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的语法化过程及其句法语义条件
2020-10-27谢佳佳
谢 佳 佳
(复旦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 上海 200433)
一、引言
(一)问题提出
“叫”在现代汉语里兼属动词、介词和助词。例如:
1.a夏天,我可以去游泳池游泳,荷花池的荷花也开了,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 (人民日报海外版)①
b我叫刘宪玲,厂办公室主任。(人民日报)
c每在我沉思的时候,看守那种紧张样子,真叫人好笑。(李敖《由不自由的自由到自由的不自由》)
2.领导干部要立得正,行得通,要想不叫人戳脊梁骨,就要以党的原则办事,就要廉洁、公正、不贪、不占。(科技文献)
3.听你们一块儿下来的伤员说,你的腿叫打断了,还坐着担架指挥呢!(肖巍《东方》)
例1中各例动词“叫”的意义和用法存在差别;例2中的介词“叫”为口语中的被动标记;例3中的助词“叫”同样表示被动。
本文主要讨论的问题有:“叫”的各个用法和意义之间是否存在关联?其语法化方向及轨迹是什么?其发生虚化需要具备怎样的句法、语义等条件?
(二)理论背景
本文基于“语法化”理论和语法化“连续环境”理论,研究“叫”各个意义与用法间的语义关联、语法化顺序以及发生语法化的条件。
“语法化”(grammaticalization)又叫“实词虚化”,指语言中意义实在的词转化为无实在意义、表语法功能的成分这样一种过程或现象[1]17。
语法化“连续环境”理论由Diewald(2002)提出,该理论的核心观点包括:一是语法化过程有赖于特定的语义语用和句法形态环境;二是语法化过程中,语法化项及其所处环境会体现出连续变化特征;三是语法化项在特定的语义语用和句法环境中产生了包含原始义与目标义(新的语法义)的歧解,这是语法化过程中至关重要的环节[2]104。
二、“叫”的意义和用法分类
首先分析几部代表性的词典对“叫”的分类和释义,在此基础上作出我们的分类。
(一)几部代表性词典的分类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简称为《现汉》)把“叫”的意义和用法分为两大类:1.叫为动词,有六种用法:(1)人或动物的发音器官发出较大的声音,表示某种情绪、感觉或欲望。(2)招呼;呼唤。(3)告诉某些人员(多为服务行业)送来所需要的东西。(4)(名称)是;称为。(5)使;命令。(6)容许或听任。2.叫为介词,包含两小类:(1)被。(2)跟“看、说”搭配,表示主观看法,相当于“依”或“照”[3]657。
《现代汉语八百词》(简称为《八百词》)把“叫”的用法分为三大类:1.叫1为动词,有五种用法,包括:(1)喊叫;吼叫;鸣叫。可带“了、着、过”,可重叠。(2)呼唤;召唤;招呼。可带“了、着、过”,可重叠。可带名词宾语。包含两个小类:一是宾语是所叫的人。二是宾语是要求提供的事物。(3)致使。必带兼语。(4)名字是。必带名词宾语。(5)称呼。必带双宾语。2.叫2为介词,引进动作的施动者,意为“被”,动词前或后要有表示完成、结果的词语,或者动词本身包含此类成分。用于口语。一般写“叫”,也有写“教”的。用法包括三类:(1)动词后还可再带宾语,但限于以下几种:宾语是主语的一部分或属于主语;宾语是主语受动作支配而达到的结果;主语指处所;动词和宾语组成固定的动宾短语。(2)叫…给 + 动。跟不加“给”意思相同。(3)叫…把…+ 动。叫…把…给…+ 动。“把”字后的名词或属于主语,或是主语的复指成分。3.叫3为助词,意为“被”,用于动词前,表示被动,少用[4]628。
《现代汉语虚词词典》(简称为《虚词》)分析了介词“叫”的两个用法。1. 引进动作的施动者。相当于“被”。用于口语。也可写作“教”。有时动词前可以出现“给”(叫…给+ 动),这样显得更加口语化。用法包括三种:(1)叫…+ 动。动词后通常带有表示结果、完成的补语或时态助词。(2)叫…+ 动 + 宾。条件限制是:宾语是主语的一部分或属于主语;宾语是受动作支配而达到的结果;宾语和动词是固定搭配;主语或宾语指处所。(3)叫…把 + (给)动。“把”后的名词或属于主语或复指主语。2. 跟“看、说”搭配,构成“叫…说(看)”的格式。相当于“依”或“照”。用于句首,后边有停顿[5]287。
