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服包裹身体的一个结果
2020-10-26姜建强
姜建强
一、“振袖”二字来自唐诗
日本人从海外旅行回来,首先想到的是坐在清爽的榻榻米上,喝上伊右卫门的绿茶。
当然,还要换下仆仆风尘的洋服,换上宽松的和服。
这就像小津安二郎的电影,最常见的一个画面就是上班族回家后,立刻脱下西装,换上和服,回归生活的日常。
和服的日语表记有多种:和服、吴服、着物、きもの、キモノ。用得最广泛的是“着物”两个汉字,其次是平假名“きもの”,但最近有用片假名“キモノ”的倾向。如出生于京都的和服设计师齐藤上太郎就认为,用片假名更能表现和服与亚洲时尚的关联。
“着物”的字面意思,是表所有的穿着物。人要穿衣,首先是抗寒的生理需求,其次是羞耻感的心理需求,然后是将美对象化的欲望需求。和服显然属欲望需求。将和服用“着物”表示,表明令世界憧憬的和服美学的成立。我们记得萨义德曾将“东方主义”简括为关于“何为东方的西方世界的知识体系”,亦即西方人的东方幻想。西方人头脑里的“东洋美女”,就是普契尼歌剧中的“蝴蝶夫人”。穿上蝴蝶和服的巧巧桑,原本是艺伎,嫁给了美军军官。但最终蝴蝶和服还是没能挽救巧巧桑的生命—她自杀了。二○一一年,日本NHK电视台将普契尼的歌剧改编成电视剧播放,由女星宫崎葵主演“阿蝶”。阿蝶身着两种主色调的和服,上半身为浅蓝色,腰部以下则是桃粉色,凄艳优雅。由此,西方人就将日本的和服用他们的发音来记住—きもの。这就像记住生鱼片的发音—サシミ(sa shi mi)—一样。
和服种类繁多。其中有一款叫“振袖”的艳丽长袖服,为未婚女性和青春女孩所袭。何以有“振袖”两个汉字?原来取自中唐诗人刘禹锡《踏歌词》:“新词宛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月落乌啼云雨散,游童陌上拾花钿。”第二句用“振袖倾鬟”写舞女们舞动长袖,扭动身体的舞姿情态。懂汉诗的日本人取出“振袖”二字表和服中的青春服,实在是太到位、太专业了。
日本和服的面料,有一种绢织物叫“缩缅”(チリメン)。这种面料,早在《诗经》里就有表述:“蒙彼皱絺,是绁袢也。”“皱絺”就是缩缅。现在看,日本人玩传承还是认真的。
二、一切美好的开始
这个世上,还值得相信的一件事,恐怕就是与和服遭遇,是一切美好的开始。
是穿质地赤红,绘上几朵梅花纹样的和服,还是着赤紫地,织入青与赤椿花纹样的和服?或者选白地绫子,金箔与刺绣混合的和服?日本人为穿和服而纠结。
纠结,表明的是心动。在日本人看来,和服是在帮人复苏记忆。樱瓣的飘零、红叶的凋残、荷叶的破敗,还有那高远处的清冷月光,木屐踩碎的是它喜爱的季节。当然,和服也是和服作家们(剪家、裁家、织家、染家)的情绪体验。这种情绪既像丝丝蝉鸣,又像阵阵蛙声;既如沙沙春雨,又如萧萧秋风。因此,穿和服是一种心动。况味的是岁时之美与隐约之美。人一旦复苏了岁时记忆,或许就是一切美好的开始。日本法政大学校长田中优子著有《和服草子》(筑摩书房2010年)一书。书中就有复苏物语:患白血病去世的父亲,留下大岛袖和服。她剪下父亲和服的端片,做成腰带,将腰带系在自己身上,感觉父亲在自己身上的复活,这一天就过得很充实美好。上村松园晚年的代表画作《夕暮》,就是对早年穿和服的年轻母亲的记忆与追慕。
日本人相信,如果在雪中纺线织布,墨绘构图,和服的质地就渗入了雪的精灵。将渗入雪精的和服裹挟在身,人也成精。所以日本人说,最为优雅的一件事,就是一辈子只穿和服。虽然不现实,但心里只要想着念着,就如同被雨水冲洗过的秋夜,心情始终是银亮银亮的。这里,想起日本才有的夏日祭,一年里最艳美的仪式。女孩们束起发髻,穿上各色各异的夏季和服(浴衣),成群地、美美地出门。去隅田川、去日本桥、去台场海滨、去明治神宫,吃路边串烤,喝冰镇罐装麒麟啤酒,最后看升空的花火。女孩子们足蹬木屐,触地后的一片“咯哒”声,宛如绿叶林中阵阵飞泻灌顶的蝉鸣,声声恢宏。天气酷热,即便脱下了布袜,她们白皙如春雪的脚后跟,都还微微泛红,有点出汗。她们暗中约定心仪的男孩,幻想着与神相约在祭日的神圣,然后献上真爱。见证者就是看上去不语不思的浴衣。所以,日本女人的衣箱,最为沉底的一般就是当年夏日祭穿过的红瞿麦纹样浴衣,或泛紫粉红抚子花纹样浴衣,或淡湖色朝颜纹样的浴衣。
