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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史副文本之一种

2020-10-26刘艳

山花 2020年10期
关键词:刘醒龙回忆录黄冈

正如陈思和先生在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推出的《文学回忆录丛书》总序中所说:“广东人民出版社推出的‘文学回忆录意在为二十世纪下半叶的文学提供第一手的资料,收录当代作家有关文学创作的回忆与反思,以及在文学创作道路上对人生、社会和历史诸问题的思考。这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选题。四十年的文学道路和人的历史,将在这里‘立此存照,给当下一个见证,给未来一份信史,也给广大读者提供了一个多维度认知作家的好读本。”[1]陈思和先生所言不虚,在《刘醒龙文学回忆录》自序部分,已经可以见到刘醒龙以一个小说家兼散文家的笔触,行云流水,淡定静默,而又情蕴于衷地将自己创作道路,娓娓道来,亲切感人,是进入整本回忆录的一个很好的楔子。

阅读《刘醒龙文学回忆录》,思绪随着作家的回忆辗转的同时,也在思考,作家的回忆录的意义和价值仅仅是回忆性随笔文字吗?显然不是。好的作家回忆录,是集作家的自叙传、创作年谱、创作谈等诸种精神品相于一身,兼有文学随笔、文学批评和非虚构文学多种内涵,是文学史的副文本之一种。

一、作家回忆录兼有文学批评的品质

作家所作的文學批评,大致有三类,第一种是专门和比较专业的文论,比如E.M.福斯特的《小说面面观》、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的艺术》、博尔赫斯的文论、卡尔维诺的文论等等。第二种,是作家对创作问题的探讨和对于自己作品以及个人创作的谈论——比如很多作家应报纸或者刊物邀约所写的“创作谈”。作家对于创作问题和自己作品的探讨往往是交织在一起的,比如卡夫卡在他短暂的一生中,除了许多中短篇小说和三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之外,还写下了大量书信、日记、笔记、随笔、箴言等,可以占到他著述的约三分之二的篇幅。他谈到自己的作品和创作问题的文字,散见于大量的日记、书信和谈话当中。有时候,作家对创作问题的探讨,是通过评论其他作家及其作品来完成的。作家对创作问题的探讨其实分“他述型”和“自述型”,有时候又是结合在一起,难以将其清晰分开的。[2]

《刘醒龙文学回忆录》让我们看到了很好的作家“自述型”批评文字,让我们对他的很多作品,比如《分析艰难》《挑担茶叶上北京》《分享艰难》《圣天门口》《天行者》等作品,有了专门的研究者和评论者之外的“副文本”性质的作家自述型文学批评文本,最大限度地还原和带我们回到了作家创作——当时的文学现场,近年来回到现场的文学批评为学界评论界瞩目和青睐。作家难道不是最能够带我们回到文学现场的人吗?创作主体关于自己当时创作的现场还原,是我们该为回到文学现场式文学批评补上的功课。

在第一章《获奖是过年,写作是过日子》第三节,刘醒龙如实记录了自己在2011年9月19日受颁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时的感言。获奖是过年,相比过年,过日子更加重要。在这段获奖感言之后,作家以流畅的随笔性文字,记录了山溪里的马口鱼、家乡的种种境况、自己的求学经历中的故事的种种。所记,并非随心所欲,材料的择取,其实是有着用意的,可以直达作家创作心理和当年的创作现场,比如《圣天门口》出版后曾经遭遇的“谎言”和不当评价。十四五年过去,任何的不解、别有用心,都会随着时间,雨打风吹去。但有了作家带我们回到的那个当年的文学现场,才能最完整地了解作品本身,而种种的波折,本身也该是文学史的一部分。

