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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河流的走向

2020-10-26丘脊梁

湖南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汨罗江平江源头

丘脊梁

那条河流,总是在我的身体内奔流不息。一想起它,我的眼前便浮现出一些人物的形象与命运。他们是河流永远不灭的灵魂,河流是他们源源不断的血液。这么多年来,我似乎一直与他们血脉相连,从未分离。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简直就是我人生中的一个不解之谜。更为奇怪的是,在离开这条河流二十多年后,我又毫无征兆地成为一项科考活动的策划者,一步一步往它的源头上溯。我仿佛听到内心的深处,有一种声音在呼唤我回归。

大端阳过后不久,河水就壮阔起来,天气也变得晴热。正是科考的大好时机,我们赶了很长的路,带着一堆先进的现代仪器,来探究一条河流的古老秘密。在中游一个叫澄潭的地方,科考队的专家们打开马达,发动机器,热火朝天地开始测量起各种水文参数。他们的专业与激情,都让我钦佩,但我总觉得突然如此喧嚣地打扰一条沉静的河流,有失敬意。这是我们事先没有考虑过的细节。我觉得如果先加上一个简单但不失虔诚的仪式,可能更加妥帖。我躲到一个僻静的河湾,站在岸边的大岩石上,默默地看着脚下的水流。我想用有别于专家的方式,来跟自己的河流对话。河水流得很慢很慢,就像静止了一般,忧郁得能照见人的影子和内心;河水有些灰暗,甚至可以说是混浊,正午直射下来的阳光,在接触到水面的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根本看不清河底埋藏的秘密,一如无法透视久远历史的真相。

这条叫做汨罗江的河流,是我的母亲河。四十多年前,我降生在它一条支流的源头,并在那里生息到整整十八岁,然后才沿着水流的方向磕磕碰碰地走了出来。我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这条河流不单是我生命的源头,也极有可能是我人生的最终归宿——我一生所有的努力与追求,其实都是围绕这条河流展开。比如这次科考,在专家们看来,是为了解决学术上的一些疑难,而在我的心中,却是为了寻找人生的某些答案。

我们这次活动的名称叫“对话汨罗江”,计划从河流的入湖口,一直上溯至源头黄龙山。除了一般的水文问题,重点考察三大疑团:汨罗江到底是流入东洞庭还是南洞庭?汨罗江中下游河段为何出现倒流?汨罗江的源头是在平江还是在修水?听完水文局熊见红局长、市政协潘刚强老师的简要介绍,我马上代表报社表示愿意参与发起并全程报道。熊局长是水文方面的专家、高级工程师,潘老师是中国作协会员、洞庭湖与汨罗江人文专家,我对他们都充满了信任。当然,最打动我的,是那三个核心问题——它们关乎的都是汨罗江的流向——我一直都想弄明白,河流的流向与人生的走向,到底有怎样幽微的关联?

从小至今,我一直对河流保持浓烈的兴趣和热爱,地图上那些弯弯曲曲的蓝色线条,总是让我感到无比亲切。这可能是我的出生地过于贫瘠,也可能是我的内心长期干涸,以至渴望得到流水的浇灌与滋润。

我面前的澄潭,现在正以它的丰沛与宽广,接纳着远方的来客和归乡的游子。每年的端午前后,是江南的雨季,四面八方的雨水,汇集到汨罗江中,奔腾而下,但一到澄潭,河水就变得缓慢起来,凝滞起来,忧郁起来。它似乎是在等待一个失散的亲人,又像是在怀念一个伟大的灵魂。那深不可测的潭湾、横无际涯的水面,常常让人感到这条河流的悲壮与幽深。

我们之所以把这里作为科考的一个节点,是因为两个原因:一是传说屈原在此投江。屈原的投江之地,一般认为在下游汨罗市的河泊潭,但民间和学界,却一直有人认为是在中上游平江县的澄潭;二是每年端阳前后,汨罗江都会发生罕见的倒流现象,最远的时候,据说河水能从洞庭湖逆流抵达澄潭。汨罗江的两个重大主题,一个关于人文,一个关于水文,就这样跨越时空交汇于此。把澄潭作为我们与自然和历史对话的场所,无比恰当,也理所当然。

