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子们的文本欣快症
2020-10-26赵四
赵四
二○一五年九月,在布鲁塞尔市政厅举办的一次题为“二十一世纪诗歌与艺术”的欧洲诗人、作家、艺术家大会上,决议设立“欧洲诗歌暨文艺荷马奖章”,以表彰、嘉奖世界范围内那些贯彻卓越艺术精神的诗人、艺术家,并获欧盟允许使用“欧洲”洲际衔。二○一七年,奖章评委会主席,波兰诗人、作家、教授大流士·莱比奥达邀请我出任评委会第一副主席,以使奖章具备更鲜明的中西方共融的国际主义色彩。是为“荷马奖章桂冠诗人译丛”这套书系诞生的前前传。
我选择了以建立汉语“荷马奖章桂冠诗人译丛”的方式来行使权利、承担义务。我深知,褒奖有为诗人,除普世经济原则之外,唯高品质精神产品的诞生和推广最慰诗魂。因而便有了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六点分社合作的这套书系。是为该书系诞生的前传。
现代诗歌,简言之,全世界范围内都是波德莱尔之后的诗歌,如今全球诗界同行大抵均写着同一种诗歌。瓦莱里当年掷出雷霆言辞,“波德莱尔将法语诗歌从三百年只有散文而无诗的状态中解救了出来”,波德莱尔提出的实际就是我们现代诗歌的标准:词的创造和富现代感性的经验的穿透。前者也就是马拉美所说,诗不是用念头写出来的,而是用词写出来的;后者提醒我们的是,诗不只是到语言为止,最重要的,它仍要经过那个独特诗人独一心智的化合作用而产生。
上述诗学判断便是我选择能够通过获颁奖章进入这套书系的诗人之依据和标准。本书系的出版体量设定是较大型精选诗选,每本书在三百页左右,所以我们的选择范围会划定在尚未有汉译诗选的非汉语诗人中。
正如读者诸君即将看到的,该书系第一辑四本书所包括的四位诗人,均是在上述选择范围内我们悉心认可、敬重的当代杰出诗人。二○一七年获颁奖章的蒂姆·利尔本(Tim Lilburn),获得过加拿大总督文学奖,更重要的,他被加拿大诗界同行们认可为“加拿大最富冒险精神的诗人”(加·盖德斯 [Gary Geddes]语)。二○一八年获颁奖章的胡安·卡洛斯·梅斯特雷(Juan Carlos Mestre),获得过西班牙国家诗歌奖,已被其国内著名的文学理论家安·加·贝里奥(Antonio García Berrio)称道为“加西亚·洛尔迦以降,西班牙诗界最有力的抒情想象”。二○一九年获颁奖章的帕特里克·雷恩(Patrick Lane),亦是加拿大总督文学奖得主,同时,更是其所在国文学界公认的“不仅是加拿大最重要的诗人之一,也是任何一位加拿大文学史作者笔下的重要人物”(见其一生总结《诗选》序)。二○二○年获颁奖章的安东尼奥·加莫内达(Antonio Gamoneda),是西语世界最高文学奖塞万提斯奖(西语中的诺奖)得主,当今西班牙健在诗人中的最德高望重者。
蒂姆·利尔本,在成为大学教授,教授哲学、宗教学、文学、创意写作之前,在耶稣会系统内一待十五年(也即曾为耶稣会士),而且做过现实的、非隐喻意义上的牧羊人。他的专业、博士课题是研究基督教神秘主义思想体系。无人能摆脱自身文化养成,故在他的诗歌生活即他的诗文本中,常有历史上著名的神秘主义者们出入、造访。在翻译他的过程中,我一一熟悉了诸如库萨的尼古拉,亚略巴古的伪狄奥尼修,克拉尔沃的圣伯纳德,尼撒的格里高利,阿维拉的圣泰瑞莎,新柏拉图主义者波尔菲利、杨布里科斯……顿觉知识面扩展。而当面对面接触时,利尔本身上由近乎苦行磨砺出的人格会使你感到这是一个谦逊、温和、寡言到近乎无趣的人,但他会偶然流露诗人的慧心狡黠。可以说,利尔本是个全无外在诗人行头的人,他全部的言说、思考、书写、诗歌雄心都倾注在了文本当中。