作家自己与上大学失之交臂,让人感喟。这里面,有着一个中正的“人”的形象,大家都扔下手头的工作,去高考去改变自己的命运了,自己却留守车间。而与大学失之交臂,对作家人生道路和精神世界的影响,或许会让我们更好地理解作家《蟠虺》(2014)的了不起与里面所纠结和交织的种种复杂情态。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出版的《蟠虺》,是驻笔国之重器、透视学界纠葛的现实力作:“它围绕着绝世精品曾候乙尊盘的真伪之辨,在学界泰斗、政商名流、江湖大盗等各色人的重重纠葛中,将浓厚的历史意识和强烈的现实关怀融为一体,展示了远古青铜重器中所蕴含的传统文化人格,及其与一群当代学人之间的心灵共振关系。”[3]《蟠虺》中有着对于传统文化人格加以赋形和重塑的作家主体的强烈的艺术诉求,历史意识、现实关怀和传统文化的缅怀都是清晰可见的。诗性正义、君子之风、守诚求真等,都让小说散发出熠熠生辉的精神品相。能有如此的精神品相,与作家多年的写作经验的积累分不开,但通过《刘醒龙文学回忆录》,我们可以看到刘醒龙与大学失之交臂对作家自己内心世界、精神层面的影响,从作家这段人生经历,几乎可以将之作为《蟠虺》题材发生学的一个例证来看。

像长篇小说代表作《圣天门口》(142—158页)等,作家在这本回忆录里,也有反复的阐说,提供了既不同于研究者和评论者写文学评论的别一种文学批评的文本,又可以不动声色地将见解溶于随笔般文字中,少了创作谈中的拘谨和正襟危坐,多了些自然而然和亲切可感。《圣天门口》被认为是刘醒龙的代表作之一,集中书写了大别山地区大半个世纪的历史沧桑和时代风云,许多研究者都对这部作品予以了详析和研究,比如:“刘醒龙的长篇小说《圣天门口》贡献了一部将来会被证明是无法替代的文本。这并非妄言耸听,亦非妄下断语。因为,《圣天门口》既吸取了前人或侪辈的新历史叙事的艺术经验,又在题材的规模和视野的综合上做出了新的探索。可以这样说,刘醒龙其实是在神性与人性的双重视野中书写了一部二十世纪中国社会大变动的秘史,全书显得诡秘而庄严,躁动而肃穆,荒谬而苍凉。”[4]研究者能在众多对《圣天门口》作新历史主义解读的“时髦批评”和“潮流批评”当中,拥有这样清醒和允切的认知,也属难得了。《文学回忆录》中,刘醒龙将《圣天门口》创作前后的心路历程一点一点记录和回忆出来。他自己也清醒地认识到这完全不同于他曾经的“新写(现)实主义”的写作。由于深知“现当代中国文学缺少一部真正具备史诗品质的作品”,他想从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一点点架构起小说的史诗品质。他进一步申说《圣天门口》是自己的一部心灵史。[5]对于方言的运用、长篇小说结构,对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那些“堪称典范的样板之作”的长篇小说,刘醒龙都有着入心的醒思,并将之皆运用到了《圣天门口》的创作上。《文学回忆录》里,不止有着一篇详细述来的刘醒龙关于《圣天门口》的创作谈,其实可以条捋出多篇刘醒龙对于自己小说写作的创作谈,这些文字,亲切自然,不是一板一眼的说教,却也不乏文艺理论思考的深度。由此也启示我们,作家自己书写的“文学回忆录”,请注意,是“文学”回忆录——这或许是一种新的、有待发掘的作家创作谈和作家文学批评的书写方式。

刘醒龙在《文学回忆录》中,对于自己《圣天门口》等小说创作过程的回忆,全是自自然然,流淌而出。读着觉得像是散文随笔,细细端详,又是一篇篇极好的创作谈,由于在一种“回忆录”的体式中,这许多的方面,自自然然融合在了一起,像是对着自己,对着读自己小说的读者说话,娓娓道来,让人不由得想起贾平凹对于小说写作的一些看法。十几年前,贾平凹在《我心目中的小说——贾平凹自述》当中,就已经明确提出了他认为“小说是一种说话”的创作理念:“小说是什么?小说是一种说话,说一段故事”,“世上已经有那么多的作家和作品,怎样从他们身边走过,依然再走——其实都是在企图着新的说法。” 警惕过于追求小说结构和技巧的小说写法,他特地举了一个例子:“在一个夜里,对着家人或亲朋好友提说一段往事吧。给家人和亲朋好友说话,不需要任何技巧了”,“开始的时候或许在说米面,天亮之前说话该结束了,或许已说到了二爷的那个毡帽。过后一想,怎么从米面就说到了二爷的毡帽?这其中是怎样过渡和转换的?一切都是自自然然过来的呀!禅是不能说出的,说出的都已不是了禅。”他特别强调:“小说让人看出在做,做的就是技巧的,这便坏了。说平平常常的生活事,是不需要技巧,生活本身就是故事,故事里有它本身的技巧。”[6]读《刘醒龙文学回忆录》,我不禁想,刘醒龙在谈及自己的创作和进行文学创作理论层面的思考的时候,用的也是这样一种“是一种说话、说一段故事”的写作方式?打开《文学回忆录》,读者的心里不紧张,不拘谨,不瑟缩,可以敞开心扉,听刘醒龙以对着家人或者亲朋好友的方式,来述说一段往事。像贾平凹说的,小说从米面不知怎么就说到了二爷的毡帽,刘醒龙的文学回忆录,也是在说话,说故事,而不是硬生生“做”出来的。回忆录,究其实是随笔,不是小说,在不讲求故事性的随笔(散文)文体里——这种文体讲求“情真”和具备非虚构的文体特征,在这本来其实相对缺乏故事的文学的回忆录里,让我们读出作家在讲故事,而我们在听故事的味道,这是作家放下架子,在与读者说话和交心呢。敞开自己的心扉,才能直抵别人的内心,人心之间的玄妙与会心,或许就在于此。

