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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广诗歌唱和与明代台阁体的兴起

2020-10-27贾艳艳

临沂大学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台阁八景永乐

贾艳艳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100)

人们通常将永乐至正统近半个世纪台阁体的兴盛归功于“三杨”(杨士奇、杨荣、杨溥),殊不知,“三杨”到了洪熙元年后才在政坛和文坛上发挥作用,而在此之前领衔永乐朝台阁体文学,尤其是台阁诗创作的实则是“元辅”胡广。回到明初那段历史语境中则会发现,胡广才是台阁体最早的发起者和推动者,而名震后世的“三杨”此时仅是其羽翼。胡广(1370-1418)字光大,江西吉水人,建文二年(1400)进士,永乐内阁“元辅”。其才华卓著,以文、书法见长,深受永乐皇帝赏识。但因前有才华横溢的“元辅”解缙,后有在阁42年之久的“元辅”杨士奇,故不论文学,还是政治,胡广光芒均被两者所掩,以至古今学者对其关注较少。与台阁体代表“三杨”所受的万众瞩目相比,胡广文学研究黯淡无光,仅有零星几篇文章,即使论及明初台阁体,也往往以杨士奇羽翼目之,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本文拟从唱和活动、唱和诗、唱和特质等方面对胡广之于台阁诗歌唱和的贡献和地位加以重估。

一、胡广台阁诗歌唱和的引领性

建文四年(1402)八月,胡广与解缙、杨荣、杨士奇等七人入阁“参与机务”,成为明代首批内阁大臣之一,永乐五年(1407)升为“元辅”,一直伴随朱棣左右,直至十六年(1418)逝世,其间曾任《太祖高皇帝实录》《五经四书性理大全》等明初大制作、大议论的总裁官,又于永乐七年、八年、十一年、十二年、十四年扈从出征或巡幸,以备顾问、纪功德。从其工作性质看,与后世侧重政事的内阁不同,此时初兴的内阁偏重文事,充其量是皇帝的秘书处。作为秘书之一的胡广,由于文笔较好,创作很快在众人中脱颖而出,得到皇帝嘉奖,于永乐五年,提升为“秘书长”,即内阁“元辅”。当然,其晋升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文学尤其是粉饰太平的文学占了极大比重。明黄佐《翰林记》卷十一“进呈书诗文序”条载:“(永乐二年)甘露屡降,嘉禾呈瑞,外国献麒麟、白雉、玄兔、白鹿、白象、灵犀、白兔之属,荣与学士胡广等咸为诗歌以进,上嘉之。”[1]137明焦竑《玉堂丛语》卷三“宠遇”条云:“永乐四年八月,集翰林儒臣及修书秀才十数人于丹墀内,同赋白象诗。擢右庶子胡广为第一,王涯为第二,余赏赉有差。”[2]79从皇帝“嘉之”和“第一”看,胡广屡获认可的是颂赞祥瑞之作,就可说明这一点。此外,胡广二十卷《胡文穆公文集》中大量的颂世之作亦可做旁证。在其颂世之作中,诗歌颂世最为突出,占创作总量的一半,有十卷,其中应制诗文和扈从诗各一卷,其余散见于八卷中。在这些诗中,又以展现国家宏大气象的雅集唱和诗为最,其中这些诗大多数是首倡诗,既有自觉首倡诗,又有被首倡的诗。这些唱和诗以及其附着的唱和活动清晰展现永乐初、中期在“元辅”胡广引领下翰院创作日趋台阁化的全过程,见下页表1。

