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端午谣

2020-10-26羊玉姣

湖南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粽叶糯米粽子

羊玉姣

母亲和端午节,似乎很有缘。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农历五月初五,母亲出生于一个很普通的农家。外公应该是读了一点点老书,适逢端午佳节喜添闺女,取名素贞,与民间爱情传说《白蛇传》里的白素贞同名,取洁白无瑕有节操之意。母亲兄弟姊妹六个,她排行老二。

母亲说,也许是因为自己生日是端午节这一天,她小时候对这个节日有一种特别的期待。每当村村巷巷飘出粽香时,她就抑制不住地兴奋,盼了一年的端午节终于到了。外婆去野外采几株长得最茂盛的艾草回来,斜插在自家门框。艾草随风摇曳,满屋飘满清香。家里没有糯米,哪怕是用籼米代替,也要包好粽子,让母亲他们端午节有粽子吃。粽子煮好后,外婆选一个街坊邻居大多数在家里的时间,站在自家门口,把头伸出门外,扯大嗓门,吆喝着母亲姐弟几个的名字,然后声音再高过八度:“回家吃粽子咯!粽子煮好了——”他们就在别人羡慕的目光中,一边答应着外婆,一边飞奔回家。

母親说,童年的端午节留给她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有两次。一次是六岁那年,一次是八岁那年。

母亲小时候是上过学的,读的是《三字经》《弟子规》《增广贤文》之类的古书。她经常会和我们说起自己小时候在学堂里背书的场景。那个时候天天要下地干活,没时间温习功课。先生教过的文章,第二天晨训前都要抽背,母亲大多数时间是不能顺利过关的。当先生的戒尺从半空中呼啸而下,手掌立马红肿起来,火辣辣地痛。她和同伴们嘀咕着:要是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自己变聪明,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先生教过的功课背下来就好了。旁边有个大男孩悄悄告诉母亲,说他家有“灵性药”,吃了这个“灵性药”,别说《三字经》和《增广贤文》了,再长的文章都可以背下来。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好的东西?正值端午节,母亲毫不犹豫地用外婆分给她的两个糯米粽子,向大男孩换取了三颗“灵性药”。那一年,母亲六岁。

母亲八岁那年,经历了一个惊心动魄的端午节。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初,中国正在经历最艰难的抗日战争,日本人的侵华恶行已经蔓延到了湘中地带。日本人无恶不作,实行见人杀光、见物抢光、见房烧光的“三光”政策。老百姓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完全依靠防空警报的提醒来安排自己的作息时间和地点。每个人都感觉不到明天和未来。眼看端午节到了,外公外婆盘算着把家里所有的积蓄换了糯米,至少还能给母亲他们过一个能吃上糯米粽子的端午节。粽子刚刚煮好,防空警报拉响了。在这一次逃亡的人流中,母亲和外公外婆走散了,被日本鬼子抓住。日本人要八岁的母亲帮忙提着从老百姓家里抢来的两只老母鸡,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带路,他们继续挨村去搜抢吃的用的。母亲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带着他们穿过附近的几个村庄,走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分,到了另一个村庄,日本人叽哩哇啦示意母亲一个人在村口待着,他们又进村去打砸抢了。趁日本人不在跟前,母亲故意把手里的老母鸡放了,然后一边追着母鸡跑一边大叫着:“福爷(母亲说是我们当地老百姓对日本人的称呼),福爷,鸡婆走噶哩,鸡婆走噶哩!”母亲回头看日本人没有出来,一边继续赶着母鸡跑,一边假装努力追,边赶边追边跑,趁着天黑一路跑回了家。家里煮好的糯米粽子早就被日本鬼子洗劫一空。母亲他们过了第一个没有粽子的端午节。

我们好奇:“当年你一个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家家,日本人就没有侵犯你?”母亲笑起来:“我早就学着院子里的婶婶和姐姐们,把自己脸上涂满了黑泥巴,看不清眼睛、鼻子和嘴巴了。日本人嫌弃我是个脏小孩,太丑了。”我们就取笑母亲,幸亏是六岁那年吃了“灵性药”,才躲过大劫。

母亲十六岁那年,嫁给了大她九岁的父亲。尽管家里条件很一般,但是像一个小妹妹,母亲感受着来自父亲兄长般的疼爱,很是幸福。在十九岁那年农历五月初六,刚刚过了端午节,母亲生下了大姐,自己做了母亲。端午节期间初为人母,和自己的生日只差一天,母亲经常感叹自己和端午节的缘分。

