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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年

2020-10-26少一

湖南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白毛莎莎所长

少一

刑警丁尚智四十八岁以后被提拔为副大队长,管一个人、一条狗,号称“机动中队”。

任前談话时,局长颇含歉意地说,因属破格提拔,没有一步到位,担心步子蹽得太快,别人会有看法。言外之意,丁副大队长尚有提升空间——刑警大队教导员老马属“老骥伏枥”,他既已“烈士暮年”,丁尚智就应该看到希望。

局长最后说,丁大队,我当局长时间不长,有些情况才搞清楚,还请理解。

丁尚智的小舅子是市政府办小车司机,负责驾驭胥副市长的坐骑,胥副市长分管政法口,局长所说“情况”当属于此。新任局长到市里开会,转弯抹角获知这个信息后便动起心思,回头再查丁尚智的来路,发现此人在部队当过侦察兵,三十岁正连职转业到公安局,要求“专业对口”继续干老本行,在刑警大队一待就是十八年没挪窝,办过不少有影响的案子。局长觉得这是个难得的人才,还不动一动有点说不过去。丁尚智的人生转机由此而来。

丁尚智认为,一个给副市长开车的小舅子不值得拿出来炫耀,所以一直低调。“情况”暴露出来后,有同事替他直啧啧,说千万别小看开车,有人把首长的司机叫“二号首长”,虽不能直接干政,但近水楼台给首长递个话、提点小要求既方便又管用。这样的资源长期荒废,丁尚智真是大傻帽一个。原来这么多年他都在端着金碗叫化,一碗好肉硬是埋在饭里了。

刑警大队有惯例,每个副职带一个中队,职责分工明确,任务指标量化。丁尚智的突击提拔让大队长犯难:本大队哪路中队都已配置到位,重案中队、反盗抢中队、反扒中队、侵财中队、技术中队……给丁尚智安个什么位子合适?他忽然想起警犬员小关和他的“莎莎”一直独立门户,尚无归属。呵,就叫“警犬中队”好了。过细一想,这名字欠严谨,经不住推敲,说出去恐怕闹笑话,便一拍脑袋,就拍出块很大众的牌子:机动中队。机动机动,见机而动。这名字贴切!

大队长说,你带机动中队,小关归你管。

丁尚智问,就他一个人?

大队长问,你原先管几个?

丁尚智原先归别人管。大队长意在提醒他,你这个副大队长新官上任,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丁尚智被噎得翻白眼。

大队长又说,不是还有莎莎?

丁尚智说,它是条狗。

大队长说,莎莎比人还厉害,它的伙食标准是局里按三名警察配给的。它提升了大队的战斗力,你别小瞧它。

小关听别人夸奖莎莎就来劲,用肉麻话行贿大队长:自从莎莎入警以来,大队的破案率同比增长五个百分点,相当于我县去年同期物价上涨指数。

小关的统计学令丁尚智觉得搞笑,只是他没想到机动中队甫一成立,莎莎马上就迎来显露身手的战机。

金盆派出所辖区发生盗窃案,向所长求助丁尚智。

丁尚智搞案子有瘾,一天没活干就像丢了魂。向所长的电话是打给他的提神药。他打完一个夸张的哈欠,问,现场怎么样?

向所长打包票,失主是村主任,保护现场的意识很强。

丁尚智便招呼小关,来活儿了,准备出现场。

小关应声,习惯性地从屉子里翻出一枚硬币,扬手抛起尺多高。硬币弹跳几下落桌面,反面朝上。他摇摇头,招呼莎莎去了。小关每次出现场之前都先玩这套路,也不知什么名堂。

在派出所院门口,向所长迎出来,握住丁尚智的手使劲摇,欢迎领导前来指导工作。

丁尚智品味再三,觉着这话里有股酸味儿,怼他说,俺是你请来的佣工,你几时把俺当领导?

向所长打一个响亮的哈哈,老兄,我是诚意的,对我们基层派出所来说,只要是上面机关下来的,警犬都算领导。

丁尚智看看小关牵着的莎莎,心里兀自好笑。他敲打向所长说,认识蛮高嘛,要不要我带话给局长?

向所长自知玩笑开得有点过,解嘲说,我就是个大炮,最终要吃亏在这张臭嘴上。说完拍着丁尚智的肩膀直往办公室引。

室内坐四人,派出所三兄弟,外加一个半老男人,马蹄鼻,蒲扇嘴,面色黧黑,穿一件灰色羽绒棉衣,应该是骑摩托车匆匆而来,手上戴着的黑色皮手套都还没来得及脱下。向所长介绍说,这位就是纸棚沟村村主任皮跃进。

报案人皮跃进连忙起身,脱下手套和丁尚智、小关握手,客气一番后开始说情况。昨天村里龚组长家接媳妇办喜酒,请我帮忙写人情账。我白天一直没落屋,天黑交完账才回家。今早上起床后发现歇房后面的门被撬开,放在楼上木箱里的两万元现金长腿了……

现金是什么面额的?怎么存放的?丁尚智很在意这些细节,长期养成的职业习惯。

皮主任回话,都是红版版的百元钞,万元一扎,两坨,我用报纸包紧后放在箱子里的。

你是什么时候放的?

这个记不准。

大概时间呢?

半个月左右以前吧,皮主任看了看手机,今天是二月一号,农历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嗯,应该是元月中旬。

包钱的报纸哪来的?

村里订了一份《澧州日报》,家里就有,我随手拿了一张。

这是村民的集资款,案值较大,派出所吃不消才求助丁大队。向所长一旁做如是补充。

进一步询问,丁尚智弄清楚了皮主任的家庭成员案发当天各自的活动情况。皮主任的老婆昨天在家挑猪粪水灌油菜田,中午到龚组长家吃过一顿饭,耗时顶多一个钟头,而且出门落的锁回家时也未见异样。古稀之年的老娘一大早出门走亲戚,和皮主任差不多同时回的家。女儿女婿从大老远的外村赶回来吃酒,昨夜留宿在家。白天家里没来外人。皮主任斩钉截铁地说,肯定是晚上。

女儿女婿还没走吧?丁尚智让皮主任给老婆打电话,让女儿女婿暂时不要离开。

皮主任说,我来时已经叮嘱过,警察不去,他们不会走的。

昨夜里就没发现什么异常?

皮主任说,没有,我的瞌睡最灵醒,点点响动都听得到,没搞出任何动静,是个高手。

小关,你还要问吗?

现场动过没有?小关的问题千篇一律,他是莎莎的代言人。

皮主任回話,盗贼是从后门进的屋,地上留着脚印,看得清清楚楚。我让老婆保密,暂时不对外人讲。

那就好,他跑不了的,莎莎有办法逮住他。

向所长最后说,皮主任长期当村干部,平时对派出所工作没少支持,更何况这是村里老百姓的部分道路硬化集资,属公款,影响很大,这案子无论如何得给他破掉。

丁尚智对向所长这番话颇有想法。是村干部的案子一定要破,平头百姓就可以不破?是公款的案子一定要破,私人财产就可以不破?支持了派出所的工作,案子一定要破,和派出所没关系的案子就可以撂那儿?

什么话!

公路只从皮主任家屋门口过,隔着一条溪、几丘田。溪上架石拱桥,桥下流水潺潺,水不多不急,清澈。下了车,一行人急急往前走,唯丁尚智落后面不疾不徐,边走边朝皮主任家张望。近些年,丁尚智业余钻研风水颇有心得,走哪里都习惯瞅人家屋场。

这是个独户人家,房子属当地常见结构,坐北朝南,正屋一连三间,东头是两小间横屋,做厨房和餐厅用。瓦檐上有烟子袅出来,淡淡的。西端的偏房和正屋脱头,应该是猪楼、牛栏和柴屋。屋后有一沓水田,中稻收割后,田埂上还摞着几个草垛。田里栽油菜,长得泼泼旺旺,满田绿色像池塘里积满水,风吹起,绿叶翻涌。油菜田尽头再往上是一座小山,远远望去,山上长稀拉几棵树和一些灌丛,呈现出深冬树瘦枝枯、叶落草败的凋敝。

皮主任的老婆是个有能力的家庭主妇。她早已接到电话,应酬工作准备停当,有条不紊。水磨石地面明显拖洗过,不见一星脏污,堂屋里摆一个火盆,炭火烧得熊熊的,一张小桌子上放着杯子和茶叶,几把红漆木椅抹得闪闪发亮。皮主任招呼大家落座,给每个人敬烟,他老婆则笑吟吟地忙着沏茶,两口子配合默契。最惹眼的当属堂屋两面墙上张贴的奖状,它们新旧有别,成色不一。丁尚智着意瞥了一眼,这些奖状从“优秀小组长”到“优秀治调主任”,从“优秀村文书”再到“十佳村主任”,时间跨度二十多年,闪耀着皮跃进“从政”的辉煌。皮主任的老娘照过一面后,一直在厨房里帮着烧灶火弄饭,偶尔传出一声苍老的咳嗽。问起女儿女婿,皮主任说正在挑粪水灌油菜,只等警察上门配合调查完就回去。丁尚智想,在农村这真是个难得的好家庭。

客套完毕,丁尚智要求进入工作,皮主任就领着看现场。西头的后厢房房门虚掩着。皮主任说,盗贼就是打开这扇门进屋作的案。丁尚智移步过去,发现后门外的地势比屋基稍低一些,潮湿的地面上因长年少见阳光,长满青苔,走近门边,发现青苔上踩出一行显眼的成人脚印。他顺嘴问皮主任,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

皮主任说,没事谁来?我们连这个门都很少打开过。

小关顺手捡一块塑料布把脚印罩住。嗅源的气味会随着水分的蒸发散去,他要替莎莎保护好嗅源。这是他的业务活,也是基本功。这个脚印果真是盗贼留下的,破案的胜算就大了。

案发后,没人到这儿踩过?丁尚智求证皮主任——现场保护过于完好,他总是有点不放心。

皮主任确信地点头。

你要肯定。小关顺着头儿的意思也给皮主任拧发条。

去派出所前,我跟屋里人交代过,不要对外人张扬。除了盗贼,谁还会来?