“文学是用别人的情,来说自己的爱。”“有时候,我也会感谢自己。”“这里的自己,是那个文学的自己,也是世俗的自己。”“是文学的自己,让世俗的自己生活得更有品质。”(第157页)这是《文学回忆录》第五十五节的几句话,各自独立成段,而且第五十五节只有这几句各自独立成段的话——可见这几句话在作家心里的分量——看得出这是刘醒龙写给自己也是写给文学的话,这些话发自肺腑,没有任何的虚伪和矫饰,却值得我们每个人细细品味。谁又能否认,这仅仅是刘醒龙说给自己而不是说给我们的话呢?当然不能。

二、乡土:作家写作与灵感的源泉

刘醒龙2011年9月19日受颁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时的感言,他提到得奖前,他曾经特地回到家乡,在爷爷的坟头前长跪不起,并说:“一个人的灵魂品格既是血脉风骨的根底,也是心性情怀之本源。”从这本回忆录,清晰可见:“乡土:作家写作与灵感的源泉”。笔者曾经评价《黄冈秘卷》较之刘醒龙此前的作品,笔力更加从容,从叙事结构到具体的细节描写,尤其是物事人情,只要进入黄冈和大别山的细部,刘醒龙的笔锋游走便婉若游龙,自在自如,似乎全凭直觉行事就是。就像刘醒龙在《黄冈秘卷》后记中写道:“写《黄冈秘卷》,不需要有太多想法,处处随着直觉的性子就行。全书终了,再补写后记,才明白那所谓的直觉,分明是我对以黄州为中心的家乡原野的又一场害羞。”这种随着直觉的性子就行的写法,恐怕只有面对自己最为熟悉的故乡,生他养他的地方,进行故乡书写时候才能够达到这样的自如和自觉。刘琼说:“从《凤凰琴》到《黄冈秘卷》,刘醒龙完成了个人创作地理学层面的出发和回归——从故乡出发并回到故乡,从技术表达层面,也坚持了现实题材创作的一贯性。”[7]

刘醒龙是湖北文坛乃至中国当代文坛的一名重要作家,他发表小说处女作(1984年)迄今,刘醒龙的小说题材(甚至包括散文随笔),大多取材于鄂东、大别山一带的风土物事人情,连近作(《黄冈秘卷》)都是选取材黄冈地域的家族叙事形式。即使不是故乡书写,刘醒龙的写作也往往离不开故乡赋予他的艺术底蕴和写作视角。刘醒龙故乡鄂东,那里有苍茫雄浑抛洒无尽英雄热血的大别山脉,“故乡的山山水水、历史沧桑、民情风俗,都给他日后成为一个优秀作家积淀了厚重而轻灵、素朴而雄奇、现实而浪漫的艺术底蕴”,在他的创作历程当中,即使他的生活环境、工作环境,一再发生变化,甚至可以说是发生着巨大的流转变迁(参见《文学回忆录》),但刘醒龙的小说题材,大多离不开乡村取材和与大别山那片沉雄奇瑰的土地血脉相连,从《村支书》《凤凰琴》(1992年)到《白菜萝卜》《分享艰难》《挑担茶叶上北京》等,由于其自身典型的“新现实主义小说”的特性,而与另外几位作家并称形成一股“现实主义冲击波”——其实就像研究者(李遇春语)说的,哪怕是已经被文学史固化和冠名为“现实主义冲击波”的这些作品,说其是“新乡土小说”或许更加妥帖合适。而且即使是刘醒龙写现代都市题材小说,他也被认为:“总是无法割舍传统乡村的视角,以此作为批判现代都市异化病的精神资源”,“即使身在城市,他的心也还是在故乡的大别山区游荡着,作为大别山之子,只有那里才是他精神的故乡。”[8]

