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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形漩涡

2020-10-26李元

山花 2020年10期
关键词:陈琳戴夫男孩

李元

吴皓正小心翼翼地往牛排上面撒海盐,“真正的好牛排是不需要往上倒什么调味品的,只要一点黄油就够了。”陈琳知道他后面会讲什么,然后他还真就这么说了,“我之前在美国就是这么做的。我爸妈当时来看我,我也给他们做了牛排,”他快速给牛排翻了个面,“前提是牛排一定得是好牛排。”

“你喜欢哪个?”陈琳拿起盘子,一个白色一个灰色。

“都行。”

“你看一眼嘛。”

吴皓看了一眼,“我们待在你的房子,用什么盘子你来决定。”

“又要回到这个问题了是吗?”

吴皓继续撒海盐,像DJ在舞台上搓光盘。他把注意力全都放在如何把盐混合着血水一点点搓进肉里。他平时在家几乎不做饭,他们都几乎不做饭,但吴皓心血来潮时会钻进厨房里,做完之后让陈琳品尝他的手艺。陈琳评价好吃的时候他就微微点点头,像在评价她的评价。

吴皓跟陈琳说过他想要来海边,她答应他的时候就像家长答应孩子周末一定会带他们去游乐园。吴皓挑了一个礼拜五,他一结束工作就赶往机场,陈琳则从家里出发。他们会坐傍晚那班飞机,然后他们会住进一栋直面大海的别墅。那栋房子几年之前被陈琳的父母买下来,即便他们不会说英语,更别提西语了,但还是买下了这房子。房子之于他们就像狗熊冬眠前要囤积的食物。尤其当陈琳父亲的生意开始不景气时,经人推荐后他迅速购入几处不动产。她父亲第一次看到这房子的照片,它的米白色墙壁,浅橘色屋檐,以及它和大海恰到好处的距离。他当时就想好了之后自己会如何打造这地方,他想象以后要请一众友人来此地聚会,他说或许还应该租几辆好车沿着海岸线自驾游。她记得父亲在描述这个画面时宛如一个刚毕业就来大城市谋生的年轻人,眼神中有一种可以被称作期待的东西。

当地的房产公司派来一个售楼男孩一路陪伴他们,也是中国人。他专门负责接待中国顾客,应该是留学生。男孩把自己裹在一件黑色西装里,一本正经地向他们介绍这栋房子。

“这是卧室,朝南边,这也是卧室,”他指着靠近客厅的两间屋子,他抬起头,大家也跟着他抬起头,他指着二楼,大家的目光都朝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卧室,”他说。他的指尖一点点移动,“那一间应该不是卧室,但你们可以把它们装修成你们想要的样子。”十几分钟后他热得不行,脱掉了那件西装。

陈琳父母边听边频频点头。

“要不我们自己看看。”吴皓终于打断这个男孩。

他们在一楼转悠了很久,把厨房和底楼的卫生间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等他们上到二楼,陈琳和男孩一起往后院走,茂盛的杂草和未经修理的枝丫顺着自然生长的方向彼此协调。他们俩踩在一小片还算空旷的秃泥土上,并排站着讲话。

陈琳接过男孩的烟,凑到他递出的打火机前面,“这不是你的外套吧?”

“问朋友借的。”男孩回答她。

“看出来了。”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天而降,“你上来!这里的风景更好!”他们同时抬起头。吴皓的脑袋从窗口抬出来,陈琳赶紧把烟头在土地上踩灭,上楼去了。过了一会儿她的头也从那个窗口里探出来,男孩还站在窗子下方。

这附近没有高楼,因此二楼阳台前方没有明显的遮挡物,一眼就能看到不远处的蔚蓝大海。日光落在海面上就像一块轻薄的密不透风的丝织物漂浮着。陈琳在阳台上陪他们站了一会儿又下楼了。

男孩小心地把烟屁股在墙壁上搓了搓,“你觉得他们今天会把这儿买下来吗?”

“他们坐了半天飞机就为了来看看这房子。”

“希望我这身衣服没白借。”他腼腆地笑,这笑容陈琳看到过许多次。在她丈夫的脸上,在演员的脸上,在她自己脸上。她知道如何去伪装这种表情。

大家站在空空荡荡的后院里,围栏把那一小块草皮围起来,围栏边种着一排郁郁葱葱的小树。吴皓从边门进来,他看了一眼他们俩,背过身。他穿着墨绿色衬衫和卡其色裤子,看起来像这个后院里的一个部分。

男孩指着院子一角,“一般住户都喜欢造个游泳池或者景观喷泉,还可以安置一个迷你吧台。”

“迷你吧台?不,不要迷你,我要装就装一个大的。” 父亲说。陈琳看到母亲嘴角翘了翘,又收回去。每当父亲说这种话时她就这样,好像她什么都懂。

后来陈琳父亲做的这些不动产投资,不是因为汇率的波动而亏钱了,就是保持原状,但至少它们都是看得到摸得着的东西。陈琳注意到家里已经开始讨论“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了。当然了,他们并没有真的等到泳池、喷泉,或者吧台安装的这一天。陈琳父亲的一个朋友向他伸出了援手,介绍给他一笔新投资,暂时缓解了他生意上的燃眉之急。她父亲就立刻忘记了要去享受生活。后来他把几个房子放到陈琳名下,其中就包括这一栋。

那年陈琳忙得不可开交。她刚刚加入一个新的剧团,对接一个旧戏的复排,每周她从早到晚工作六天。其他那些琐事她都让家人操办。母亲倒是乐意替她做这些事情。就算她时间充裕,她觉得母亲也依然会替她去操办。她们俩相互关心,却从来没有什么亲密时刻。这些杂事让她们有了更多的交流。相比于母親的面孔,陈琳更容易想到母亲的形态,她斜靠在沙发上看手机的模样。一旦发生重大事件,她就给通讯录里所有人发送新闻,她就是那种会第一时间通风报信的邮递员。但是问题在于她从不审阅到手的新闻,有几次她兴师动众地转发新闻,并附上自己评论,没过一会儿,她就会在下面继续接着说,“已经证实是假消息”。