母亲年轻时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农家妇女,尤其是包粽子和做布鞋的手艺,方圆几里都是有名的。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按我们当地的婚嫁习俗,端午节当天,没过门的女婿要备粽子给准岳父母做节日礼,准岳父母要回礼一双贺郎鞋给准女婿,表示两家对这门亲事的认可。送节的粽子要好看又好吃,回礼的鞋子要精致又结实,才足以表达自己的诚意和对准亲家的尊重,也能让自己在准亲家面前赚足面子。这些给亲家的节日备礼,大多数出自于母亲的手。

那个时候还没有我,听哥哥姐姐们说,母亲包粽子是很讲究的。粽叶必须要在端午节前几天采摘,这样的粽叶颜色鲜艳、韧性好,包出来的粽子既好看又耐煮,而且粽香极浓。包粽子的糯米要用新鲜的稻谷,赶在包粽子前几天才碾出来,要求粒粒饱满圆润、色泽白亮均匀。包粽子的猪肉一定要是新鲜的,有精有肥,油而不腻。如果是比较精致的主人家,要求用少量的糯米包好看的粽子,母亲就给包那种羚羊角粽子。三个角的粽子头拉着细细的粽子尾,瘦瘦长长,点缀几颗红豆绿豆。打开粽叶,一道道棕叶捆扎的印痕勾勒出一个纤细的腰身,红黄绿三色均匀,像极了长腿细腰的芭比娃娃。如果是比较实惠大气的人家,母亲就给包粗粗壮壮的狗头粽子。四个粽子角齐齐整整,里面放猪肉放排骨,肉鼓鼓肥墩墩滚在桌子上,咬一口香糯柔软,满嘴流油。哥哥姐姐们说,母亲最忙的一个端午节,不到五天时间,赶早赶夜替街坊邻居做了三双贺郎鞋,给六户人家包过节的粽子。为了感谢母亲,他们回送了足足有七八十个粽子给我们家。

后来哥哥姐姐们大了,有了我,家里的经济状况大有好转。每年的端午节,仍然是我们家最热闹的时候,街坊邻居们还是端来糯米,要母亲帮忙包粽子。这个时候,母亲一律是拒绝报酬的。

也许是因在家里排行最小,家里兄弟姐妹六个,陪母亲包粽子的事儿,只有我最喜欢。

采集粽叶和棕叶、烧草碱水这些准备工作都是在端午节之前完成的。烧草碱水不能性急。母亲到柴屋里选一大捆整齐又干净的稻草,完全燃烧后,把稻草灰收集起来,用白布袋装好。然后取一锅井水烧得滚开,淋进装有稻草灰的布袋里,布袋就从织缝里汩汩地吐出一大盆子草碱水。采集粽叶和棕叶也不能马虎。在后院的土丘,母亲钻进粽叶丛,选取当年新长出的又宽又长、没有伤口的粽叶摘回家,剪去叶柄和叶尖,再一片一片洗净,放在铁锅里用开水煮过消毒备用。棕叶一般是父亲帮忙采摘。在屋后的几棵棕树上,父亲选取成长时间久一点、扇面宽大、颜色深绿的棕叶用钩刀割下来,去掉硬的叶脉,再把柔软的叶片撕成麻绳粗细的长条,用新鲜的井水洗净后,将叶柄固定在一张半人高的明式木质椅背上。柔软的棕叶就像刚刚洗过的长头发,在椅背上散开,垂下来。

准备包粽子了。母亲将糯米、花生、红豆、绿豆等一起洗净,倒入之前备好的草碱水搅拌均匀,排骨或猪肉焯水滤干端到跟前。然后,坐在一张小靠背竹椅上,笑盈盈地招呼我搬一方小矮凳坐在一旁。母亲就一边包粽子,一边教我唱《端午谣》:

粽子香,香厨房。

艾叶香,香满堂。

桃枝插在大门上,

出门一望麦儿黄。

这儿端阳,那儿端阳,

到处都端阳。

母亲的声音好听极了。她唱一句,我就跟一句。五月的暖阳爬在方格木质窗沿上,整个屋子瞬间灿烂起来。母亲熟练地取出两片粽叶,抹去水珠,叶尖向外,重叠着在手掌中平铺开,再用双手捏住粽叶两端,同时向内交叉,折成一个漏斗,然后将内侧的粽叶在漏斗内旋转一圈,回到原来的位置,漏斗就变成了一个圆锥。母亲在圆锥中间插入一根筷子,用勺子把洗净的糯米、红豆、绿豆、花生和排骨猪肉等食材舀起来,搭配着一勺一勺倒进圆锥里,不时用竹筷向下轻轻戳动,将锥尖的糯米粒压实,不留空隙。接着,她将上端超出圆锥部分的粽叶向前折叠,捻出两个角,盖住圆锥上面的糯米,用力捏紧粽叶的中间,再向一侧叠压出一个角。这样,粽子头上的三个角就长出来了。母亲扯上一条棕叶,斜套着在粽子头上的三个角和尖尖的粽子尾各绕一圈,将粽子紧紧裹住,用力拉紧,打好结,散落的棕叶上即刻垂下来一个有棱有角的粽子。

母亲煮粽子的时间一般安排在晚上。点燃煤火,把包好的粽子放进一大口有盖的铁锅里,倒入备好的草碱水,没过粽子。猛火煮开,文火慢熬,期间还要把粽子在锅内上下翻转几次,使它们能均匀受热,不至于有没煮透的粽子。第二天早上,粽香就在小屋里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剥开翠绿的粽叶,金黄的粽肉透出来,缀着点点红豆绿豆,间或一两块排骨或猪肉,色香味俱佳。

母亲告诉我,五个粽子在一起叫一吊,五吊粽子在一起叫一坨。母亲每年都要至少包四坨以上的粽子。除了自家吃的,还要备一些送给左邻右舍尝一尝。

母亲四十七岁那年,经历过她这一辈子最伤心的一个端午节。

那一年,我七岁,小姐姐十一岁,父亲在端午节期间毫无征兆地离开了,我们全家人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无法接受父亲去世的事实。新买的棺木横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敞口棚里,父亲的遗像立在棺木一头,一直笑盈盈地看着我们。遗像前,碟子里装着三个煮好的粽子和几个水果,三炷香插在装满白米的竹筒里,一缕一缕青烟,幽灵一样在棺木上空缭绕。端午雨噼噼啪啪地打在棚顶上,顺着棚沿掉落下来的雨水,积在泥地上纵横交错,像淌在母亲脸上的泪。母亲扑在灵柩上拼命捶打,呼喊着父亲的名字,几次昏厥过去。

父亲突然离开,家里显得空荡荡冷清清。母亲每天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垂泪。大家都很担心母亲,我和小姐姐陪在她身边,不敢离开半步。一次半夜醒来,不见了母亲。我俩滚下床,光着脚在黑暗的泥地里哭着喊着一路狂奔。找到母亲时,池塘里的水已经漫过了她的裤管。我俩不顾一切跳进水里,死死抱住母亲不放。母亲站在池塘里,看着我和小姐姐,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整个身子瘫在我们身上,任由我们抱着,哭成了一个孩子。我们都不敢讲话,母亲的泪水掉下来,打在我的脸上,我和姐姐的泪水掉下去,打进池塘里。水,冰凉冰凉,没过母亲的膝盖,没过小姐姐的大腿,没过我的腰。夜,很静很静,能听见流水的抽泣,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好长时间过去了,母亲慢慢立起身子,抽出手,抚过我满是泪水的脸颊。我仰着脸,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央求:“好冷,我们回家吧,妈妈!”母亲点点头,一手搂着我,一手搂着小姐姐,把我們紧紧环在胸前。夜,依然很静,“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我能听到三颗心脏跳动的声音。母亲放开我们,腾出手,将自己额前的碎发捋顺。手掌顺落在我的头顶上,按住我的小脑袋,用力把我往岸上一推。我的母亲又成了母亲!

夜很黑,家里也很黑,母亲一手牵一个,领着我们回家。重新整理好床铺,我和小姐姐一边一个,在她的臂弯里躺下了。

父亲去世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母亲脸上没有出现过笑容。她天天念叨:父亲在坟地里,会不会又突然活过来了?她也常常担心:如果父亲在坟地里突然活过来,身上盖着那么厚的土,不能及时坐起来、不能及时走出来怎么办?甚至有几次,她一个人偷偷去父亲的坟地里看过,听过。同姓的一个长辈我们称呼二爷爷的,说依生辰八字看,父亲变成了一只飞鸟。从此以后的端午节,母亲依然给街坊邻居帮忙包粽子,母亲依然给我们煮好多好多好吃的粽子。每次,煮好粽子的第一件事,母亲就要剥开几个父亲生前最喜欢的,用盘子装好,放在家门口的树杈上给来来往往的飞鸟吃。母亲说,鸟群中,一定有一只飞鸟是父亲的来世。变成飞鸟的父亲,是一定会来吃她包的粽子。