再历史地看,和服鲜明地保存了人的自在之力和自为之力。日本人在长达数千年的岁月里磨得的那么一种感性显现和知性智慧,都用在了和服的制作上。没有比制作和服更让他们精心与超度的了。要不然,太宰治怎么会这样说:“我想到过死。今年过年,有人送我一袭和服作为压岁钱。和服的质地是亚麻的,上面还织着细细的鼠色花纹。这是夏天穿的吧,那我就暂且活过这个夏天吧。”(《晚年·叶篇》)这里,为了和服,将死延期。不死,是为了穿和服。和服完成了生与死的精巧转换。于是,和服不仅是这个民族庆生的助产衣,还是这个民族忌日的裹尸布。在荷花满湖的盛夏,在红叶满山的仲秋,在梅花满园的深冬,在樱花满地的早春,我们有约—穿和服吧。原来,和服有着看不见的风之眼、雨之眼、花之眼、情之眼和临终之眼。
三、心有千千结
和服与腰带。腰带与系结。
腰带是和服的魂。系结是腰带的魂。将“宽衣解带”这句话具象化,非和服莫属。
日本人相信,和服是附上神灵的。附上神灵的和服,只有在穿起并结带时,才能起作用。将腰带紧紧地系在腰间,这个动作的完成就表明神灵在体内宿营。这里,如果说衣袖是镇魂的手段(所谓“长袖善舞”的日式解读),那么腰带则是表现镇魂的一种状态。民俗学家折口信夫写有《水女》,破天荒地解谜天皇家。说有资格解开古代天皇和服腰带的人员,必须是侍奉神灵的巫女。解开腰带的瞬间,是天皇从禁欲中解放出来的瞬间。这就表明腰带的结与解,都是神事与圣事。而结与解的本身,也就归属男女私密。除私密二人之外,不该在他者面前宽衣解带,这是做人的一个契约。暗藏日本文化密码的《万叶集》里,成为“防人”(戍边兵士)而必须远征的男子,与恋人相别时叮嘱说:衣裳下的纽带请自己结上,等到下次相见为止,不向他人解开。对此,恋人表白道:“吾在家中寝,亦不解衣裙。”女性研究家上野千鹤子在《裙底下的剧场》(河出书房1992年)中,解读这首恋歌的主旨是解结需由系结人。“女人通过腰带,宣称对自己的身体拥有主体性。”不过,这也同时表明日本男人比起真实,或许更喜欢谎言,和服就成了向他们圆谎的装置。
日本和服学者寺井美奈子早在一九七九年出版的《作为和服的日本文化论》(讲谈社)一书中,谈到如果穿上和服而不结腰带的话,就意味着“失魂”。腰带松结,和服就会敞开并露出身体。这就与男人醉酒后领带东倒西歪,衣冠不整,讨人嫌一样。日本历史上的神功皇后,在《古事记》里表记为“オキナガタラシヒメ”,汉字表记为“息长带比売”。这里的“带”字读音为“タラシ”,表明系带后的下垂之意。现在日语的“衣冠不整”,就是“だらしない/帯がない”。而衣冠不整又与“不检点”相连。为此,日本和服文化的一条潜规则是:女人是巫女的化身(神道教的一个观点)。女人织染和服给男人穿,男人的腰带也必须由附上神灵的女人来解开。但女人的腰带,则由女人自己解开。你看松本清张的小说《黑色皮革手账》,妇产科医生?林与元子的情欢场面。元子用自己纤细的双手,不失优雅地慢慢解开和服腰带,鼓形结松垮了下来,从背后慢悠悠地落下。你看渡边淳一的小说《失乐园》,凛子与久木在新年幽会于酒店。凛子穿一套梅花图案的和服,久木欲解之。凛子推开了他的手,改为自己的手。软软的带端悄然无声地垂到地毯上,如同樱花从无星无月的夜空中舞落一般。你看永井荷风的小说《竞艳》。吉冈久久解不开驹代的和服腰带,非常急。驹代嘲笑了他一句,自己动手解完了整幅腰带。转过身来,身上的单衣因下摆的重量,自动地从圆润的肩膀上轻轻落下。这些都令人想起日本斋宫的巫女,她们穿着白地绯袴,按照神道教的要求,引导着男人将人世的情事圣洁化和无垢化。
不过,谷崎润一郎的小说《细雪》,则写出和服腰带的另一种含义。小说写三姐妹打算去听钢琴演奏会。
雪子看到妙子在姐姐背后给系腰带,就问:“二姐系这条带子去吗?记得上次出席钢琴演奏会时,系的不正是这条带子吗?”