“人人都喜欢看好消息。”父亲提醒她。她却回答他,“糟糕的新闻才能被人记住”。好像是报答自己这些年所有的理智和克制,也好像单凭她年纪的增长以及越来越厚的背部,所有人都应该体谅她。除了糟心的新闻,那些个真正和她相关的事,她倒可以做到闭口不谈。她一直都处于不停歇的状态,擅长用零零散散的事情把日子撑满。在陈琳看来很多事情母亲都不必亲自去做。

就像改变房产户主这事,母亲把合同整理得井井有条,把每一张的重点内容吐字发音清晰地念给陈琳听。她还找了她的律师朋友过目。母亲把这些事情看成是她份内应该做的。

“如果我离婚的话,这些东西会变成我和吴皓的共同财产吗?”陈琳问。

“不要胡说八道,你才刚刚结婚。” 母亲收起合同,“这种话你对我说说就行了,不要告诉你爸,我怀疑他有点血压高了。”

“他血压高?那我也血压高。”

陈琳和吴皓出发的那个礼拜五,吴皓因为办公室里的事情拖着,陈琳则在从理发店回家的路上碰上隧道堵车,她得先回家把行李和狗一起带出来。陈琳坐在后座一个劲地催促司机加速,除了担心误机,她更担心的是万一吴皓比自己到得早。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每天努力工作,挣的钱永远也买不起他现在开的车,还要忍受老板的一切不合理要求。好在他们都踩着点到了。飞行途中吴皓又说起他的老板和另一位员工的婚外情,陈琳已经听到过很多遍这个人的名字,她已经知道,那个员工有丈夫还有孩子。陈琳想到的是,就这样一个女人,拿到了经理的头衔,不仅要照顾家人,还有一个情人,这个情人的职位比她还高。她居然能把这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但这些话陈琳没说。

她很高兴他聊起了这样的事情,让他们在这段飞行途中有话可说。她不会轻易打断他,尤其当他的关注点放在了别人的行为之上,哪怕这种关注只是临时的,也让她倍感轻松。她对他的评论点头称是,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在那场聚会上,吴皓几乎请了所有女生喝酒,但最终留下来的只有陈琳。他们从餐厅里走出来,虽然陈琳还不清楚这个男人碰上了什么倒霉事,但她能感觉到生活一定让他备受折磨。不过她又想到,要是自己能让他暂时地从那些糟糕事情中抽离出来,也不失为一桩好事。他们坐在幽暗的角落里的长凳上,他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陈琳坐在他旁边侧着脑袋听他说话,对他说的话频频点头。如今他们要是还有这样并排坐在长凳上的时刻,她依然会这么做,为了让他觉得她并没有改变。

落地后他们找到地下车库里的租车点,把行李统统塞进出发的几天之前就租好的一辆沃尔沃的后备箱,把狗放在后座,一路从机场开到那栋海边的房子。车子驶离机场时恰逢太阳初升的清晨,天空正在一点一点变得明亮,空气清新,远处路面的反光被明媚阳光勾勒出一道白色的线。吴皓认为自己方向感特别好,不需要导航,他说他依然记得两年前来这儿走的路线。半个钟头不到,他们就迷路了。吴皓加足油门大喊,“你为什么不提前打开导航!”狗当时躺在后座上,露着肚皮,随便他们把它带到哪里。吴皓嗓门响起来的时候,狗支起身子,抖抖头,身子冲着椅背继续躺着。他们后来绕了一些路,但还是开回了正轨。

和两年前一样,他们的车停在房子前院。前院也是一小片空地,只要大铁门关掉,狗就可以在院子里待着。狗从未出过远门,为了把它带到这里,出发之前几个月,他们就定期带它去打针了。一开始它表示不喜欢打针,但后来它发现反抗也没有用,就学会了适应。它一下车就在前院里绕圈跑。

吴皓替陈琳挡着门,好让她把行李拖进房间,堆在过道上。他们忙着收拾行李,没过一会儿天就彻底亮了。陈琳出去叫狗进屋,前院里没有狗,后院也是空的,本来后院里要挖泳池的位置现在依然是一片空地,生着越来越浓密的杂草。白天有小松鼠和小鸟光顾,即便杂草高出小动物们好多倍,它们依然穿梭自如,尤其是小松鼠,它们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他们差点要开车出门去找狗,狗就自己从杂草堆里钻出来,白色的圆球侧卧在草堆前。这对夫妻从车边飞奔过去,紧紧拥抱狗。陈琳确定狗在笑。

吴皓把狗放在厨房的桌子上,转身打开冰箱,他们从机场过来的时候顺道去了最近的超市。

“我以为我们要出去吃的,”陈琳看到吴皓把牛排拿出來的时候就问他,“我发给你的餐厅看到了没?”

“看到了。”他猛地撕开牛排的包装,掏出里面的肉拿在手里掂量了几下。

他把牛排放在包装袋上,伸出胳膊搂住陈琳,陈琳轻轻挪了挪,吴皓一下子松开陈琳。她知道他又开始认真了。

“你手碰过生肉了啦!”她亲昵地说,不想让他误解。

吴皓转身去预热锅子,“行吧。”

“我们吃完饭出去走走?”她也走到锅子边上,锅里的黄油正在融化。

“你还想去哪里?”

“我们哪儿都还没去呢。”

“所以我在问你,你还想去哪里?”吴皓回头看了一眼陈琳。

锅里的黄油在滋滋啦啦地融化,黄油的味道慢慢地从炉子里弥漫出来。陈琳坐到窗边的位子上,她能够看到外面的海。夜里的沙滩上还有些许灯火,越是到海的这一边便越是漆黑一片。她从购物袋里翻出刚买回来的蜡烛和托底,点燃蜡烛,火苗在玻璃上的影子和窗外星星点点的亮光重叠在一起,光亮在海面上跃动,倒影里的火苗任凭窗外的海浪载着卷入海洋深处。陈琳双手托着脑袋,身体倚着桌子,她的目光寻觅着窗外海和天空的分界——黑色和黑色之间那一道分割线。那条隐秘的分割线横在玻璃窗上倒映着吴皓的身影之上,他围着围裙检查锅里的牛肉。

陈琳忽然感受到,此时此刻她就是孤身一人。她用孤身一人这个词来定义自己,与此同时又觉得些许愧疚。毕竟她也不是独自前往这里的,她从飞机起飞的那一刻就不能被称作是形单影只。虽然这一路上他们因为手里提着行李没办法肩并肩地并排走路,但是但凡从她和吴皓身边经过的人都会毫无疑问地认为这两个人是一块儿的。