这话丁尚智信。皮跃进干过多年治调主任,有保护案件现场的常识。他语气这么肯定,没理由不信他。

丁尚智朝小关努努嘴,该莎莎出场了。

小关把莎莎牵到敞开的后门边,让它在揭开塑料布的脚印处嗅了嗅。莎莎像瘾君子见了白粉那样随即发出兴奋的哼唧声,四只爪子乱刨着,两眼热切地望着它的主人。这只从德国引进的第三代牧羊犬买回后,局里一直当宝养着。前不久小试身手,循着汽油味儿追出五公里山路,把躲进橘树林里准备换衣服后潜逃的纵火者给叼了出来,等小关带警察赶到后才撒开爪子。之后,出了个小插曲,警察刚要把嫌疑人带走,受害人赶来了。他跑步上前,一把抓住小关的手跪下去,过分的感激让他的力度大了些,肢体动作的幅度超出了警犬的正确判断。误以为偷袭主子的莎莎斜刺里蹿上来,一把掀翻高大的受害人,摁住后张牙咧嘴,要下口吃人的样子。小关招招手,唤一声“莎莎”,莎莎才把人丢了。受害人爬起来,脸上吓成一张蜡纸。这事传到刑警大队,大伙儿便取乐,不说莎莎护主,却说它吃醋——莎莎是一只母犬。小关还没谈女朋友,羞得脸上像抹了猪血。

小关解开绕在莎莎颈部的绳子,右手在它屁股上拍一巴掌,说声“搜”,一支棕色的箭就射了出去。

莎莎的嘴一直触着地面,哼唧着领小关往前跑。小关有点跟不上,他身子后仰,与狗之间的绳子绷得笔直,远远看去就像在搞一场拔河比赛。紧随其后的丁尚智心里有数,狗越兴奋越有好戏看。莎莎窜出油菜田,然后上了皮主任屋后的矮山,只在山边转悠一阵,又沿另一条田埂折回来。颇为蹊跷的是,莎莎回到皮主任屋边再没往别的方向搜去,而是毫不犹豫地撞开屋东头的厨房门,进去后歇下来。莎莎累了,半截舌头吐在外面,鼻孔一张一翕地呼吸。它依偎在小关腿边,抬眼望着自己的主人,神情像是等着犒赏它一点什么,亦是在宣告:事情就这样了!

丁尚智很疑惑,小关,莎莎追到这儿就完了?

小关一摊手,可不是吗。

丁尚智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他告诉小关,再给它下搜索指令。

没用的。小关不情愿地摇头。他心疼莎莎,莎莎出警一小时,需三小时才能恢复体力。这是训犬得出的经验,他不想让它重复劳动。

丁尚智没好气,小关也窝火。

丁尚智睨一眼老皮,皮主任一副懵懂样。丁尚智脑子里飞转着疑问:如果皮主任敢肯定这个脚印就是盗贼留下的,如果莎莎根据嗅源所做出的追踪没有错的话,只能说明一个问题,盗贼在逃离现场约两公里后又潜回皮主任家中,而且再也没有出去过。

这怎么可能呢?

丁尚智再问皮主任,你到底有没有搞错?

皮主任傻得那么可爱,他反问,我哪里搞错了?

丁尚智把小关叫到一边,简单商量一下。丁尚智的意思,莎莎毕竟年轻,实战经验不足,搞不好百密一疏会弄出差错,我们千万不能栽在一只狗上。这话对小关有打击,他立马面红耳赤,替莎莎争辩——说他不行都可以,但不能随意臧否他的莎莎。他说,丁头,你有所不知,我们莎莎的本事大得很,只要嗅源准确,搜索嫌疑人行踪对它来说就是小儿科。它更大的本领你还没见识过呢。他甚至赌气说,莎莎只是不会说人话,它如果能说话,会骂人的,谁也不要欺负它。

我这哪里是欺负它呢,丁尚智说,我们就再辛苦莎莎一回吧。

无奈,小关只好命令莎莎把刚才的节目重演一遍。

莎莎是尽职的,跟先前一样认真负责,鼻孔始终触着地面飞跑,亢奋的程度没有丝毫减弱。这次丁尚智没跟上去,他嘴上服软,骨子里对莎莎持有怀疑。办了几十年案子,从来没和狗合作过,他相信自己的经验和判断,更相信皮主任的诚实,但要他相信一只狗,实在有点为难他。他希望莎莎有纠正错误的勇气,能自我觉醒,不误导警察的侦查视线。

可是,莎莎按原来路线搜完一圈,还是一头掀开皮主任家的厨房门,拱进来趴地上,肚子一鼓一瘪直喘粗气。它拿不容置疑的眼神看小关,似在质问:你们这是闹的哪一出啊。小关摸着气喘吁吁的莎莎,样子十分疼惜,瞟丁尚智的眼光里也夹带着怨艾。

两场戏演下来,已然惊动四邻,前前后后有几个村民来到皮家。皮主任家一下子来了稀客,而且闹出不小的动静,他们想要探个究竟。

皮主任给大家介绍说,几个朋友聚一聚,顺便赶几阵野兔子——破案之前,皮主任家公款被盗的情况需要保密——这是事先编好的剧情。

村民们看看几个便衣警察,信了皮主任的话。皮主任在外结交广,能交上几个有模有样的朋友不值得怀疑,他们只是对莎莎感觉新奇。莎莎的形象和农村普通的赶山狗差别甚远,他们谁也没见过。皮主任对此亦有说法,朋友的赶山狗是从国外买来的,进口货,老贵,本事也不小。

村民们附和道那是那是,陆续散去。

只有一个年轻人磨叽着没走,见了向所长主动打招呼,还掏出烟来。只可惜他的烟太次了,遭向所长婉拒。后来,年轻人又盯着莎莎看,伸手想要摸它,被小关喝止住。丁尚智发现,莎莎回敬年轻人的眼光贼亮,鼻孔里还伴有哼唧声,像碰到了前世宿敌,挑衅的意味浓重。年轻人知道这个畜生惹不起,便踅进厨房,和皮主任老婆闲聊几句后识趣地走了。

年轻人头顶有一撮显眼的白毛,铜钱大,圆圆的。丁尚智很感兴趣,没来由地问皮主任,谁呀,好像和你家蛮熟?

皮主任呵呵笑,哦,我干儿子,“白毛”,住得不远,有事无事喜欢来串门。

指望莎莎给破案指条明路,看来很成问题。不过话又说回来,丁尚智一开始就没指望它,相信狗鼻子还不如相信自己的笨脑子。

丁尚智对现场的勘察从那扇门开始。

被打开的后厢房门是一扇双页门。皮主任说过,这后门一直闩着,至少有半年时间不曾开过。房间内光线暗淡,皮主任节约惯了,只吊一只十五瓦的灯泡。农村电压本来不高,电灯开着跟死鱼的眼睛差不多。丁尚智戴着手套,拿强光小手电照着,一寸一寸看,门上愣是没发现任何撬压痕迹。

盗贼真他妈神了,怎么不声不响就把门弄开的?丁尚智试着把门关上,居然几次都没成功。两扇门已经严重错位,很难合到一起。见丁尚智弄得吃力,皮主任凑上来想要帮一把,被丁尚智拦住。丁尚智不让碰,皮主任就马上把手缩回去,不敢碰。丁尚智的想法是,皮主任家的盗窃案出了蹊跷,他不应该掺和进来。

门的右半边下垂足有两厘米,丁尚智把电筒叼嘴里,左手扶左半邊门,右手抬右半边门,吃奶的劲都使完了,总还差那么一点点合不上。他脸上沁出麻麻汗,有一丝涎水从张开的嘴角流下来,门楣上震落的积尘兜头落下,灰尘被汗渍黏住,丁尚智头上、脸上到处发痒。这个小关到底年轻不懂事理,把职责分得门清,莎莎休息,他也休息,这会儿也不晓得来搭把手。丁尚智有点烦他。向所长更不像话,进了皮主任家就像做客,坐在椅子上没挪屁股,一根一根抽烟,一口一口呷茶,悠然欣赏屋外景色,时不时向皮主任两口子打听点什么,好像这案子与他无涉,所有活儿都归丁尚智干。

门最后关上。丁尚智的力没少使,小关抬右半边门,也铆足了劲,甚至还崩出一个响屁。这样的劲道让丁尚智生出一个判断:屋外的人如果不将门破坏,想要进屋作案根本办不到!皮主任两口子就睡在后厢房的外间,他又声称自己睡得灵醒,那么,如果说盗贼作案从这里出入,开门弄出的响声不惊动他才是咄咄怪事。所以,丁尚智的结论是盗贼进屋的入口一定不在这里,可是皮主任确定无疑地说盗贼就是从这里入室作案的。丁尚智看过派出所的报案记录。皮主任家的公款用报纸包好后放在楼上一口旧木箱子里,木箱上的锁被盗贼撬开。丁尚智查看箱子,发现木箱锁孔的左边有一道清晰的撬压痕迹,盗贼毛手毛脚留下的,很粗糙。丁尚智一眼就看出那是一把扁口小起子留下的杰作。再检查木箱周围其他东西,没一样动过。看来,盗贼对自己下手的目标十拿九稳,应该是对皮主任家情况非常熟悉。

但丁尚智什么都没说。

皮主任见丁尚智灰头土脸,有些难为情地说,干警察真不容易,我是第一次长了见识。

丁尚智进到皮主任卧室看。卧室里放一张席梦思床,床头立着一组木柜,柜内或折叠或悬挂着衣服。临窗位置摆一张书案,上面摆满账本、圆镜、木梳、篦子,显得稍许凌乱。丁尚智随手拉开书案的第一个屉子,眼前豁然一亮:屉子内居然卧着一把扁口小起子。他把起子揣上,不动声色出来,上楼扣着锁孔边的压痕一套,竟然严丝合缝!毫无疑问,盗贼就是用这把起子撬开木箱后将现金盗走的。问题是,这把起子怎么会放在皮主任卧室的屉子里呢?丁尚智把木箱上的那个撬压痕迹切割下来,收好,它与那把起子一道将会成为侦破此案的关键证据。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要把这两样东西带走。

向所长正在厢房里对皮主任的女儿女婿问话,小关负责做记录。在堂屋里坐下来,丁尚智说,皮主任,我有几句话问你。他从衣袋内摸出扁口起子晃了晃,问,这个你认得不?