比较一下可以发现,这三部词典对“叫”的意义和用法概括的角度存在不少差异:1.就数量来说,《虚词》仅分析了介词“叫”,《现汉》把“叫”作为动词兼介词,《八百词》则将其看作动词兼介词兼助词。2.就《现汉》和《八百词》对动词“叫”的具体分类来说,首先,前者比后者多了一个“容许或听任”义项;其次,前者把“(名称)是”“称为”归为一个义项,而后者把它们分为两个义项,认为二者分别为单及物动词和双及物动词。3.就对介词“叫”的标注和分类来说,《八百词》和《虚词》指出“叫”表示被动时用于口语,并且列举了其常用句式;《现汉》未标注其语体色彩,但是它与《虚词》指出,介词“叫”除了表示被动,还可以表达主观看法,构成“叫……看(说)”固定格式。
(二)本研究的分类
本文研究“叫”的语法化顺序,我们把它分为三大类:动词“叫”记为“叫1”,介词“叫”记为“叫2”,助词“叫”记为“叫3”。
“叫1”还可以细分:用作单独动词的用法可以记作“叫1a”。例如:
(4)清新福建欢乐龙岩遥远的东方有一条龙,她的名字叫中国,福建的西部有一条龙,她的名字叫龙岩。(人民日报海外版)
作兼语式第一动词的用法记作“叫1b”。例如:
(5)她叫丈夫阎国章回耿堂看个虚实。(人民日报)
“叫2”也可以进一步划分:“叫2a”引进动作、行为的主动者,用法同“被”,但是更口语化。例如:
(6)她们知心话不爱在家里说,喜欢在户外说,有一半是叫人给听去的。(王安忆《长恨歌》)
“叫2b”跟“看、说”搭配,构成“叫…说(看)”搭配结构,表示主观看法。例如:
(7)叫你说,这天旱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肖巍《东方》)
“叫3” 用于动词前,表示被动。
(8)村主任康顺风,代表庄辛汉,都叫抓去了,共抓去七个。(同上)
三、“叫”的语法化顺序
语法化是连续渐变的,其间的顺序既可以从历时的角度去研究, 也可以在共时的层面去构拟再从历时的角度去验证并解释。高顺全(2006)指出,如果一个语言形式(在汉语里表现为同一个汉字)在共时平面的各种意义之间具有语义关联性,这种语义关联顺序也可以看作语法化顺序[6]。
本节首先分析“叫”在现代汉语共时层面用法变体,构拟其间语义关联顺序。其次,结合历时语料考察其历时演变顺序以及分析其语法化所涉及的句法、语义等“连续环境”。最后,综合比较上述的两条顺序链,总结“叫”的语法化历程。
(一)语义关联顺序
动词“叫1”、介词“叫2”和助词“叫3”为不同词类,它们之间具有关联性。此外,同一词类内部也可以细分为不同的义项,这些义项同样存在关联。下面我们从“叫”所属不同词类的内部义项着手,考察其语义连续性。
1.动词“叫1”
“叫1”可以分为“叫1a”和“叫1b”。参考词典的分类,我们认为单独动词“叫1a”具体包括4个意义,其间存在内在关联。
“叫1a”本意是“人的叫喊”、动物的“吼叫”“鸣叫”,可以单独作谓语,也可带时体范畴标记“了、着、过”或补语。例如:
(9)松叔叔抹着胡上的泪珠,低声的叫。(老舍《火葬》)
(10)高枝上的鸟们短促地叫着,传递着似乎别有意味的信号。(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
当主语通过“喊叫”某人的姓名或表明做事意图等以引起听话人注意并向主语所在位置位移,“叫”产生“呼唤;召唤;命令”意,例如:
(11)南水今立即跑回村子叫人。(人民日报)
(12)妈叫他呢:“福官,这来!”(老舍《牛天赐传》)
语言是交流的工具,具有“人际功能”。当人们见面时,为了进行交际并表达“礼节”,言谈的开场的内容通常是称呼对方。就是说,人们见到对方时要发出“叫喊”动作,其内容指明对方的姓名、身份;或者说话人为了遵守“礼貌”原则、拉近心理距离,结合听话人与自身的关系对其进行称谓。
前一情景下,“叫”产生“(名字)是”“称作”意。例如:
(13)我叫刘宪玲,厂办公室主任。(人民日报)