水文组的专家在组长熊见红的带领下,驾着冲锋舟,开着无人机,背着各种仪器,在河流的上空、水底和表面进行探测。我知道,凭着他们的设备与专业,关于这条河流的一切自然参数,很快都能打捞出水面,而且,会精准得让人无法怀疑。但我总觉得,那些活蹦乱跳甚至还滴着水珠的数据,虽然新鲜,但缺乏温度,它们的机械与冷硬,只能让我远远看着,根本无法触及与抚摸。是科学,把我阻隔在专业的门外,也阻挡在真相的门外。

人文组组长潘刚强倒是非常接地气,他戴着遮阳帽,拿着笔记本,拔开河边的草丛,细细寻觅历史的蛛丝马迹;用亲切的平江土话,与老乡随意攀谈,各种掌故与传说张口即来。潘老师是我认识二十多年了的亦师亦友、亦兄亦父式前辈,他对乡土的热爱和对研究的执着,常让我感动。但我缺乏相应的知识储备,进入不了他的学术世界,更进入不了久远的历史现场。

看着忙碌的队友,我这个新闻组长无事可做,摄影、摄像和文字记者,都在水上、岸边进行深入采访,我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不给大家添乱。我沿着河岸独自行走,静静思索一条江的由来和一个人的去处。走着走着,想着想着,我的脑袋突然被一道灵光照亮——我们在汨罗江澄潭的考察,无论是水文,还是人文,本质上其实都是拷问同一个问题,那就是一个人到底该顺水而下,还是逆流而上?

不是吗?

细想还真是的!

“对话汨罗江”大型科考活动持续了好几个月,由于时间的关系,我没有每次都跟随专家实地考察,但前方源源不断发回的报道,却总是让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与这条河流的渊源。

第一次进入到真正的汨罗江时,我已经十五岁了。

此前的那一段漫长时光,我都在它的支流芦溪河畔,挥霍自己灰暗的童年与苍白的少年。那些贫穷的、封闭的、饥渴的、干硬的、疼痛的伤痕与烙印,很多年后甚至是到如今都没有完全愈合。这块破败的土地,一直让我自卑与惭愧,它就像一個原罪,附着在我的胎印之上,永远无法洗白。

芦溪河发源于平江与浏阳的界山寒婆坳。寒婆坳海拔一千四百多米,是两县的分水岭,往南,是捞刀河水系,往北,就是汨罗江流域了。当然,那时节的我是分不清方位与方向的,只知道混沌地生活在一个叫芦洞的大山窝里,把自己的前途与命运,交给同样迷糊的父兄。

芦洞是一个乡的建制,地形俨如一只倒放的葫芦——四周全是高大的青山,一大一小两个盆地错落在山间,由一条狭长的通道紧密相连,而唯一的自然出口,更是狭窄得只有几十米宽,像极了一个葫芦的蒂——古人取名真是形象而传神。后来当我读到《桃花源记》,曾坚定地认定这里是全世界最像它描述的地方。可惜的是,芦洞人并没有桃花源人的怡然自乐,他们留给我的记忆更多是苦难与悲伤。这里似乎是天的尽头和世界的末途,进入到葫芦的深处,就再也没有出路。唯一让我快乐与怀念的,只有那条贯穿整个芦洞并流向远方的芦溪河。

我家住在葫芦蒂上的蒋山,但隔芦溪河出口还有几百米距离。芦溪河流出蒋山后,就是另一个乡镇的地盘了。我常沿着家门口的小河,呼朋引伴奔跑到芦溪河边上来玩。在我的眼里,芦溪河是一条宽阔的水道,河里的游鱼、卵石、沙子、水草、螃蟹、木虾、老鳖、野鸭,等等等等,都能给我们带来无穷的欢乐,甚至是斑斓的梦想。我六七岁就学会了钓鱼,八九岁起,几乎每个周末,都会与只长我几岁的表叔,一人拉住一条拦江网的两端,赤脚逆流而上捕鱼。我们背着鱼篓,不知不觉就经过了塔坳、到湾、洞下、冷水井、斩石口、古源、高家,有时甚至还抵达接近源头的五等。十几里的路程和数小时的劳作,仿佛一瞬间就消失了。我背着满满一篓的白头鱼和河鲫,抬眼望天,碧空明净如洗;低头看水,河流清浅透明;而两岸的山峦上,绿树自由伸展枝叶,花朵开得汪洋恣肆,它们都在无拘无束地欢快成长。我突然想高声歌唱,还想迎风舞蹈。我们沿着河堤回家,不时有熟悉的大人小孩过来打招呼,他们热烈地表扬我们能干,热情地邀请我们喝茶歇息。他们是我们的亲戚或本家,好客、识礼、刚直、倔强,能够忍饥挨饿,也好打抱不平——沿芦溪河上行,一路都有我这样的亲人。我至今都觉得怪异,当初我们为什么只往上游走,一次也不下行,难道仅仅是下游水深吗?或是下游是别人的地盘,有着太多的不确定性,对我们来说缺乏安全感?可是下游同样有我们众多的亲戚与本家呀。

