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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2020-10-26王安忆

山花 2020年10期

王安忆

倘我给黎紫书小说《流俗地》取名,我就叫它“银霞”,这两个汉字有一种闪烁,晶莹剔透。而且,要知道,书中的她,是一位失明人,应了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好像卓别林的盲女故事,题为《城市之光》。

马来西亚华语写作,先天负荷了重大命题,民族与国家,母国与母语,他乡与故乡,政治与经济,宗教信仰,民情风俗,几乎处处裂隙,一步一个雷。在这里,我指的《流俗地》,所有的冲突归于常态,不是说消弭对立,也不是和解的意思,“五一三”事件,谈即变色,但是有一个覆盖性的存在笼罩全局。以“宿命”论,太过抽象,相反,样样件件其来有自,发生于具体的处境。放大了看,或许与上述的历史宏伟叙事有关,可是,到了“流俗地”却降为人世间。我想,书名大约正起自于此。

小说开篇的九月,先后络绎接续公众假日,可说为这南亚国家公民社会写照。月初是中国夏历七月半中元节,旧俗叫做“鬼节”。听起来颇有些阴惨,民间地方多有放河灯送别故人的仪式,却是绚丽的;重叠在公历八月三十一日独立日的四天连假上,纪念性质的节日多半没什么色彩,但歇工总比做工好,商场、餐馆、电影院,人头攒动;紧接着伊斯兰“哈芝节”,杀鸡宰羊,又是一片热火朝天;波涛稍息,“马来西亚日”来了,过桥到周末,不日内,迎头回历元旦……轰轰烈烈。这是正统主流,黄钟大吕,草根庶民中,又潜藏着多少小信守,小祈祝。比如,何门方氏向九天玄女庙娘娘问觋——这个“觋”可是来历深,都上溯得到夏商周,春秋《国语·楚语下》中有解释:“在男曰觋,在女曰巫”。马来西亚的华文,仿佛语言的飞地,规避了原生地的鼎革演变,得以保存天地之初,黎紫书写到女大当嫁的年龄,用了一个词“摽梅”,让人直接想到《诗经·南召》的“摽有梅”。但无论哪里,生活总是动态的,何况离土离宗,难免杂糅,那娘娘庙风格相当俗艳,大约是热带的风情,加上闽广一带的财富美学,又采纳异族人大开大合的色调,用作者的话,仿佛“农历新年拍贺岁片的场景。”何门方氏为儿子大辉驱邪,请来的“铁面方士”,行状类似武师,“黄黑道袍”“八卦九梁巾”,也许是戏服,法器丁零中的咒语,“不知说的是粤语抑或是客家话”。仪式的过程极其漫长,与其说启动神灵,毋宁视作恫吓,奇怪的是效果不错,正所谓“信则灵”,就有了现代心理学的成分。

在这片多神论的土地上,同时又是祛魅的。收养流浪猫的印度邻居,父亲离家出走,母亲赤手空拳喂养一屋子的吃口。终于有一日,当了女儿的面,将新生的一窝猫崽灭了。灭杀本身还过得去,银霞也没有杀生的忌惮,但手法和表情却是心惊。女儿们注意到,“母亲那几天也都用同样的一双倦眼凝视她们家的小弟弟”。印度人都有天地观,但天地却太遥远,遥远到渺茫。换了儒释道,也是一样,远水救不了近火。何门方氏问觋得来的音信,或者以问作答:“不是梦里和你说清楚了吗?”,或就是诱供式:“她心里最清楚”。所以,人都有一颗现实主义的心。这方面,马票嫂替近打组屋的人生树立起榜样。先是为南乳包进“豪门”,再求保护伞走江湖,她自谦上梁山,然而,某些症结,就得入偏门,细辉的哮喘不是烟花巷里的一贴药断根的?马票嫂自小想做先生娘娘,不料却是压寨夫人,然而,前后左右,男人堆里,就她这个“烂嘴乌鸦”善始善终。狙击旧姑婆的骚扰,帮新岳家翻屋起房,养前后儿女,扛大小事务,最要紧的是,寿终正寝。近打组屋里的当家人,一是如奀仔,载重卡车倾覆山里,人货两空,顶梁柱拦腰斩断;二是老古和叶公的苟活;莲珠不惜以妾身投靠的拿督冯,拿督的头衔由皇室钦定,政府首肯,从此换了人间,更上层楼,到头还是做了弃妇,半途而废;大辉呢,新人走老路,亲不奉,子不养,又一轮抛家弃口!放眼望去,遍地孤雏,到处都是母亲的“倦眼”。即便在这郁闷的俗世里,依然有一些庄严的时刻,呈现出光亮。莲珠和侄媳叙说家常,提醒道:“蕙兰啊,你让大辉去走夜路,不怕风险吗?”回答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喜欢大辉,我真的很爱他。”黎紫书写道:“蕙兰用了‘爱这个字,这叫人多么难忘!”这个“爱”,让不堪的遭际变得可堪或更不堪,可是,它到底拓宽了精神,使逼仄的人生有了转余。细辉做主替侄女春分担保借贷的一幕也是隆重的,手笔阔大,动作张扬,不止向强势的太太,更向自己,挑战他大半生的屈抑。浩浩荡荡一众人先去银行,再到饭店,点一满桌鱼肉荤素,豪迈地向个人盘中布菜。他向来被叫作“孱仔辉”,之前惟一的反抗就是拒绝给哥哥大辉下楼买烟,可他也是有心气的,此时此地又做了叔公,虽然叫叔公的人是私生。这一点微末的骄傲几乎是拼力争取来的,在座都觉得“古怪”,不像原先的他,倘若有双旁观的眼,就是含泪的。更替了代际,下辈人不能都像大辉,重蹈上辈覆辙。不是又一届大选来临了吗?大选即是政权交替,也是历史晋级,周期性的演变,保不定变好,至少有试错的机会,下回再掉头。