吴皓总是走在陈琳身后。他是那种在和你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仿佛你们已是彼此互相熟知的朋友的人。他熟练掌握打破冰河的沟通技巧,他可以在极短的时间里和陌生人搭上话,可他身上透着一种很临时的意味,这种临时的感觉使得他没办法将对话延长。不出十分钟,对方立刻会发现他就是一块已被挤干的海绵。但有一点不可否认,她确实是在第一次见到吴皓的时候被他深深吸引,他的粗俗和莽撞瞬间击溃了她的防线。她无法确定是因为这种陌生的活力是她从未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还是因为这样一类的人是她从前不会主动去结识的。她想到自己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将在陌生的人群中发现人们对他的真实态度。如果他真的经历上述令人难堪的场面,她希望他不要意识到这一点。同时,她又希望她可以亲眼见到那个画面,这个画面会让她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有兴趣去回想。他们一切平和的相处,主要是因为她足够容忍他。他有本事让她把关于未来的想象局限在目之所及的地方,却同时让她还够不着。

“闻到了没有?”他用力地吸气。

“给我尝尝。”

“太咸了。”他切了块牛肉放进嘴里,表情痛苦。

陈琳已经拿出叉子,叉起一块牛肉,然后她硬是把那块咸得像盐块一样的牛肉咽了下去。

“这里卖的盐太咸了。”吴皓说着灌下一大口白开水,又在水斗里吐掉。

“我觉得还行。”

“骗子。”

“什么?”

“你个骗子!”他咆哮。

“行,难吃,太难吃了。这是实话。你也别抱怨这里的盐,换了哪里的盐你做出来的还是这样。”

吴皓放下手里的盘子,他挪到陈琳身边,轻轻地凑在她耳边,但什么话都没说。他拨开她的头发,对着她的脖子轻轻一吻。他的手沿着她大腿慢慢往上滑,像给她的皮肤里嵌进一条小溪,溪水随着他指尖的移动逆行上流。玻璃窗的倒影里他们的身影紧紧贴着,他熟练地推动小溪水涓涓细流,等它们缓慢地汇聚成一股暖流。吴皓抱起陈琳放她在沙发上,然后抽出她枕着的白色抱枕摁在她脸上。他被一种他所熟悉的空虚阻挡住了——他的母亲粗粝的嗓音,妻子家庭成员来来回回晃动的身影,和他自己的那些个春秋大梦。

狗从卧室里跑出来,这个小白球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它觉得他们在玩,想要加入。吴皓松开枕头,扶着茶几站起来。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把枕头从她脸上拿开。他扔掉枕头,路过狗的时候,俯身摸了摸狗头,狗顺从地侧卧下来,等着被他挠肚子。

等他从卫生间出来时,他的脸上还挂着水珠,看样子是洗了把脸。他坐到陈琳身边,“你为什么总要挑让我生气的话说呢?然后我们就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在这间房间里面,电器冒着白噪音,“你知道是什么让我发那么大火吗?”

陈琳拿起车钥匙,门被开了一条缝,她站在门口,缝隙里吹进来的新鲜微风。她想了想,回答他,“是我的态度。”

车在那个街区里缓缓移动,她就像一个街道巡查人员。路过加油站,一辆黑色的车跟在她后面,闪了好几下灯。陈琳从反光镜里看到那辆车的司机还把脑袋探出来了。陈琳索性一踩油门,开进了加油站。她知道这车不需要加油,刚拿到的时候油是加满的。

陈琳坐在车里看着那人从机器上拔出喷嘴,再把喷嘴塞进车屁股上的加油口。陈琳从车里出来,斜靠在自己的车上。男孩看着油表一点点跳动,看看陈琳,又看看油表,再回头看看陈琳。

“嘿。”他朝她挥手,“原来是你的车啊!等我一下,先加个油。”

“慢慢来。”

男孩加完油就上了车,点头示意陈琳可以走了。他快速地开出加油站,在出口的地方等着陈琳把车也开出来。他确认陈琳已经跟上,就提速了。八九点的钟声敲响之前,附近的商铺就几乎全部打烊了,路上没什么车,他们可以一路驰骋。陈琳把前后的车窗都打开了一点儿,从灌进车里的风中能闻见海水的味道,其实她从来都没有讨厌过大海。男孩的车拐进了密林环抱的小路,光线变暗,他放慢了速度。陈琳紧紧跟着,她看到他也打开了车窗。男孩一个转弯拐出了小路,陈琳跟着也是一脚油门,她随时可以轻轻踩住刹车,但还是跟着前面的车回到了沿海的车道,大海重新出现在眼前。微弱的光线从四面八方照射过来,海面从这个角度看上去比之前的角度明亮。车子离海越来越近。

陈琳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就像她上一次来这里,她身边是吴皓,还有她的父母。就当时的情况来说,除非节假日,他们难得相聚。他们一起走出机场,她看到父亲摘下墨镜,享受了几秒钟阳光的洗礼,再重新戴上墨镜。仿佛生意上的问题已经不值得一提。“我们为什么不现在就搬到这里来?”父亲当时就站在一楼客厅的阳台上说的这句话。然后他们四人一起散步到海边,当地人在租售漆着白色油漆的自行车。他们一人租了一辆,沿海骑行。那是一种在陈琳年纪很小的时候曾体验过的满足感。到底是什么让她又感到那种毫无后顾之忧的快乐呢?一种不必担心生活无常的念头。一旦去探究这种事情,就会马上失去这闪现的快乐。

陈琳一边拍照一边骑车,吴皓在后面嚷嚷着不要往马路中央骑,不要在骑车的时候拍照。当她听到他的声音从后面响起来,她轻轻扭转车头,想听清楚他在喊些什么,接着就一个跟头摔下来。摔是真的摔了,摔在沙滩上,倒是一点都不疼。她想起之前看过的电影里有个修女从一架高空飞行的飞机上掉下来,在落地的过程中,修女在心中默默向上帝祈祷,祈祷自己不要就這么死掉。后来她稳稳落地了。

