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谣曲或哀乐

2020-10-26马拉

湖南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鸡冠石匠儿媳

马拉

我有过短暂的乡村生活。记忆中有月光和柳条,会说话的干净的水,漫湖寂寞的荷花与莲叶。我先说说月光吧。夏天,如果月圆,那就更好。月亮升起来,四野清满,月光从枣树的树杈间落到地上,影子黝黑,拿什么都擦不掉。除开影子,远处的树和山林都像过滤过,非常干净。孩子们趁着月光到处玩耍,也不怕打扰偷偷摸摸谈恋爱的年轻人。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湖北乡村,自由恋爱刚刚兴起,树林里、湖水边常常可以找到压在地上的姑娘。她们衣衫不整的样子,有着春天柳树发芽的气息,又清新又美好。春天短暂,她们也一样。我最喜欢的是湖塘里的荷花,有红有白,我更喜欢红的。大人喜欢白的,说是红的光开花,不长藕。花吃不得,藕能吃,还能卖钱。

我来形容一下泥土的气味吧。那要等到春天,秋冬的泥土难得有气味。秋天,湖北的雨水也少,土干着,生气了的样子。要是有人放火烧山,山间和田野都像得了斑秃的中年男子,那一块块丑陋的黑斑,毫无美感可言,至于气味更是说不上美妙。冬天,土僵硬着,等雪落下来,大地被覆盖,像是进入一场漫长的睡梦。它将在两个月后苏醒。雪后的湖面真美,沿着堤岸还有隐约的雪线,延展往湖心的冰面闪闪发光,远处的山坡也是白的。很多次,我怀疑我是在虚构,在虚构中重建了我的故乡,包括童年时期的雪,岸边的死鱼和山林中蹒跚的兔子。有年秋天,我回了故乡。秋草漫长,淹没了我的腰,爷爷奶奶的墓碑仿佛被去年的蝗虫吞噬,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们经历过那么多的春夏,想必是记得泥土的气味的。等雪化了,土再次变得柔软,充满对人的爱意,春天也就来了。柳树的芽先是毛茸茸的银色的小点,接着舒展开来,等它变得嫩绿,泥土的气味随着飘出来。最好是等下过雨,雨把泥土都浸透了。找一个人迹稀少的湖堤,有青草有柳树。(不能去人畜稠密的路径,那些交杂的腥气糟蹋了泥土。)青草和柳树就像佐料,在它们的衬托之下,泥土的气味散发出来。

抱歉我不能描叙出那种气味,它太独特,太复杂深沉,要么就是太过简洁和单纯。我常常在这种气味中迷醉,那是我对乡村最美好的记忆。它在我的血脉中写下两个字,土地。只要你闻到过这种气味,这辈子你就只能是土地的孩子,你和土地的联系再也不能切割。这像一个密码或者符号,你可以通过它确认无数和你一样的人。记得在某本书中看到,有个农民想把泥土吃进肚子。书中没有写具体的季节,我猜应该是春天,他闻到了泥土的气味,那气味让他觉得饥饿,他对土地的占有欲,只有吃下才能放心。(写这段文字时,台风海高斯正在侵略我的城市,它狠狠地撕扯树木的头发,将它们打倒在地。看新闻说,城市一片狼藉。我将在风雨过后出门,并非出于破坏欲,我喜欢看到自然留下的痕迹,它突破了我们过于正常的日常生活。这会儿,我却有些紧张和害怕,风刮得太厉害了,据说有13级。窗和玻璃门发出尖锐的怪叫以及抵抗风力的“吱吱嘎嘎”声,我生怕门窗被击碎,那样我将无处可逃。这样的风暴,在我的故乡是没有见过的。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闻闻这里泥土的味道,虽然我在这里有着更长的居住期。)我和很多朋友讲过泥土的气味,出自江南的朋友还没等我说完,已经了解了我的感受,甚至知觉。有天晚上,我和两位朋友再次谈起,他们一个来自甘肃,另一个来自新疆。无论我多么详细地描述,他们都无法理解,他们给我讲述了他们的春天。啊,在我看来,那不是春天,那像一个惨剧的开场白。我相信是土地的气味确定了人的性格,江南的细腻和温婉,和雨水和土有着必然的关联。