我只能说,一条河流的源头和一个人的故乡,才是最清澈最透明的,它让人没有由来地信任与亲近。这是一种本能,也是一条真理。

我的人生从汨罗江支流芦溪河上游开始了。这里的河道有些陡峭、狭窄、弯曲,河水常常受到岩石的阻挡,或是河堰的中断,但每每撕裂、跌倒、摔伤,它们很快又重新聚拢和站立起来,继续欢快地前行。蛮荒之地上的这条河流,在年少的我看来没有任何功利之心,只有满河的爱与欢乐在哗哗流淌。

芦溪河从蒋山的狭窄出口冲出了芦洞,我也从山里来到山外读书。我们都走向了陌生的地带和无法预知的未来,并用各自的方式与途径,进入到了真正的汨罗江(严格地说还只能叫汨水,汨水与下游的罗水汇合后,才称汨罗江,但我们习惯把这条河流都叫汨罗江)。

那是高中的第一个学期,年轻的班主任组织的一次野炊活动,让十五岁的我第一次走进了汨罗江古老的河床。我们秋游的地方,是江边一座奇特的山峰,学名叫了得岩,当地人称“穿眼对金钱”,传说山上那个贯穿的岩洞,是全县的风水之眼。站在峰顶,我看到一条壮阔的河流,浩浩荡荡,从天际逶迤而来。那种大气与豪壮,是芦溪河万万没有的。这就是汨罗江?就是两千多年前屈原投江的汨罗江?就是历史书地理书语文书上都清楚记载着的汨罗江?原来它离我如此之近,它就在我的身边!我顾不得欣赏山上那神奇的风景,邀上几个同学啸叫着冲下山来,兴奋地一路狂奔进汨罗江的河床。汨罗江真宽啊!汨罗江真清啊!我们感叹着,躺到河边的沙滩上打滚,以释放自己内心的崇敬与激动。有同学提议到江水里洗个澡,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觉得自己应当到这条著名的河流里接受洗礼,因为它不单有屈原的灵气在流淌,也有我家乡的来水在注入。班主任后来带领同学们从山上下来,在这个叫雷家滩的河床上,用汨罗江的水洗菜、煮饭,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野炊。我们几个因为擅自下河游泳,受到严厉批评,差一点被勒令回家喊家长。但我却一点也不愧疚,因为我感到自己十五岁的人生,已与二千二百多年前的一个伟大灵魂,在江水中建立起了某种秘密的联系。

不久我才知道,雷家滩河段并没有接纳我家乡的来水,芦溪河的入口还在稍稍下游的双江口,而且,这条没有几个人知道名字的溪流,同样也接纳了一个伟大的灵魂。他的名字,叫杜甫,字子美。

是学校紧接着组织的另一次活动,让我知道了身边的这些隐秘。我们整个高一年级,从学校出发,步行了大约六华里,到一个叫小田的地方参观杜子庙。名师李正平先生向我们作学术报告,详细讲述了杜甫沿汨罗江上行,卒于船中,由芦溪河上岸归葬小田的史实,同时带我们实地参观了杜文贞公之墓。小田我听说过,母亲常常到这里的麻衣殿敬麻衣老爷(菩萨);杜子庙我也知道,那是一个古老的学堂,我的老舅舅就从这里毕业,他与我们这里走出去的一位作家,是同班同学。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个离我家只有十来里的地方,竟然真的是我从小就诵读了他若干诗篇的诗圣遗阡之地——我与诗人竟然共着一脉流水;我与诗歌原来只相隔了一片丘陵。望着缓缓流淌的芦溪河和近在咫尺的汨罗江,我不由痴痴地想,要是当初与表叔沿河下行捕鱼,只需走十二华里,我们就能在小田遇见杜公;再走五华里,就能到汨罗江上朝拜屈原。这么短的距离,我们是完全能够做到的。我们去上游捕鱼,还不常常一走就是十来里?可惜的是,这么崇高和重要的一件事情,一念之差,却让我晚了好几年才得以实现。我第一次意识到,河流的走向和人生的方向,冥冥之中可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汨罗江的丰沛与幽深,颠覆了我对贫瘠乡土的认识。我开始热爱起这片土地,在此后的三年时间里,每到周末,我就骑着自行车,沿着主流和支流,深入到附近的每一个村庄。河坪、永兴、鸣山、横冲、安永、小田、上黄、大桥、中县、官滩、渡头、爽口、沙塅、三市、清水、浊水……到處都留下了我好奇的足迹。在不停的行走与仔细的观察中,我越来越清晰地知道了河流的走向,也朦胧地看到了自己人生的方向。