根据对胡广在阁十七年具有代表性的诗歌唱和列表分析,我们对胡广台阁唱和的引导性可得出如下认识。

其一是聚合翰林院官员。从表1可知,与胡广唱和的主要是翰院官员。从元宵唱和至内直唱和,主要参与者十八人,即黄淮、邹缉、杨荣、金幼孜、胡俨、曾棨、梁潜、王英、王直等,他们供职于翰林院内阁、左右春坊、史馆等各部门,承担论思献纳、备顾问、修史等职。其之所以以胡广为中心形成一个个小的唱和群,除政治因素外,主要依托胡氏关系网络中的“地缘”和“师缘”。一是由“地缘”的同乡情串联起的同乡群体。“地缘”之于频繁流动的现代人已没那么重要了,但之于安土重迁的古人却有非凡的意义,一旦其背井离乡,相同的籍贯便把这些散落天涯的游子绾结起来,组成一个个小的团体。就胡广唱和人员的籍贯看,他们大都来自江西,诸如杨士奇、金幼孜、胡俨、梁潜等,作为胡广的同乡,以其为中心缔结成同乡群,成为唱和网络中的主要群体。二是由“师缘”的师生情绾结起的门生群。“师缘”是维系中国传统礼法社会中人际关系的主要链条,其以学缘为纽带,将没有血缘和乡缘关系的人聚合一处,形成以师为中心的关系网络。(明)张元汴《馆阁漫录》云:“(永乐元年)八月,应天府奏请官考乡试,上命翰林院侍读胡广、编修王达为考试官。”[3]343胡广曾是甲申科的考试官,按中国惯常的科举传统,其便与该科士子结成了师生之谊,所以胡广是曾棨、王英、王直等人的座师,而他们又是胡广门生,故而同居翰院的门生构成胡广诗歌唱和的次要群体。当然,这两个群体界限并非泾渭分明的,他们之间既有交叉,又有重叠,诸如王英、王直、李时勉等既是胡广同乡,又是其门生。这也就是说,以胡广为中心的台阁唱和群实质上是一个由熟人组成的社交群,所以其唱和才能一呼众应,迅速传播,且得以延续。在其谢世后,这一网络群体经杨士奇的接续,迅速成长为洪熙、宣德台阁体的骨干和羽翼,继续沿胡氏指引的道路前进。也就是说,胡广为稍后台阁体的兴盛积蓄了人员力量。

其二是对台阁唱和的引领。以胡广为中心的关系网络,创作是以他马首是瞻的,表现为唱和形式和内容的亦步亦趋追随上。首先是以胡广偏爱的步韵唱和形式和其诗。翻检《胡文穆公文集》发现,胡广几乎所有的唱和诗不管是首倡、群体和诗,还是个人追和,都是步韵唱和,可见其对步韵的钟爱,而翰林院集体不约而同地步韵其诗,侧面显示出胡广创作的向心性。之所以如是说,是因为当对步韵唱和无感的杨士奇执文坛之牛耳时,步韵跌落神坛,由杨氏偏爱的用韵和分韵迅速取代,可见“元辅”创作鲜明的导向性。其次是其诗歌一出,便得到同僚积极赓和。明黄佐《翰林记》“搜摭故事”条,即“(永乐四年二月)学士胡广进《视学诗》,一时词林诸儒臣咸和之”[1]137,就证明了这一点。由此可知,“元辅”胡广台阁式创作对翰林官员创作的引领性。

表1胡广唱和一览表

其三是促进唱和的泛化。从唱和类型看,胡广的节会、伴驾、送行、山水、内直五类唱和事实上并非职业性写作,而属日常写作。伴驾和内直唱和尽管作于公务之暇,但其以此工作性质为题时,内容也就跳不出台阁范畴,这是因为他们是翰林院官员,尤其是阁臣专属职务,以此醒目的文字为题,多少带有特意标出的意味,所以一眼就可辨别出。可见,胡广台阁式创作是向工作之余写作的延伸。节日、送行、八景三类皆属唱和常见题材,单从题目看并无独特之处,但从内容看,不外乎歌颂圣德、歌唱山川、报效祖国等范畴,仍属台阁式的,显示出台阁创作向假期创作的濡染。由此可见,胡广台阁式的职业写作已经渗入工作之余和假日的创作,使得其呈现出台阁气象,而由于其创作具有导向性,故导致翰院官员公私领域的创作都充斥着台阁气。

以上可知,胡广以其特有的号召力将翰院群聚合一处,指引唱和方向,促进台阁体在翰院的泛化。尽管如此,胡广的诗歌唱和仍很难与一唱百和影响全国的杨士奇唱和相较。这主要有政治和个人两重因素。就政治来说,由于朱棣久居陪都北京,将翰林院官员一分为二,一部分随其驻扎北京,一部分留在南京监国,这直接导致胡广唱和人员既分散,又不固定,所以唱和人员不及永乐二十年南北内阁合并后杨士奇唱和的一半,故唱和声势不可同日而语。就个人而言,胡广缺乏引领文坛的意识,这主要表现在严谨的创作态度和居家自守的行动上。一方面,胡广创作态度较为严谨,对“不考证其源流,辄采摭典故数语于上,谓之曰族谱序者”颇为不屑,所以“每恶此有来求文者,固拒之。”[4]卷十二6这与“乐然应之不倦”[5]卷二六〇2724的杨荣和“往往不得已而应人之求”[6]卷十五24的杨士奇两人的创作态度截然不同。这一态度直接影响他们创作的数量和作品的流布范围。另一方面,胡广不太热衷社交,退朝后“闭户读书赋诗而已”[7]卷十二12。这两点意味着其大多数作品只能在京师同僚或家乡友人间传播,所以行之不远,主要流布于京师。由于政治和个人因素,其唱和群体限定在京师熟人群体,所以唱和影响较小,故在杨士奇声势浩大流布京师内外的唱和冲击和映衬下,几乎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而拂去历史层层的尘埃,则发现胡广才是台阁体泛衍的先驱。