怎么说说我爱过的水呢?我在水边长大,对水有着天然的亲近感。我正试图写下乡村的谣曲,水是其中最优雅的音符。夏天,偶尔会有大风来。等大风来,孩子们都很兴奋,他们满村跑着,捡被风刮下的枣子。平时,每家每户的枣树看得很紧,绝不允许别家的小孩采摘。大风送来了节日,家家户户开放了他们的枣树,葡萄和梨。风还未歇,不少大人小孩跑到了村后的山头,山坡下连着大湖。风卷起大浪,横拍在岸边,击起飞溅的水沫。上学后,我读到“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我以为写的就是我家附近的那个湖,苏轼写的和我看到的一模一样。快二十年后,我第一次看到大海,大海那么平静,以致我非常失望,它优柔寡断的样子还不如故乡的湖。等风小了,孩子和大人都跑到湖边,总有人能捡到被浪卷起来砸死的鱼。多么欢乐,像个真正的节日。我更爱另一个面积小一些的堰湖,那是我此生见过最干净的水,连九寨沟的海子也没有它那么清澈。湖底蔓生的水草,游鱼清晰可见。我在那里钓到过极大的鳑鲏,非常大,有我现在的手掌那么大。在湖边的沟渠里,满是五彩的蓑衣鱼,那是我最早养过的观赏鱼。它们那么漂亮,我把它们养在罐头瓶里,还放了水草,一天能看上一百次。我的记忆可能在欺骗我,我美化了我的童年生活。然而,我更愿意相信,我的每一句话都属实。如果不信,可以查詢我记忆的票根。这一切多好,洛尔迦的谣曲也不会比这更美好了。

这是我爱的大自然,再讲讲我听过的启蒙故事吧。

在我们村附近,有一片连绵的丘陵,山上多是松树和高大的楠竹。丘陵如此绵长,据说贯穿了好几个乡镇。老人告诉我们,山林幽深,孩子们不得进入深山。从小我就听过一个故事,临近的村里,有三兄弟,他们杀死过山里的猛虎。对此,我一直怀疑。等我上小学了,我问那个村的同学,你们村有人杀死过老虎吗?他显然也听过这个故事,信誓旦旦地说,其中一个是他的爷爷。他给我详细地讲了他爷爷三兄弟杀虎的故事。末了,他说,他家里还有一个虎爪,那是他爷爷杀虎留下的纪念。为了让我相信这个故事,有天,他给我看了虎爪。当我说我想去看看他爷爷,那个传说中的打虎英雄。他说,他爷爷死了。死的时候,天上飞来了八只仙鹤。我一度对这个故事非常着迷,父亲告诉我,老虎他没有见过。在他小时候,打死豺狗倒是常见的事。听说,曾有人打死过草豹。这些故事都还不够迷人,最迷人的是传说中的鸡冠蛇。

老人们说,他们指着不远处的山,就在那座山里,有一对鸡冠蛇,一雌一雄,它们是夫妻,但它们不轻易生子。顾名思义,鸡冠蛇有着蛇身,头顶着雄鸡一般的冠子,它们还有一对凤凰一样的翅膀,擅长迅疾地飞行。鸡冠蛇个子不大,平时栖息在树上,躲藏起来。它们躲藏的功夫堪称天下第一,任何人都看不到它。这种蛇属于上古神兽,以人的魂魄为食。被它们吃掉魂魄的人,一年之内就会死掉,而它们吃掉人的魂魄之后,一年不用进食。老人们说,鸡冠蛇摄人魂魄的方式很特别,它们躲在树上,看到有人走过,如果地上有影子,它们只要啄一下影子的头部,就可摄取人的魂魄。更让孩子们害怕的是鸡冠蛇居然更喜欢童男童女的魂魄,对老人不感兴趣。这是一个多么成功的故事。我们那帮小孩去山里玩,想方设法藏着自己的影子,生怕暴露在阳光下。要是碰到阴天,我们有恃无恐,手里拿着弹弓,漫山遍野地找鸡冠蛇,想把它们打死,以免祸害人类。多次进山,我们从来没有碰到鸡冠蛇,倒是碰到过一些奇异的小蛇。我还记得其中一条,那是在一片麻地里。夏天的麻地,麻长得又高又大,散发出好闻的青气,一条通体碧绿的小蛇在麻叶上快速地游走。它看起来像是有仙气,我们都认为那是鸡冠蛇的幼崽。后来,我在莫言的《小说九段》中看到《脆蛇》那篇时,怀疑莫言老师也看过这种翠绿的小蛇,他写的和我看到的实在太相似了。《脆蛇》很短,我截取其中一段“陈蛇说,有一种蛇,生活在竹叶上,遍体翠绿,唯有两只眼睛是鲜红的,宛如一条翠玉上镶嵌着两粒红色的宝石。蛇藏在竹叶中,很难发现。有经验的捕蛇人,蹲在竹下,寻找蛇的眼睛。这种蛇,是胎生,怀着小蛇时,脾气暴躁,能够在空中飞行,宛如射出的羽箭。如果你想捕怀孕的蛇,十有八九要送掉性命。但这种蛇不怀孕时,极其胆小。人一到它的面前,它就会掉在地上。这种蛇身体极脆,掉到地上,会跌成片断,但人离去后,它就会自动复原。有经验的捕蛇人,左手拿着一根细棍,轻轻地敲打竹竿,右手托着一个用胡椒眼蚊帐布缝成的网兜。蛇掉到网兜里,直挺挺的,像一根玉棍。”怀孕的脆蛇也会飞,长大后,可能真的会变成传说中的鸡冠蛇吧。这倒真让我有点害怕了。