早年的行走与探索,让我看清了一条河流的来历和去向,也让我打捞起一堆驳杂的历史碎片,它们漂泊在我的血管中,不时从心底里翻涌上来,催促我去思考一些人物的人生与命运。

诗祖屈原和诗圣杜甫,为何都将最后的归宿选择在同一条并不出名的河流?是偶合还是必然?是神的旨意还是心的指引?在我看来,这真是汨罗江最神奇最费解的地方。我没有想到,数十年后,我当初的疑问,竟然会成为“对话汨罗江”科考队想深入探究的课题。

如果不是两次被流放到沅湘之间,地位很高心志尤高的屈原,我估计永远也不会与蛮荒之地上的汨罗江发生任何交集。“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的第一句,就明确地指出了他高贵的身份。他做过三闾大夫,三闾是指芈姓的屈、景、昭三氏,三闾大夫就是总管王室三家贵族事务的高官。此前他更是怀王的左徒,“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多忙啊,多牛啊,多核心啊!这么一位生活在郢都重重宫阙之中的大人物,又怎么会想起几百里外一条陌生的河流?我怀疑最初的时候,他很可能连这条河流的名字都没放到心上,甚至是对它一无所知。

但是,他的耿介与高洁,又注定他会与这条河流发生关联。

我在十二岁时就知道,家乡平江春秋时期属于罗子国。这里的一些文人墨客,至今仍喜欢将名号取为古罗散人、古罗闲人之类。屈原之所以最终走进汨罗江并在这里获得永生,最关键的原因,我想应当就是当中的那个“罗”字。罗子国、汨罗江、古罗人,“三罗”共同接纳和安妥了这个伟大的灵魂。

罗子国是楚国的一个子爵国,它由罗人建立。罗人与楚人同宗同姓,都是“芈”姓。他们最初发源于河南的罗县,后来因为联络卢戎国一起攻打楚国,被楚王赶到了长江以南。从此,他们就在洞庭湖南岸和汨罗江流域生息下来。如今的湘阴、汨罗、平江,都是罗人的地盘。至于汨罗江,俨然就是芈姓罗人的一条私家河流——我一直疑心它是“芈罗江”的变音。

因为“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屈原不可避免地遭到贵族的排挤与诽谤,先是被流放汉北,后又两次被放逐江南。第一次放逐江南时间较短,他到了楚国最早的封地长沙;第二次放逐则有整整十六年,而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与罗人一起,生活在汨罗江边。

屈原为何对汨罗江情有独钟呢?当然是因了同宗同姓的罗人。芈姓的共同血统,被逐的相同遭遇,让他们互相信任与亲近。在这片远离故国的土地上,他们只能互相依偎,互相取暖,这是一种情感的必然归属。而汨罗江的坦荡与澄清,又吻合了他高洁的人品,这也是一种人格的必然选择。

那么屈原到底是在澄潭自沉,还是在河泊潭怀沙?科考队的专家说法各异。按照民间传说,屈原五月初五投江后,江边的罗人们划着舟子上下打捞了十天,最后才在距投水点几十里外的玉笥山下找到遗体。这也是汨罗江流域的人民,有五月十五再过大端阳的由来。水文组用精密的仪器,测得澄潭水深十七米,潭底面积有五千多平方米,平时江水澄清,汛期江水混浊,是一个很大很复杂的水域;河泊潭水深只有四到六米,面积较小,因接近河口,江水长年混浊;两个地方汛期时因湘、资、沅、澧四水入湖流量剧增,加上长江来水顶托,均有可能发生湖水倒灌造成河水倒流现象,但测得一般只倒灌五十公里左右,也就是说到达中游澄潭的可能性较小。屈原如在河泊潭投江,是可能十天后被河水倒推至玉笥山下的;如在澄潭自沉,同样可能十天后被河水顺流带至玉笥山。人文组的部分专家认为,澄潭江水澄清,更符合屈原的人格追求,他连俗世的尘埃都不愿沾到身上,最后的归宿肯定会选择一个清澈见底的河段;何况,平江之名,原本就是为了纪念屈平而来,如与他无关,又何必更改地名?另外,据考证,澄潭实则叫“沉潭”——这不正是屈原自沉之潭吗?