利尔本的诗歌由一个技巧高超的体悟着繁与空、大与微的辩证奥秘的哲学家诗人写就。他所持的哲学是托马斯·阿奎那、约翰·敦司·司各特发展亚里士多德形式因思想而来的个体性(haecceity)或曰“此性”(thisness)哲学。人类“看”到一事物包含了其全部多样性的惊人外观形式,这一“看”和事物外观间的共生关系规定了“此性”意涵,唯具“此性”,一事物方完整,你所看到的树方是那树的存在。唯此心智与世界的结合,才能医治笛卡儿主义以来世界的“客体化”病症,即令别尔嘉耶夫痛心疾首的人类丧失自由的根本原因,“客体化”使得主体和客体都不是“生存”意义上的存在。利尔本常常在诗中直接反思“看”,如在《复位》一诗中,他反思这一“看”和艺术家欲望之间的关系:“我将通过‘看达至。/全部的身体和德行将提升形成为看。/看是当欲望破碎时来到的极致谦恭。/欲望会破碎,亦会以明亮跛行继续。”
利尔本诗歌的主题结合世俗与神圣,坚持以二者必要的共存来处理我们周围世界的基础性客体,在他始终坚持“此在性”的深入细致的“地方性”书写中,无论是加拿大北美大草原,还是西南隅的温哥华岛,他所关心的“地方”都是经由对环境细节的密切关注而看到的更大的世界。这个世界经由包括语言游戏和异想天开在内的文学手笔,铆定自己于基督教神秘主义者和经典的希腊思想家提出的哲学问题上,同时对某些自身语词不能表达自己的东西做出姿态表达。如在《沉思即悲悼》一诗中,在一个有“白杨树叶的酸腐之味……雪梅、牛毛草”的北美山林具体世界里,当诗人开始沉思,他便处身于“已知世界的边缘,哲学的开端。/……/观看以一根快乐锁链遛你至此……”诗人沉思着那造物主造出的极致之物的象征—如神一般存在的优雅、灵敏、迅捷的鹿:
那鹿不可能被了知。她是阿特拉斯,是埃及,她是
她的众名走失的夜,走进她的古怪便是
感知切断、虚弱、昏黑、羞愧。
她的身体是边境通道、一堵墙、一阵芬芳,越过此
她便是无限。但进入“此”是可怕的。
这位思想性的诗人热切地研究着人和环境的关系,艺术家和神性的关系等关于各种关系的艰难问题,坚持将所有要素置于不可分离的整体性当中。
作为《利尔本诗选》的译者,翻译他的诗作是我所经历的一场十年断续的炼狱之旅。其英语诗选的编者都首先会交代本国语读者不要被他吓住,原因正在于这位竭尽全力和语言天使做着雅各式搏斗的诗人,是一位当今英语世界里难度写作的典范。加拿大诗人唐·多曼斯基(Don Domanski)曾用“double-jointed”一词形容他的语词特质,这个词通常指一个人的手指关节极端灵活,可以向各个方向弯折,仿佛长着两个关节似的,他的词便是这样朝向多个方向、“能够异常弯曲使用的”创造性诗歌语词,常常令译者在译入语中选词时感到寸步难行,因为你找不到一个词应对他那些甚至是自造的柔术大师般的独家货色,需要动用你的全部汉语文学才具去替换、彌补、重建、雕琢再造出他“对文字游戏喜剧家式的痴迷,对新语汇冲天炉般的胃口”(加·盖德斯语)。用那位波兰天才小说家、小说写得比诗歌更诗歌的布鲁诺·舒尔茨(Bruno Schultz)的比喻,能够最生动地让我们看到这种高级诗歌语词的性质。舒尔茨说诗歌语词就像那条传说中被切碎的蛇,每一个碎片都在黑暗中找寻着别的碎片。利尔本诗歌里的词就是这样的一个个活词,相互间具有自我找寻的生成能力,因而属于“不可译”程度等级最高的现代诗歌。所以,唐·多曼斯基甚至不无仰慕地继续说道:“利尔本写着一些当今英语中最复杂精密、最吸引人和最独特的诗歌。”