“嗯,是系的这条。”
“那时我坐在旁边,二姐呼吸的时候,它就吱吱作响。”
“我不知道呀。”
“声音虽轻,但每次呼吸都听到吱吱地响,真难受。我看系这条带子去参加音乐会不行。”
“那么系哪条带子呢?”
妙子又挑出一条“千堆雪纹样”腰带,但试了一下之后,发现还是有“吱吱”声。之后三姐妹又一阵手忙脚乱,再换上“茜草纹样”腰带。最后发现是这些新腰带的质地容易作响。于是换上一条用过的腰带,总算解决了烦恼。小说显然提出了一个问题:雪子为什么要拘泥于腰带的“吱吱”响声?有微微的响声就不能去听音乐会吗?
有正解吗?自然是不能期待的。但逻辑地看,和服是美的,腰带是美的,系在美女身上应更美。美的东西,哪怕是转瞬即逝,也会将美风留下,使之成为人们观念中的永恒。谷崎写腰带“吱吱”响的细节,是想表现琐碎中的波澜不惊,认真中的波澜不惊,细腻中的波澜不惊。所有的波澜不惊,都指向一个终极图式:生活的精致,是人的精致所致。这里,我们看到了穿着和服的美女,身后有一个挂在空中的月亮。是的。是月亮而不是太阳。波澜不惊不需要太阳。生活不需要耀眼。因为一旦耀眼,生活中的粗糙与粗野,有时就会像野草一样,在无人抵达的荒芜原野上疯长。想不到的是,抵制这个疯长的,竟然是三十厘米见宽的软软的和服腰带。从这个角度来思考,细思极恐的“恶魔主义者”,当属谷崎润一郎也。
四、使人更文明更优雅?
穿和服,会使人更文明更优雅?
真是如此吗?或者,这又是一种怎样的思考回路呢?
一般而言,服饰有四大要素:面料、色彩、纹样、形态。但和服只有三要素。少了形态要素。因为和服不讲每个个体的形态。一个直筒,就是普遍形态,就是万人同一的形态。抹去个性与差异,和服最具。因为抹去了个性与差异,所以你的一举一动在大视野下就要格外用心了。大家都用心了,举止也就同然了。都说日本人是活在共同体中的。这个社会学层面的村落共同体,恰恰与和服的千人一面有关。
穿上和服,十五分钟的路程,可能要走二十五分钟。所以,出席礼仪等活动,必须早早出门。所以,日本人约会基本不迟到。守时的观念从和服中来,谁会料到?再因为和服裹身,不能迈大步,只能小步或碎步,又生出日本女人撒娇可爱、顺眼好看的一面。
穿上和服,就要沉默寡言。这就与敞开西服时的滔滔不绝、放荡心神不一样。所以,日本人个个是沉默大多数中的一员。沉默是金,故有俳句诞生。
穿上和服,就要少吃慢吃。穿和服的日本人少有去吃自助餐的,因为多吃快吃与和服心向不符。但西装革履与自助餐全无抵触。总之,穿上和服吃饭,吃相不优雅也难。《细雪》里写悦子穿上长袖和服,但吃饭还是穿洋服时的习惯,结果举筷夹菜,盛在八寸盘里的慈姑,一下子落在地上滚个不停而成笑料。
穿上和服,就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和服包裹在身,自然就会缩下巴、收小腹,直立立。坐椅子时为了不让背后的腰带结碰到椅背,就必须挺胸坐直。跪坐时为了不让和服外襟产生皱褶,就必须轻盈自己而不是一屁股坐实。此外,和服在身,走路时不能弄乱下摆;上下楼梯时,不要让人看到太多后腿部;坐下时双手要轻轻放于膝盖上。日本人日常生活中的实相,就是从穿和服开始ABC的。