说实话,作为平江人,我当然希望屈原是自沉于澄潭,但同为平江人的潘刚强老师却坚定地认为,河泊潭才是屈原真正的殉国之地。他引经据典地讲了一大堆理由,我虽然听得迷迷糊糊,但没法不相信他说的都是事实。望着深不见底的江水,我静静地想,从科学的角度出发,屈原无论是顺江而下,还是逆流而上,最后的结局可能都是一样的,但从精神的高度分析,果真还是一样的吗?

我無法回答这个问题,估计一千二百多年前,坐着一叶孤舟从这里逆流而上的杜甫,也同样无法回答。

穷困潦倒的杜甫是在大历三年(公元768年)冬季抵达岳州的。他在岳阳楼上留下了一首著名的诗——“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至今读来仍让人无比辛酸。大历四年正月,他从岳州前往潭州(长沙),投奔堂舅、潭州刺史崔灌。住了三四个月后,遇到兵乱,崔灌被杀死。杜甫赶紧带上家眷出逃,坐着一只小船,由潭州逆湘水而上,准备去郴州投靠录事参军、亲舅父崔伟。时逢湘水大涨,船行至耒阳方田驿再也无法前进,且一连六七日缺粮,他在接到县令送来的牛肉和白酒后,只得又顺流而下。最后费尽周折,在这年冬天进入到洞庭湖中,计划穿湖而过,北归老家。然而洞庭湖上此时北风呼啸,浊浪滔天,一只破烂的小船,又如何抵挡得住巨大风浪?一个年老的病人,又如何经受得了这等折腾?他迫切需要一个港湾来停靠船只,同时也休憩心灵,于是,东洞庭湖边上的汨罗江,就从此永远与他在一起了。

在我看来,杜甫逆汨罗江而上,除了客观原因迫不得已需躲避洞庭湖风浪外,更多的可能是内心的指向和屈原的召唤。如果只是为了避避风浪,他完全可以随便找个湖汊停泊就行了,根本没有必要逆着流水吃力地上溯。也许,他是想到屈原自沉的地方凭吊一番,等到天气好转后再北归回家;也许,他是明白自己已病入膏肓,来日无多,特意选择到这条河流来陪伴一个伟大的灵魂。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他想沿汨罗江至昌江(今平江)县城投靠朋友——当时因安史之乱,朝中确有徐安贞、陈希烈、刘光谦、白琪、李安甫、陆经善六相隐居在此,但并无任何证据,证明他们发生关联。

不管杜甫真实的想法如何,最后的事实是他终老在了汨罗江上,并永远埋葬在江边不远处的小田。

关于杜甫的死因,历来有多种说法:一种是牛肉白酒饫死,也就是胀死;一种是牛肉变质中毒而死;一种是溺水而死;还有一种是病死。前面三种,无疑跟耒阳县令相关。因为水退之后,他到方田驿寻找杜甫,结果只捡到一只靴子,以为他因上面三种原因死了,就大哭一场,回去修了一座衣冠冢。事实上,杜甫离开耒阳后,还写了不少诗,“水阔苍梧野,天高白帝秋。”“北归冲雨雪,谁悯敝貂裘。”“舟泊常依震,湖平早见参。”就是明证,所以这三种说法不足为据。而他病死在汨罗江小船上的说法,完全符合当时的处境与行踪。平江民间甚至还传说他病死的确切地点是澄潭——汨罗江水流湍急,逆水行舟比较困难也比较颠簸,病重的他在船舱中昏昏沉沉睡了几天后,突然感到变得平稳快捷,便要船夫打听到了何处。有人告诉他们这里是澄潭,三闾大夫投江的地方。杜甫一声惊叹,挣扎着要爬起来拜祭,但他的身体已没有力气帮他完成这个最后的心愿与仪式。望着船舱外几近凝滞的江水,他情绪激动,老泪纵横,之后便陷于昏迷,并很快追随着屈大夫的灵魂飘然离去。

杜甫是否病死在澄潭,科考队的专家表示没有确切依据。但老百姓的这种合理想象,我觉得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一方面表达了他们对杜甫最后归宿的美好愿望,另一方面也表明了他们对两个灵魂的归类与认可。

