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前期浙江总督李卫的杭州西湖治理与公共游赏体系建设
2020-10-27洪泉
洪 泉
唐慧超
金荷仙
王馨羽
胡 杨
对于古代具有公共属性的园林和游赏地①的研究是当前中国园林史研究的热点之一。长期以来,中国园林史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私家园林、皇家园林和寺观园林,而随着研究的深入,“公共园林”的概念逐渐形成,并获得了许多新的认识。周维权先生认为公共园林“多见于一些经济发达、文化昌盛地区的城镇、村落,为居民提供公共交往、游憩的场所,有的还与商业活动相结合。它们多半是利用河、湖、水系稍加园林化的处理或城市街道的绿化,或对名胜、古迹稍加整治、改造。绝大多数都没有墙垣的范围,呈开放、外向型布局,与其他园林类型采用封闭、内向型的布局不一样。公共园林一般由地方官府出面策划,或由缙绅出资赞助的公益性质的善举,后期的发展较为普遍”[1]。这段话体现出公共园林在产生条件、建设方式、布局形态和建设主体等方面的特殊性。其中,“建设主体”的作用最为关键,因此从建设主体——地方官员的视角进行考察,是公共园林研究的一个重要切入点。对此,国内学者已有一定研究,如潘谷西认为地方官员在风景名胜地的风景建设不仅是满足游乐的需要,也是政通人和、治绩斐然和“智”“仁”之德的一种表现[2];罗华莉认为古代文人、官僚直接参与到公共性园林的规划建造中,将开辟公共性园林当作政绩的同时,也满足了自身对当地山水风景和园林建设的喜好,将公共性园林作为教化子民、管理城市的重要一环,对提高市民生活品质、引导城市生活风尚、促进城市文化和市民交流起到了推动作用[3];毛华松指出宋代的大众游赏受到官方的鼓励和推动,城市风景建设及其游赏活动成为士人官员在社会教化、阶层矛盾缓和、城市经济发展等层面的举措[4]。以上研究均注意到了地方官员对公共园林建设的重要影响,并认为其建设具有多目的性。然而,已有研究对于建设主体所采取的建设方式和建设过程的关注还比较少,不利于全面认识公共园林的特殊性,本研究尝试通过杭州西湖历史上一次被详细记载的公共园林建设事件来回应这一问题。
南宋的杭州西湖被认为是我国古代公共游赏的典范[5],公共游赏与公共园林建设相辅相成。据《梦梁录》记载,南宋时西湖公共园林建设盛况空前,正月上元节后,府县就着手修理西湖周边的轩馆亭桥,油漆装画,栽植花卉,以备春游之需。然而西湖公共园林的发展并非稳步向前,也经历了衰败和倒退。历史上,西湖公共园林建设往往还与西湖疏浚结合在一起,其中一次卓有成效的浚治发生在清雍正年间,这次整治除了清除淤泥、加固堤岸、修整水利设施以外,还修复了大量寺庙祠宇,修缮与新建了一批风景游赏地,并形成了一套以“西湖十八景”为核心的新西湖公共游赏体系,推动了西湖公共园林的再度兴盛。这一系列建设背后的核心人物就是时任浙江总督的李卫。
本研究基于历史记载,从建设者的角度,梳理李卫督浙时期的园林建设行为和建设特点,并将这些建设点进行地理空间的定位,形象地反映当时公共游赏体系所覆盖的地域范围和建设的过程。同时,希望通过这一具体案例的研究,增加对我国古代城市公共园林建设的历史认识。
1 李卫与西湖
李卫,字又玠,清江南铜山(今徐州丰县)人,生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殁于乾隆三年(1738年)[6]。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因青海用兵行捐纳事,出资为兵部员外郎,2年后,升任户部郎中。雍正二年(1724年)迁云南布政使,三年(1725年)擢浙江巡抚,雍正四年兼理两浙盐政,雍正五年被特授为浙江总督(在李卫之前,浙江从未单独设立总督),九年调任直隶总督。李卫的仕途平步青云,并与鄂尔泰、田文镜并称为雍正时期三大模范督抚。