穿和服生出的礼仪举止,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梳着银杏髻、伏地行礼的和服女。确实与岁月无关。现代人去健身房、去坐禅、去瑜伽,其动机就是想再塑自己,使自己看上去更优雅更文明。穿和服如同去健身房,如同坐禅,如同瑜伽,本质上都是观念自己、品行自己、内敛自己、洗练自己的举止言行与精神气度。日本女人常说:“今天我穿和服了,所以……”表明无意识地被和服束缚。女人的和服比男人的更长,这就必须把超出身长的布料,打折盘桓于腰部。這样做确实使体形有了直线感,但被宽长的腰带反复缠绕在腰部以上,人当然也被“捆绑”了。但在感觉被捆绑的同时,人也逆向地生出了文明。
五、“像女人”的思考回路
所以日本人评说穿上和服的女人,总是用“像女人”(女らしい)这句话。何谓“像女人”?原本就是女人,为什么会有“像”的思考回路?原来女人穿上和服,高兴的是男人。能看到天下大美,作为“窥视者”也释放出最高的快乐。虽然女人也穿衫裙,也穿西服,但为什么没有能成为男人们“像”的对象呢?这就表明男人的视线是投向和服这个“绝对领域”的。外在的和服改变了人的内在,使得在男人眼里这个女人的言行举止与气质情性更像女人,或者更有女人味。这里的思辨在于原本是作为女人出生的,但一个“像”字,便将和服“重塑”人的机能表现无遗。这里,和服的女人与女人的和服,是重叠于被“像”的观念之中的。原本的“你”已经不复存在,“你”是被对象化(和服女)的你了。
日本有“东男京女”之说。这也表明京都的艺伎、舞妓、料理屋的女将(老板娘)作為和服消费的主体,自身也被打上男人视线上的和服主体化—“像京都女人”。到了明治以后,日本女人又被和服重塑成“夫人”(奥様)、“小姐”(お嬢様)。同样构造的和服,但在男人的视线里,女人的内面(型)发生了变化。杀死属于本真的自己,只为“型”的改变。而“型”的改变,就能跻身上流社会,成为文明人。问题是尽管跻身上流社会了,但武家的潜规则还必须遵守。所以,作为“武家女”的妻子与母亲,就必须穿着和服,带着微笑,欢送丈夫和儿子上战场。这里,和服精神就是穿着者的人格。
一般而言,被设计的女人,理论上可以更美可以更艳,但也因自足不够而变小变弱,也属常态。但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在人世的庄严里,则依旧清远秀拔,平实丽冶,如仙凡之思。这样看,和服无形但有型。这个“型”就宛如穿着萌黄色绘有蔓草纹样的和服女,端坐一边,春天的气息旖旎此间。这样看,和服能再塑一个人已经养成的坐相、站相、走相、吃相以及问候方式。日本礼仪与和服礼仪之间可以画等号,实乃道德的天运。当我们还在困惑于道德究竟是经验的还是先验的时候,日本人早就将人之为人的经纬线,织进了和服的质地里。和服就像镰仓的落日、中禅寺的飞雪、平安神宫的落樱。
这里,和服将女人“他者化”,是显然地要消除其他品物将女人“他者化”这个事实,从而在男人的位置上留下了一个“圣域”。被和服“他者化”的女人也就成了“圣女”,男人的幻想第一次有了一个值得期待的高度。从这一意义上说,和服能净化男人的女人观。所以,你看日本的小说,凡女人穿和服出场,男人必会“装出”的善和纯。这并不是说女人的价值必须由男人来决定的“超女权”,而是说作为幻想期待的一个二元对峙,这时的男人也成了女人的一个“侍从”或“臣下”,女人为此带来悸动的快感。“女人穿和服,一半是穿给男人看的”这句话,有多少诚恳在里面笔者无法体验,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当和服不再属于超短裙一般的发情装置,穿着者和被视线者的知性和教养都得到了提升。从个案看,和服女人的美,并不引出性幻想和性侵犯,这表明只有和服的美,才能压制本能与邪念。那为什么和服的美能超度世俗呢?