这是我家的起子,经常用的,皮主任回答不含糊。

你把它放在哪里?

皮主任有点纳闷,想了想说,哟,时间长了,好久都没动过,不知放在哪儿。你是在哪儿找到的?

你别管我在哪儿找到的。我现在问你,家里还有谁用过这把起子?

这个,除了我,谁都不用。

哦,那再问你一个问题,据你所知,附近谁家还有这种型号的起子?

皮主任忖了忖,没有,这还是早些年我学电工时留下来的,现在都买不到了,村里都知道我家有这工具,时不时借去用,从来就没听说谁家还有这玩意儿。

支开皮主任,丁尚智和向所长、小关一起碰头。他谈了自己的看法,结合莎莎追踪的情况和现场获取的证据,基本可以认定这是一起内盗。

小关说,我早就看出来了。

向所长问,内鬼是谁呢?

这正是我们下一步要求证的问题。他问向所长,你有什么收获?

向所长摇头说,女儿女婿进门后就没离开过,可以排除嫌疑。我认为肯定不是老皮。就算有一万种可能,也不应该是他贼喊捉贼。向所长用了排除法。

这点我信。要不他那么多年的治调主任就瞎当了。丁尚智话锋一转,不过,先天到过皮主任家的就那么几个人,家庭成员中谁会下手,皮主任心里应该有底。

向所长说,有想法你就说出来。

我的意思是这样,这事儿最终查到谁头上对皮主任来说都是家丑。所以,我们干脆把话挑明,让他自己把这个屎屁股擦干净。

向所长表示赞成,皮主任如果有办法抹平这糗事,不让老百姓受损失,又不造成什么影响,还能保住他家的名声,我们就不必砍倒大树捉鸟。

小关提出,不怕人家说警察不作为吗?

这个小关钻起牛角尖来倒是思维活跃。丁尚智反问道,不作为,你带着莎莎跑这旮旯里来干什么?你和莎莎接连搜索两场,算不算作为?我收集的这些证据算不算作为?

小关替自己辩解说,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我们得学会保护自己。

皮主任被叫了过来。皮主任,这案子有眉目了。根据我们现场勘查掌握的情况,拿钱的人极有可能就是你自家的人。丁尚智注意措辞,极力回避那些敏感词汇,只说是“拿钱”。

怎么可能呢?你们可不能冤枉好人。

我理解你,皮主任。向所长说,我们是老熟人了,我说话也就不绕弯子。从感情上说,你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我也不愿相信这样的结果,但事實就是如此。

丁尚智要让皮主任心服口服。请你冷静地想想,你老婆会不会给娘家弄些钱回去周济周济?别误会,我没有挑拨你们夫妻关系的意思。我只是想,如果娘家有什么特殊困难,她又怕你不同意,这么做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跟我几十年,平时哪怕弄一口针回去都要和我商量。

女婿呢?丁尚智的排除法是刚从向所长那儿现学的。在丁尚智的揣测里,如果岳父母平日里因为什么事情得罪了“半边之子”,女婿可能会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发泄胸中的怨气,重要的一点是,案发到现在,女婿一直在老丈人家,他已经蹚进浑水里来了。

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好,女婿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他怎么会偷我家的钱呢?再说,女婿家条件不错,不缺钱花。皮主任极力替女婿撇清。

丁尚智显然不会怀疑皮主任七十多岁的老娘。老太婆轻飘的身子风都吹得跑,干瘦的手无缚鸡之力,别说拿起子撬开木箱的锁,恐怕连那架木梯都要让人搀扶着才爬得上去。皮主任的女儿按理也是可以排除的。乖巧懂事的女儿每次回娘家都偷偷给奶奶和妈妈塞钱,想都不用想她会把娘家的钱偷出去。

丁尚智请皮主任的老婆接受问话。这是一个典型的农家妇女。家中丢了那么大一笔钱,她没理由不急,疲惫和憔悴一眼就看得出来。丁尚智先开口,大姐,为了破案,我想冒昧问你个私话。

不要紧,只要能破案,你尽管问。

不知你家老皮在外有没有那个?丁尚智把两个大拇指伸出来彼此碰来碰去。

女人领会了,断然否定:他在外有事没事瞒不过我的,除非我不想管。这个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别人有色心没色胆,不是我要败我男人,俺家老皮连半个色心都不敢有。

那么,他最近遇到过什么麻烦事没有?丁尚智启发她,比如说,骑车出了事故,私了需要陪人家一笔钱,或者别的什么事被人讹上……

女人有些不满了,你们警察怎么尽想些缺德的事情?我家老皮没得罪领导吧?

铜墙铁壁!丁尚智不想往下问了。

给台阶谁都不下,丁尚智只好较真了。他心里说,皮主任,如果闹出什么洋相,你可得自己担待。

小关,下面看你的。

小关等的就是这话。他认为丁尚智此前所做的工作都有些多余,早该刺刀见红,让他和莎莎显露身手。

按照小关的要求,皮主任把他老娘、老婆,还有女儿女婿叫到一起,每人从脚上脱下一只鞋。五只鞋子齐活后,小关给它们编了号。

莎莎被带到后门边的脚印处嗅了嗅,然后开始做它的功课。莎莎哼唧着,尾巴摆动,耳朵不停地扑扇。它从一号嗅过去,只到二号就打住,抬头和主人小关碰了一个眼神,然后把二号鞋叼出来,径直衔到小关面前。丁尚智和小关对视一眼,心中甚是诧异。怎么会这样呢?他走近小关,凑上去悄悄说了句什么。

小关把莎莎牵开。丁尚智对鞋子的排列位置做重新调整。他把四号鞋放在原来的二号位上,将二号鞋放在五号位置上。他这么做是想给莎莎增加难度系数。

莎莎再次出场,叼出的依然是五号位上的二号鞋。

二号鞋是皮主任的。

这样的结果指向明确,皮主任自作聪明伪造了现场。他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种解释:要侵吞那笔公款。令丁尚智不能原谅的是,皮主任一开始不该戏弄警察,后来在证据面前更不应该编造无谓的谎言,窦娥一样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该说的、该做的都仁至义尽。丁尚智直言道,皮主任,对不住,跟我们走一趟,去派出所把事情说清楚。

我在派出所不都说过吗,你们做记录,我还捺了指印。

走吧,案子办到这份上,说再多的话没意思,我们对谁都要有一个负责任的交代。

皮主任脸上现出便秘的表情。上车时,他老婆撵上来问丁尚智,我家老皮怎么啦?他没事吧?

丁尚智睃了皮主任一眼,故意拿话敲打他,你家老皮可能碰到鬼了,他比孙悟空的本事还大,有事没事你得问他。

女婿也挺身而出,問丁尚智凭什么带走老丈人。丁尚智不想理他,从车内鄙夷地丢下三个字,你说呢?

女婿毫不客气,回敬丁尚智:你等着瞧!

皮跃进干治调主任多年,对警察办案子的套路熟悉,有反侦查能力,问话既要考虑他的身份,也要做好智力应对的思想准备。尽管丁尚智手里掌握着过硬证据,他还是费了一番功夫,在头脑里把审讯思路捋了又捋。到了派出所,他先把扁口起子与从木箱上切割下来的那块撬压痕迹比合在一起,摆在桌上,然后语气平和地说,皮主任你看,盗走你家现金的人正是就地取材用这把起子撬开木箱的,而这把起子就放在你卧室抽屉的最里边,你又一再肯定别人不曾用过它,村里再找不出相同的起子。那么,事情怎么解释?

皮主任说,真的很奇怪,我也想不明白。

你知道警犬为什么接连两次叼出你的鞋吗?

皮主任一脸颟顸。

皮主任,应该感谢你,是你替我们保护好了现场,让警犬不费吹灰之力就锁定了盗窃嫌疑人。实话告诉你,我们根据现场勘查,初步认定这是一起内盗案件,而具有作案条件的只有你家五口人,现在所有的线索又都集中指向了你。政策你是知道的,我们不必转弯抹角,你就如实把问题交代清楚,争取宽大处理吧。

我冤枉啊,丁队长,我拿那些钱做什么呢,天打雷劈,完全没有的事。

丁尚智暗自好笑,至于作案动机,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我说出来恐怕不大好听。我们办案子只讲证据。

你是说狗叼出了我的鞋子?

你家后门口的那个脚印是盗贼留下的,对不对?

就是嘛。

我告诉你,踩下那个脚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你。

谁说的?