二、胡广唱和诗之“政治鸣盛”特质

所谓“鸣盛”是指鸣国家之盛。韩愈在《送孟东野序》中首次提出“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这一说法。事实上,该说法早在《礼记·乐记》“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就已出现,经唐韩愈阐释后得到台阁文人的认同,得到广泛提倡。如以往台阁官员一样,鸣盛是明代台阁文人的职责所在。黄佐《翰林记》“职掌”条载:“学士之职,凡赞翊皇猷、敷扬人文、论思献纳、修纂制诰书翰等事,无所不掌。”[1]3其中,“赞翊皇猷”即鸣盛一项居于首位,可见其之于学士的重要性。但又与以往台阁文人职业性的鸣盛不同,其将鸣盛推向极致,公私创作合而为一,翻开此期翰院官员的文集,满目都是歌功颂德字眼,可见鸣盛的泛化。对此,胡广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在其导引下,创作和政治扣合,成了政治的传声筒,展现出安闲心境、山河壮丽等盛世元素,呈现出“和平雅正”“黼黻皇猷”“润色鸿业”等不同的台阁侧影。

(一)“和平雅正”——胡广的节会唱和诗

“节会唱和”是士大夫在元宵、上巳、端午等节日汇聚一堂,诗酒酬答产生的一种唱和。据黄佐《翰林记》卷二十“节会倡和”条,即“永乐七年中秋之夕,学士胡广合同院之士会于北京城南公宇之后,酒酣,分韵赋诗成卷,学士王景为之序,此节会倡和之始也”[1]351,可知明代最早的“节会唱和”是永乐七年“中秋宴集”。需要指出的是,此条记载有两处错误:一是唱和形式记录错误。从金幼孜《中秋宴集和答胡学士》和李时勉《和胡学士中秋韵》的和诗看,其唱和形式为步韵,而非分韵;二是对最早“节会唱和”的时间记录有误。早在永乐四年,在黄淮府邸胡广就发起了“元宵唱和”,这要比其记载早了三年。虽然“节会唱和”的时间有变,但向前推三年,其倡导者胡广未变,由此可以说胡广是明代台阁“节会唱和”的开创者。

“元宵唱和”是永乐四年(1406)元夕,胡广参加黄淮南京官舍莲花灯会之时产生,其以莲花灯为题,首倡一诗,金幼孜、王绂、王褒等依韵和之,结《元宵唱和诗》。该集现已不存,唱和诗散见于诸家集中。择要列举如下:

胡广《丙戌元夕黄庶子宅赏芙蓉灯》

五色芙蓉剪采新,却先桃花艳芳春。已看丽资侵灯焰,似向东风避暑尘。银烛照时微有影,玉堂对处更宜人。不辞烂漫尊前醉,颠倒陶潜漉酒巾。[4]卷七15

金幼孜《黄公宗豫元夕请赏莲花灯次光大胡公韵》

锦簇星房巧样新,画堂不夜暖生春。琼杯贮露承仙掌,绛幕流霞度暗尘。艳质交辉风度席,红妆低照月随人。年年此夕陪清燕,倾倒宁辞醉脱巾。[8]卷四8

胡广首倡诗呈现出清明的气象,元夕之夜,到处张灯结彩,颜色艳丽的莲花灯最为耀眼,此时诗人以悠闲的心态,观赏月影中的莲花灯,将其美丽的侧面付诸于诗,表现出词气安闲的心态。[9]其余和诗风格与之相近,凸显出节日欢乐的气氛、国家太平的气象,流露出安然的心态。