死亡依然没有放过新人类,自然循环总是硬道理。拉祖死了,但死得轩阔响亮。身为律师的他,秉持公正,与黑恶积怨,遭杀身之祸。巴朗刀下血如泉涌,掌下的笛声响彻夜空,将三十六年华的天赋集于一刻,作最后的怒放。他,细辉,银霞,人称“铁三角”,拉祖和银霞最对得上话。两个亮眼人下棋,结果,细辉出局,变成一明一盲对弈。拉祖的偶像,反对党印度头领卡巴尔辛格,有“日落洞之虎”英名,这“日落洞”大约是印度教里的圣地,银霞不认识卡巴尔辛格,却喜欢这个别称,因为——“它让我想起百鸟归巢,万佛朝宗”。他俩专有一个问答游戏,打禅语似的,拉祖问:“迦尼萨断掉了哪一根象牙?”银霞右掌举起做象头神的手印,答:“断了的是右牙”。这印度教中的智慧神,画像张贴在拉祖家经营的理发店,他们三人打小在它底下的小书桌上玩耍。前店后家的斗室,有点像神庙呢!檀香,茉莉花,酥油灯,薄荷,还有女人头发上的椰子油鸡蛋花,丰饶的繁荣的空气。拉祖的母亲解释迦尼萨的断牙,象征为人类作的牺牲,她肯定地说,凡有残缺者,前世必定为别人牺牲过了!不免联系银霞的天盲,小孩子的嬉耍就变得肃穆。和那两个相比,细辉不免平凡了,可是他有善心,亦可算作有德行。校际运动会,拉祖跑步第一名,细辉比他自己还欣喜,捧着大钟楼形状的奖杯急步上楼,送到银霞怀里,真就是借花献佛,心无杂念。人们看他与拉祖死党,叫他做“细辉—拉布之子”,好比中国人改了宗族,他不视为轻蔑,依旧欢欢喜喜。他读《象棋术语大全》给银霞听,银霞后来居上,占他的先,他也只有欢喜。还有《大公伯千字图》,乘法表,语文书,直读到《万字解梦图》,生字太多,不可解也太多,到底慧根不深,终于读不下来,两人间的功课暂时歇止。时日久长,不期然中,这头断开,那头续上,就是在“镇流器”这一节上。细辉又给出一把钥匙,启开暗门。银霞方才知道,凡有鎮流器的“哀哀鼓噪”,便是光。“哀哀”两个字用的好,就像迦尼萨右手结的手印,那一声“唵”,是宇宙初始之音,从此揭开蒙蔽,悲欣交集,迎面而来。二月二大伯公诞辰的日子,银霞难得一次随莲珠姑姑赶会,四下里的人多散开了,剩她自己坐在天光戏台底下听戏。小说写“台上一男一女都老态毕露,脸上的妆却画得潦草,身上穿的戏服红的残绿的褪,亮片掉了不少,断线仍挂在原处……”就是这“哀哀”的人世间,银霞则像是侧耳聆听的菩萨。

我最感动他们三人手牵手走在路上,罗汉护观音似的,没有芥蒂,没有罅隙,混沌一团天籁,简直要飞上天去,却又落回地面,做了俗人,还是要依着岁月长大。是日复一日,又仿佛一夜之间,现实的说法就是契机吧。中五会考放榜,拉祖获好成绩,富亲戚赞助奖学金,让他去都城受高等教育。临行前,细辉提议饯行,银霞觉着小伙伴流露出“人情世故”,可她自己不也是吗?因不满莲珠姑姑抢着做东,话带机锋,莲珠说:“以前你好纯朴,才不会这么说话。”人在红尘,总会染上烟火气。马票嫂给她介绍营生,编织尼龙网兜,供水果贩套柚子,手里做着活计,耳朵听收音机里的广播剧时代曲,还有串门女人嚼舌头。后来到了“锡都无线电德士”服务台接电话,小姊妹头碰头唧哝,司机大叔言语来往,多少有些“欧巴桑”的风格了。但银霞终究是银霞,世相之下自有一颗智慧的心。她能将锡都的街巷道路全画在记忆里,临空俯瞰,线路上是奔生计的甲壳虫,等待普渡似地听着呼叫机里传出号码。