随着语言的发展,“叫”的所指不再限于人,而是扩展到对事物的介绍、对性质特征的说明。例如:
(14)孩子们从小就懂得什么叫剥削,什么叫压迫,在幼小的心灵里就扎下了阶级和阶级斗争的根子。(人民日报)
后一情景下,“叫”产生“称呼”意。其句法格式为双宾语结构:N1+叫+N2+N3(N3为“称呼语”)。在上下文语境下,N2可以承前省略。例如:
(15)还不兴教她改改口?叫“姨父”、叫“舅舅”都成,就是不许她叫“爸爸”! (霍达《穆斯林的葬礼》)
“叫1b”用于兼语句,其所在句法结构为“N1 +叫+ N2+ VP”,这些结构按语义又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一是N1通知、命令N2做某事。
(16)一位中年汉子闯进李家,对着李金昌的妻子嚷道:“告诉李金昌,叫他老小子少干点缺德事,别总抢老子的饭碗。”(人民日报)
(17)我常常在适当时期,叫他们来我家打开资料库,查找有关资料。(科技文献)
此用法由“叫1a”的“召唤,命令”意发展而来。N1为“叫”的施事,兼语N2为“叫”的受事,兼语的行为VP体现了N1的主观意志。
二是N1允许、容忍N2做某事。
(18)叫我走,因为你不要我待在这里。(约翰·高尔斯华绥《苹果树》)
(19)二姐,且叫她多活三两天!(老舍《青蛙骑手》)
N1可以承前省或者蒙后省,其只限于人,但不直接支配N2的行为,而是容许N2按照自己的意愿执行动作VP。
三是N1致使、使得N2做某事。
(20)黎明前的黑暗总是叫人如此无奈!(微博)
(21)过惯了十年如一日的刻苦生活,这种变化叫人头晕。(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N1常常是某种状况或者某种条件,它导致N2(不得不)执行某种动作或发生某种变化。该结构往往表达消极的意义,带有不企望、不如意的语用色彩。
在汉语中,“允许、容忍”与“致使、使得”通常统称为“役使意义”,属于“叫”的引申义。
2.介词“叫2”
“叫2”又进一步分为“叫2a”和“叫2b”。“叫2a”为口语化的被动标记,其典型句法结构为“N1+叫+ N2+ VP”,其中“叫2a”的主语N1都是受事名词,VP一般是令人不如意的消极事件。例如:
(22)很多战士叫火烧伤了脸和手,但他们仍旧咬牙坚持着。(人民日报)
(23)“啊呀,我的孩子”她答道,“听说叫人给杀啦!”(加西亚·马尔克斯《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
值得注意的是,表示被动的“N1+叫+ N2+ VP”与兼语句“N1 +叫+ N2+ VP”具有相同的线性序列,二者表层形式没有区别。我们由此推断,“叫”在这种相同的句法环境中发生了语法化。
“N1+叫+ N2+ VP”结构在实际使用中有两种变体形式:
一是叫…+(给)VP。助词“给”的隐现比较自由;VP不能是光杆动词,即VP后有别的成分,不能单独使用。通常后面有补语、宾语或动态助词等。例如:
(24)窗玻璃叫他打碎了两块。(人民日报)
(25)他叫雨淋了。(王安忆《长恨歌》)
(26)她们知心话不爱在家里说,喜欢在户外说,有一半是叫人给听去的。(同上)
二是叫…把…+(给)VP,“把”后的名词与主语是“部分-整体””或复指主语。
(27)新新的一件衣服叫他把领子给撕破了。(同上)
(28)那几张报纸叫我把它扔到垃圾箱里去了。(肖巍《东方》)
从上述两个变体可以发现,被动结构“N1+叫+ N2+ VP”具有如下特征:N1为受事,VP为及物动词,句子表达某种结果。这与江蓝生(2000)所总结的“役使结构表示被动的三个条件”(即主语N1为受事、“叫”后面的情况已经实现、VP为及物动词)恰好相符合[7]。很多学者(太田辰夫,1987[8];石毓智、李讷,2001[9];蒋绍愚,1994[10])都曾指出,被动结构产生于役使结构,二者构成一个“两端清晰,中间模糊”的连续统。例如:
(29)车匪看你丧魂落魄的,什么也别对她说,别叫她坏了事!(高行健《绝对信号》)
(30)开始,许多青年妇女害羞,不愿叫人知道自己来了月经。(人民日报)