曾经,刘醒龙在随笔《像诗一样疼痛》中,开篇便是:“一个人无论走多远,乡土都是仍然要走下去的求索之路。”“一个人学识再渊博,乡土都是每时每刻都要打开重新温习的传世经典。”“一个人生命有长短,乡土都是其懿德的前世今生。”而在《在记忆中生长》当中,刘醒龙不仅点出:“依一个人的血脉所系,乡村老家理所当然只能在黄冈。”[9]而在这本回忆录中,寄寓了作家刘醒龙对于家乡与创作的更多的深深的思考。回忆录里记录了像《凤凰琴》当年曾被评为“乡下孩子写的乡下事”——恰恰是回到自己熟悉的记忆和题材,作家写作的文字和作品才是最能够打动人的。1839年秋,乔治·桑离开法国诺昂回到巴黎,她想起诺昂那些犁过的田地,想起休耕地的胡桃树,就叹息说:“没什么好说的,身为乡巴佬,根本适应不了城市的喧哗,我认为还是家乡的泥土美,而这里的泥土,使我恶心。”时至今日,大概少有人对城市感到恶心了。但是,乔治·桑在她的人生的最后時刻说的话,值得包括她的同行在内的所有城里人谨记。

就在这本《文学回忆录》里,刘醒龙回忆了因为《小说月报》要转载《凤凰琴》,自己第一次写自己作品的创作谈时的景况。回忆了自己那位“属于‘革命现实主义的读者”的父亲,一再希望儿子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父亲当然是希望儿子写出更多反映乡村生活和现实的作品。而作者刘醒龙在创作谈中也自述:“《凤凰琴》的构思,是从山里几位当民办教师的朋友身上得到的,好多年了,我一直想写它,却总感觉火候未到。”(第72页)在《青年文学》编辑部接二连三地催稿的情况下,“使我无暇按部就班地去虚构思考,只好匆匆忙忙地将那种生活,从记忆里挤出来,于是就写得与以前不一样了。”这样的从记忆里“挤”出来的方式,实际上就是最贴近家乡、最贴近乡土、最贴近乡村生活的书写方式。所以连作家自己都说:“在写《凤凰琴》时,我被自己的文字感动了。尚未成篇,就迫不及待地对朋友说,这一篇肯定比以前的好。往日,我从不敢说过头话,但这一次,我实在不能自已了。我还可以说,我总算做了一件对得起乡村,对得起乡下朋友的事。”

能感动作家自己、能让作家未及完成便能够有写得比以往好的自觉和自信的原因,就是作家省去了当时流行文坛的各种过于讲究叙事技巧,和文坛流行追求先锋叙事的写作潮流虽则已经渐渐退潮但余波未尽的写作路数。回到乡村,贴近乡土,反而收获了给很多人都留下了深刻记忆的文学作品。刘醒龙自己回忆道,他2008年夏天曾经在贵州参加一个文学活动,遇上一位来自西北的同行,这位同行告诉他,在自己的家乡,“乡村教师人手一册《凤凰琴》,那些困难得不知道什么叫困难的老师们,将《凤凰琴》当作经书来读。”(第246页)而提及刘醒龙的作品,有一位国内非常有名的文艺理论专家,脱口而出的就是刘醒龙的《凤凰琴》——可见,《凤凰琴》不止是作家心中记忆深刻的作品,也是很多人乃至一代人的文学记忆。从这个意义上说,乡土是作家写作与灵感的源泉,对于刘醒龙来说,这一点尤是。回到乡土,便是回到了那个最真实的刘醒龙,《圣天门口》等作品,以及新近的长篇小说《黄冈秘卷》,莫不如是。