鸡冠蛇只是一个故事,接下来要讲的则有些魔幻了,却异常真实地发生过。大约我八岁,记得非常清楚。那年春夏,故事的萌芽应是初春。初春,柳树和枯枝败叶皆从深寒硬冻中醒来,一头名叫青天百里牙的怪物也从长达一百年的睡梦中醒来。青天百里牙顾名思义,有长达百里的牙齿,至于这是修辞还是实指,民间还有些争议。多半认为是修辞,天下哪有那么大的怪物,那还得了?少数确信是实指的则认为,老祖先哪会和后人开玩笑。总之,这怪物异常之大,你想想,牙齿都那么长,那全身得有多大?这怪物说是一百年醒一次,一次醒一年,然后又沉睡百年。每次醒来,它都要吃掉十升芝麻的孩童。老人们言之凿凿地说,青天百里牙讲究得很,一个也不会多吃,一个也不会少吃,正好十升芝麻那么多。十升芝麻是多少?一颗芝麻就是一颗人头。故事刚刚开始流传时,信的人不多,都觉得不可能。老人们倒是说,他们小时候也听老人讲过青天百里牙,都没有见过,哪晓得老了它又来了。人心还是有些惶惶。最怕的莫过小孩子。我在家里悄悄数过芝麻,那么一小勺子数得我头脑发胀,我认识的所有小朋友加起来还不够一小勺子。正在慌乱之间,一个好消息传来,据说青天百里牙虽然厉害,却也不是没有弱点,或者说规矩,它不吃穿红衣红裤的小孩。不过,这红衣红裤必须外公外婆送来,如果外公外婆不在,舅舅送来也是可以的。但有个前提,要外公外婆或者舅舅自愿,家人催促着送来的没有法力,保护不了小孩。听到这个消息,有人松了一口气,有的又提了一口气。

很快,村里村外穿红衣红裤的小孩多了起来,这些小孩外公外婆多是附近村子里的,消息灵通,行动迅速。穿上了红衣红裤的小孩,得意洋洋的样子不亚于古代的忠臣得到了免死金牌。还没有穿上的,多少有些惊恐。比如我,就是惊恐的那个。我外公外婆隔着长江,不说那时联系不便,即使联系方便,也是不能联系的,一说就不灵了。每一个到村里送红衣红裤的老人都受到了女儿女婿的欢迎,他们可能从来没有这么受欢迎过。女儿女婿大概也从来没有那么期待他们的到来,杀鸡割肉自然不在话下。很快,新的消息传来,乡镇供销社和布店的红布脱销,为了买到红布,很多老人跑出几百公里,把这个故事带到了更远的地方。那段时间,乡间游走着一群群的红孩儿,上课时更是壮观。我和妹妹还没有穿上,我有点害怕,妹妹还小,大概还不知道害怕。母亲一开始不以为然,觉得这事荒唐得很。等村里的小孩差不多都穿上了,她也紧张起来。我一次次问她,外公什么时候来,他那么疼我,怎么还不来呢?母亲不知如何是好。在等待的焦灼中,那些不合身、款式可笑的衣裤,在我看来太过美丽,那是我第一次对物质产生渴望。我期待外公快快跨过长江,将红衣红裤送到我家来。我想晚上出去玩,没有红衣红裤,我不敢,青天百里牙会吃掉我的。终于有一天,我放学,看到外公在堂屋里抽烟,母亲在厨房做饭。屋里飘着难得闻到的肉香味。吃饭时,母亲嗔怪外公,你怎么才来,我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害怕得不得了。外公说,我一听说就到处买布,到处都买不到,我跑了好多地方。也不晓得两个娃儿身高,估摸着请裁缝做的,一做好我就过来了。外公摸了我的头说,又高了。又看着妹妹说,瘦了点儿。衣裤穿上,歪歪扭扭地不合身。母亲和我,都是高兴的。母亲没有兄弟,外婆从不出门,能做这事的只有外公一人。等外公回去,母亲似乎哭了,她又想起了她没有兄弟。外公和外婆,包括母亲和她的妹妹们,在乡下,为此受尽了歧视,说绝了户。这个故事,可阐释的很多,在此留白,一句也不说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的中国乡村,杂陈着各种复杂的气息。而乡村的孩子,依然在故事中长大。故事模糊了虚构和现实的界线,这像大自然融合了天地,我们往上看到的虚空与往下踩到的结实大地,都再真实不过了。没有音乐,风像是长笛;半坡的松涛声,如同教堂的管风琴。我听过大自然的音乐,它发育成我记忆中乡村的谣曲。静谧而柔和,像是远古的世外桃源。乡村并非总像平静的大海,有时也会卷起汹涌的波涛,像摄食魂魄的鸡冠蛇。我忍不住又要描叙一下我所生活的村落了。有湖泊,有不高的丘陵。湖泊庞大,像是大海疼爱的私生子;山丘低矮,一看就是高原不争气的弃儿。满山都是松树和枞树,间或有竹林和油桐。除了枞树,别的我都喜欢,尤其是油桐。油桐果实结实,像苹果,又像石榴。这两种东西我们那儿都没有,油桐足以满足想象。种油桐大約是水的缘故,那时湖面作业的都是木船,要刷桐油的。水透明又柔软,山就不一样了。