六、在幻想中永生
我们看三岛由纪夫的小说《金阁寺》。
小说有一段写“我”在南禅寺的天授庵。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坐在那里,身着华丽的长袖和服。红色的丝质腰带发出光亮,把周遭映照得生艳无比。女子凝然端坐,雪白的侧面如同浮雕一般,使人怀疑她是否真实存在。原来,她的端坐,是为了做出一个举动。只见她解开和服腰带,露出胸脯,挤出奶水于深褐色杯内。然后一旁的军官一饮而尽。这样看,军官是她的丈夫。或许是临阵在即,在举行诀别仪式?天授庵的神秘情景构筑了神圣仪式。完成这个仪式的是和服的解与结。
小说写当“我”再见到这位少妇时,她已经独居(表明她的丈夫或已战死)。她摆脱了礼节,在榻榻米上横坐着。白色博多丝织的名古屋腰带,在强光照耀下更显鲜明,花俏的和服浮起紫色藤花,裙裾散乱。当她听完“我”曾目睹的述说,眼光从粗暴转为慌乱,最后重归喜悦,说“原来是这样啊”。然后在“我”面前开解腰带,敞开前襟。“可怜的孩子,现在已经挤不出奶水了,但还是复原当初的动作给你看吧。”一瞬间,“我”感受到了从生命全体中切离后所呈现出的美,感受到了眼前的她,就是金阁寺的化身—原始而静态的美。包裹这种大美,只有和服才能承担。面对这样的美,“我”没有晕眩心动,那是说谎。但“我”还是被怔住了,被美怔住了,被和服包裹的美怔住了。“我”强迫自己转身离开了她。原来,美在日本人的眼里,你可以毁灭它,但不能亵渎它;你可以夭折它,但不能蹂躏它。这就如同小说中的“我”,最后一把火烧了金阁寺。笔者以为遭遇和服美女亦属同然吧。凡打动人心的大美,夭折是它的命数,永生只能在幻想中。
为什么只有在幻想中永生呢?我们再来看有吉佐和子的短篇小说《墨》。舞女梶川春都代与和墨绘匠人(和服制作师)前田幸吉。幸吉知道,春都代在舞台上的美是无与伦比的,自己也为其美迷醉不已。他在思考:面对这样的美,我能做什么?如果用自己的手,制作能包裹这位美女身躯的和服,那应该是感天动地的事情吧。想到这儿,幸吉枯瘦的肉体在不停地颤抖着。然而,这仅仅是单纯地制作和服让美女穿上起舞的感动吗?幸吉给予了否定。他想在洁白的绫子面料上,墨绘兰竹菊梅四君子图案。四君子吮吸着春都代的青春,和服也就透出了春都代的生命之艳。已经走向不可收拾的老朽彼岸的幸吉,笔端突然有一股惊魂的狂喜冲荡而来。问题是以他细瘦之手腕、枯竭之身躯,哪能承受春都代的生命之重?终于,面对滚滚而来的青春脉流,坐在椅端绘画的幸吉,顿感四肢酥麻,眼昏目眩。小说写幸吉是以“从清水寺舞台上跳下去”的决心买下秘藏之墨。但为了春都代的和服,他毫无吝惜。在和服的面料上,画上注入自己精魂的四君子。舞女穿上它,与青春之艳互影,与和墨绘匠人互动。这种痴迷与执着不在幻想中死去就在幻想中永生。
七、复苏穿的意识想想也是奇妙的。
和服用布料包缠人体,将人体曲线隐藏,并同时向纽扣、寸法、腰束发难。
这样做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人需要返回到人类原始思维的起点上。这样看只有一个结论可以得出:和服是想复苏人们穿的感觉,是想强调穿着主体是穿着人本身这个事实。这就具有了颠覆意义。
和服的基本穿着法是:右手持右襟下前部分,左手持左襟上前部分,从左向右包裹自己。然后以后背脊椎为中心,调节穿着的“形”。一旦有了垂直感,形也就出来了。日本人将这种穿着法称为“包装”。日本人历来重视包装,一盒只有一千日元的点心,包装后给人一万日元的感觉。重视包装,就不可忽视“丝带”(リポン)的运用。系结丝带,日语也叫“結び/むすび”。系结花样繁多,表明流派的繁多。同理,和服的内核也在“系结”(結び)。结法不一,美也如花。反复的系结,也是反复的纠结过程。自己满意了,心性也洗练了。这就与洋服的纽扣和拉链不同。一个动作完成,要纠结也无门,更谈不上磨心了。留下遗憾倒是小事,渐渐地把“穿”这件事淡忘并无意识化,则是生悲。人从三岁开始有穿着意识,但这之后的每天一个“拉”和“扣”的动作,习惯成自然,穿的感觉便消失殆尽。