此时此刻,我们都不知道,银霞已遭一劫,可谓劫后余生。于是,就要说到点字机这个物件。也是靠了马票嫂的介绍和游说,银霞得偿心愿,进了盲人院。盲人院主旨是教授谋生技能,不外编织一类,藤筐藤箩藤篮,识字习文在其次,银霞却偏中意此项。接触盲文,好比开启一重天地,真有振聋发聩之势。她在点字机上写下无数文字,写给拉祖,写给细辉,因他们看不懂,就也不递出,渐渐积起一大摞,最后被母亲悉数送给拾荒的老夫妇,和着一车废报纸,玻璃樽,塑料瓶,消失在阡陌纵横的街巷。这幅图景也近似苦海普渡,释迦摩尼王子披头跣足,箪食瓢饮,随众生行走。银霞遇袭失身发生在点字机室,是有意味的,意味受罚。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也是犯上之罪。希腊之神普罗米修斯窃取火种,被锁在高加索山崖。人类文明进化就是要付出代价,用中国人的话来说就是天谴。

银霞总觉得自己是看见过这世界的,就在落地时的一瞬间,睁开双目,随即闭合,越坠越黑,黑到底再渐渐亮起,好像创世纪,就看她造化了。世人都在帮她,从生计入手,编织网兜,进盲人院,无线德士台呼叫,亦是现实的修为。小时候,邻里大哥问细辉会不会娶银霞,虽是一句戏言,难免有几分触动,至少在她母亲存了心,后来的丧失,一是细辉结婚成家;二,大约还有银霞的事故。妹妹银铃的喜宴,宁可坐席空着,也不邀细辉一家。银霞纵然有种种解释,不抵马票嫂一句“亲家梦断”,击中症结;再有一句“细辉和你是不会走在一起的”,却带有谶语的意思了。马票嫂其实是个禅家,修的是人间道。如此厚密的发小,终也抗拒不了离散。随着科技进步,人们多用手机软件召车,德士电调稀落下来,都能看得到的将来,银霞大约还是回到自家公寓里编织网兜。没有了母亲,又迁到独立单位的美丽园,不会有串门的女人絮叨,单听着广播剧,真是寂寞啊!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到潜在的机缘,包括银霞自己,都不曾留心。拉祖带来的《象棋术语大全》;秋千架上跌落,疾步趋前援救的老师;那只白昼叫疤面,夜晚叫普乃的猫,不期然间,顾老师现身,说实在,难免是突兀的,让人手足无措。我不以为黎紫书临时起意,非要来个“HAPPY ENDING”,更可能是精诚石开,绝处逢生。

我喜欢“旧约”里“路得记”一篇。伯利恒的女人拿俄米一家去到摩押地,丈夫死了,大儿子死了,二儿子死了,留下三个寡妇。拿俄米决定回家乡,让媳妇们另觅他途,大媳妇听从了,挥泪而别,小媳妇,就是路得却执意跟随婆母,来到伯利恒。拿俄米说:“我满满地出去,耶和华使我空空地回来”。族里有个富人波阿斯,来到城门,请来长老,召集众亲,代售拿俄米夫家的土地,条件是娶路得为妻,“使死人在产业上留存名”。无人应答下,波阿斯即请在场者见证,他买地娶路得并在产业上留存死人的名,“免得他的名在本族本鄉灭没”。再后来,“路得记”写:“耶和华使她怀孕生了一个儿子,拿俄米作了孩子的养母,从此代代相传,生生不息。银霞就是路得,眼看山穷水尽,回眸却柳暗花明。

与顾老师之间,悉数清点,确有不少邂逅,但关系中的嬗变则在电梯内禁闭的时刻。陡然降临的漆黑一团,却是银霞的大光明,她说:“欢迎你来到我的世界”。这一霎那,几乎有神谕的意味,二人破壁相同,同在一维。盲人院点字机室内的不堪回首,此时道出,无半点戚戚之色,相反,坦坦荡荡。话说完了,灯亮起来,电梯运行,回到普天下。仿佛洞中一日,世上千年,是修过了的,称不上得道,但得一知己,三生石上重逢,故交变初逢,一切从头开始。

那投票日里,四方集拢,为德士电召站小姊妹饯别。满街人潮,挤爆店肆酒楼食档饭馆,虽不是银霞顾老师的假期,可这一对,煌煌的烈阳里,乘着“莲花精灵”——这款车的名字也真好,不知道写书人有意还是无心,更像信手拈来,多少的旖旎,繁华,喜庆,吉祥,飘飘然,施施然。车水马龙,前呼后拥,成众星捧月气象,照耀了颓圮的市廛。

日头西落,尘埃落定,寂静中,出走的普乃复来到银霞怀中,事实上呢,是银霞去到疤面巢里。普乃和疤面本是同体,半明半暗,茫茫人海中走失,如今合为一整个昼夜,功德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