李卫初任浙江巡抚时,西湖已大不如前,“淤泥菰葑,充塞弥漫,问所为六桥、两堤及其他古迹,则倾圮相望,甚至莫能指目其处”[7]。西湖面积已缩小为原先的一半,侵占现象严重。清初,顺治帝曾命杭州地方官吏浚治西湖,但进展缓慢[8]。康熙南巡期间曾对西湖有一定疏浚,而园林建设方面主要是对“西湖十景”的定名、定址及十景所在地的园林营造。李卫在浙江任上,正值国家兴修水利,在他的主持下,雍正三年西湖开始了一场大规模的疏浚,此时距明代杨孟瑛主持的疏浚已过去200多年。3年后,工程告竣[9],共清淤3 000余亩(200余hm2)。我国近代著名史地学家张其昀对于这次浚治给予极高评价,曾言:西湖水利,自白乐天以后,二百年而得苏东坡,又四百年而得杨温甫,后二百年复有雍正朝之修治。西湖若非藉人工之浚掘,必已受天然淘汰久矣[10]。
此外,李卫还十分重视西湖文化建设。雍正七年,李卫奉诏纂修《浙江通志》,在编修过程中发现,西湖志书自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后,久未续辑,遂以傅王露总其事,以杭州人厉鹗等10人分纂,仿通志体例分门记载,终成一部48卷的《西湖志》。书中还将这次西湖治理的过程记录下来,成为今天人们研究这段历史的重要资料。
2 李卫西湖公共游赏地建设
笔者查阅李卫监修的雍正《西湖志》等文献时发现,凡由李卫主持的建设项目,在文中都会标记“臣李卫”的字样,笔者以此为依据,将其在西湖的建设行为进行搜集整理(表1)。
从表1中可以看出,李卫主政浙江6年期间对西湖及其周边的景点做了大量的修缮和新建工作,所涉及的地理范围极广。所涉及的类型有3类,其中寺观祠宇类最多,有25处,堤塘类3处,园亭建筑14处。工程性质大体分为2类,一类是修缮、重建和改造;另一类是新建,如怡贤亲王祠、湖山神庙等。对照雍正年间增修的“西湖十八景”可以发现,其中的13处景观都有李卫亲自参与建设的烙印②。
将这些建设点定位到今天的西湖风景区地图后发现(图1),李卫主持的公共游赏地建设主要分布在西湖湖面内的堤岛、环湖水陆交接地带、城内的吴山,以及西湖西、南2个方向上的著名寺庙。此外,对照现西湖风景名胜区的保护界线来看,近300年前的建设点都在此界线范围内。
再将这6年的建设点按年度分别定位(图2),可以发现这次公共游赏地建设呈现一定的规律。从分布上来看最早的建设点位于凤凰山一带,次年西湖疏浚基本完工,园林建设数量增加,且主要集中在西湖内的堤岛上。雍正六年和七年的建设量呈下降趋势,而到雍正八年和九年时又开始大范围的建设,并向西湖湖面靠拢。虽然雍正九年是李卫在浙江总督任上的最后一年,但建设量不减反增,还有许多新景点陆续建成。
3 李卫西湖公共游赏地建设的特点
3.1 极力恢复往日名胜
在雍正年间的这次疏浚治理之前,西湖周边的风景名胜损毁严重,李卫在《开浚西湖碑记》中写道:西湖治理期间“宸游之宫、天章之亭,阙者补、圮者修。[11]122”在修补过程中,尊重原有的景观面貌,在原先已有园林建置的地方,基本上以修复或重建为主,同时也会根据实际情况进行修改。例如因“亭隘不称瞻仰”[11]146,将苏堤春晓亭改为苏堤春晓楼,并于楼侧复建曙霞亭。也有对一些景点进行扩建、增补,例如在修葺湖心亭后,增建了敞堂、水轩;在三潭印月岛上将废弃的德生堂更建为寺,并增加亭、桥、敞堂等(图3)。除了建筑的修复,还有对场地植物景观的恢复,例如凤凰山著名的万松岭,曾有白居易“万株松树青山上”的描述,但在清初松树已所剩无几,李卫为恢复旧观,补植松树万株[11]308。
经统计,修复重建类项目约20处,改建提升类项目约6处。可以看出,李卫在修复之余,还通过增加建筑、增补植物等方式完善景点建制,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既有景点的规模。