“庭院静好是乡土家园这棵树上开出来的一朵玫瑰花。”“家园是写作者永恒的母题,我不会例外,别人也不会例外。”“根是一种抚摸骨头的感觉,一个人寻找到自己的根并不是一件令自己特别快乐的事情。它会让人怀疑,从这根上生发出来的事物,真的与这根有着生生不息的关系吗?”“再伟大的男人,回到家乡也是孙子。这是二〇一一年八月底,在爷爷的墓碑前,我找到的一句话。”“唯有故乡才能给我们以未来。”(《文学回忆录》第127—128页)“我的全部情感来自乡村。”(第137页)笔者在此前的研究当中,也曾述及:早期《凤凰琴》《挑担茶叶上北京》等,既包蕴了他对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中出现的问题的思考,也是他将目光投注在故乡题材上的写作,加之《分享艰难》等作品,使他成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新现实主义冲击波”中的代表作家。《圣天门口》《天行者》等具有较强的历史意识和现实关怀,有着繁富审美追求的《圣天门口》是“从革命的逻辑、传统文化与个体终极关怀价值等三个角度来反思现代革命”(周新民语)[10]。但如果没有故乡赋予的乡村经验,他恐怕不能完成《天行者》这部“零距离描绘中国乡村教育现实”的荣获“茅盾文学奖”的力作。[11]在这本《文学回忆录》里,刘醒龙向我们娓娓道来了一个对于家乡、乡村有着深深眷恋,并将乡村当作写作的灵感和源泉的作家,人生历程里对于家乡的频频回顾,《黄冈秘卷》就以其“家族叙事破译黄冈文化精神密码”[12]的典型特征,表现了一位身处城市心系乡村的作家对于家、乡、人的最深切的顾念之情。

三、情感温度,文学回忆录精神品相之一种

作为写作力还正旺盛的作家,写回忆录,是自觉有难度的。2019年11月23日,刘醒龙本人在“刘醒龙暨当代作家文学回忆录研讨会”上的答谢辞《最是不胜回忆》中说:“一般人看来,当世之人,活得好好的,生命力正旺盛,特别是作家这行,明明还有更紧要的小说、诗歌等着去写,偏偏狗尾续貂、画蛇添足地写上一本回忆录,完全是没事找事,没麻烦找麻烦,除了与自己过不去,实质上的好处几乎没有,还有可能一不小心露出破绽。”即便不畏写小说写诗歌写散文的作家,也会知道写作回忆录的难度:“在回忆的进程中,作家所写每一个字都会变成有灵肉的生命,嬉笑怒骂,喜怒哀乐地活跃起来。更有那些掺杂在文学作品的酝酿、创作、出版和评价过程中的各种人事,会百分之百因熟人因素,变得复杂,棘手,在雕章琢句,下笔行文时,哪怕有要领也不能得。”[13]

即便把写回忆录当成是掉进坑里,刘醒龙也还是有着武汉人的豪气和果敢,他将这掉进坑里,当成是自己在文学之外又是在文学之中的一件幸事:“作家写文学回忆录,也是一种坑,是读者与出版社合谋挖掘,甚至包括作家本人心甘情愿一起挖掘的一种坑。作为文学回忆录的作者兼主人公,掉没掉进坑里,掉进去的是深坑还是浅坑,掉进深坑与浅坑中有没有受伤,在文学之中,在文学之外,我都是幸运的。”[14]

也许正是有这些思考和心得,刘醒龙能够把他对于自己小说写作的很多思考、前前后后的可以作为小说“副文本”存在来解读的那些创作谈的文字,写得那样娓娓道来,把自己对于文学和创作的见解,散落在一段段回忆往事的文字里。作家自己可能也没有意识到,他的真,他的情感温度,在这些回忆性文字里的重要性。作家回忆1990年在大别山开笔会,去餐厅的路上碰到湿漉漉的小孩迎面跑来,手上托着一只罐头瓶,瓶里装着几只小螃蟹。“我”索要了一只,吃饭时向人炫耀,自己为儿子弄了一个最漂亮的礼物,旁边的人提醒说螃蟹是只死的。料想不到的是,小孩竟候在外面,还问了住哪个房间……到天黑,散步回来,小孩不知从什么地方一下蹦到面前,说蟹子已经给放到房间里去了……有关那次筆会的回忆,或许是文学回忆录最该记录在册的。但是,小孩候在外面,想着送出的蟹子是死的,还另外赠来一只大螃蟹和几只小螃蟹……这样的山间轶事,反而是最能进入读者眼睛和心怀的。(第110—112页)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人,可以因为地域,因为身份,因为其他种种因由而隔开,但人心是相通的。有着作家情感温度的文字,是最能够进入普通人的内心的。