母亲也从车上摔了下来,她没有陈琳幸运,她摔的不是沙滩,是人行道。母亲想抄近路去对面的超市给大家买水。她站起来的时候一瘸一拐,但她还想重新骑上车,到了晚上她的脚踝就肿起来了。那时候他们几乎确定要买下这栋房子了,吴皓提议,等陈琳把剧院的工作彻底交接完毕,演完最后的那几场戏,就可以全心全意打理那几个房子,在后院里添置烧烤架和吧台。如果哪天陈琳怀上了,可以来这里安胎。母亲病怏怏地坐在餐桌边听大家说话,很少插嘴。

“楼下不就是个幼儿园?”陈琳的父亲说,“一条龙服务。这么看来,小孩在这里读书都行。”

“哪有这么简单,而且我没看到幼儿园。”陈琳说。

“你当然看不到,你连骑个自行车都可以摔下来,你还能看到什么?”父亲面孔一板。

“就在餐厅斜对角,有个小操场,里面有滑梯,秋千,绿草皮那些东西。”吴皓说。

陈琳想起刚刚与她聊天的那些当地小孩,他们成天在沙滩上嬉戏追逐,其实他们还懂得如何捕鱼和海上求生技能,他们有预感这片还算宁静的海滩马上就要变成一个拥挤的旅游胜地,而且等他们长大后或许会想要离开这里……她还有很多话想要说,但觉得也没有什么必要说。他们的话题又回到了这个区域在未来成为旅游区的可能性上。

男孩打了转向灯,轻轻把车靠在路边。陈琳的车跟着也减速,停在了他的车后面。男孩先下了车,锁上自己的车,然后走到她的车边上,替她开门。他们一起走上山坡,那上面开着一个餐厅。还没进屋就能模糊地看到在那里挤满了人。

“一个活动,”男孩说,“大家都会戴面具。”

“我没准备面具。”

“我看看你包里都有什么。”

陈琳从包里翻出一支眼线笔,他们站在卫生间前,男孩用笔在她眼睛周围小心地画,她眯缝着眼睛看了看镜子。

“现在你就是埃及艳后。”男孩说。

她用手机屏幕照了照自己的脸,“克莉奥佩特拉?我还没演过这个人。”

“哦!”男孩恍然大悟,“上次你跟我说过你是演员。”

“但我没演过克莉奥佩特拉,他们都认为我出演女王不适合,什么女王都不适合我。”

“为什么?”

“他们让我演《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

“你看上去还没到中年。”

“这你得问他们,我还演了《杀戮之神》。”

“我只看过那个电影。”

“当时我们结束工作从后台出来准备回家,居然有观众等在那儿问我们要签名。不过呢,剧本是买了别人的版权,我觉得这不全是我们演员的功劳。”

他们挤过人群坐在吧台边。男孩说自己从学校毕业后一直在找工作,要是签证到期了他就去申请另一所学校,只要拿到新的签证,他就会从那个学校退学。

“你呢?你怎么样?你去过这里的剧场吗?”他问。

“没有,我今天刚到。”陈琳对着吧台后面酒柜的镜子远远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脸,轻轻仰起头左右晃动,光线在她的脸上移动。

“也对,谁会在旅行的时候还想着自己的工作。”

“我已经不当演员咯。”

“不当了?”

餐厅外的天空静谧,像一堵后墙把屋子里人们的滚滚热情围拢在这小小的餐厅里。周围人的情绪高昂,一半以上的人都从座位上站起来。

“他们到了周末都这样,像野人一样。”男孩岔开话题。男孩这一代的年轻人不像陈琳这一代人,他们不会拐弯抹角地打探隐私,这归功于他们发自内心地不那么在乎他人的一切。

一只胳膊忽然搭在男孩肩膀上,胳膊的主人是一个高大健壮,甚至有点肥胖的男人,一头卷毛,他穿的那件卫衣上画着一个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卡通男人。

“这是戴夫。”男孩说。

“我很高兴你又开始约会了。”戴夫看着男孩,把手从他肩膀上移开,“东西你带来了?”

“当然,我帮你卷好了。”男孩从兜里掏出一个透明袋子,里面是一团白色纸巾。他像抛一个小球一样轻轻把小袋子抛给戴夫。

“我只要了一根。”戴夫隔着袋子捏了捏,皱起眉头。

“另一根送你的。”男孩笑了。

“真的假的?”戴夫也笑了,他把袋子塞进胸前的口袋里,拥抱了一下男孩,“为什么要送我?”

“为了……欢迎我朋友”男孩看着陈琳,“她过来旅游。”

“哦!欢迎!”戴夫一下子热情起来,他拥抱了陈琳。

等戴夫挤回人群中,男孩解释说, “这是我收入的一部分,嗯,就只是一部分。”

陈琳抬了抬眉毛。要是吴皓在这里,她能够想象出他脸上厌恶的表情。他会对这男孩冷言相对,过不了一会儿就会扬长而去。陈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又想到了吳皓。她驾车离开就是想让自己能够独自待一会儿。可是现在,她感觉吴皓就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当然不是他本人,是他的影子。那个影子在她想起他的时候就会跟着一起出现。然后她说完每一句话都会猜想这影子听到之后的反应。

“去年,我还为了这事儿进了次局子。”男孩一说话,那个影子就站远了。

“别吓我。”

“没事。第二天他们就放我出来了,你猜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我是亚洲人吧。”男孩挠挠脑门。等酒的时候他说出去抽烟了,问陈琳要不要一起。

“我等会儿,你先去。”她又问酒保要了杯水,刚才那杯已经被她喝完了。在过去两年里,吴皓时不时会暗示陈琳,他们应该和其他的同龄人一样开始过上正常家庭生活。这里说的正常家庭是指陈琳是时候该吃叶酸,定期检查以及减少工作量了。之后她不敢在家中抽烟了。在她从剧场辞职之前,无论何时何地她周遭的人对烟草的需求就和需要氧气一样。陈琳猜想要是某一天排练室里开始禁烟,那么那些人注定就完蛋了,他们会无法解剖剧本里的关系变化、冲突、矛盾、浅层、深层含义,无法将完整的故事呈现,无法将台词里需要演员们反应出来的神态和动作一一展现……如果没有他们手指尖那一根烟的话,这个剧场就办不下去了。在没有她的戏份的时候,她也会坐在一边看其它几场戏的排练,然后带着那间排练厅赋予她的满身烟味回家。吴皓闻到那个味道会闷闷不乐。

男孩走出去抽烟的时候吴皓打来了电话, “你就准备这样开车一走了之了?”他的声音在风中飘。

“我没有一走了之。”她回答他。他主动打来的电话让她舒了口气。

“我还专门为你做了牛排。”

“我知道你做了牛排。”

“别人想让我做我还不肯做。”

“谁想让你做?”