“中秋宴集”唱和是永乐七年(1409)中秋,胡广在北京城南家中举办中秋宴集,席间首倡,邹缉、金幼孜等和之,结《中秋宴集诗》。该集已亡佚,诸家集中亦不多见,仅有胡广《己丑中秋邹侍讲诸公招饮》、金幼孜《中秋宴集和答胡学士》、李时勉《和胡学士中秋韵》三首。胡广首倡诗以“几年玩月在都城,今岁燕台看月明”起句点出时间地点,流露出悠然的心态,进而以“自是玉堂多乐事,况逢四海颂升平”句收尾,透露出富贵福泽之气。和诗内容和风格与之相仿佛,亦透露出安闲的心态,呈现雍容典雅的风格。

以上两次唱和虽内容不同,但其展现的安闲平和心态与和平雅正的风格却始终如一。事实上,这一不温不火的平和心境在胡广领衔编撰的《四书性理大全》中可找到渊源,即士大夫推崇的“性情之正”。《四书大全·大学或问》讲正心,是指收其放心。放心,就是心起邪思邪念。正心,就是去掉邪思邪念,以回到自然本心。《性理大全》卷二十九论性理,引朱子说:“性是人之所受,情是性之用。”引程子论性情说:“情者,性之动也,要动之于正而已。”归于正就是节制情感,去私欲,不要过度。[10]153担任官方意识形态的制定者和润色鸿业的文学侍从双重职务的胡广,是基于四书五经所推行的儒家思想看待和审视一切文学的,所以不仅职业写作为政治所用,就连非职业写作也拿来为政治服务,承担职业写作的职责,由于职业写作的受众是大众,创作中当然不能含有太多个人喜、怒、哀、乐主观性的私情,只能以儒家提倡的不徐不慢的和平温婉创作面貌示人,所以非职业写作在向其靠拢的过程中也摒弃了私情,呈现出和平雅正的风格。其他和诗亦是如此,呈现出平和之气。但胡氏在和诗中倡导的平和之气在永乐中期因翰林院官员陷入“夺嫡”之争而一度中断,直至永乐二十年后,才在以杨士奇为首的诗歌唱和中得以接续,至正统初期达到高峰。由此可见,胡广对“节会唱和”的开创和引领性。

(二)“黼黻皇猷”——胡广的“祥瑞唱和”诗

“祥瑞唱和”是以祥瑞为主题的唱和,是祥瑞应制向日常写作延伸的结果。胡广诗中有不少祥瑞应制之作,既有咏麒麟、白象等动物的颂赞,又有瑞星、甘露等自然现象的歌颂,颇为丰富。虽然胡广在御前歌颂了祥瑞,但似乎意犹未尽,私下又二度创作,以诗的形式对此再次颂赞,杨荣、金幼孜等同僚皆有和诗,形成颇有声势的“祥瑞唱和”。在这些唱和中,以甘露唱和最具典型。永乐十年十月,胡广扈从朱棣先后狩猎阳山和武冈,应制后,私下又作诗三首,其中第三首即祥瑞诗。对此背景,胡俨《瑞应甘露颂序》记录甚详:“永乐十年冬十月十一日,命皇太孙演武于方山,甘露降于松栢;十六日,太驾狩于阳山,甘露大降;二十五日,太驾复幸武冈山,甘露又降。”[11]卷二32在永乐皇帝狩猎时,三降甘露,而甘露向来被古人视为祥瑞的象征,有“甘露者,神露之精也。其味甘,王者和气茂,则甘露降于草木”的说法,那么依据此理推演,则甘露的降临就带有上天肯定皇帝仁德的意味了。众所周知,朱棣的皇位并非按照中国宗法社会中长幼有序的次序继承来的,而是篡了侄子建文帝的位,扰乱了宗法次序,其皇位是不合正统的,所以亟待富含上天喜悦之意的特殊动植物、自然现象等出现,来佐证身份的合法性。故而,此时的三降甘露就有了超凡的象征意义,被胡广等文学侍从拿来大肆颂赞,诸如胡广《瑞应甘露颂》、杨士奇《甘露颂》等。其后,胡广将此内容援引至日常写作,写了《扈从再猎武冈》(其一)二诗,具体如下:

扈从再猎武冈(其一)