警犬告诉我们的。

皮主任吞吞吐吐地说,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

丁尚智说,我本来是相信你的,你家堂屋满墙的奖状告诉我,你是一个好人,一个出色的村干部,我不应该把那些奖状和偷盗联系在一起。但是事实如此,莎莎叼出了你的鞋,那把起子也印证了莎莎的结论。

皮主任说,原来你信不过会说话的人,却相信哑巴畜生。

丁尚智说,莎莎是畜生,它也是科学。我们可以怀疑一只狗,但我们应该相信科学。

我不懂你说的狗屁科学。

丁尚智说,要不,我们再来一次实验,看莎莎是不是冤枉了你。

皮主任看丁尚智的目光将信将疑。

派出所正在维修厨房,院子旁边堆放着沙子和卵石。丁尚智让向所长喊来两名瓦工,每人随手捡一颗石子。丁尚智自己也捏一颗在手里,对皮主任说,你随便捡一个吧,记住你手里的石子是哪颗。皮主任走到卵石堆边,弓腰挑了一个蛋形的。然后,丁尚智带头把石子掷出去,四颗石子都落在院子水泥地面上。皮主任很用力,他那颗跑得最远,格外显眼。

莎莎只嗅了皮主任的手。丁尚智让小关放狗。小关手里的狗绳抖一下,莎莎窜出去,围着几颗石子转悠一阵,最终把皮主任丢出去的石子叼了回来。小关牵走莎莎后,丁尚智抓过蛋形石子抛了两抛,皮主任,你现在觉得我们相信狗有错吗?

我还是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相信一只狗。

丁尚智说,因为这只狗信得过你那双脚。皮主任一阵呆愣,最后说出的话近乎耍赖,我现在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白,你们非要给活人头上安死罪,我有什么办法?我反正没偷钱!

皮主任,我能不能这样理解你,丁尚智说,你是否认为肉烂了在锅里,从自己家里拿钱不能算偷?我告诉你,这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我真就没偷钱。你们把对付江姐的那一套全使出来,我也不会承认的。

当治调主任的阅历成了皮主任对付警察的资本。丁尚智明白自己碰到难啃的骨头了。他说,我们不搞刑讯逼供,这点你懂。但是你也应该知道,在证据充分的情况下,沉默不是金,抵抗是无用的,零口供也可以判罪。

皮主任蔫了。

空气像被压缩过一样,显得滞重而沉郁。丁尚智走出讯问室,来到派出所院门口,他要借用眼前的街景缓释自己负重的心情。马上要过大年了,放眼望去,家家户户的窗口都挂满腊肉腊鱼,间或可闻远处农户宰杀年猪的声音,浊重的空气里弥漫着炒玉米的桐油味儿。可是皮主任现在完全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照这么下去,他这个年恐怕过不好。

没时间也没心情和他躲猫猫。向所长人年轻,性子火暴,他提出先把皮主任扔进看守所,等过完年再招呼他。

丁尚智却慎重道:能不能有更好的办法,让皮主任醒悟?

你不会是要放长线钓大鱼吧?向所长说,我提醒老兄,他自恃对我们的工作熟悉,这一招可能对他不管用。

丁尚智并没打算放皮主任回去,他的想法是先治安拘留他,让他在拘留所好好“凉快”一阵,看头脑能不能清醒过来。年后他若继续执迷不悟,再转刑事拘留,另走程序。

也行,向所长同意,既然老皮不见棺材不落泪,我们就送他一副棺材。

听说要关他,皮主任立马哭起来。他说警察不是好东西,没结交,自己配合派出所工作这么多年,得罪过不少人,从没计较什么。现在好了,就凭一个脚印说翻脸就翻脸,人还要不要讲良心?

皮主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让丁尚智动了恻隐之心。皮主任说的倒是实情,派出所平时联系工作,兄弟们肯定没少在他家吃吃喝喝、称兄道弟。如果就这么把他送进监狱,有几分于心不忍,但凡有一线希望,丁尚智都想尽量帮他。他提醒皮主任说,你只有如实交代问题,再把那笔钱吐出来,我们才好睁只眼闭只眼,把事情糊弄过去。

我真的没偷。神明在上,苍天有眼啊。这种辱没祖宗的事,你们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给自己头上扣屎盆子。

皮主任,别再演戏啦。向所长早已看不下去,现在,不是我们非要和你过不去,是你自己跟自己抬杠。我们吃这碗饭,上要对得起法律,下要对得住百姓,还要对得住良心。像你这么死磕,谁有意放过你都不心甘情愿!

退赃呢?丁尚智开始让步。你把赃款交出来,只要不让村民受损失,我们可以考虑……

哪有什么赃不赃啊?皮主任仍在顽抗,我拿钱出来,就等于默认了盗窃。人一生钱是小事,名节最重要,就算把牢底坐穿,我也不会赔这笔钱。说句不客气的话,你们破案没卵用,就想把我关进去,让我背黑锅。我终于明白了,古往今来为什么会有那些冤假错案,原来天下乌鸦都是一般黑啊……

向所长越听越气愤。他说,好嘛,你个老皮,本想给你宽大,你反而不识抬举,看来不给你治罪都说不过去了。

丁尚智认为,这起盗窃案如果真是皮跃进监守自盗,破得就太便宜了,跟做一道小学算术题那么简单。

从政绩观来说,这个单谁都想接。可是向所长却慷慨出手把它让给了丁尚智。他说,机动中队成立不久,需要拿成绩说话;再者,这起案件的成功侦破,警犬莎莎功不可没,移交给机动中队名正言顺。话是这么说,可向所长的算盘怎么打的,丁尚智心里明镜似的。马上就过年了,派出所要清闲不得清闲,他怎么会在这节骨眼上主动揽活儿呢?更为关键的是,这案子案值虽不小,但算人头只一个,派出所不差任务数,而且这是个得罪人的买卖,向所长和手下兄弟们往后还要与下面的村干部打交道,他可不想因为得罪一个皮跃进堵死自己的后路。所以,权衡利弊,这样的顺水人情他就慨然相送了。

皮跃进暂被裁决拘留十五日。不是丁尚智刻意要对他法外开恩,案子到这份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皮跃进不交代,什么零口供判决呀,什么证据确凿呀,都是忽悠人的。法制建设对警察的工作要求越来越严,认定犯罪遵循疑罪从无的原则。丁尚智曾经办过一起案子,差点把人气死。他和兄弟们凌晨巡逻时,发现一名盗贼正背着赃物在沿河马路踽踽独行,被单包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带回队里审问,盗贼居然说路上捡的,正想交给警察,刚好就碰上了。他简直成了活雷锋。最后放人时,盗贼戏谑丁尚智说,做一个守法公民真不容易,不加强法律学习哪行!

丁尚智办完手续离开拘留所时,皮跃进提出有话想单独和他说。在讯问室坐下来,磨蹭半天,他嗫嚅道,丁队长,如果我承认伪造了现场,你能不能放我回家过年?

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丁尚智愣了一下,你怎么现在想起来给我说这个?不过,伪造现场只是手段,盗窃财物才是关键。

皮跃进在要害问题上坚持不松口。他说,现场是我伪造的,但我没拿钱。

你是不是有毛病?丁尚智说,皮主任呀,我们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这不是在和小孩子玩过家家。你我之间无冤无仇,你说我凭什么要和你过不去?你也不换位想一想,如果我说伪造了现场却没拿钱,你信吗?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侮辱一名老刑警的智商?你随便去找个小学生问问,看谁相信你的鬼话。

我现在好后悔,说出鲜血来也是苋菜汁。皮跃进吼吼哭,我不应该自作聪明搞那个假现场,我这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一世的清白就这么毁了。

皮跃进一哭,丁尚智的鼻子也跟着滞塞起来。他蹙了蹙,接连打出两个蓄谋已久的喷嚏。坐落在澧水之滨的这座县城拥有一家著名的污染企业,两根烟囱直插云霄,全天候争分夺秒地排放黑烟,用它丰富的粉尘和有限的利税回馈城市居民。患有轻微过敏性鼻炎的丁尚智成了最大的受害者,情绪不好或空气潮湿引起呼吸稍重时他就爱打喷嚏。

丁尚智掏纸巾整理完鼻子,想,和皮跃进的谈话就此打住将毫无意义,好吧,不如就顺着他的逻辑从伪造现场说起,挖一挖他的动机,看他还能抖出什么幺蛾子。

皮跃进说,快过年了,那么多钱放在家里就像藏着一枚炸弹,我提心吊胆,生怕出差错。今天吃过早饭后准备拿去存银行,结果发现木箱被撬开,钱长腿跑了。我把家里人过问一遍,他们都不知道。我就判断问题应该出在晚上,可绕房子外围检查几遍,硬是没有半点进贼的破绽。所以,我就……

你难道就没想过这么搞会查到你頭上?

丁队长,说句心里话,我对警察破案的信心不足,跟派出所打交道这么多年,你们几把刷子我一清二楚,多少案子搞来搞去都是龙头起蛇尾落。我想如果警察破不了案,我真就跳进黄河洗不清了。所以,想来想去我只好自己把门弄开,一路踩到山上去转一圈。哪想到狗鼻子尖,一下子就把我闻出来。你们那些手段,我什么都见识过,就没想到警犬会这么厉害。丁队长,你说我这人是不是倒霉透顶?

好吧,我问你,如果——我是说如果,这起盗窃案是你的家庭成员所为,你认为谁的嫌疑最大?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们那些板眼我又不是没看见。我和你们一样,一开始也怀疑女婿。可后来一想,他一直没离开过我家,就算拿了钱,他往哪儿藏?

说说报案动机,你不会真以为我们是吃干饭的吧?

丁队长,这个案我必须报,因为那笔钱的确是被盗了,我私人赔不起,警察查不查得出来我都要报。我要借助你们的工作证明我的清白。不然的话那么一笔钱我哪怕浑身是嘴也跟乡亲们说不清楚。

你伪造现场的把戏被戳穿之后,为什么还拒不如实交代?

实话相告,我想到了女婿。

你不是否定过他吗?什么时候又怀疑上他了?

当你们从我屉子里搜出那把起子时,我……但是,我又不希望这是真的。皮跃进的样子十分沮丧。

丁尚智怒其不争:既然如此,在派出所为什么不把事情说清楚,非要等到现在才说?