吴皓很喜欢说起那些出现在他生活中的女人,各种各样的女人。她们年纪不相仿,来自不同城市,从事不同行业,但她们都对吴皓言听计从并且崇拜他、愿意为他放弃原本的生活,而且一旦当这种想法从那些女孩们的脑海中被抽离,生活的厄运就会降临到她们头上。吴皓经常提起他在大学时期的女友,他好像很重视这个女孩。吴皓说,“那天她就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谅她”。

“你原谅她了吗?你不是说,她只是当着你的面接了一个电话。”

“我找了我证监局的朋友,查了她爸爸的公司,你知道的,那种做生意的人总会被人抓到点把柄。然后她爸爸也跪在了我面前,让我放过他的公司。背叛我的人都是这种下场。”

当时室内的音乐太响了,而电话里信号也断断续续,陈琳只能捂着另一只耳朵才听得清。这次他倒没有再提起曾经出现在他生命中的那些女人,他说的是自己的体检报告上写着癌症。

“什么意思?”陈琳把电话贴在耳边,轻轻地问。

“意思就是,等我死了以后,你就可以去嘲笑别人的牛排做得有多难吃了。我不想打扰你,你继续吧,祝你今晚在外面玩得开心。”

她问他在哪里。他说他在海边。但没说具体的位置。陈琳从热闹的房子里挤出来时没看到男孩。

“要是你碰到他,跟他说一声,我先走了。”陈琳看到戴夫站在外面的露台上。

“他还够不上你的要求是吗?”戴夫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们没有在约会。”

“算了,他对你来说也太年轻了。”戴夫扭过身子,不再看她。

吴皓在第二通电话里只说自己坐在长凳上。陈琳开着车,像迷宫寻宝一样在昏暗的海滩边搜索自己丈夫的身影。四周的海浪声让一切更显得寂静。陈琳先把车停在了路边后直接走到沙滩上,还要沿着海岸线走一段路才能走到有长凳的地方。离她很近的地方有几个人躺在沙滩上睡着了,一个长发女孩紧紧挨着一个男生,他们身上都裹着毯子,边上散乱着烧过了的树枝和酒瓶。

远处灰蒙蒙的海面上漂浮着一个黑色的小点,一开始她以为是皮划艇,也许是停放在离开海水太近的地方被浪潮卷进了海里。小黑点忽远忽近,先是飘远了,又顺着浪潮飘回来。她忽然意识到那可能不是皮划艇。陈琳没准备在这个假期里经历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或者任何富有戏剧性的情节都不在她的预期内,但所有事情都朝着这个方向发展。她宁可再被吴皓用枕头蒙一次也不想看到一具肿胀尸体。

慢慢地,那个小黑点越来越近。她眯起眼睛,她看到四个人互相挽着彼此的胳膊,围成一个圆圈,他们仰面躺在海面上,每个人都闭着眼睛,任凭海浪对他们推波助澜。

没过多久吴皓就像一个从沙子里钻出来的幽灵一样从她身后出现。

谢天谢地他不是那个小黑点,陈琳在心里默念。她顶着连绵不绝的几乎可以把人吹倒的海风,朝着吴皓走去。

他说他一整个晚上看着一群年轻人在海边聚会。他们把酒言欢翩翩起舞,随后一对一对地离开。沙滩上还躺着几个醉得不省人事的人。他们保持着这个形态,就像熟睡的天使或者搁浅了的领航鲸。

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她的手掌可以感受到他肩膀的起伏,这种起伏同时也给予她慰藉——至少在这个海滩边,她不是独自一人。有时候她就是这样深爱着这个人,恨不得把他一点点裹进自己的外套里,这样他就能安全地待着,不会被外面世界的任何风吹草动所惊扰。这个想法就像一座山顶城堡,历经一次又一次的袭击,它依然屹立在山顶,它的窗口里依然会亮着灯。

他们到家的时候那栋楼一片漆黑,就像个黑色的小山丘。吴皓利索地打开门,他侧过身,让陈琳先进了屋,自己再跟着进来。屋子里的灯一盏接着一盏被点亮。陈琳一眼就看到了客厅的阳台。那个晚上吴皓就是站在这阳台上进入了陈琳,陈琳背对着他,双手扶着栏杆。她的脖子被他从后面按着,但这一次没有枕头和兴奋的狗在旁边转圈,吴皓很是小心翼翼。

当他还在她身体里的时候,她微微仰起头,她面对着夜幕下深色的海洋,习惯性地在寻找海边上那条分界线——海和天的分界线,直到找到了那根线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如果他的生命还剩下三年,那这会是他的倒数第几次,如果是两年呢?一年?她沉重地呼气,倒不是为了让身后那人听到,她决定至少在那一刻她没必要像平时那样伪装什么,这一口呼出的气息是为了让她自己听见。

同一个晚上,陈琳梦见自己正走向同一个阳台。一切都是金灿灿的,落日余晖从窗户里一路洒进屋里的桌椅,它们的棱角上反射着金色的光。她扶着栏杆,她眯起眼睛看着海湾,海边的道路和房子,最前面的那一排房子几乎要融化在阳光里。海面上有一个小点,小点慢慢变大,她注意到这个小点的时候它已经成了漩涡,那个漩涡像面粉搅拌器一样把零零碎碎的面粉卷进面团里。那些被落日晒得快要通透的房子随着漩涡的旋转被卷进大海里。她没有听见海浪的声音,也感觉不到惊恐,她只是好奇那些看上去坚固的房屋为什么能如此轻易地就被击溃。漩涡开始靠近她,她看见那漩涡是几个人把胳膊挽在一起而形成的一个圈,他们的身体都在快速运转,那是一个由好几个人的身体构建起来的齿轮。她站在阳台上,等着海浪和齿轮把自己也卷进去。齿轮靠近的时候,她看到自己已经身在其中,她的左右胳膊挽着其他的人,她被他们带着一起旋转。身在齿轮中的陈琳想让屋子里的陈琳打开窗户。她贴着窗玻璃看着自己的身体随着齿轮的旋转慢慢变形,或许她在乞求她放她进来。她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的屋子,然后醒了。