相较于利尔本的外观全然不像“诗人”,梅斯特雷的外在魅力大到也让人疑心这会是一个好诗人吗?隔着语言我们尚不能确认他的诗歌之前,我们直觉他无疑是个好画家,从他的随身标配—那从不离手的温莎牌水彩便携装和走到哪里画到哪里的做派—即可判断。他所画皆心像非写生,让人看到一个随时忘我于自我(和其群落)的艺术家。
利尔本和梅斯特雷的诗歌都拒绝“可读性”语言纯粹交流交易的面向,坚定落脚于语言物质性的诗学面向,以“可写性”展开各自的诗歌世界。只是他们各自的“诗歌责任”落脚于全然不同的领域,其差异正如哲学家之于艺术家,英美经验主义者之于欧陆超现实主义者。经由“看”的哲学对始基性事物的存在加以观照进而达至“诗”—这智识与物质、主客体无间耦合的生成物是利尔本的明知不可达至而着力为之的悲壮追求;梅斯特雷的命名意志激起的丰沛表述能量则涌向了梦境空间与记忆想象的营造。
一打开梅斯特雷文本,向我们袭来的便是某种迎面爆发的抒情版的博斯(Bosch)式的恢宏感(《人间乐园》原作就在诗人家门口的普拉多美术馆里)。闪着耀眼光芒的屹立在语言洪流中的诗人,清晰地流露出热烈、颂赞、嘲讽、抨击、批判、魅惑笑意,乃至博尔赫斯式思维智巧,而非驶出一条怪诞、错乱的愚人船。他的诗歌姿态,被论者莱·乔莉叶(Leonora Chauriye)定位为:“一位罕见的、难以归类的诗人,其个性远离这一代诗人群体的整体趋势,代表着一个孤独而鲜有的声音—对抗现存的所有规则、所有风格范式,创造着规避惯常修辞形式的作品,彻彻底底地独树一帜而具变革意义。”
梅斯特雷的多数诗歌和他的画作异曲同工,以超现实主义(非其自动写作方法)的创造意志和摒弃对物质世界的摹画为己任。其雄辩之声与忧伤低回相谐,天真趣味与神秘氛围共生的文字符号世界满布着色块、线条、形象,像是总乐此不疲于非逻辑的蹦床跳,又回转着巧智的飞去来器,回眸间便载着一层刷新了的意义提升归来。以一个诗人同行的阅读经验而言,四本诗选中最能激发我个人诗歌写作的刺激性阅读,来自《梅斯特雷诗选》,这使我这样一个对理性力量从未放弃过信任的诗人不得不反思超现实主义的魔力何以源源不绝地吸引一代又一代艺术家。
梅斯特雷文字中有连绵响亮生长的蔓生植物,有无形事物自寻声音出路的快意涌流,有维护所有受权力结构挤兑的另一边人群的情境审判决心,有为弱者、消音者建设可能永不会实现的未来诗歌乌托邦的激烈道德勇气,而最关键的,有一个让杂食饕餮的想象力而非自我以任性之姿不息繁殖的永恒冲动。我们随便找一首他的诗来领略一下,比如看看早期的他会对我们多少都有所了解的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表达出些什么:
父亲说:今天是火节 在火的毁灭里 一切变得不同。海宽阔 我想找自己 温柔地环起他脖颈 他熄灭的手臂 (当年拉满弓 在天光里制造越爱越浓的准确抚摸)。烟会让神也咳嗽 所以父亲 我的灵魂全是火。我对他说了,但他的梦想是找到岸 探访海滩的起点 颠覆航船 他没注意 昨天水烧灭了所有的沙滩。
