的,便是桃源湖下游一段六七里长的峡谷。

亿万年前,混沌初开,这段峡谷即与天柱山同生共长,手足相连,于是“天柱大峡谷”这个响亮的名字,不经思索便出现在了贺燕昌的脑海里。

贺燕昌决定再亲手触摸一番天柱大峡谷。

此时的大峡谷寄身山麓,层层包裹在荒藤蔓草间,如深闺少妇,真容难窥。

若想一窥狭谷全貌,从空中俯瞰方妙。

日出东山时,桃源湖上波光粼粼,常有羽翼劲张的山鹰挟风掠过。

贺燕昌突发奇想:若能纵鹰飞掠大峡谷,则千岩万壑、悬泉飞瀑一览无遗,何愁难窥全貌?

贺燕昌雄纠纠跨上鹰背是在一个天朗气清的午后。

时值仲春,蓝天如幕,山风轻拂,桃源湖波光点点,大峡谷虽隐于万亩翠绿中,一时也尽收眼底。

湖水丰盈,嘶吼着撞向谷底,乱石嶙岣,滚珠溅玉,声似铁骑突出刀枪争鸣。

雄鹰振翅,浮云可撷,贺燕昌满眼清润,极目天舒。

峡谷罕有人迹,石上苍苔森森。坡上,大片的映山红,窑火一样怒燃在万绿丛中。

贺燕昌心旷神怡,胸胆开张,沿峡谷纵鹰翱翔,见涧水穿岩凿石,奔涌正酣,忽似一脚踏空,陡然不知所踪。

贺燕昌心生疑惑,驱鹰向前,却见涧水沿一面生生斧劈而成的崖壁,腾空摔入千丈深潭,一时烟雨苍茫,声震幽谷,乌兽潜形。

不知详情的,真以为这道瀑布是从天上跌落的哩!贺燕昌暗自思忖,就叫它“通天瀑”吧,倒也神似。

峰峦如聚,涧水如怒,贺燕昌纵鹰沿大峡谷一路疾飞,见泉如玉液,瀑似琼浆,一时心头欢喜,不禁手舞足蹈起来,得意忘形中,不慎滑落鹰背,直朝那深涧危崖坠落下去。

啊……

贺燕昌一下从梦里惊醒,睁眼看时,窗外红日西沉,风烟俱净。远处,天柱峰袅袅娜娜,如美人暮归。

当天柱大峡谷成为游人如织的旅游景区时,掌门人贺燕昌已然鬓染微霜。

大峡谷是茶庄一百多户人家的集体山林,旅游红利人人有份,父老乡亲们足不出户就能赚钱的梦,终于成真了。

当初,贺燕昌一腔热血回到茶庄,却处处不受待见,心下郁闷,索性将自己关在小洋楼里,数日足不出户。

夜里,老村主任将门敲得山Ⅱ向,待进屋坐下,叹了一声:燕昌伢,山里的事儿,急不得呀!

贺燕昌盯着老村主任的白发苍髯,半响方恍然大悟:茶庄眼下急需改造的,不是旅游环境,而是父老乡亲们根深蒂固的思想荒漠。

眼看着春节到了,贺燕昌抖抖肩头雪花,挨家挨户上门拜年,不管遇见谁,都恨不能上前说一通保护环境开发旅游的好处。贺燕昌一遍一遍倾诉着,直至自己的高声大嗓占领了冬日村庄的每一个角落。

贺燕昌趁热打铁,又给村里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每人送去五百元的大红包,老人们惊呆了,一双双枯手哆嗦得拿捏不住。贺燕昌双手叉腰,声如洪钟道:大爷大娘,相信我,只要茶庄的旅游搞旺相了,以后还会有更大的红包哩!

好,真好,燕昌伢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燕昌伢出面办事,哪有办不成的?老人们瘪着腮,笑得比孩子还欢。

沉闷了整整一个冬天,茶莊终于轰一声炸开了锅。

燕昌,村里旅游的事儿,以后都由你说了算。

燕昌,搞旅游我能入一股吗?前阵子才卖了粮,手头还有两千块哩!

燕昌……

贺燕昌一夜间成了茶庄人的主心骨。

很快,天柱大峡谷旅游发展有限公司亦如众星捧月般横空出世了。

贺燕昌搞旅游脱贫的事引来了各路媒体,面对“长枪短炮”,贺燕昌挠挠后脑勺:非要采访,就劳驾你们采访一下我老婆吧!

彼时,自廊坊归来的梅丽正临湖而立。从城市里的白领丽人,摇身变成了天柱大峡谷的压寨夫人,梅丽的微笑愈显轻盈。

燕昌当年苦怕了,才拼了命要离开茶庄,可当燕昌在城市安下身后,亏欠茶庄的心情时时刻刻在折磨着他,即使当初老村主任不去廊坊,燕昌肯定也会回到茶庄的。说到这儿,梅丽终于忍俊不禁,扑哧笑出了声。

《梅丽的笑》不久获得了天柱山创业人摄影大赛一等奖,评委们虽未见过当年的梅丽,却争着说梅丽肯定比当年笑得还好看。

而贺燕昌仍在四处奔忙,他正在茶庄村部广场前训练“山鹰”,他迫切希望游客人人都能跨上“山鹰”,从空中体验天柱大峡谷鬼斧神工的美,那种沧海一粟,天地任逍遥的感觉,实在妙不可言。

“山鹰”是贺燕昌对空中旅游观光机的昵称。

看来,贺燕昌与天柱大峡谷的传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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