陈琳醒来的时候,闻到吴皓身体上的那股味道。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他身上的这股味道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首先他会经历一番挣扎,她要寻找各种社会关系来为他治病,他们会花去很大一笔钱,但这笔钱也未必能把他从死亡中拖出来。他最后还是会死。她会请她的朋友来参加葬礼,吴皓身边没什么亲密朋友,她只能联系到三四个。朋友们从他的遗体边经过的时候,都会蜻蜓点水地安慰这年轻的寡妇。他们觉得她的一生都将活在这个阴影里面,她为了家庭而放弃演艺事业,而她现在什么都捞不着。如果他们能对她的日常生活有更多的了解,他们大概会知道她当时有多么渴望离开那个舞台。那时她错误百出,并且在一次次得过且过的演出中明白自己毫无天分。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每况愈下,她怀疑自己从学习表演开始都只是出于一份虚荣,在一次舞台事故之后她就辞职了,并非只有舞台才能让她获得宁静和自信。

她平躺在床的一侧,脑海里浮现出海边相拥而睡的年轻人,他们紧紧挨着的身体被毛毯盖住,这种姿势是他们从电影里习得还是出于本能?那些人类表演学的东西总是冷不丁地跳出来,弄得她脑仁疼。她从来没有在沙滩上睡过觉,她甚至从来都没有在别人的房间里醒来过,每一天清晨的阳光,都是从她自己房间的窗户里照射进来的。

第一次那样做的时候,她是非常小心谨慎的。那人就站在小区门口等她,他在前面带路,她跟在后面。小区里那几栋房子的外墙都被刷得雪白。他们之间那些起起伏伏的互相揣测和彼此试探,那些该说的话在一来一往的聊天记录中已经全部交代完毕。那个男人带她穿过小花园,走过干涸的喷泉,又经过几条小道,他们终于在一栋公寓楼前停下来。她记得雪白的墙,昏暗的楼道和窗外巨大的梧桐树,阳光洒在树叶上却无从进入屋子里。那个男人抱她去床上,她记得他的头突然埋在她胸前时她可以看到他头顶上茂密的頭发,以及她朝他肚子上踹的那一脚。最后那个男人还是坚持送陈琳上车。陈琳知道他只是出于客气。

之后的另一次,在一个工作的交流会上,她被派去做一场活动的主持人。她盯着地图寻找自己该去的展厅,她的目光沿着地图上的走廊,一直延伸到主厅,主厅前后布满了一间又一间类似的房间。她是在抬起头来确认自己所站的位置第一次看到那个人,是个白人,非常高,比普通的白人男性还要高出半个头。在会场里他们只是短暂交换过眼神,后来在晚上的宴会厅里,那人就坐在陈琳隔壁一桌。他主动和她打招呼,向她介绍自己所代表的儿童剧团,他说他们正在全世界寻找合作伙伴。他给了她自己名片,后来他们一起走出宴会厅,又同一个楼层走出电梯。两个小时之后,陈琳坐在他的大腿上,他们对着电脑,那人对她说, “选一首你现在最想听到的歌”。

“你真的是做儿童剧团的吗?”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那人的手正伸进她的衣服里。

她忽然站起身,带着自己的大衣仓皇下楼,她看到几个会场上的熟悉面孔聚在酒店门口。她连滚带爬地钻进车里,祈祷自己不要被那些人看见。她一到家,狗就看到了她。她抱住狗,抚摸它的背,这样它就不会大叫了。虽然每天都是陈琳在照顾狗,喂它吃饭带它出门,但狗更喜欢吴皓。她路过卧室的时候发现那扇门留着一条缝,吴皓已经趴着睡着了,灯也没关。她轻手轻脚地钻进卫生间,一点一点地松开摁下去的门把手。短短几十分钟,她已经一丁点都记不起那个儿童剧团男人的面孔了。

那些漫长而相似的前奏慢慢修复和弥补丧失了的自信,这种感觉让她短暂抽离出她的生活,她有几次差点以为那就是真实的。她无心去欺骗这些人,她喜欢听那些人对她的赞美。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吧,这总比烟、酒、毒品和赌博来得健康,她想。

第二天的早晨,吴皓早早就已坐在餐桌前。陈琳在另一边坐下,“现在可以和我说说了?”她拿出可怜巴巴的口吻。

“干嘛?你担心了?你是不是担心以后你得一个人来这儿度假?哦,反正这是你的房子,又不是我的。”吴皓的脸上洋溢着幸灾乐祸的喜悦,“算啦算啦算啦,还是和你说吧。”

陈琳抬起头,盯着他手中拿着的夹了层厚栗子酱的三明治,吴皓一口咬下去,多余的栗子酱黏在他的嘴角上,他轻轻抹掉,又舔了舔手指,“我呢,是为了让你长点记性。怎么?你还真希望我生病啊?”

陈琳的目光移到了旁边一把没有开过封的刀上,它笔直地插在装栗子酱的罐子里。

“我就想看看你会是什么反应嘛。”吴皓一边吞咽三明治一边又从栗子酱罐子里抽出那把刀,伸进罐子里又挖了一块酱抹,他晃了晃手中的面包,“你也要来一块吗?”

陈琳感觉到自己的泪水正在夺眶而出。吴皓放下面包片,把一整包纸巾都递到她面前,温和地对她说, “我知道你还是关心我的。”

陈琳轻轻地点点头。从过去的经验里她知道自己哭到何种程度时,面孔恰好是红润的,并且也不会太臃肿。只要再多哭一会儿,就会过头。于是,她止住了眼泪。

虽然这里四季如春,但是每天要等到午后阳光才是最炙热的,阳光会把整个海滩包裹住,沙子滚烫,海边的游客都躲去旁边的树荫或者餐厅里。几个流浪汉会把大毛毯挂在两根树枝上,他们能在这个他们为自己建造的临时空间里躺上一整个下午。那些干瘪的身体像被抽干了汁水的葡萄。

陈琳第一次看见一个老流浪汉躺在那里时,他把一条红色的毛毯支在头顶上,身子下面还铺着一张和他人差不多大的毯子,可能是为了防止沙子过热而灼烧到自己。他蓄着大胡子,像个晒日光浴的圣诞老人。这老流浪汉一动不动,她以为他死了,他的身体看上去没有呼吸的起伏。忽然他翻了一个身,一脸的灰白大胡子胡乱地遮住他的半张脸。