万骑飞腾不动尘,□风晴日胜阳春。金盘厌浥盛甘露,御手亲分赐近臣。曾见上林夸巨丽,今逢四海沐皇仁。太平况是多祥瑞,沼有□龙野有麟。[4]卷七1

该诗以明丽的天气为背景,写皇帝亲手将甘露赐给近臣,诗人作为近臣之一,只在书中见过这样场景,却没有想到有一天亲眼见证它,侧面透露出和谐的君臣关系,由此推导出四海在皇恩的笼罩下,多有祥瑞出现。该诗一出受到翰院同僚的积极唱和,出现大批和诗,如金幼孜《扈从再狩武冈次学士胡公韵》、胡俨《胡学士扈从再猎武冈》等。在胡广首倡的定调下,和诗在内容、用语、主题等与其一致。可见,粉饰太平的应制文学在胡广的导引下,出现泛衍的倾向,逐渐向非职业写作渗入和延伸。换言之,非职业写作在胡广的开发下开始承担职业写作“黼黻皇猷”的职责。

(三)“润色鸿业”——“北京八景”唱和诗

“山水唱和”是以吟咏山水为主题的唱和,以“北京八景”唱和为代表。“北京八景”唱和是永乐十二年(1414),胡广公务之暇,“偕翰林侍讲兼左春坊左中允邹公仲熙,考求其迹”[12]卷十五39,其间邹缉效仿元人“燕京八景”首倡八景诗一首,合胡广、杨荣、胡俨等13人,重章叠韵,得诗112首,王绂为之配八景图,合《北京八景图诗》(一卷)。虽然“北京八景”唱和由邹缉首倡,但将它推向大众视野的却是胡广,其不仅连作《北京八咏和邹侍讲韵》《后北京八景》两组诗,又作《北京八景图诗序》,而且“写八景图并集诸作置各图之后,表为一卷,藏于箧笥,遇好事者则出示之”[4]卷十二54,可见其推动之功。所谓“北京八景”,指的是“金台夕照”“太液晴波”“琼岛春云四”“玉泉垂虹”“居庸叠翠”“蓟门烟树”“卢沟晓月”“西山霁雪”。胡广作两组和诗,择第一组两首如下:

居庸叠翠

军都之山矗居庸,飞崖曲折路当中。白画千峰阴欲雨,翠屏万叠高连空。西望洪河底柱小,东接沧溟碣石雄。天非长城限南北,神京永固无终穷。

玉泉垂虹

玉泉之山下岀泉,泉流萦折如虹悬。却帯西湖连内苑,直下东海汇百川。微风时度碧波动,眀月夜映清光圆。静观太易有至理,此中曾见义皇年。[4]卷八6-9

这组诗气象、套路等均趋于一致:采用远景和近景结合方式,突出北京城郭宫室和园亭胜景的昂扬气势,呈现帝国宏阔气象;叙事上,先写美景,中间渲染,最后落脚在鸣国家之盛上。其余和诗不论内容,还是风格都与此相近。

其后,胡广又倡“山居八景”“江头八景”等,金幼孜、杨士奇等皆有和诗。可知,胡广八景唱和不仅包括京师之景,又涵盖地方山居之景。其八景唱和将全国景象涵盖在内,极大拓展了八景唱和的题材和范围,打破馆阁和山林的界限,不仅引来翰院学士的跟风唱和,诸如胡俨《富溪八景》、曾棨《江西八景》、陈循《北溪书社八景》等,而且带动地方文人士大夫的八景赓歌,如刘定之之父刘髦《石潭八景》等,由此产生明代颇具规模的八景书写。

“北京八景”唱和之所以反响巨大主要得益于政治。此时,朱棣有意迁都,但恐遭南方官员以北京文化、地理等不占优势为由而反对,示意以胡广为首的文学侍从美化北京,为迁都造势,“北京八景”唱和由此诞生。“北京八景”唱和以诗画结合的形式形象地向世人展示了北京得天独厚的人文和地理景观,收到良好的推广效果。王世贞《文伯仁燕台八景》亦云:“永乐中,人主移跸大都,而一时馆阁诸先生扈从者,光侈其事,分胜标咏,大抵损益胜国之遗,如所传金台八景。 ”[13]卷一百三十八15可见,“北京八景”唱和推广效果甚佳。