我想,如果真是女婿干的蠢事,查到他头上又能怎样?不照样是丑了寡人丑了国?与其如此,还不如我替他背黑锅算了。丁队长,儿女同心,我是有苦难言啊。

那么你现在说出来,是不想替人背黑锅啦?

我现在想明白了,警察该怎么查就怎么查,查到谁头上我也不能背这个锅。我这张老脸比两万元值钱,不能就这么便宜卖了。

一番对话下来,丁尚智感到震惊。干刑警这么多年,他对真话假话的鉴别力还是有的,他认为皮跃进所言不虚,言辞之间从逻辑到情感都经得住推敲,完全不是一个谎言的版本。然而,仅凭这些话还不能彻底消除对他的嫌疑,两万元,如果没有一个合理的说法,拘留对他并不算最坏的结果。想回家过年,皮跃进太幼稚了。

丁尚智想到另一个问题,箱子不是你撬的?

不是。我好长时间都没用过那把起子。

丁尚智心里又一沉,看来从现场获取的证据不是出自皮跃进一人之手,他既然承认自己伪造了现场,应该不至于说一嘴留一嘴,这么犹抱琵琶对他没有任何意义。那么,伪造现场的背后,真还藏着一个鬼吗?他(她)会是谁呢?丁尚智本来已经清晰的侦查思维又被皮跃进刚才的话搅成了乱麻。这道小学算术题有可能升级为中学几何,甚至高数微积分。他说,皮主任你好好想想,想起来什么随时给我说。你要知道,现在已经不是你能不能回家过年的问题了,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晚上,女儿打电话来说马上回家过年,预订了腊月二十八日的机票,到时候让丁尚智接机。女儿只跟老子亲,有什么好消息总喜欢在第一时间和父亲分享。这一点让他感到暖心。大学毕业后女儿在一个遥远的北方城市工作,这成了丁尚智心中唯一的念想和牵挂。一个在南方出生长大的女孩子,在北方生活习惯吗?工作中不顺心的时候,谁来安慰她?这次女儿在电话里羞答答地告诉老爸,她要带男朋友回家过年。这是一份厚重的春节贺礼啊!丁尚智当然高兴,马上告诉妻子,让她好好安排年货。这个年非同寻常,一定要给宝贝女儿的恋爱加分。妻子说,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你这个不称职的伪家长一年到头没几天落屋,好像你不干活天就会塌下来一样。今年早点把自己安排好,这个春节消停些,抽时间多陪陪女儿。丁尚智已经习惯了妻子的唠叨,但算算日子,大年迫近,自己手里还砸着皮跃进的案子,真还得抓紧办。

第二天,丁尚智带小关去纸棚沟村。皮跃进已经拘留,公款被盗的事再无秘密可言。他要去办喜酒的龚组长家做些调查,主要是皮跃进一家人当天的活动情况。丁尚智心里清楚,这样的调查不一定有实质性意义,但他现在很茫然,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做才有意义。

龚组长提供的情况和皮跃进的说法完全一致,预料之中的结果让丁尚智感觉索然。他们正在说事的时候,有个年轻人上门来给龚组长还钱。年轻人欠账不多,才只一百六十元。龚组长一面收钱,一面给他撕借条,嘴上说,我从来没找你催账,过年手头还活泛吧?有什么困难就说话。年轻人说,一年草籽一年落,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说完这话,他扭过头来对丁尚智和小关点点头,然后急慌慌走了。年轻人头上那撮标志性白毛令丁尚智印象深刻,他们在皮跃进家有过一面之交。龚组长见警察对白毛感兴趣,主动介绍说,这小子命不好,打工领了个外地媳妇儿回来,开始几年过得还将就,后来迷上赌博和买地下“六合彩”,很快就把家败光了。儿子三岁那年,媳妇儿跟人跑了。皮主任见他们父子两个日子过得恓惶,一直接济他,劝他改邪归正,想把他扶上正路。嗬,白毛人蛮精明的,脑瓜子转得比陀螺还快,见皮主任夫妇待他好就顺杆爬,认皮主任做干爹。皮主任平日公家的事情多,家里有什么体力活儿白毛总是主动上门……

丁尚智插话,白毛那天来你家吃酒吗?

他欠着一屁股债,村里哪家的酒都不吃。我们说他是屋脊上开门,谁都不待见。

丁尚智隐隐觉得这一趟可能没白来。从龚组长家出来,丁尚智对小关说,我们得抽时间去白毛家拜访一下。

小关嘀咕道,一个穷户人家有什么好拜访的?

丁尚智说,人穷到一定份上就会变成疯子,你信吗?

丁尚智的话天上一脚地下一脚,小关没心情。

皮跃进被拘留的第三天上午。他老婆解脱般叹一声恶气,那两万元公款总算在家里找到了。说着她打开拉链包抖抖索索地掏出一包钱搁在办公桌。丁尚智的目光落定在女人拿钱的手上。这是一双劳动妇女的手,皮肤粗糙、黑瘦、皱巴,像山里的栎树皮,令丁尚智想起妈妈的手。小时候,他要妈妈给他后背挠痒痒,妈妈不用手抓,只将巴掌塞进去搓几把就行。丁尚智再过细看,女人手背松弛的皮肤让几根凸起的血管绷开,灯光照耀下泛着泥土的光泽,细而硬的指节变形得厉害。她放好钱退到墙边,喋喋不休地解释说,我家老皮硬是让鬼摸昏了脑壳,自己放钱的地方都记错了,他这不是活该受罪吗?

这种话如果丁尚智都信那真叫搞笑。女人见丈夫被关,一定是想办法凑钱先把公家的窟窿给补上,再将老皮捞出来。可是事情到了这份上就不完全是钱的问题,这涉及到皮跃进的罪与非罪,关乎一名职业刑警的荣辱。十多年的侦查工作,丁尚智即便不算专家,也是行家,再扑朔迷离的案子,证据都能击溃它。关于皮跃进家的盗窃案,丁尚智现在攥在手里的证据不是听来的、访来的,是他亲眼所见、亲手提取的。别人可以不信,他自己心里有数,凭职业道德,也凭良心。

桌面上的钱用报纸包着,丁尚智只瞟一眼就看出疑点。他问,大姐,这些钱是皮主任原来收拾好的,还是你重新包的?

女人不知道丁尚智话里有埋伏,期期艾艾说,原封未动,我連钱的数字、真假都没验看过。我一心只想把它交给警察,纠正一场误会。

丁尚智记得皮跃进在派出所说过,被盗的公款是元月中旬用报纸包好后放进木箱里的,而现在的包装纸变成了元月三十号的报纸,时间至少差了十天以上。女人救夫心切,办事太不周详,随便就露出马脚来了。

那皮主任到底把钱放哪儿了?丁尚智倒要看看女人如何自圆其说。

他放在我们床头柜里,我犄角旮旯找遍了才找到。

丁尚智不忍心戳穿女人的谎言。谎言的本质是欺骗,但此时此刻带着善意的诡辩通过她那张诚实的嘴说出来,直抵丁尚智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他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才不至于伤害女人脆弱的自尊。

女人到底坐不住了。她说,丁队长,你看,这钱也找回来了,我家老皮是不是可以……

丁尚智说,大姐,我明白你的来意,我也知道钱的来历,按说呢,只要集体财产不受损失,我们也可以考虑对皮主任网开一面。可是这件事情我一个人做不了主,需要给领导汇报。

女人心情急迫,追着问,那要等到几时?我们知错就改还不行吗?人家都在忙大年,我家老皮还……唉,这名声传出去,祖宗八代的脸都丢尽了。

我理解你的心情,这样吧,我们会尽快研究,一有准信我就通知你。丁尚智这话并非言不由衷,这一刻他已打定主意,不管案子进展如何都想办法先让皮跃进先回家过年。

女人心里还是没底,她用疑惑的眼光看着丁尚智,她不知道究竟应不应该相信他的话。迟疑着走到门边,她又折返进来,用乞求的语气说,大兄弟,我家老皮从二十几岁起就当村干部,一步步走到今天,他没功劳有苦劳,万一有什么过错,还请你放他一马,需要我们家属怎么做,你尽管吩咐。我们是知道好歹的人,谁对我们有恩我们一辈子都会记住谁的好。俗话说,麻雀也有三十初一,你一定要帮我一把,让老皮平平安安回家过年。我还说个丟底的话,若是他真的犯了大罪,过完年你们再把他抓回来。我保证他不跑路。

丁尚智听得心里酸酸的。看着女人走出办公室的背影,他想,现在钱交了,如果皮跃进出不来,那真叫人财两空。到时候,女人定然承受不起那样的结果。她会怎么做呢?丁尚智不敢往深里想。

这天晚上,丁尚智走进局长办公室时,政委、主管刑侦的廖副局和纸棚沟派出所向所长都在座。这种非工作时间的紧急召集一般都是遇到了什么突发情况。果然,政委说皮跃进的女婿把公安局告了,告我们乱作为,告我们草菅人命,仅凭一个脚印和一把起子就拘留人,非要给他老丈人讨一个说法。你们两个对案件最清楚,有什么想法?

丁尚智反问,告什么告?一开始他的嫌疑最大,要不是发现皮跃进伪造现场,指不定就拘留他了。

向所长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钱是在皮跃进家被盗的,案子是他主动报来的,现场是他亲自伪造的,撬木箱的起子也是在他家屉子里找到的,哪一点冤枉了他?我认为他女婿这是在玩围点打援的战术,想借此把水搅浑,转移我们的视线,让老丈人蒙混过关。

这个女婿现在的嫌疑是否可以完全排除?廖副局的意思是如果可行的话干脆把他一块拘留,免得到处咋咋呼呼。

政委不同意廖副局的意见。他说,再拘留人只会激化矛盾,不可取。

丁尚智倾向于政委的意见。他认为皮跃进的女婿这一告恰恰证明了他的清白。他说,这案子比较复杂,我感觉还真有可能不是皮跃进干的。

廖副局感到讶异,你是不是掌握了什么新情况?