温度在下午一点开始持续上升,也许除了流浪汉,这个街区里的其他人全都躲进屋子里睡午觉去了。吴皓和陈琳也选择待在家里,他们家里没有空调,只装了自动升降的遮光窗帘,午后的光线令屋子里如同弥漫着奶白色半透明的丝绸。在狂风大作的气候里,人们总希望得到平静,但当真的处在宁静时刻,野心会转成为渴望,渴望又让人再次失去了平静。他们俩靠在沙发上,吴皓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就像是往超市冰柜里掏一支雪糕。他撕开包装纸大口舔舐。他理所当然地靠在沙发上,看着雪糕融化。陈琳感受到台下仿佛有一千个正襟危坐的觀众兼裁判正看着她的演出,有些人可能还正在给她打分。她还做演员的时候,从来都不会有这种紧张时刻,观众席对她来说只是观众席,一排排的凳子而已,当观众席上方的顶灯熄灭,那些座位对她来说只是一团黑暗。而现在,她却时时刻刻幻想着自己正在被众人围观,那些人手中抱着打分板,正在给她的表演打分。

“喂!你在干什么?”终审官吴皓的声音突然从宇宙深处传来,他从羞耻中挣扎着抓到了舞台台阶。

陈琳暂停了演出,从他身上下来,她想起那个流浪汉和他身下的毯子,“谁都会碰到这个情况,等下再试试。”她安抚他。

“为什么你看上去总是像个男人?”他说。他起身的时候也没穿上裤子,直接走回了他们的卧室。狗跟着他进屋去了。

陈琳不记得在第二次碰到男孩之前的那两天里她和吴皓是如何过的。其实她第二天就联系了男孩,他隔了一天回复她。陈琳已经离开那种初识时男女间互相博弈的游戏很远了,她也不认为男孩会有这份心思。男孩说如果她有空,可以一起来参加另一个派对。

陈琳为此专程换了一身黄色连衣裙,越照镜子她越觉得穿得太隆重。其实她可以不用那套标准审美来见那男孩,可是如果那么做,那她又有什么能拿得出手?和他身边那些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孩较量一番吗?即便无法从丈夫口中获得关于美的赞誉,但她已渐渐从那些陌生男人的言行中意识到自己身上所能散发出何种魅力。不管怎么说,初次印象往往会在日后的交谈中因为失望而消散。当然了,她不确定尚且年轻的男孩是否能够明白其他类型的美感,但此刻她并不在乎年轻的男孩的看法。只要他邀请了她,她就为自己找到填充了这个漫漫长夜的空白而沾沾自喜。

吴皓得知这事之后坚持要送她前往,因为不放心她独自在陌生的国度和一群陌生人把酒言欢,他还真是时时刻刻都不忘替她担心。那地方很好找,虽然不沿海,但也是一栋好看的别墅。吴皓跟着陈琳一起走进屋里时依然表示怀疑,他不相信这地方属于那个男孩。

他们不是第一个到的,客厅已经坐了几个年轻人。男孩还没有到,吴皓开始向旁边的人介绍他手里那瓶当做礼物的红酒。他开始了他惯用的说辞——这瓶红酒的产区在哪里,那个地区酒庄酿的酒有什么特点,通常在什么场合或者吃什么具体的食物的时候搭配这款酒……然后他一定会再来一句,“如果你尝了之后觉得不错,我可以再给你弄两瓶来。”

穿过客厅走到厨房里,一个穿着牛仔外套的男孩正在往杯子里倒水。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到吗?”陈琳试探地问。

“他不就在那儿吗?”牛仔男孩朝客厅的方向指了指。她看到吴皓正手舞足蹈地和那些人聊天,他有时候会很渴望用英语交流,即便在家中他也只说英语,就像他现在坐在客厅里那样。陈琳以为他是为了让自己重温曾经在美国念书的青葱时光,她只能用并不流畅的英语回复他。几次下来,她才明白吴皓这么做只是为了找机会来贬低她的口语能力。

“我没看到他。”陈琳摇摇头。

“就是那个,蓝色上衣的,看到没?”就坐在吴皓不远处。

“我不认识他。”

“他是组织今晚这派对的人呀,你不认识?算了,跟你说实话,我也不怎么认识他,我就是想来喝几杯,然后回家,我太无聊了。”外面传来一阵哄笑,他们同时往厨房外面瞟了一眼。 “那人是你朋友?”他指的是正在客厅里手舞足蹈的吴皓。显而易见,她和吴皓是这间屋子里仅有的两个亚洲人。

“我们一起来的。”

那几个年轻人围着吴皓,好几个人都在抽烟,但他们都围着他,听他说话。他仿佛从来都没有蔑视过抽烟这种行为,仿佛正准备用自己刚碰上的有趣故事点亮其他人普通的一天。

“你猜怎么着,”陈琳压低声音,凑得和牛仔衣男孩更近一些,“他刚刚查出来得了癌症。”

“不会吧!一点儿都看不出!他还在喝酒?”

又陆陆续续进来不少人,他们的车都挤在门口。男孩一直没有出现。陈琳一直在等着他。快到十点的时候,陈琳看到男孩从外面一路小跑进屋子里,大家发出轻微的欢呼,他忽然成了主角。吴皓也在这时候朝她走来,他已经脱掉了外套,里面他穿着一件墨绿色毛衣,下面是那条她不喜欢的卡其色裤子。他双手交叉在胸前, “我累了,我现在腹部疼得像被人踹了一脚。你走吗?我准备走了。”

“等我一会儿,我打个招呼我们就走?”

吴皓叹了口气,用一种“随便你”的眼神回应她。

男孩迟到了一个小时,他被人簇拥着,陈琳试图和他进行眼神交流,但他根本没有看她。“我还以为这是你家。”陈琳终于和他搭上话,房间里音乐响彻天际他们不得不大声说话。

“你说什么?”

“我说!”她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我还以为这是你的房子!”

“哦!”男孩终于听明白了,“不是我的!”