以上可见,在胡广的引领下,台阁创作出现泛化,私人创作呈现台阁化,翰林院官员的非职业写作不仅承担职业写作“黼黻皇猷”和“润色鸿业”的职责,还呈现出和平雅正的风格。

三、胡广台阁唱和的“政治表演”特质

诗歌唱和一般具有娱乐性、竞技性等特征,但作为特殊文人胡广等人的创作随着私人创作台阁化,其唱和在兼顾以上特质的同时,又增添了政治功利性和表演性两种特性。

政治功利性是胡广诗歌唱和的显著特质。由于胡广等人唱和的假想观众是皇帝,所以其唱和又与一般文人唱和不同,少了几分文学气息,多了几分政治功利色彩。这种政治功利性主要表现在借助诗歌唱和达到国家宣传和群体忠贞形象的构建上。对于前者,非职业写作“祥瑞唱和”“北京八景”唱和等承担起职业写作黼黻皇猷、粉饰太平等职责即可说明这一点。对此,上文已论及,此不再赘述。后者表现在胡广等人借助诗歌唱和建构自身的忠贞形象上。这有一定的历史渊源,可溯至“靖难之役”。与胡广唱和的群体大多是进士,尤其是建文二年“胡广榜”进士,比如黄淮、杨荣、胡俨、邹缉等,他们在“靖难之役”之时,果断背弃旧主建文帝,积极迎降新主朱棣,其行为与他们从小习染的儒家忠君观念背道而驰,所以在道义上颇遭士林非议。黄佐《鼎革遗事》批之云:“与广同时者解缙、杨士奇、夏原吉、杨溥、杨荣、黄淮、金幼孜、蹇义辈,皆攀龙附凤,为时大臣云。”其中,状元胡广尤遭诟病。又云:“西涯《读文山集附录诗》云:‘状元忠义古今传,野史何如旧史全,删述总烦胡学士,姓名犹记丙申年。’”[7]164由他们受到后世文人士大夫的嘲讽可以推想,在当时方孝孺、黄子澄、齐泰等忠君之士惨死的衬托下,其背弃行为是何等卑劣,推广忠贞的口号是何等苍白,故生存境地又是何等窘迫和尴尬,所以他们不得不重塑自身忠贞形象。身为文学侍从,其首当其冲的选择用笔来建构自身形象,既用应制诗文表忠心,又用非应制诗文传忠义,公私领域一以贯之向皇帝展现自己的表里如一。由此可见,诗歌唱和已沦为他们的政治工具。

表演性是胡广唱和的另一显著特征。如果仅读胡广唱和诗,而不了解明初历史的话,会被诗中展现的君臣和谐、山河壮丽等一幅幅盛世图景所吸引,但如果切实回到永乐初期的历史语境,则会发现事实全非如此,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可见其伪装性。就君臣关系一项来说,皇帝怀疑臣子,臣子惧怕皇帝,何谈和谐?朱棣登上皇位不久,建立了监察侦缉机关,对上至官员,下至百姓,进行严密监控,并鼓励告密、揭发等行为,一时造成告讦、弹劾之风盛行,其中京师尤甚,以至翰林士大夫之间私密交往亦能在短时间内被朱棣获知。明张萱《西园闻见录》卷二十三载:“广东布政徐奇朝京师,载岭南土簟诸物,将以馈廷臣。或得其单目以进,上阅视,无士奇名,独召士奇问故,将以私交罪之。”[15]134可见,皇帝对臣子的不信任。在这样情况下,臣子对皇帝充满畏惧。这种畏惧的外在表现之一就是性格的转变。他们一改昔日疏狂,伪装起自我,变得谨慎自处。胡广便是典型一例。其往日是何等疏狂,曾游历四方,诗学李白,狂放不羁,而永乐朝后,一改昔日性情,以谨慎静默自守,《明史》称“性缜密”[16]4125,诗歌中一洗往日踪影,以和平委婉示人。其他人亦是如此,金幼孜“简易静默,宽裕有容,眷遇虽隆,而自处益谦”[16]4127、杨溥“性恭谨,每入朝,循墙而走”[16]4144、蹇義“小心敬慎”等。由此可见,环境对他们的改造之深。在这样的环境中,如此谨慎的胡广竟高调举办或参与热络的唱和活动并担任首倡或为之序,其他谨慎的阁臣和部院大臣等亦积极配合,主动参与唱和,表现活跃,显示出性格和行动的背离。这一错位恰恰揭示了他们的伪装,即在皇帝全方位凝视下的集体表演,共同演绎出一幅幅盛世同僚行乐图。

四、结语

明初“元辅”胡广是翰院官员的风向标,其以诗歌唱和为依托将众人聚合一处,共同歌唱盛世,拉开明代“台阁唱和”的序幕。其唱和以政治为核心,颂赞祖国山河、和谐君臣等,有意向世人传达皇帝仁德和盛世光景等信息,表现出鲜明“为政治而艺术”的文学特质。拨开这一颂赞的表象,则发现其内在本质,唱和实质上承载着他们的政治功利性和伪装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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