上述例句中,“叫”存在高度歧解性,既可以表达“役使”,又可以表达被动。如例(28)可以理解为“别使得她把事情搞坏”,也可以理解为“别被她坏了事”。这些“叫”在兼语句中的动词性减弱,同时一定程度上具有介词特征。它既不是典型的动词也不属于典型的介词,而是处于“动词-介词连续统”之间的“边缘类”词。这种语义复合性不是汉语个例,很多方言甚至别的语言中也存在役使和被动兼用的现象。前者如临武话、鄂东话(王晖,1997[11]89),广州、上海、江苏等地的方言和龙州土语(张振兴,1999[12]);藏缅语族的凉山彝语、景颇语(冯英,1993[13]70);后者如阿尔泰语系的维吾尔语、鄂温克语(黄行,1998[14]30),土族语和满语(罗杰瑞,1995[15])。“叫”的“役使-被动”同构说明“叫2a”由“叫1b”语法化而来,该过程目前仍处于“过渡”状态,由此支持了我们对于其语法化连续环境的推断。
“叫2b”跟“看、说”搭配构成“叫…说(看)”结构。此格式例示了上位结构“介词依据+N+说(看)”。Goldberg(2006)指出,任何一个语言形式,只要它的形式或功能的某个方面不能从其组成成分或业已认定和存在的结构中完全预测出来,就应视为构式(construction);此外,有些模式即使可以完全预测出来,但只要它们有足够高的使用频率,那也是作为构式而存储的[16]4。“介词依据+N+说(看)”常用于句首作插入语,表示主观看法。由于高频使用,该结构已经高度规约化,因此应界定为构式。那么,“叫…说(看)” 则为其具体的一个构例(construct)。
根据词典的释义,“叫2b”相当于“依”。然而我们认为,“叫”与依据介词语法意义差别很大。仅就自身演变而言,“叫”不可能向依据介词发展。这里涉及到“压制效应”(coercion effects),Laura Michaelis(2004)指出,如果某词条在语义上与其形态-句法环境不相容,则该词条的意义与其所嵌入结构的意义相一致[17]25。例如:
(31)叫我看,小李今天不会来了。
该句例示了“介词依据+N+说(看)”构式,表达“我”的主观推论。构式赋予“叫”有别于该词默认意义的解读,使其表达“依据”义。
3.助词“叫3”
“叫3”使用频率很低,且主要用于口语。它是由“叫2”省去所引进的词语N2发展而来。根据语料,当N2在上文已经说出、或说话人对其所指无法明确、或说话人认为无需说出时,可以省去。例如:
(32)好大的雨,衣服都叫淋透了。(肖巍《东方》)
(33)听你们一块儿下来的伤员说,你的腿叫打断了,还坐着担架指挥呢!(同上)
例(32)介词“叫”后的原因宾语“雨”已经见于前文,说话人为避重复,将其省略。例(33)说话人无法明确“叫”后的施事宾语,或者认为“打断”这一动作的发出者与结果相比并不是那么重要,因此省略。
综合上面的讨论,可以认为“叫”的各个义项之间存在如下关系:
图1 “叫”共时语义关联顺序(“/”代表“顺序不分先后”)
这是我们根据“叫”在共时平面的用法所构拟的语义关联顺序,实际情况如何,我们将结合历时语料进一步探究并验证。
(二)历时发展顺序
“叫1a”最初意义为“叫喊”,春秋战国时已有记载。例如:
(34)或叫于宋大庙,曰:“譆,譆!”(战国《左传》)
从汉代开始,“叫”后出现“喊叫的内容”,逐渐引申出“呼唤、召唤、命令”等意义。例如:
(35)追思靡及,仰叫皇穹。(西晋《三国志》)
(36)熛讹硕麟,选巫咸兮叫帝阍,开天庭兮延群神。(东汉《汉书》)
宋代开始,“叫”出现“名字是”这一意义,但不单独使用,要和“做”共同使用。例如:
(37)侯兴一个儿子,十来岁,叫做伴哥,发脾寒,害在床上。(宋《话本》)
(38)那老儿是郑州泰宁军人,姓宋,排行第四,人叫他做宋四公,是小番子闲汉。 (同上)
从明代开始,“叫”表示“名字是”的意义开始单独使用。如:
(39)止有一个女儿,小名叫做引姐,入赘一个女婿,姓张,叫张郎。(明《初刻拍案惊奇》)
“叫”的“称呼”意也于明代出现。例如:
(40)自此便叫刘相公、夫人为爹爹、母亲,十分孝敬,倍加亲热。(同上)
宋中后期,“叫”开始用作兼语句第一动词(即“叫1b”),但数量很少,表示“通知、命令”,有时“叫将”一起使用。例如:
(41)大步向前,赶上捉笊篱的,打一夺,把他一笊篱钱都倾在钱堆里,却叫众当值打他一顿。(宋《话本》)
(42)宋四公便叫将店小二来,说道:“店二哥,我如今要行,二百钱在这里。”(同上)
从明代开始,“叫1b”普遍起来,“容任”“致使”义也于同期产生。例如:
(43)监他几日,耐耐他性儿,还放他出来,还叫他做买卖。(明《金瓶梅》)
(44)若在院里,休要叫花子虚看见。(同上)
兼语式“N1+叫+N2+VP”这一格式是“叫1b”向“叫2a”演化的句法环境。同时,在语义方面,“叫1b”的“允许、容忍”义与“叫2a”的“被动”义互相交叉、存在连续性,即在一些情况下,“叫”既可以理解为“容任”,又可以看作被动标记。例如:
(45)月娘说:“银子便用食盒叫小厮抬来。那箱笼东西,若从大门里来,教两边街坊看着不惹眼?”(同上)
例(45)可以理解为兼语句,即在上下文语境下,“叫”的施事省略、V的受事话题化;也可以解读为被动句。
这种语义上的“可两解性”为“叫2a”的产生提供了语义环境。换言之,当V为及物动词(即兼语式“N1+叫+N2+VP”中VP为动宾短语“V+N2”),并且N1与(“叫”的施事)N2(V的受事)同指时,“叫”的语义是个“复合体”——具有“容任”和被动标记两可的解释,“叫”正是在这种两解的语境中重新分析为介词的。当然,这种可两解的情况主要存在于语法化的初期,否则不利于语言表达的准确性。陈力(2008)指出,随着汉语时体范畴的产生,“叫”用于典型兼语句和被动句的用法逐渐分化——表役使时,VP是未然的;表被动时,VP是已然的[18]29。
“叫”典型的被动用法从《金瓶梅》开始高频使用。例如:
(46)金莲自从叫刘瞎子回背之后,不上几时,使西门庆变嗔怒而为宠爱,化忧辱而为欢娱。(同上)
(47)我恼他那等轻声浪气,叫我墩了他两句,他今日使性子家去了。(同上)
这种“典型性”体现为:“叫”前的主语为明确的受事,二者之间不可以按“施事-动作”关系来解读;同时,VP表示已然性结果。
根据考察,“叫2b” 和助词“叫3”在古代汉语中并无用例,二者直至现代汉语中才产生。
有了上面的讨论,我们得出“叫”的历时演变顺序:
图2 “叫”历时发展顺序
综合上文所讨论的“语义关联顺序”和“历时发展顺序”,“叫”的语法化顺序为:叫1a→叫1b→叫2a→叫2b/叫3。需要指出的是,“叫2a”的产生受句法、语义环境的影响;“叫2b”则是构式压制的结果。
现代汉语中,“叫”依然是“叫喊”义动词、兼语式动词、被动标记等多种用法并存的兼类词。事实上,“叫”向被动标记的语法化是现代汉语口语中正在发生的演变,该语法化还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
四、结语
本文运用“语法化”理论和“连续环境”理论,分析了 “叫”由行为动词向被动标记和助词语法化的历程。“叫”从产生至唐朝都只是一个普通动词,宋代开始用于兼语式,并且引申出“役使”义(包括“容任”和“致使”),这为演化为被动标记提供了必要的句法环境和语义条件。因此,兼语结构为“叫”的语法化连续环境。
现代汉语中,“叫”兼属动词、介词和助词,尚处在语法化过程中。其最终结果还有待时间的检验。此外,虽然在普通话中,充当被动标记的“叫”与介词“被”“ 让” “给” 共存,但是李崇兴(2006)指出,在一些北方方言中, “叫”是口语中唯一的被动标记。由此我们认为,应该注意当下口语中正在发生的语法化现象[19]42。
语法系统是一个有机整体,其内部成员互相影响、互相制约。一方面,对“叫”的语法化的研究应该将其共时用法与历时演变相联系;另一方面,虽然我们仅考察了“叫”这一个案,但我们希望本文能丰富汉语语法化研究,并对语言学其他分支有所启发。例如:高顺全(2002)指出,二语学习者在学习目的语的复杂语言项目时,存在着习得顺序,该顺序与语法化顺序有一定关联[20]22。由此可见,语法化理论对于对外汉语教学有直接影响。
[注 释]
①本文语料来自北京语言大学BCC现代汉语语料库,该语料库包含报刊、文学、微博、科技、综合和古汉语等多个领域,能全面反映当今社会语言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