一群人急匆匆地凑了过来,挡在陈琳和男孩中间。他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说着只有他们才能听得清的话,男孩像一块磁铁将他们全部吸住。陈琳顺势凑过去,她其实并不想知道他们在交头接耳说些什么,她只是不想让自己被抛掷在人群之外。

男孩张开双臂,示意大家把圈围得大一些,像以前在学校里看男生的篮球比赛,赛前最后一刻教练把队员们聚拢在一起,跟他们进行最后的指导以及说些鼓励的话。男孩说他已经确认过了,房子里有烟雾警报器,所以他们不能留在室内,也不要去前门,这样会被邻居看到,最好去后院,后院两边都围着篱笆,左边还种着两棵树。趁那些人交头接耳之际,男孩让陈琳站到他身后,他引领着那一群男生,迈着神圣的步伐朝通往后院的那扇洗衣房的门走去。

陈琳没有加入他们,但闻着他们呼出的二手烟雾让她感到放松。有的人靠墙站着,有的人坐在地上,男孩和她坐在花坛边缘的石头上,正对着房子,可以透过厨房的大玻璃窗看到屋子里的一切。陈琳忽然感到愉悦,所有人都找到了朋友,所有人都和身边的人碰杯,所有人都跃跃欲试准备开始狂欢。“我可以一整晚都坐在这里。”她说。

“你的房子不也有个后院?”男孩扭过头把烟往另一边吐出去。

“那不一样,感觉上不一样。”

“那你当时干嘛买这房子?”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人们去很远的地方买一栋别墅到底都是为了什么?她的目光在屋子里游离,从厨房一直到客厅,在客厅右边通往二楼的楼梯上,她发现吴皓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这个后院没有灯,她不确定他是不是能够看到她。

“不过我们的后院还是杂草一片,都没有时间打理。”

“你需要找人帮你除草吗?戴夫有一台除草机。戴夫!”男孩把站在墙那边的一个人叫了过来。

戴夫眼神迷离地跑过来,他的嘴角带着笑容,他看上去和前两天一模一样,甚至连那件印着卡通人的上衣都没有更换。陈琳问为什么刚刚没有认出他。

他弯腰把酒杯放在地上,伸出双手握住陈琳的手,眼睛紧紧盯着她,拖长了音,“嗨——”

“这家伙又喝大了。”男孩笑了。

“今天我解放了,我配得上这些酒。”

“你今天刚把她们送回去?”

“周末轮到他带孩子,两个女儿,周一之前她们妈妈会来接她们走。”男孩跟陈琳解释,“她们很可爱。”

“对……她们太可爱了。”戴夫嘟哝着,松开了陈琳的手。

“你明天有空吗?去我朋友家除一下草。”

戴夫试图恢复清醒,“明天?我明天可以把机器运过去,让他们自己除草。自己的草自己除。”他又弯下腰,拿起刚刚放在地上的杯子,“你们等我一下。”

陈琳和男孩依旧坐在大石头上,戴夫推开洗衣房的门进入房间。他们看到他面对着厨房里的那一堆瓶子挑挑选选。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吴皓已经从楼梯口走了过来,他站在戴夫身边,他們简单地交流了几句。吴皓突然一拳砸在戴夫脑袋边的墙上,墙上挂着镜子,拳头笔直地砸在镜子的正中心。清脆的破裂声传过来,镜子碎片立刻飞溅到地上。周围的人都饶有兴致地看着吴皓和一脸迷茫的戴夫。

他们离开的时候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吴皓任凭鲜血从伤口里流出,顺着手掌滑到地面,然后手上留下厚厚一层血印,就像他的勋章。为了展示他的勋章,他不肯让任何东西遮住它们。

“他刚刚和你说了什么?你发这么大火?”陈琳搀扶着吴皓。

“没什么。”

他们一起邁出那栋房子。和室内的嘈杂相比,门外的世界忽然一片静谧和幽暗,路灯完全派不上用场。她心里想,这场旅行还要持续一个礼拜,只有一个礼拜了。她跟在吴皓身后,借着屋里散发出来的灯光,她看到他坐进了他们租的沃尔沃。

陈琳把车开上了那天男孩和她一起开过的小路,车子钻进被树木包裹的通道里,随着地势起伏而上下颠簸。车前出现一大片浓雾,在树叶间的缝隙里零零散散地洒落,车子像在海底穿行的潜水艇,水流在车窗之外急速涌动,而道路前方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戛然而止,所有派对都被暂停了,所有的车都熄火了,所有的烟都被掐灭了,所有的海浪都已凝固了,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她以为这是属于他们的静谧时光。她扭过头,看到吴皓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的路。

“他刚刚拉了你的手,我看到了。”吴皓说。

原来,这只是属于她自己的静谧时光,只是被旁边那人打断了。

“他说他本来可以借给我们一台除草机。”她双手重新握紧方向盘,保持着原来的车速前行,直到她驶出那条小路。

车子在他们的别墅大门前停下来。大门紧闭,她下车开门,吴皓也跟着走下了车。他站在大门的一侧,等着她把铁门打开。她先下车把两扇门全部打开,再坐回车里。吴皓走进了院子里,晃晃悠悠地朝着家门走去。车子跟在他身后,车子和人之间隔着一小段距离。陈琳从开车上路开始,从来都没有碰上过任何麻烦,她不像通常所谓的新手,她从没有撞到人或者电线杆,到目前为止一次违章记录都没有。然而有那么几次,当前面的车停了下来,背后红色的刹车灯亮起的那一刻,她有一股强烈的欲望想要松开正一点点踩下去的刹车。

她踩下油门的时候,吴皓敏捷地躲闪开,车头沿着门口台阶一级一级往上,车子没能进入屋子里,最后只是斜插在门口。吴皓猛烈地拍打车窗,他的面孔出现在玻璃窗上就像白雪公主故事里的那面魔镜上的面孔。他的嘴巴正在一张一合。

陈琳摇下车窗,“你现在倒车,倒车!”他说了不少话,但她只能听清楚这一句。

陈琳看着后视镜,挂挡倒车,车子沿着台阶一级一级退回地面。她坐在车里,没让车子熄火。吴皓沿着台阶走进屋子里,他侧过身在黑暗中摸索墙上的开关。整栋房子瞬间有了光线,一点一滴的暖黄色从底楼的窗户里流淌出来。从房子的外面往里看,里面隐约透着家具的轮廓,而前院里长得最高的几株草已经有窗口那么高了。你必须得自己除草,这可能就是为什么当初要买下这栋房子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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