丁尚智行事的风格一向是多做少说,手里做十分,嘴上留着七分,只肯说三分。他说,我发现了一些疑点,怀疑盗贼另有其人,但目前也仅仅只是怀疑,有待于进一步调查后才能给领导汇报。我需要时间。

今天都到腊月二十五了,你还有多少时间?廖副局的意思是必须想办法先把告状的事压下去,大家才能过好这个年。

好了。局长说,上访的事用不着继续讨论。拘留皮跃进是法制室签字同意的,我反复审查过案卷,觉得虽然没有皮跃进的口供,但所有证据足以指认他有作案嫌疑,在当时案情尚不明朗的情况下,对他采取有限的强制措施符合法律規定,也有利于案件侦破。皮跃进的女婿有上访的权利,他喜欢蹦跶,我们管不了那么多。来自上面的压力由我来挡,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案件本身。今天把两位临时召来,我需要你们给出一个明确的态度。

向所长抢先发言,案子发生在我们派出所辖区,但我们已经移交给刑警大队机动中队侦办。我的态度是坚决服从局里指挥,保证做好配合工作。

丁尚智听出向所长的弦外之音,案子是谁办的,这个屁股就得由谁擦干净,不关他的事。丁尚智也没什么客气好讲,直接把皮球踢回去:向所长,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机动中队抢了派出所的风头?要不我把案件还给你?

局长咳一声,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案子还没眉目,倒互相掐起来了。

丁尚智表态说,我一上任就给局里惹出这么大乱子,辜负了领导的信任,我检讨。

廖副局说,这就是你的态度?

丁尚智说,如果觉得不够的话,我请求辞职。

局长说,丁大队,你如果是这样的态度,我真的感到失望。就拘留皮跃进这件事做检讨,暂时还轮不到你,要说责任,我也有啊,至少要负领导责任嘛。说到辞职,我看也未必就能证明你的磊落,遇到问题绕道走甚至打退堂鼓,这是一种不敢面对错误、不愿承担责任的懦夫表现。我是不是也学你一样,交一纸辞职报告,这个局长不当了,拍屁股一走了之?

政委接着说,丁大队,你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抓紧时间破案,把真正的盗贼揪出来。只有这样才能扭转我们工作的被动局面。

我知道,你一直在潜水作业,可能也获取了某些新证据。局长说,我们对丁大队的工作能力和业务水平毫不怀疑,抓紧干吧,期待你的佳音。

丁尚智说,局长,我提议暂时解除对皮跃进的治安拘留。接着,他把皮跃进老婆上午送来两万元的事情说了。

他的话一出口,大家都大眼瞪小眼。廖副局率先打破沉默说,丁大队,早先捉鬼是你,现在提出放鬼的又是你,你这个钟馗怎么变得没立场了?

这岂止是没立场?钟馗和厉鬼要握手言和了。向所长附和着廖副局。

不行。廖副局投了否决票,皮跃进的治安拘留是经过严格审核后批准的,法律不是儿戏,拘留所也不是菜园门,谁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太不严肃了。

任何时候政委都是走中间路线的好好先生。他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案子是丁大队领头办的,我建议还是先听听他的意见。

丁尚智一口气说了放人的四条理由:第一,这起盗窃案虽然从现有证据上能锁定系皮跃进所为,但直到今天他还是不开口,我也隐约觉得这案子哪儿不对劲,所以,暂缓执行拘留能给我们留下回旋余地,避免万一出现情况时工作陷入被动。第二,现在皮跃进的家属已经将公款如数交来,集体财产没有蒙受损失,我们对村民也好交代,不会出现涉稳情况。第三,这起盗窃案就算是皮跃进干的,我们现在放他回家,也不会对社会或他人构成危害。第四,皮跃进如果真是清白的,他就不会跑;反之,他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就是此地无银。所以放他回家也是对他的一种试探和摸底,是我们出给他的一道选择题。

廖副局和向所长都没提出反驳的意见,会议有点冷场。

政委,你有什么想法?

政委和局长搭档已久,他们之间配合默契。局长点将他,他心里马上明白局长是怎么想的。他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说,现在农村基层政府面临诸多挑战,我们要尽可能保护村干部的合法权益和威信。皮跃进的案子既然存疑,我们就应当审慎。说到这里,政委显然照顾到廖副局的感受,顿了顿接着说,我认为完全解除皮跃进的治安拘留欠妥当,我们可以由他的家属提出暂缓执行拘留的申请,在严格办好法律手续后,放皮跃进回家过年。春节过后视情况而定,该收人继续收人。

局长最后拍板放人。他说,丁大队,皮跃进必须写下保证书,承诺在结案之前不能离开辖区,随时接受警方的传唤。同时,你们也要做好相应的管控措施,确保他既不失控,又不能出现意外。

丁尚智心里清楚,一旦解除皮跃进的拘留,所有压力都将落到自己肩上,他还有漫长的路要走,而且中途不知会发生什么。

次日一大早,皮跃进的老婆早早来到拘留所等候,同来的还有他们的干儿子。白毛拎着个大袋子,塞得鼓鼓囊囊的,看上去不重,也不知道装了什么。

皮跃进并不傻,丁尚智的话一谈开,他马上反应过来,是老婆用自家的两万元现金“买回”了自己的自由,而且这种自由只是暂时的,是有限的。他不干了,詈骂老婆说,你跟猪一样蠢啊,两万元什么概念?那是我一年到头没日没夜替村里老百姓卖命挣来的血汗钱!你这么一搞,人家还以为我想私吞那笔公款,弄得我裤裆糊了黄泥巴,是屎不是屎都说不清了。你这是给我帮倒忙,我不会出去的!出去活得没脸没皮,我还不如冤死在牢里。

女人既尴尬又紧张,她唯恐自己的小把戏被丈夫揭穿后让丁尚智反悔,又把人收进去。她朝男人嗔一眼,你怎么这么糊涂,这能怪别人吗?公家的钱毕竟是放在我家,我们有责任看管好。你记错地方不要紧,我们找回来就是。

你没听丁大队长刚才说吗?这事还没算完,他是不会放过我的。

女人睒了丁尚智一眼,转向男人,老皮呀,不是我要贬低你,你真是白受了几十年教育,这哪像村主任说的话!平时在村里开会时,你经常挂在嘴上说的我们要相信政府、相信党,哦,落到自己头上,你就把这话忘了?我们没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你跟我死回去!

皮跃进说,我相信政府,可是政府相信我吗?

女人说,现在丁队长大仁大义,好心好意放你出去。案子的事,他们还会接着调查,你要相信法律是公正的。再说,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没有了自由,还要那些钱干什么!许多人有钱但没命花,钱就变成了一堆废纸。你没听说那些贪官,他们有那么多钱,到头来又怎样?

皮跃进朝地上啐一口,呸!法律如果公正的话,我就不会到这儿来。

够了。丁尚智说,皮主任,请你记住我说的话,法律一定会给你一个公正的说法。你家的盗窃案只要成立,迟早就得有人到这儿来。你不来,别人会来。至于愿不愿出去,你有选择的自由,悉听尊便。

一旁的白毛赶紧拉了皮跃进一把,干爹,有钱没钱,回家过年。抓紧换衣,换完衣服我们回去——古往今来形成的规矩,进了局子的人出去时全身換新,把脱下的衣服扔掉,甚至一把火烧了,有去晦气的意思。

别犟着就好,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女人一边替老皮张罗,一边叨叨,棉衣是干儿子买的,你看,这配色、这大小,穿着肯定合身。皮跃进抻开衣服仔细端详,款式新颖,针脚匀称。他满脸嗔怪地说,这衣服蛮贵吧,白毛你哪来的钱?白毛瞅瞅干爹,头低下去,嘴里叽咕道,不贵,店家搞活动,打三折,才只三百多元。干爹受这么大的苦,我也只是表点心意。皮跃进穿上新衣,又找回村主任的感觉,他抬手指着白毛的鼻子教训道,往后可不准乱花钱。女人替白毛救场,难得儿子一片孝心,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三个人大步流星走出拘留所大门,谁都不回望一眼——这也是规矩,不走回头路!

丁尚智目送着他们,觉得皮跃进穿着的这件浅绿色棉衣真好看。

腊月二十七日上午,丁尚智独自开车去金盆派出所。他要和向所长落实对皮跃进春节期间的监管措施。皮跃进是他力主放的,无论出现任何状况他都摆不脱干系。他太了解向所长了,这哥们好大喜功,工作不务实,喜欢玩虚的,他有点不放心。事不遇巧,所里只剩一位值班女警,说是向所长带人下村抓赌去了。丁尚智刚要离开,警车高调地开回来,停在派出所院子里,后面跟一辆九座商务车。向所长下车高声大嗓指挥兄弟们把赌徒从商务车上带下来,分头安排看管、讯问。丁尚智发现参赌的人中有个头顶上一撮显眼的白毛。

向所长笑逐颜开,和丁尚智握着手,悄悄告诉他,这一票干得真杀瘾,光现场赌资就收了这么多。

丁尚智看着向所长伸出五根指头,说,乡下的牌打得够大嘞,你随便一出手就有五万元进账。

是嘛,现在农村人有钱,耍起派头来比城里人还牛。向所长说,尤其是过年期间,外出打工的人回来了,兜里都揣着几个钱,一年累到头,谁不想玩玩?乡亲们回到家乡,没什么好玩的,也就只剩这点乐呵了。丁尚智不禁回忆起自己的儿时生活,小时候村里有舞龙队、秧歌队,放鞭炮、踩高跷……

过年正是我们的收割季。向所长得意地说,哎呀,这个春节我肩上的压力就轻多了,兄弟们跟着我没少吃亏,你是知道的。一年到头一场战役接着一场战役,这个行动刚结束,那个任务又派下来,派出所没消停几天过。这次,也该兄弟们过一个热闹年了。他降低分贝继续说,不瞒你丁大队,这次行动我布局了很长时间,总算没有白费心血。

听了这话,丁尚智更明白向所长为什么会把皮跃进的案子甩给他了,他是要集中力量抓“经济建设”。丁尚智只是感到奇怪,白毛是个青皮,这么大的赌局他也敢掺和?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向所长一副神秘样,白毛是我安插在村里的治安眼线,这次行动他立了大功,我要重赏他。

丁尚智听向所长说话感觉不对味,他转入正题,和向所长说到皮跃进的管控。向所长大包大揽,老兄,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老皮这个人我太了解他了,我敢跟你打赌,过不了十分钟,他就会来找我,你信不?