要是有人早几年去过我们村,也许会感叹人类的伟力。那么大的山体,几乎全由石头构成,土只有地表浅浅的一层。有的干脆连那点遮羞的土层都没有,赤裸裸地突兀出来。小时候,站在巨大的,能够引起回音的石墙面前,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凿痕让我感到触目惊心,它们从视线的高处一直落到地面。早远的痕迹发灰发黑,有青苔的痕迹,新近的则是红褐色。石匠使用的工具不过是钢钎、凿子和铁锤。他们使用这些简单的工具从巨大的山体上啃出一块块坚硬的石头,换取他们热爱的柔软的粮食。那么多的石头,一代代人趴在上面,将它们敲打成规则的长方体,用于房屋地基的建筑。据说在民国时期,村里有石匠将石头顺着长江运到武汉,换回救命的粮食。船都是小船,那能装下多少石头?试想一下,一条小船,装着满满一船石头,船小石头重,船舷擦着江水。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并非为了美味的鲈鱼。一船石头能换回来一袋米吗?我不知道。(我的先人们,你们受苦了。)把船划到武汉,又划回来,来回至少上百公里。一船的石头,一袋米。当时村里的穷,母亲是极有感慨的。她说,我嫁过去时,你们村真穷啊,猪槽是石头的,水缸是石头的,洗脚盆是石头的,连脸盆也有石头的。她说的这些,我还有记忆,石桌石凳石头门槛,在我们村再常见不过了。打石头要力气,石匠通常胳膊粗壮,身体很好。我要讲一个石匠的故事。

石匠有女若干,有子一人。石匠老婆从外乡嫁过来,说着一口不合群的方言。连续生了几个女儿,石匠老婆被揍出一身抗打的肌肉。有时候到了傍晚,石匠喝了酒,一遇到不高兴的事情,抓着老婆就打。石匠老婆也不跑,蹲在地上哀嚎,也不是我愿意的啊,也不是我愿意的啊。老天爷大概是看不下去了,终于在石匠快要绝望时,给了他一个儿子。这个儿子,石匠疼爱有加。三岁之前,这个孩子没有名字。据说这样,小鬼就不会知道世间有这个人存在,也就不会找他的麻烦。儿子一天天调皮捣蛋地长大,这个不提。姐姐们出嫁后,儿子娶了媳妇儿。大概是知道丈夫尊贵的地位,儿媳懒得干活儿,田里地里什么都不干。石匠老婆成了儿媳听话的仆从。儿媳懒,石匠老婆并不在意,劳碌了一辈子,她不怕干活儿。她伤心的是儿媳嫌弃她,儿子却也不管不问,有时还向着老婆。石匠老婆和村里婆妈说话时,经常掉眼泪。她说,我也不是个邋遢人,每次洗碗洗得不晓得几干净。她每次拿碗吃饭,还要到水缸里舀碗水荡一下。婆婆,你说,碗要是真不干净,拿水荡一下能干净吗?她就是嫌弃我,想着办法嫌弃我。儿子也不成器,他要真是个男人,就应该像他老子打我一样,狠狠打他老婆。婆妈们陪着石匠老婆谴责她的儿媳,这让她更伤心了。这些石匠都不在意,只要儿媳给他生个孙子,什么都不是问题。儿媳的肚子倒也争气,生了一个孙子,又生了一个。石匠高兴得不行,石匠老婆降级为全家的奴才。