但是有一天穿上了和服,就开始留意这个要点那个要素了。利休鼠的草木图案是否与绉绸相配?坐下如何使大襟不至于尴尬敞开?走路时如何不让漆皮草履脱落?长袖缠臂,如何能自如夹菜?风吹下摆,如何不失优雅地将其遮住?虽然烦琐费神,但穿的感觉出来了,穿的意识复苏了。如果说洋服是让你忘记穿这件事,那么和服是让你记住穿这件事。自主地意识到穿,这是人类才有的专利。穿,让你再次确认人与动物的异同,让你再次夺回失去的专利。
直线裁直线缝,平面拼接的和服,每穿着一次,“形”就出现一次。这是和服的最大特点。没有心情和意志,就别想穿好和服。为什么前后不合?为什么腰带总有下坠感?为什么后颈的粉白不鲜明?为什么木屐总是硌脚?直线的和服与曲线的身体,在吻合的试错中生出二律背反的美。直线调教曲线,曲线隐忍直线,这是和服的生趣处。和服脱去的瞬间,形就顿然消失。所以,每穿一次就有不同的新鲜感,每穿一次就有新样式诞生的是和服。茶道世界讲一期一会,喝的是只有今日此时此刻的茶味,而不存在普遍的茶味。九十二岁的茶道家里千家前家元千玄室写《90岁有90岁的茶》,强调的就是这里的理。和服亦同然。一穿一会,击破的是今日此时此刻的穿着感,而不存在普遍的穿着感。
日本人会经常说:我今天穿和服了。表明准备过程就是喜悦与释怀的过程。和服、腰带、带扬、带缔、带留、半领、伊达领、领芯、长襦袢、肌襦袢、足袋、草履、面料包,不能少一样。如果是雨天,还要准备替换的足袋。因为在人面前露出打湿的足袋,是失礼的行为。当然还有发型。是银杏髻还是岛田髻,还是兵库髻,还是天神髻,还是贝壳髻,还是胜山髻,取决于个人的喜爱。穿着和服去新宿“高野水果店”吃芭菲,与穿着和服去南麻布“天本”店吃高级寿司,这之间的思量是等和的。和服生出的穿着感,接续的是人间快乐。如喜欢和服的文化人大桥步,多少年前就写有畅销书《和服是快乐的》(文化出版局1996年),强调和服一半为自己穿,一半为他人穿,描画出穿与被穿的二元构图。和服研究家河村公美在二○一七年出版了《和服的每一天》(讲谈社)。她以日本人特有的纤细感性,发现京都与东京的光亮是不同的。京都强烈的阳光中含有水分,适合友禅和服。东京钢筋水泥反射出青光,适合青山八木(吴服店)和服。你看,有这样的穿着感,世上恐怕只有日本人了。
八、洋服与和服:二元构图和服与洋服。
对峙的二元构图—洋服的立体剪裁与和服的直线剪裁。
一个是扩张形地放进去,一个是收敛形地包进来。“放进去”恰好体现了近代西洋文明立体的、坚硬的、物质的特点。“包进来”恰好体现了近代东洋文明平面的、柔软的、生命的特点。显然,一个是皮箱思维(西洋服饰文化是将衣服设想成皮箱,将身体放进去,而不是包起来),一个是包裹布思维(东洋服饰文化是将衣服设想成包裹布,将身体包起来,而不是放进去)。一个重在构造型态(型を作る),一个重在适应型态(型に嵌る)。一个表现异,一个表现和。洋服是千人千寸法,和服是万人同寸法。除了袖长不同之外,其他均无不同。人体有高矮胖瘦之别,但和服的形体是同一的。无论是宫殿贵妇还是茅屋贫女,都穿同样形体的和服。是枝裕和导演的《小偷家族》里,被城市边缘化的“下町”女们,有时也不忘用和服裹挟一下自己成熟的身躯。或许也是恐于“万人同一”这个视点,日本近代以来的天皇不穿和服穿西服,以表明与众不同的存在感。为此,著名学者加藤典洋曾在二○一三年撰文,呼吁天皇穿和服出席原定于二○二○年举办的东京奥运会,留下趣话。