(《萨福来访·赫拉克利特》)
一个新火神赫拉克利特!唯能出自梅斯特雷的想象力世界。如果要找一个形象喻示这一世界,最恰切的地方莫过于他的“剧院”之家,一个上下两层十几间房间所有空间里填满了书籍、绘画、收藏品、自造物,连同天花板、门楣、楼梯扶手都是天上地下人间四方空间里的“天堂跳蚤市场”(刘国鹏语)。这样一个物的情景剧演出剧场,足够供给生发各型各类“总动员”动画片剧本。
超现实主义者的“可寫性”可以全然放弃对浅表意义的嗜甜,只听从内在生命节奏的音乐性和思维能力鼓着聪明劲儿的不屈干劲泉涌出意象性语词的嘉年华狂欢,然而翻译却必然受制于“意义”的寻获,无论诗人把词句组合得多么陌生怪异,就像列维-斯特劳斯并不含糊其词地告诉我们的,诡辩无用,意义就是翻译。所以翻译超现实主义诗人(请恕我笼而统之地使用该词),对译者来说,是一项自我分裂的劳作。似乎怎么译都行,又似乎没有一个语句敢笃定,能这样译吗?毕竟,没有意义就没有翻译,所有奔着保留作品原音乐性而去的诗歌翻译基本都是失败的。要文字符号放弃意义恐怕是一部分艺术人类常做的乌托邦大梦之一,而在每一个写下的文字下都溅起一个梦想破碎的泡沫。在此,谨向历经了这一撕裂炼狱洗礼的译者施洋、李瑾表达我由衷的同情和敬意。
帕特里克·雷恩的诗歌无疑属于“经验诗歌”范畴,有着二十世纪以来不息的超现实主义语言意志实践作为有雄心诗歌的最重要底色,经验诗歌已日益不再是一个不需辩解的自明事物,虽然一切诗歌归根结底莫非经验。雷恩诗歌有鲜明的“夺人”的美学特质,会对一个读者潜移默化进行真善美之“真”的诗歌教育,而又全然不是诉苦文学。那些如铁器在火中淬炼的现实刺激在雷恩音乐性心灵中回火后成就的诗篇具有大地般的质朴、粗粝、严酷的美学特征,它们在雷恩中早期诗歌中目睹着自己的自我发现和不向任何力量妥协的蓬勃发展,甚至为他在加拿大赢得了耽于暴力的诗人名头。而他只是真正敢于直视苦难,在记忆中为之赋形致其另有生涯,这是一种在当代诗歌身上似已一再萎缩的道德力量和勇气。
历经半个世纪的写作,是形成加拿大当代诗歌面貌最重要的塑型者之一,雷恩拥有可称得上宏伟的诗歌文学生涯。雷恩这一代英语诗人是加拿大文坛开始真正全面摆脱大西洋彼岸英国“母国”英语文学影响和北纬49°线以南美国的现代性压迫而找到自己独属的加拿大“本地”音调的一代人。
雷恩纯属自学成才,年轻时的底层生活体验和数位亲人亡故的苦难经历成为其诗歌的情感压舱物,他关于生命与自然的知识皆得自切近的学习和第一手接触,他的诗歌文化构成,通过筛选神话、历史和划出从聂鲁达到日本花园,从中国文学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参考框架,赋予了他苍凉的悲悯世界以意义。那些丰富阅历貌似自白即成的写作资源供给,在艺术家责任意识的勤奋手艺训练和作诗法求索的催化之下,成就了诗人的风格和社会影响力,它们带着艺术的血肉温度盛放出语言艺术家的思想力量。那些诗中受难、挣扎、奋争的人与动物,是自然法则在他们身上雕刻出自己的铭文,亦是精神在铭文中写下哀悯的警策结句。那些生活已无情踏入的空间总有待隐忍的诗行去涉足,行弥补或拯救,去从生之残忍里、肮脏痛苦的体验里发酵变形出永生的话语,致那无言者们只内行于无形的生存为获得生命之盐与石的有形存在。《野鸟》中的一些诗句,可以说是准确地呈现出了诗人的精神状态与梦想:
一次,远离海岸
我看见一群乌鸦与风对抗。
徒劳挣扎,再来,要触地了,
它们拍打翅膀对抗比它们
更伟大的力量。我们所有人
皆如我在海上看见的那些鸟,被强风
吹离我们的意愿。我阅读,
梦想着言词能改变
视野,铸人为完美的动物
并因此变形而永生。
后期雷恩则常常以珍视当下和赞美之姿走出原先更多是忍受生活、在拒绝中立命的诗歌姿态,这并非是战斗精神的缴械,也非是对穷而后工的诗人宿命论之砥砺突围;我们拥有的有时只是一支歌,唱出它的爱与至美,无论通过多么微小的诗中物,既是宗教情怀式的升华,又是对更微妙音乐的高难度追求。后期雷恩在诗的音乐厅里语词与乐句演奏技艺愈益精湛,启示之光与言词之美交辉并耀。相信四本诗选中,这一本相对更适合于行家和普通读者共同阅读。希望雷恩汉译的效果,也能传达出有的加拿大读者对他这些极富个性、仿如直拳重击胸口的诗作的感受,“不仅备受震撼,简直就是全身发抖”。
雷恩与不明疾病做了两年多的斗争后,于二○一九年三月七日离世,享年八十岁。因为提名时健在,荷马奖章依然对其执行颁授。由其夫人,加拿大著名诗人洛尔娜·克罗齐(Lorna Crozier)代领。雷恩与克罗齊是加拿大最著名的一对文学夫妻,自一九七八年迄今,两人共同生活了四十一年。大地诗人雷恩,生,行在大地上,死,亦归于大地。他选择了火化的方式,骨灰撒于数处,皆生前常行常往之地,包括居住了十三年的现在家中花园里(雷恩书房里的一只较大中国瓷罐中亦存有部分),因为园中一草一木皆夫妇二人手植。雷恩一生保持了对中国、对东方文化的浓厚兴趣。一九八一年,他和另外六位加拿大作家一道访问了中国。所见所遇的中国往事,在诗人记忆中留下颇多不解和遗憾,安排他们会见的几乎三缄其口的青年作家们结束时逃走似的背影在雷恩的记忆中永不消逝,“我想从中国带走的/却发现不过是我的红楼一梦”(《红楼之梦》)。他的“红楼一梦”中大概也包括他家眼下仍健在的那只猫别致的名号—“白居易夫人”。
安东尼奥·加莫内达和阿根廷诗人胡安·赫尔曼(Juan Gelman)、墨西哥诗人何塞·埃米利奥·帕切科(José Emilio Pacheco)是塞万提斯奖中三剑客式的诗人存在。赫尔曼通过“金藏羚羊奖”已拥有了汉译单行本,帕切科在《当代国际诗坛·8》中也获得过介绍,唯加莫内达此前从未在汉语世界中留有过任何痕迹。汉语中姗姗来迟的加莫内达似重复着他在西语中同样的成名迟缓之路。和雷恩一样工人出身,自学成才的加莫内达差不多到五十六岁,凭长诗《描述谎言》获得了西班牙国家诗歌奖之后,才真正被西班牙诗歌界广为接受。加莫内达可谓身世凄凉,这样的一首诗几乎就是一部完整的诗人自传:
我活着,没有父亲也没有同类;
我沉默,因为在声音盲目的坟墓里
找不到那些
像古老果实的、亚当的、圆满
奉献的话语。健康
结实的肌体在失去;只剩下足迹:
碎片,孤独,雕像,土地。
(《豁免Ⅱ·目光的激情》)
诗人一九三一年出生,第二年父亲便去世了,三岁时母亲带着他迁居莱昂,生活在郊外工人区,经济拮据,见证了西班牙内战和战后佛朗哥独裁统治血腥镇压的时代。十四岁时诗人作为勤杂工进入一家银行办公室,先后在不同岗位上任职达二十四年。一九六○年在马德里成功出版了诗集《静止的暴动》,成为诗人之后,加莫内达长期坚持诗歌创作并致力于文化、教育活动。一九六九年,他开创并领导了莱昂省议员团的文化活动,翌年,开始出版“莱昂诗丛”,践行“用独裁统治的钱弘扬进步文化”的思想。八年之后,一场司法判决裁定没有一定学术头衔的人不能担负其职务,使他不得不放弃了这项工作。也为此,他的公务员身份曾被剥夺,后通过法律程序才得以恢复。后来,他在能源领域成立的自由教育组织中任经理,致力于教育农民和工人。他的文化事业进行得坎坷,诗集的出版也颇受阻挠,早期作品多数都是在佛朗哥死后才获准出版的。