小孙子不到三岁,石匠得了病。治病的钱,多是几个女儿凑的。凑到后来,女儿们说,再这样凑下去,老公也有意见。石匠说,那不治了。病了的石匠没了力气,女儿们也不好再补贴婆家。儿媳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有天,石匠在水缸里舀水喝。儿媳看见了说,你莫拿瓢舀水喝,也不晓得自己得病了。石匠自觉理亏,也没说话,把水瓢搁到一边。儿媳又说了句,挑水不见得你挑,还舀水喝。这句话触怒了石匠,我连冷水也喝不得一口?儿媳说,外头那么多水,哪里不让你喝。石匠拿起铁锤,要把水缸砸了,老婆拉住了他,砸不得砸不得,砸了又要钱买。石匠放下铁锤,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天晚上,石匠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第二天一早,村里有人看见石匠进了石场。石场三面环山,只有一个入口。站在入口处,喊一声,一会儿对面的回音就折了回来。这是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游戏。后来读书,老师讲到回音,我们村的小朋友没有一个听不明白的。大熱的中午,石场的石匠都回家了。连知了都在午睡,石场传来“嘭”的一声闷响。由于回音的缘故,响声传递了几个来回,消失在炎热中。那时的石场,用炸药了。等到下午,天凉爽了一些,有消息从石场传来。石场发现了一具尸体,只剩下个躯干,头都炸碎了,脑浆骨头肉碎飞得到处都是,不晓得是哪家的人。传消息的人说,把雷管含嘴里炸,那是下了多狠的心。不消说,大家都猜到了。石匠老婆一听到消息就往石场跑,儿子和儿媳坐着继续吃饭。葬了石匠,有人问起原由,石匠老婆说,他早饭都不肯吃,饿着死的。一大早去了石场,来来回回转了几个小时,他在想些什么呢?石匠死后很多天,我都不敢去石场。那年的油桐采得比往年要多,大概因为孩子们不敢去偷摘浪费的缘故吧。

石匠的样子我早就忘了,这样的事在乡间也算不得稀奇。祖祖辈辈的人过着的不过是相似的生活。我确信我记得我们村至今为止最为高寿的老太的样子。那时,她已年过九十。一个人住在牛棚改成的屋里,自己做饭,自己砍柴,自己拿着壶到湖塘里舀水。她没有地,也不可能再去从事农业。她吃的菜和粮食全靠偷盗,偶尔能吃到从湖里捡的死鱼。村里人看到了,都避一下,当没看见。就算当着别人的面,老太也视若无人。全村的菜地都是她的,全村的米缸也是她的,这都是小事。老太有时还在人家的米缸拉屎,这就恶心人了。老太看人阴森森的,让人害怕,她住的屋也是全村的禁地。我每次从那里走过,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偷偷瞟一眼,赶紧加快步子。她并非没有子嗣,实际上,子孙繁荣。有年夏天,老太腿上长了疮,她坐在门口,一群群苍蝇围着她的腿飞舞。老太神情淡定地赶苍蝇,把一条条肥壮的白蛆从腿上的腐肉里捡出来,扔到地上。她周围弥漫着异样的臭气。所有人都躲着她,她看人的眼神更加凶狠。村里人都觉得老太过不了那个夏天,到了秋天,她的腿上露出瘆人的白骨,小半边肉都没了。雪覆盖了冬天,老太想是死了,村里没人想起她。春天来临时,她提着水壶再次出现在湖边。还是没有人和她说话。多少年了,她被视为家族的不祥之物,因为她的高寿,她的儿子,甚至孙媳早早死了。都说,她把儿孙的寿拿走了。她是活着的幽灵。后来听说,老太的葬礼盛极一时,那时我已离开村庄。作为乡村少见的百岁老人,她的后人跪出了难得一见的规模。子孙们抬着她的棺木将她葬在山上,满是欢欣和喜悦。

不管石匠还是老太,以及我见过没见过的先辈都埋在了那片土里,一层层的白骨。我后来查过资料,据说我们村的那一宗属“三田李”,是唐太宗李世民第九子高宗李治十世孙李汭的后裔。到底是传说还是史实我懒得考证,我们的姓氏确定无疑。我说的这些山和水如今已不复存在,亚洲最大的物流机场覆盖了我们的村庄,也将祖先的白骨或灰土压在机场的跑道和停机坪之下。无论是谣曲还是哀乐,都已划上终止符。它们都面向一个可知的未来,参与到以前从未预料的世界之中。围观的人都散了吧,且让我喘一口气,祖先的魂灵太重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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