从设计思路看,洋服是按人的体形经验地设计一个放入人体框架的空间。这里的空,是实实在在的空。不要说观念上,即便是物理上也绝无可能接近无。和服是按“凡人都能穿”的认知,先验地设计一个包容人体框架的空间。这里的空,是虚无的空,在观念上和物理上等同于无。和服很好地悟得了空即无、无即空的人类天性。虚实之妙,宽紧之妙,隐显之妙,所以谁穿都适合。穿上和服,人就集合成观念之人—无特征之人,而不是具化成世俗之人—感物之人。雖然布料发出同样的声音,但绝无性格上的不同。日本还活着的和服女形象,就是八十七岁的黑柳彻子,她每天还在朝日电视台主持访谈节目。岁月能夺走美貌,但无法夺走她的洋葱头与和服。
将剪裁比喻为隧道挖掘,强调精准寸法,这是洋服的“绝活”。和服无视寸法,认为寸法束缚想象。因为无寸法,所以制作出先验的“适当”即可。和服与实际体形相比,总是要放出宽裕和余地,以应付“想定外”的突如其来。毫无疑问,这是和服的“绝活”。万事讲究精准的日本人,第一次在和服的设计与制作上,放入伸缩性和意外性元素。在面料与人体之间留下余白,连带着万物生生不息和个体生命的一息一叹。和服可以挂,可以叠,可以卷,可以随处扔,用之极简,与洋服大不一样。烫熨这个技活,为洋服而生,坚挺是其特性。叠卷这个技活,为和服而生,柔和是其特性。坚挺之物(如衬衫、西裤等),需要有皮箱之类的道具,小心地不散骨架地放入。和服只需要一个手拎兜或一个包裹布就可以上路。走到哪儿,穿到哪儿,卷到哪儿。省时省力的同时,还是对我们日常种种繁文缛节的无谓、无视和反讥。
如此本质地看,洋服讲的是合理主义,一物对一物。和服讲的是机能主义,一物对万物。洋服是写实,和服是写意。写实讲世界的本真,当然更讲人的本真,所以衣服要贴身合体。写意讲虚空,讲忘象,所以衣服要自在宽松。洋服是文明,和服是文化。面对品物,文明价值观讲“更便宜、更快速、更便利”。面对品物,文化价值观讲“不便宜也可以,不快速也可以,不便利也可以”。所以和服价格不菲,所以和服穿着费时,所以和服走到哪里都不方便。但是,作为一种文化,和服还是在洋服面前表现出了活下去的能力,显示出了彬彬有礼、净洁无垢的东洋品行。造物本身,内涵了对被造物应对与处置的心情。在用完就扔掉的“快餐”文明中,看似是物的价值被贬低,但最终被贬低的是造物者自身。人们远离高级,远离上品,买便宜货,T恤配裤衩,方便面搭便当。这样看我们的人文,方便面是文明,泡茶是文化;淋浴是文明,温泉是文化;便利店是文明,百货店是文化。
在最近十年内,旧和服的总量增加了五倍多。不是买新的,而是将母亲的和服,将祖母的和服,将叔母的和服,稍作修饰再穿。就像冬是春的般配,死是生的涅槃。和服是人的一生。不,穿着的主人死了,和服不死。和服留有的体温,是它的主人的体温,更是一个时代的体温。在日本,穿上母亲的和服,参加婚礼的不在少数。四十六岁在银座开工艺店的日本文笔家白洲正子,直言自己对和服的喜爱始自母亲遗留的和服。她自视自己最有价值的和服,就是由柳悦博编织、古泽万千子扎染的“梅二月”(1965年作品),作为遗物,又传承给了下代人。洋服就没有这种传承的穿着文化。我们的一生,要穿要扔多少西服和裙衫?这样看,所谓文明就是断舍离,所谓文化就是守住和留下。如果说和服也面临被冷落被远离的危机,那么这个危机首先来自我们对生活的粗糙和无欲望。要反思的是我们自身。
都说日本人是平面设计之王。和服恰恰是平面设计中的王中王。一把剪刀一个经典世界。和服的宽衣,表现的是东洋境界—为哲学留下物哀,为美学留下侘寂。一九九九年,麦当娜身着和服造型,全身上下紫酱红,木屐改穿半筒红皮靴,并甩出一句话:“只有和服能救我们。”想来也是对洋服未来的一个乡愁。
九、小白与大红
不错。是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中,将日本女人的白归功于和服遮盖胴体的一个结果,归功于大袖长裙裹卷的一个结果。也就是说,东洋女人的美,在光天化日之下毫无魅力可言,只能在阴翳幽暗中放出异彩。这就为和服的基本功用—“一藏”与“一露”—提供文本。