母亲五十八岁的时候,我们有了一个慈祥的继父,我多了三个哥哥。两家人合成一家人,我们彼此非常珍惜这难得的缘分,相处和睦。继父和母亲非常满意这种状态。两位老人经常笑着说着,掰着手指头算着,儿辈孙辈加起来三十几口人,摆满满的三大桌子还得挤着。每年的端午节,哥哥姐姐们都要回来给母亲庆祝生日,陪父母过节。兄弟姐妹们在一起或玩牌或聊天或陪孩子们游戏,很是欢乐。母亲就忙里忙外,乐呵呵地张罗,每桌至少要备十个菜。九个儿女,每人至少要带上一坨粽子回家,还不包括送亲戚朋友的。每年的端午节,老人家都要包四五百个粽子,至少煮五大锅,得提前几天就开始做准备。“有娘在,家就在。儿女们经常回家,就好!”母亲经常这样说,也很享受这样的感觉,没有说过累。

很可惜,生活给予母亲这样的时光不长。三年后,继父病逝。眼睁睁看着继父瞑目的那一刻,母亲哽咽着握住老人的手,整个人顿时矮了半截。活到六十几岁,送走两位至亲。母亲离开了和继父一起生活的地方,也不愿意回到生养我们的老家。我把母亲接过来和我一起住。

渐渐地,母亲年岁大了。端午节期间,她拒绝哥哥姐姐们再来陪她过节,但还是会保持端午节包粽子的习惯。母亲一般是提前几天回乡下老家把粽子包好,把艾草采摘好。赶在端午节前一天,一大担挑到县城,把几百个粽子摊在我家客厅的茶几上、方桌上,分成几大堆。每一堆一把新鲜的艾草、二十五个白米粽子、二十五个红豆粽子、二十五个猪肉粽子,不多一个不少一个,再挨个给哥哥姐姐们家里送过去。九个儿女,外地安家的三个哥哥姐姐除外,母亲来来回回走六趟。端午节那天,母亲就在家里接哥哥姐姐们的问候电话,在电话里和晚辈们一个一个唠叨:“好好好,我的外孙子伟伟祝外婆生日快乐了,外婆高兴外婆高兴……”“大妹子呀,今年你们家的粽子够不够啊?不够我明年再多包点。”“祝凤,你们要先吃猪肉粽子,白米粽子放冰箱里慢慢吃没关系……”“玉英啊,昨天送粽子的时候,你们都不在家,还好我带了你们家的钥匙,我把艾叶直接插在门框上了,把粽子放在餐厅的饭桌上……”“哈哈哈,我的鹏鹏乖孙喜欢吃排骨粽子?好好好,奶奶明年给你包排骨粽子……”母亲就这样唠叨着,享受着来自哥哥姐姐们节日的问候和生日的祝福。

我多次劝母亲,年岁大了太累了身体吃不消,端午节不必回老家包粽子了,包好粽子也没有必要亲自送到各家去。母亲依然坚持,说老天爷没有亏待她,老年又喜得三个儿子。一想起有这么多的孩子吃自己包的粽子,就开心得很!

二〇〇九年的那个春天,那年的端午节还没到,母亲突然离开了我们。没有给我们一天尽孝病床前的机会,甚至连送一杯水的机会都没有留给我们。

还记得母亲的葬礼过后,人群散去,一整座大房子瞬间被掏空了,每一个房间里母亲留下的痕迹都在隐隐作痛。兄弟姐妹们几个坐在一起,聊着老母亲。大家说起老母亲,和老母亲这一辈子七十六个年头的风风雨雨;说起老母亲的生日;说起老母亲与端午节的缘分,以及老母亲在每一个端午节里送过来的粽子和艾草……当教师的二嫂子几次哽咽:“没有了老母亲,突然感觉不到家在哪里……以后的端午节,再也没有老母亲包的粽子了……”

老母亲就这样走了。

一年又一年,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谣》如期在耳边飘过,我经常能听到母亲的声音。

我相信,在另一个世界里,母亲也一定给我们准备好了过节的粽子和艾草,只是没有办法送上来。

责任编辑:吴缨

猜你喜欢

粽叶糯米粽子
A Bite of She 會家美食
缤纷糯米蛋
粽叶越绿,粽子就越新鲜吗
糯米和大米
端午节,粽子香
摘粽叶·剪粽叶
买粽子别挑粽叶太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