3.2 积极开发新的游赏地
西湖疏浚完工后,湖山环境大为改观,往日名胜也得到恢复。这时的李卫已对西湖了如指掌,他注意到苏堤以西的金沙港一带尚有自然条件优渥而未被开发的地块,于是在苏堤东浦桥西侧新建金沙堤(后人亦称李公堤),用以增加苏堤与杨公堤之间的横向联系。金沙堤长63丈(约210m),宽3丈余(约10m),堤上建玉带桥,下设三洞,可通舟楫,上构红亭,可远眺西里湖南北风景。接着,李卫在玉带桥西一块平地上创建怡贤亲王祠(后改称关帝庙),后人评价“湖上祠凡数处,规制宏丽以此为最”[12]667。祠之西辟有花园,面积有数十亩之广[13],园内“叠石为山,引水为池,为山可以踏屐,为池可以流觞,有桥可以通舟,有亭可以垂钓”[14]1104,有露台、观澜亭、垂钓亭、琼花岛和蔷薇洞等诸景。又在金沙港以北一片未曾开发的竹林里新建湖山神庙和竹素园,成为杭城男女举行春社的重要场所[11]265。竹素园的特点在水景,利用原场地桃溪之水,屈曲环绕,仿古人曲水流觞之意,于水面转折处建“流觞亭”(图4)。园子北部建有水上长廊、聚景楼、观瀑轩等,后人称“湖上泉流之胜,此为最著[12]663”。金沙港以南的丁家山过去也鲜被游览志记载,经李卫踏勘发现,此地有怪石、泉池等天然景观,于是开辟磴道,点缀亭轩,建蕉石山房于山顶,使之可赏可游[11]300。对于这些景点的建设,李卫投入了大量精力,从山水因借,到建筑布置,再到景点命名,他都亲力亲为③。以上这些新建的景点也成为他的得意之作,被收录到增修的“西湖十八景”中,即玉带晴虹、湖山春社和蕉石鸣琴。
表1 李卫主持的西湖公共游赏地建设项目统计
3.3 注重景点之间的联系
李卫的景点建设不是内向、孤立的,而是开放、联系的。他没有满足于只把围墙之内的景物组织好,而是在更大的空间尺度上进行景点布局,他会根据实际情况增设园林建置使视线范围内的几处景点互为因借,或于景物集群中增添几处园林建置使其整体性更强,从而使得西湖风景区的景点分布疏密有致,于自然天成中透露出人工的巧思。例如前文所述的湖山神庙与竹素园正是他在建设完怡贤亲王祠后,发现祠宇北部尚少映带,遂着手兴建的。在建丁家山亭时也是考虑到怡贤亲王祠南对丁家山,而山上草木蒙翳,缺少可以眺望的对象[11]668,于是建亭形成对景(图5)。同时,经开发建设后的丁家山适宜登高远眺、俯瞰全湖,引得“游人争向此山来”(厉鹗《同吴绣谷游丁家山新亭》诗)。再如,在孤山的园林建设中,先是雍正七年在孤山东侧山顶建四照亭,次年又于孤山之西建西爽亭,形成两亭相望的格局。注重景点之间的联系还体现在对游览线路的组织上,以孤山路为例,李卫相继修缮了白堤、改建了莲池庵、辟建了圣因寺山园、改建了苏堤春晓楼、新建了曙霞亭等,这些景点之间相互引导,形成密集的景观序列。
3.4 完善公共游赏体系
据《西湖志》记载,当时西湖周边的游赏线路主要有5条,分别为孤山路、南山路、北山路、吴山路和西溪路,而李卫所建设的点大多分布在这些人流量大的游览路线上(图6),这些线路的交织形成了一张巨大的公共游赏网络,或可称为公共游赏体系。该体系包含多种具有公共属性的场所,既有寺庙、祠宇、书院等规模较大的空间,也有山亭、路亭等小景点。西湖历来有景观集称的说法,它们多因公共游赏而生。南宋时诞生了著名的“西湖十景”,元代形成了“钱塘十景”,而李卫在这次西湖治理之后,又增修了“西湖十八景”(表2,图7)。虽然这十八景并非都由李卫直接参与建设,但为了全面地反映当时的游赏热点、拾遗补阙,他还将梅林归鹤、吴山大观、云栖梵径、韬光观海和西溪探梅5处景观收入其中,由此形成的“西湖十八景”较此前的西湖景观集称有很大突破。从内容上看,不仅有自然景观,还包含了宗教、民俗等人文旅游资源;从空间上看,“西湖十八景”的提出不仅增加了游赏点的密度,而且分布的范围更广,向东收录了吴山、凤凰山的传统名胜,向西扩展至天竺、云栖、西溪等地,对于西湖公共游赏空间的拓展和游赏体系的完善具有重要意义。