研讨会开始前一天的晚上,刘醒龙先生与与会者们一起共进晚餐。谈到兴致浓时,他给大家讲起文学回忆录里所写女儿独自放学回家的一段往事。当时在座诸君虽未经事先的沟通和商量,故意佯作不知——我们这些听者故意当作没有看到回忆录中的这段文字,兴致勃勃地听他用语言来复述这一段故事。果然,他把文学回忆录里写出和未写出的那些情绪、情感和情形——当时找不到女儿时的焦虑,向我们和盘托出。回忆录里有一段文字,讲到有一次因为堵车晚到了学校,不见了放学的女儿:“我以为又像前一次,也是迟到几分钟,结果发现女儿正在教室里做清洁。然而,这一次,女儿班上的教室门已经上了锁。我又以为,像有一次,也是没有正好赶上放学时间,结果发现托管的老师,并没有将下午放学的女儿托付给她们的女儿顺便带回托管站了。我还以为女儿有可能在学校操场边,她更喜欢在百草园里与同学一起做如同蝴蝶翻飞一样的游戏。我甚至以为……”“事后才感觉到,找不到女儿的这一小时里,所耗去机体能量并带来的种种不适,三天后才有所恢复。”(第117—124页)

后来发现事情的真相是女儿是在学男同学,自己一个人走路回家,但是这对于一个六岁的孩童来说,独自走那么远的路,给父亲留下的记忆却是刻骨铭心的,“女儿走过的这五公里,当她从爸爸妈妈感知范围内消失后的那一个小时里,这样的距离漫长得远远超过这半辈子在北半球上走过的所有的路程。”(第124页)记录六岁女儿放学曾独自走五公里回家,惊出父亲一身透汗这段文字,作家本人的复述,向我们还原了一个有着深深的情感温度的作家本“人”,爱女心切……这里对女儿的情怀,是一位父亲的,也是一位对生活和亲人爱之若是的作家的,有这样的情感温度,才能闭关六年专注于一个长篇小说的写作:“长篇小说《圣天门口》是女儿出生前后开始写的,闭关六年,小说出版了,女儿也要上学了。”(第119页)女儿上学了,父亲或许想在女儿身上弥补六年的闭关写作、对女儿上心不够的遗憾,却出了这样一件让作家一辈子都刻骨铭心的小插曲。文学哪里是能够脱离生活的,文学来自生活,也来自作家所能够具有的情感温度。

注释:

[1]陈思和:总序,参见《刘醒龙文学回忆录》,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总序第3页。下同。

[2]参见刘艳:《做有温度和体贴的文学批评》,《中国文学批评》2018年第3期。

[3]参见洪治纲:《传统文化人格的凭吊与重塑》,《文学评论》2014年第6期。

[4]李遇春:《庄严与吊诡——刘醒龙和他的长篇小说<圣天门口>》,李遇春:《走向实证的文学批评》,第285页,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

[5]参见刘醒龙:《文学回忆录》,第144、145、150页。

[6]贾平凹:《我心目中的小说——贾平凹自述》,《小说评论》2003年第6期。

[7]劉琼:《以父之名,或向父亲致敬——从<黄冈秘卷>透视刘醒龙》,《长篇小说选刊》2018年第4期。

[8]李遇春:《庄严与吊诡——刘醒龙和他的长篇小说<圣天门口>》,李遇春:《走向实证的文学批评》,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83—284页。

[9]刘醒龙:《一滴水有多深》,地震出版社2014年版,第183页、第207页。

[10]周新民:《近二十年长篇小说乡村现代性叙事规范的拆解》,《文学评论》2013年第5期。

[11]参见刘艳:《家族叙事破译黄冈文化精神密码——论刘醒龙的长篇小说<黄冈秘卷>》,《当代作家评论》2019年第1期。

[12]同上。

[13]刘醒龙:《最是不胜回忆》,刘醒龙本人在“刘醒龙暨当代作家文学回忆录研讨会”上的答谢辞,2019年11月23日。

[14]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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