汇报思想?丁尚智有点佩服向所长,管控得力,你行啊。

扯!向所长说,他得把干儿子保出去。

你给他这个面子?丁尚智想不出向所长会怎样应付。

当然给呀,向所长说,白毛哪来的钱赌博?他只是赌场上的皮条客,最多逮住机会替上厕所的牌友挑几把土,教育教育就可以放回去;说穿了,把他一同抓来也就是掩人耳目。

不行,丁尚智说,我得马上走,我不便和皮主任碰面。

向所长送客:理解,改日再请你喝酒。

空中管制,飞机延误两小时起飞。丁尚智接女儿和她男朋友回到县城已是下午四点多钟。

驶抵步行街附近时,女儿让父亲停车,说是要给他买新衣服。女儿找到一份理想工作,在一家上市公司拿年薪。她现在有钱,这个春节要好好孝敬父母。她给妈妈已经买好一套首饰和一套化妆品,计划要给爸爸买衣服。丁尚智一年四季穿制服,舍不得在自己身上花衣服錢。可马上过年了,女儿要给老爸来个焕然一新。丁尚智哪肯下车?他说国家每年发的制服都穿不完,买那些衣服干什么,要买你们自己买。女儿说衣服只能比着买才合身。丁尚智还要推辞,被两个年轻人左右架着走进步行街一家男装店。

一进店门,丁尚智的目光就被那些时尚衣服缠住了。说来惭愧,他无数次地穿过步行街,却从未踅进去瞄一眼,没想到店内琳琅满目,完全是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他边走边看,东面衣架上挂着的一件浅绿色棉衣让他眼前一亮,那不是白毛买给他干爹皮跃进的那款棉衣吗?女儿见父亲眼睛不转弯,心里暗自窃喜,问道,老爸,你是不是看上那件棉衣啦?

丁尚智没应她,走拢去仔细翻看衣服,确信穿在皮跃进身上的就是这款。他睃一眼下面的标价,一千二百元,心里暗忖,三折也要三百六。

以为客人对这件棉衣感兴趣,涂口红的导购妹子马上跑过来,笑语春风地推介,警察叔叔,你真是好眼力,这是今年最流行的新款,也是我们店子卖得最好的一款,要不要试一件?

丁尚智没说试不试,只问,你们打几折?

口红妹子立马收起脸上的笑容,淡然道,我们都是一口价,从来没有打折一说。

爸,你俗不俗啊。女儿正在替父亲挑选裤子,见老爸闹笑话,想挣回面子,财大气粗地说,不管多少钱,你只要喜欢就试穿,合身就买,不稀罕折扣。

丁尚智暗自庆幸没把白毛打三折的洋相抖出来。他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小妹子,我问你,你这店子还有分店不?导购妹子摇摇头说,我们是独家代理,全县城就我们一家。

哦、哦、哦……丁尚智连连“哦”着,不往下问了。女儿走过来,二话不说取下棉衣就往老爸身上套,再把他拉到试衣镜前,三百六十度顺时针旋转,再来个三百六十度逆时针旋转,直转得丁尚智脑壳发晕,咧开大嘴巴呵呵乐。女儿吩咐导购小姐装袋、付款,OK!

把女儿接回家里,丁尚智屁股没坐热又要出门。女儿问,爸,你们还没放假吗?

丁尚智看女儿一眼,迟疑着没做回答。这些年来,他脑海里已经没有假期的概念,每到国家法定的节假日,人家都休息,他比平时更忙。这不,马上过年了,他还陷在皮跃进家的那起盗窃案里,尤其是刚才在男装店了解到的新情况令他感到兴奋。如果白毛送给皮跃进的那件棉衣不是冒牌货,他就一定说了谎话,而所有谎言的背后必然隐藏着不可告人的动机。这个白毛,丁尚智凭职业敏感怎么想都感觉不对劲,属那类值得警察重点关注的对象。当着准女婿的面,丁尚智不便把工作上的事情说得太露,他打声招呼就拎包出去了。

在办公室转一圈出来,丁尚智立马杀回步行街那家男装店。导购妹子见他跑得一头汗,又没带那件棉衣,不像是退货,就问,警察叔叔,您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店子里可没见着,我们从来拾金不昧。丁尚智将妹子拉到一边,从包内捏出一张打印纸,指着上面的彩色头像说,麻烦你回忆一下,前几天这个人是不是到店子里买过棉衣?妹子拿着纸,颠来倒去反复看,语焉不详地说,这人有点面熟,好像哪儿见过呢。她歪着脑袋,眼睛半睁半闭,努力做回忆状。忽然,妹子杏眼圆睁,想起来了,他是在我们这儿买过一件棉衣,而且就是您买的那款。说完她还絮絮叨叨说,那就是个二货,傻不拉唧地缠着我讨价还价,一再要求打折,那种人到这儿来压根就是走错了门,品味真是差劲死了……说到这儿,妹子发现丁尚智脸上大不悦,才意识到出言不慎,难为情地说,我的意思是对他印象深刻。为了表达歉意,她还特意把丁尚智引到吧台,让收银员把登记的底单拿出来,供丁尚智查阅。这家男装店有一套经营策略,详细登记着每位顾客的相关信息,每到生日和节假日,都送一声打包的短信问候,或者打电话让客户领一双袜子,以这样的手段笼络顾客。

丁尚智在登记本上很快查知白毛的信息。他叫舒光远,还留有手机号,买衣服的时间是二月三号,农历腊月二十五,也就是皮跃进被拘留的第三天。丁尚智把账本借出来,就近找家打印店复印一份。交回原件时,他叮嘱收银员,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讲,另外这个登记本一定保管好,公安机关随时可能当证据调取。

收银员说,放心,我们的信息都是要建档的。

导购妹子感到有些恐慌,问丁尚智,警察叔叔,你们不是查杀人案吧?我好害怕。

丁尚智问,你怕什么?

衣服是我卖的,我怕到时候牵连进去。

丁尚智笑笑,临走逗导购说,小妹子,你已经牵连进来了,不过,叔叔要感谢你。

丁尚智、小关来到皮跃进家。

女人正在厨房滤豆腐,丁尚智进门打招呼,大姐,忙年啊。

二十九,打豆腐。老话呢。女人朝火塘屋一指,老皮在烧猪脑壳——喂,老皮,来客啦。

皮跃进有村干部素质,心里怎么想的不知道,起码面子上不记仇,见两警察上门,赶忙丢下手里的活儿,搬椅子、添柴火。丁尚智主动说,皮主任,你对我们用不着客气。

那还像话?进门都是客,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很真诚地说,明天就过年,你们还往外跑,家里的年都忙齐了吧?

什么年不年喽,干我们这行,老百姓有年我们就有年,我们跟着别人年。

皮跃进看着小关,听口音,你是外地人,过年也不回去?

我老家湘西。小关说,今年轮值,要到正月初五才休假。

初五?年都过完了,回去还有什么味?皮跃进转向丁尚智,替小关打抱不平说,你们公安局这样安排不合情理,哪个父母不盼着孩子回家过年?

皮主任言之在理,可谁让他当警察?丁尚智言归正传,你回来这几天过得还好吧?

皮跃进说,好个卵,夜里做噩梦,梦见狗子追着我咬,有人指着地上的脚印拿皮鞋抽打我,搞刑讯逼供,要我承认偷钱。

丁尚智一时讪然,拿皮鞋抽打你的人是我吧?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皮跃进嘿嘿一笑,你们查出什么线索没有?我这黑锅到底要背到几时?

我们来不就是在查吗?有些事情还请你们多配合,这次来是想了解舒光远的一些情况。他是你干儿子,你们对他最了解。

女人问,你们怀疑他?

丁尚智说,在案件没有侦破之前,每个值得怀疑的人我们都要调查,这是我们的职责。

女人打包票,他不可能偷我家的钱。哎,这孩子穷是穷点,但手脚干净,一年四季在我家进进出出,从来连一根线都没丢过。要说坏脾气,他原先就是喜欢买那个什么什么彩,老皮盯得紧,经常扯起耳朵教育,他已经改过来了。

皮跃进打断老婆的话,公安上的事你多什么舌头?

丁尚智拍拍皮跃进身穿的棉衣,试探地问,皮主任,昨天女儿给我买了一件棉衣,和你这件一模一样,你猜多少钱?

听丁尚智说要一千二百元,皮跃进怔了怔:那么贵?这孩子为什么扯谎?

女人插进来一嘴,他恐怕买到了假货,不是说只要三百多吗?