贫困工人出身对诗人人格和文学成长产生了决定性的意义。在加莫内达获得塞万提斯奖时所作的长篇演说中,他畅谈了一种“贫穷的文化”,可谓是他的思想基础和诗歌信念。当五岁开始学识字时,他只有一本书可读,那便是他父亲,一位诗人,平生出版的唯一一本诗集。创造了诗人加莫内达的这种贫穷的文化,也同样创造了塞万提斯本人在西班牙语的现代叙事创作宗本中安置的具现代性的“诗”,这种诗被伪装为堂吉诃德的“疯狂”,处理“未知”或曰无意识的知:某种作者本人对之亦不了知,需经写作揭示、发生的思想之共同规范;正是一生“被天堂所拒绝”、深陷苦境的塞万提斯自身艰困生活发散创造出的自我荒唐化使其作品达至了这一诗的深度,所有诗歌,包括那些出自苦难、残忍、不公的诗歌皆会造命自己于创造一种快乐形式上。加莫内达本人的诗,亦是从这样一种贫穷的文化中自黑暗里化身形式快乐而出。“我感谢贫穷,只为贫穷不将我诅咒并赋予我有别于从前的身份,那时我在拒绝中立法而且单纯。”(《描述谎言》)
在加莫内达的诗歌文本中,诗人追求美与高尚的浪漫主义精神,在摒弃一切胆小鬼意识的造艺之义无反顾中,出入情感和意志的渊深,结晶出诗学的新维度,从而为那论断“一切现代主义都不过是浪漫主义海洋上翻起的浪花”提供了新证词。诗人只爱那稀少的情感和思想的沸腾时刻,文本语境中几乎无有世界原生面目之踪,内化于心的世界只信赖依靠于情感与知识的核心,自传事件的碎片是言说意志挑选出的思考载体,它们复现、幻化、织就意象,无形增长、不断强化的力量将它们托举至象征高度,完成为诗大于诗人的自足文本。而那些鲜活的象征绝非一枚枚以十字架代表殉道和神圣的徽章,而是有表现主义强度的意象发生学历史,那些激情的化学反应,哀歌的物理变形,当被用呓语般的语调只要有梦便可破碎地无限延伸下去地述说时,切己感官、志欲认知、核心意象组织成的跳跃赋格乐句张力中渐渐显形出诗人的个体神话形象,那里,蔓延的诗行才是生活,艺术并非见证而是克服痛苦和死亡,最终“留下一件乐事:我们/在不可理解的话语中燃烧”(《损失在燃烧》)。
加莫内达并非一位哲学家,也非情感的考古学家,他纯然以最标准的抒情诗人形象—“诗人—情人”,立身于他在光辉的谎言(即诗)中描绘的世界。而诗的精神本身就是扩展、弥漫的精神,它不欲固定什么,它流动不居,它的地形地貌皆因诗人的性情、情绪、机敏的思维律动随形而赋,它身在波塞冬的领地,那如火燃烧的热情也有此水的禀赋。《描述谎言》中及其后的诗人,这位被迷住的慰藉者终于开发出自己身上的一座海洋,在摩耳甫斯梦之神的助产下,精神在渗透性的饱含苦楚的幸福中生出了自己。
所有这四位诗人的写作,要求的均是一个现代诗歌的“理想读者”,他们不对那些听不懂心灵音乐的耳朵、长期流连信息型文字的眼睛说话,他们只向那些对唯有诗才能提供的精神体之高强度存在真正感兴趣的人敞开。现在是检验你是不是一个真正的“诗歌读者”的时候了,恕我不再啰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