日本女性身材普遍矮小,腿短身长,溜肩低腰,胸臀无别。而和服把人从上到下包裹起来,身体的不足之处就会被隐藏,展现出另一种妩媚多姿而引人注目。这就是所谓的“一藏”。日本人有时称“隐藏美学”,倒也暗含了某种内敛和恭谨的张力。
不过,和服虽然隐藏了人的身体,但它还是在颈脖处开出较大襟口。这个匠心,现在看来就是阴翳中的一点白。日本女人细白粉嫩的颈项,在和服下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透的风姿。虽给人一种小草被鲜花压弯茎叶的感觉,但同时也给人留下遐想。这就是所谓的“一露”,日本人有时称“后颈美学”。和服的美感从胸前转向背后,背影也就有了歌舞伎学上的意义。永井荷风的小说《竞艳》中的吉冈,就是从身后清楚地窥视到菊千代雪白丰腴的后颈项,并嗅觉出衣领深处“女人肌肤那暖暖的馨香”。历史小说家井上靖说过,无论怎样的女性,“在一生当中都有迷人的瞬间”。和服露颈,恐怕也算“迷人的瞬间”。
和服的一藏一露,显出与旗袍的不同。旗袍只露不藏,在于旗袍是曲线。曲线出婀娜,要藏也藏不住。曲线亮性感,要裹也是难。张爱玲喜欢旗袍,小说多有写旗袍。她在《第一炉香》里写葛薇龙,穿磁青薄绸旗袍,被喜欢的人多看了一眼,就觉得“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身上的旗袍与内心的欲望,在张爱玲的笔下倒也是“热腾腾”的。不过,骨子里的奔放与外在的矜持,其实都可以在旗袍与和服里找到重叠与交错的元素。尽管一个是大红,一个是小白;一个是牡丹,一个是樱花。
同样作为小说家,在冬天总是穿VAN粗呢外套的村上春树,只想着逃离来自“日本的诅咒”。在他的小说里,主调不是和服而是T恤,不是生鱼片而是汉堡,不是清酒而是威士忌。要在他的小说里发现和服描写,其难度可以想见。他另可在其他方面寻找意义元素,如性或者康德哲学,如神秘事件或者烘烤吐司。不过他自己也承认,只要有中意的大衣,冬天也能过得喜滋滋的。可见,他一反日本男人喜欢的惯例—大岛绸和服与仙台平袴。
十、和服与竹久梦二
和服作为“他者化”的一个存在,表明和服确实是一种文化。而文化的东西,是不能生活化和日常化的。这就好比茶道是文化,但生活中的喝茶能用世界上节奏最慢的茶道仪式吗?上品的男物大岛绸(和服与羽织),有挂牌三千万日元的。一根高级腰带,是一台进口车的价格—八百万日元。这样的和服还能企望生活化和日常化?只能是仪式的、艺术的。优衣库席卷吴服店,怎么看都是真理,怎么看都是可以接受的强权。
由此故,和服近年在日本的脱年轻化、脱销量化都属正常。作为有事才穿的和服,能在各种仪式上亮相,并赢得全球旅行者不惜重金前來体验试着的热情,已经是这个文化在当今世界的最佳表现了。要说所谓最棒的“活化石”传承,那就数和服了。在日本,因和服诞生了知名产业,如“一藏”“京都和服之友”“和心”等;因和服诞生了人间国宝,如江户小纹的小宫康孝、友禅的森口邦、染织的木材雨山等;这些诞生固然重要,但笔者以为更为重要的是因为和服诞生了画家竹久梦二。是他的和服美人画,重新定义了何谓和服,何谓和服穿着女。蚊帐里钻出的睡眼惺忪的女人,夜晚迷糊糊的上厕女人,她们都还穿着和服,表明穿而用之物才为“着物”。画作《山之茶亭》的翘足女、《青衣》的丰胸女、《黑船屋》的抱猫女、《蛙》的裸露上身梳髻女、《日本雨》的后颈大开女、《五月晨》的半蹲半坐女,都是日常。日常才能生美,美才能悠久。和服要悠久,可要重读竹久梦二。
墙上布满了皱纹,老人还明白那是时间。穿上厚重的和服,难道日本人还不明白那是岁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