图1 李卫西湖公共游赏地建设分布
图2 雍正四年至九年李卫西湖公共游赏地建设年度分布
3.5 建立长效管理机制
明《西湖游览志》的作者田汝成曾说:“开浚西湖,不惟任怨,抑且费财,非有廉毅之才,豁达之度者,不能举也。[15]”历代西湖治理由于牵涉多方利益,在执行过程中并不都是一帆风顺的。而李卫在短短6年间,不仅疏浚了西湖,还推动了西湖地区大大小小不下百余处的建设,其建设范围之广,涉及景点之多,在西湖历史上恐难有出其右者。这背后有来自雍正的信任与支持,李卫在浙江任上,集督、抚、盐政于一身,权柄之重,前所未有[16]。更为重要的是他杰出的执政能力,在建设过程中他擅于组织调动地方资源,包括土地、人力和财力,建设完成后立即建立了长效的管理机制。西湖疏浚之初预算经费用银42 742两,实际用银37 629两,李卫将节省下来的5 113两用于置买田亩,由地方官员管理,将每年收取的租金用于西湖的日常维护,并规定年终造册报查[11]103。他还在一些重要场所的维护上,设立专职岗位,如为了防止流沙阻塞金沙港闸,在其上游建滚水坝,并设立坝夫二名,专司挑濬[11]119。在园林景点的维护上,他采取多种举措。如雍正年间位于孤山的西湖行宫一度闲置,而“修理需费、防护需人”,于是他请旨将其改为圣因寺,由僧人进行管理,并分配田亩岁租用以修缮[11]726;此外,前文提到的竹素园和贤王祠花园,都采取了东祠西园的格局,使园林的日常管护得以保障。
图3 《鱼沼秋蓉》图[11]
图4 《湖山春社》图[11]
图5 景点间的视线联系
图6 清代杭州西湖主要游览线路与李卫建设点空间关系
图7 南宋、元与清前期杭州西湖景观集称空间分布
表2 西湖景观集称对比
4 结语
李卫在《怡贤亲王祠碑记》中写道:“宇内不乏名山胜水,然大概僻远不近城市。独杭之西湖介在郭门之外,都人士庶朝游夕览,诚寰中一大佳丽也。[14]1108”他清楚地认识到西湖的独特与珍贵不仅在于山水条件,更在于其离城近便,与市民生活关系紧密。随着清初社会政治的稳定,杭州城市又进入了良性发展期,在人口增加和生活水平提高的同时,对公共游赏空间的需求也在增加。如果说西湖疏浚解决了水利问题,那么西湖公共园林建设则满足了人们对游赏的需求。对当时的人来说,“西湖十八景”是这次规模浩大的西湖建设的成果总结,成为新一轮西湖游赏的热点。同时,这次大规模的园林建设提升了西湖的景观风貌,为20年后的乾隆南巡奠定了良好的基础。而从更长的时间维度来看,雍正年间的这次西湖治理和园林建设对西湖景观格局的形成也有着深远影响。李卫建设的许多景点,如鱼沼秋蓉(即三潭印月岛)、圣因寺山园(即乾隆朝西湖行宫园林的前身)、金沙堤和玉带桥等,其形制保留至今,并成为今天西湖文化景观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
注:图1、2、6、7为作者绘制,底图引自杭州市规划局网站;图3、4引自清雍正《西湖志》;图5为作者改绘,底图引自清雍正朝《西湖志》中的《西湖全图》。
致谢:感谢浙江农林大学风景园林专业2015级本科生朱樱、王圣杰在古籍整理方面给予的帮助。
注释:
①已有研究中对于此类园林的表述有:公共园林、公共游赏地、公共游览地和邑郊园林等。
②另有5景为:梅林归鹤、吴山大观、云栖梵径、韬光观海和西溪探梅。这些景点虽没有李卫直接参与建设的记录,但确是当时游赏的热点地区,通过正式定名后,收入“西湖十八景”。
③《西湖志》中收录有李卫所作《怡贤亲王祠碑记》《湖上神庙记》《水月亭记》和《丁家山亭题额》等记文,反映了他在景点建设中对景物设置、建筑题名等方面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