丁尚智说,我们调查过,他给皮主任买的棉衣货真价实,这一点我敢保证。

没错,一千二百元打三折,只要三百多元,不打折他买不起。皮跃进说,古人讲,结拜三年成古亲。白毛喊我“干爹”,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关照他,他出点血也是应该的,我受得起。

丁尚智说,我问过了,这家店没有打折的先例,白毛实打实地出了一千二。

真的?皮跃进埋怨说,叫他不要乱花钱,这孩子就是憨。

女人说,他肯定是怕说了实话你撅人,就故意往少里说。

有些信任一旦建立起来是牢不可破的,明摆着夫妻俩还在向着白毛说话。丁尚智觉得没必要讨论下去,就提出再到房间转转。来到西厢房,丁尚智在里间靠北墙的抽屉柜上发现一堆报纸。他想起皮跃进老婆自作聪明用报纸包钱,就随手翻看,发现每张报纸的报头都让投递员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纸棚沟村”四个字,元月三十号的那份《澧州日报》果然不在。再往下翻,丁尚智又有了新收獲。他看似随意地问皮跃进,村里的报纸都放你这儿?

皮跃进说,我有看报纸的爱好,尤其是我们市里的日报,这么多年一天都不落下,而且我看完后按顺序叠放好,每年都装订,随时可以查阅。我敢打赌,我们村的《澧州日报》在全镇是保管得最完整的。

未必吧?那我问你,元月十七号的《澧州日报》哪去了?丁尚智在唤醒皮跃进的记忆。

皮跃进翻找一阵,果真少了那天的报纸。他忽然一拍脑袋,哦,想起来了,我正是用那天的报纸包了钱。对,那天就是十七号。为了证明,他还找来工作日志,上面真还记着一笔:集资款已收到两万元,年后可以开工……

丁尚智把皮跃进的日记拍完照出来,和小关围绕白毛马不停蹄地到处跑,跑着跑着就把头脑中的许多迷雾跑散了。天黑时回到县城,华灯初上的街面到处张灯结彩,一派喜庆。去年县政府城市亮化工程动了大手笔,马路和街道的炒砂路被街灯照亮,临街所有商铺的门脸装饰一新,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竞相闪耀,与行道树上悬挂的电珠拉灯交相辉映,城市的年味已经很浓了。丁尚智想起女儿,也想起皮跃进指责公安局的那番话,冒出一个想法。他说,小关,你赶快回家过年吧,现在就去火车站。

小关抓握方向盘的手轻微颤抖了一下,我要值班,大队的排班表都出来了。

没事,我替你。

我怕领导说……

怎么,在你心里我不算领导?

丁大队,我不是那意思。小关说,案子刚刚才有头绪,你一个人跑不过来。

叫你回就回,哪来这么多理由,警令不通吗?说着,丁尚智把小关撵到后座去,自己开车送他去火车站。

警车在火车站广场外的马路边泊下来,小关道声谢,跳下车几乎一路小跑,连头发都跑得一颠一颠的。丁尚智看着他的背影渐渐变小,变得越来越模糊,心想,这孩子的一颗心其实早就飞到父母身边去了。他心里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从火车站回家的路上,丁尚智猛然觉得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常识性错误——白毛的作案嫌疑已经呈现出来,完全可以抓捕归案。丁尚智的本意是想等他过完这个年再动手,迟早也不在乎一两天,可是万一他感觉不妙潜逃了怎么办?丁尚智没把握,他担不起这样的风险。于是,他边开车边把白天调查到的情况电话汇报给大队长和局长,两位领导都同意马上收网,不能给白毛留下任何可乘之机。局长指示抓捕任务由丁尚智负责组织金盆派出所民警执行。

丁尚智打电话给向所长,让他集合民警待命,自己大约两小时后赶到。

听说抓捕白毛,向所长开玩笑说,老兄,你就不怕我暗度陈仓?

丁尚智反应过来,白毛是向所长安插在村里的治安眼线,就故意说,呵,我倒把你和白毛的警民关系给忘了。那好吧,这次如果抓不住白毛,就是你兄弟走了反水,到时候看局长怎么收拾你。

打完嘴巴仗,丁尚智回到家里。他肚子饿了,晚上的行动也要换便服。

家里人都吃过了,没留饭。妻子责怪他为什么不预先给电话,她满以为他在外面有饭局。趁着妻子下面条的时间,丁尚智和女儿说话。女儿回来两天,一直都没时间好好陪,他像做过什么亏心事似的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倒是女儿先开了口,爸,明天我想和小孙去修山寺看看,一起去吧。

丁尚智说,修山寺你都去过好几回了,有什么看头?

女儿说,我们想去敬香,求个签,大年三十求的签,吉祥。

说完这话女儿脸上有了绯红。丁尚智看了小孙一眼,明白女儿是要去求一个什么签了,心里默默替两个孩子祝福。可他不知道白毛的事情处理完要到什么时候,就模棱两可地说明天再说。

妻子把一海碗面条端上来,丁尚智热气腾腾地吃完,一抹嘴巴说,我晚上还得出去执行任务。

妻子习惯了。她从丁尚智的吃相里已经看出端倪,只幽幽问一句,晚上回来么?明天就是大年。

丁尚智走到玄关处,换着鞋,声音弱弱的,说不好,要看顺不顺利。

女儿没说话,静静走进房间,拿出昨天新买的那件棉衣,说,爸,外面这么冷,放着好好的新衣服现在不穿几时穿?

新棉衣真好。丁尚智走进电梯时周身发热。

行动很顺利。把人控制住以后,警察对白毛家进行例行搜查,结果在他的床垫下搜到九千多元现金。丁尚智像寻宝一样不放过每间屋子。最后他在厕所墙上的水泥砖孔里发现了半张报纸,拿出来用电筒扫上去,报头上的铅笔字赫然清晰,所有疑点完全对上。

先带白毛回派出所突击审讯。

舒光远,知道为什么抓你吗?这是丁尚智对一起案件有足够把握后常用的开场白。

白毛说,你们还抓过我干爹呢。

请你回答几个问题,说得清楚,我放你回去;说不明白,我送你进去。首先问你,二月一号白天,也就是你们龚组长办喜酒那天,你在哪儿,在干什么?谁能给你证明?

我在家睡懒觉不行吗?应该说回答警察的提问,这是个标准答案。

丁尚智拿出半张报纸问,这张报纸为什么会在你家厕所的砖孔里?

白毛说,我从干爹家拿的,怎么,我看看村里的报纸也犯法?

丁尚智说,你拿走的只是一张报纸?报纸包着的东西呢?

我没听懂你在说什么。

你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吧,我也不需要你给出答案。丁尚智说,我们进入下一个问题。你花一千二给你干爹买了件棉衣,为什么扯谎说只要三百多?你不会说是买的地摊货吧?

白毛开始懊悔起来,想起自己在店子里有登记。他狡辩道,我给干爹买衣服,喜欢说多少就说多少,你们管得着吗?

丁尚智将一沓现金甩在桌面上。这样吧,我帮你算笔账,就在皮主任家公款被盜之后,你连本带息还完了信用社五千六百九十一元贷款,给你干爹买衣服花去一千二,还江小军茶馆赌账一千一,给镇上张老师交清你儿子欠下的生活费五百八,还清村里老王头小卖铺赊账二百八十六,还了龚组长家一百六,光是这几笔加起来就有九千〇一十七,还有你藏在床垫下的这些钱。你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谁能给你证明?

白毛没想到警察对自己的底细会摸得如此清楚。他现在很后悔,那天得手后不该拿不义之财挽救诚信,急着还清全部旧账;他更不该发善心,觉得对不住干爹,一定要给他买件像样的衣服表达心意。他本以为干爹代自己受过,会把贼名扛到底,一头跌进去再也出不来,想不到公安局没几天就把人给放了。他把向所长当成救命稻草,哭丧着脸说,向所长,你应该替我说句公道话。

向所长的脸垮下来,放一颗烟幕弹迷惑他,我还真想给你支一招。舒光远,你给老子张大耳朵听着,当初我们关你干爹就是个幌子,故意制造假象让你跳出来表演。这些天来你的一举一动都在公安机关掌握之中,不要抱有幻想了,老老实实把事情说清楚,还能争取宽大处理。别以为我们曾经有过一些合作,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可不当你的保护伞。

向所长这一棍子打得不轻,白毛斗争了大半夜,终于呕出实话。

那天上午十点多钟,他睡醒后百无聊赖,来到干爹家。大门敞开着,干妈在屋西头猪栏内挑粪水,他连喊几声没人应,就径直往屋内走。楼上那口木箱引起他的注意,一口破破旧旧的箱子落着锁,里面能藏什么值钱的东西?他顺着木梯爬上去,用力一把将锁扯下来。白毛看到了报纸包,捏一捏就知道是钱。那笔公款轻而易举成了他的囊中之物。他蹑手蹑脚下楼后,觉得还有必要把现场设计得复杂一点,就摸进干爹的卧室,翻出那把扁口小起子,转回去将扯出来的锁和拉扣套回原位,再用起子伪造了一个撬压痕迹。然后,他把起子丢回原处,从旁边开着的耳门溜回家。丁尚智注意到白毛并没有撬开西厢房的后门,是皮跃进栽赃自己,也蒙蔽了警察,从而扰乱了侦查视线。

丁尚智把舒光远押回县城,直接送看守所关押。办完刑拘手续回到刑警大队时已是大年三十凌晨四点多钟。为创建文明城市,城区明令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但这个夜晚,整座县城都裹在郊区灿烂的烟花和隆隆的声响里,刑警丁尚智并不寂寞。

隔老远,他发现自己办公室里亮着灯,有点蒙。莫非自己出门时忘了关灯?这样的事情从来都没发生过,他想可能是走得急,分神了。

办公室的门敞开着,丁尚智感到奇怪。他走进去,瞥见小关趴在办公桌上,脚下的烤火炉散发着温热,呼噜打得酣畅而悠扬——他没有买到回家的车票,就回来守在办公室值夜。

丁尚智后悔自己早没想到让小关订票,春运这么紧张,临时买哪有票啊。他轻手轻脚把门关上,自己也躺在沙发上小憩。他想,再过两小时,老婆就会打电话来通知他回家吃团年饭,到时候一定得把小关叫上。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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