杜甫病逝后,昌江县令在当时的县城中县坪迎接了他的遗体,并在县城对面芦溪河(如今又叫止马河)入口不远处的铁匠墈起灵上岸,安葬于距此只有三华里的小田天井湖。从此,这个伟大的诗魂就永远留在了汨罗江边——他逆流而上一百多里,终于抵达了圣洁的精神源头。

汨罗江全长只有二百五十三公里,但这条短短的河流,却同时成为诗祖和诗圣最后的归宿,这既是这条河流无与伦比的慷慨,同时又是它无以复加的光荣。河流接纳了他们,他们也成就了河流——是这两个伟大的诗魂,让汨罗江当之无愧地成为蓝墨水的上游;他们与河水融为一体的道德和节义、思想与情怀,更是连绵不绝地浇灌和净化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田;而河流,则因此流得更远,更广,更加深刻。

从十五岁起,我就知道汨罗江是一条奇特的河流,它不像绝大多数河流那样自西向东流淌,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它的流向,是罕见的自东向西。这种逆反与偏执,常常让我想起自己孤傲的性格,想起江上那两个逆行的灵魂,当然,也会想起河流两岸万万千千个倔强的乡党。

其实,汨罗江独特的走向,与那些都没有关联。它只与自然有关,与地形有关,与孕育它的土地有关。

汨罗江绝大部分河道流经平江,而平江的地形,是典型的三面环山东高西低——东边是高大的湘赣两省界山罗霄山脉,往西是略低的湘东山地,接着是丘陵地带,直到靠近汨罗的地方,才进入较为平坦的洞庭湖平原;加上北有幕阜山脉,南有连云山脉,两山的主峰海拔都在一千六百米左右,就像两堵高大坚实的围墙,严密地阻挡了它的逾越与扩张。往西行走,是河流迫不得已的选择,也是它唯一的出路。

这样的流向无奈而且决绝,总是让我感到悲壮、坚硬和刚烈。一条河流不仅流过高低有致的空间,也会穿越错综复杂的时间。呜咽着往西流淌的汨罗江,和迎面走来的两个孤独而高洁的灵魂的激情相会,让河流的秉性变得更加清晰和鲜明——“汨罗江,水朝西,屈大夫,犟脾气。”传唱两千多年的民谣,不单蕴藏了一条河流的文化密码,也道出了平江人的性格源头。人的性格不会改变河流的走向,但河流的走向绝对影响人的性格。

“对话汨罗江”科考的一个重要课题,就是寻找和确定它的源头。地理的源头,往往比文化的源头更加明确,但有的时候,遥远的文化源头反而更易获得一致的认同,而就近的地理源头,却常常引发争论——它事关现实的利益和情感的归属。河流的源头,其实也反过来左右着河流的文化。

很多年来,关于汨罗江的源头,官方出版物均表述为“江西修水县黄龙山梨树涡”。河流从这里发源后,先是往东流入修水境内,之后拐一个大弯,又从龙门流回平江,再一路向西,浩浩荡荡流入洞庭湖。这个说法,很多年来在学界和民间都有不同的声音,特别是平江人和修水人争吵激烈。平江人认为,汨罗江发源于两县交界的黄龙山没错,但源头在平江,流向修水的是支流,流向平江这边的才是主流,并将这里取名为汨水源。一条河流简单的源头,缘何会引发这么复杂的争论?我想,这不是它太长,而是它太重。

水文组的专家用现代先进仪器,精准测出了汨罗江真正的源头——黄龙山黄龙村黄龙寺附近的大坳。在此之前,科考队曾专程拜访“平江通”彭以达先生,多次实地考察过的他对河源有着非常详细的描述:汨罗江发源于黄龙山平江侧的土地坳,然后流向修水侧的另一个土地坳,再流经修水六十多里后返回平江。平江原来的汨水源,确实只是支流。我不知道土地坳是不是大坳的另一个名称,但私下觉得这真是一个最佳的结果:一方面照顾了平江人的感情,自己的母亲河终究是发源于自己境内;一方面也保留了修水人的面子,汨罗江的主流毕竟是从他们那里过来的。大自然真的很神奇,它也懂得平衡和兼顾?

非常遗憾的是,我没有随同科考队现场到源头考察。我只看到一组发回的照片。照片上的那脉流水非常安静和清澈,但看上去无比弱小。对于既狭窄又阴暗的土地坳或大坳来说,我总觉得源头这个词语似乎过于盛大与辉煌。可是谁能想到,这脉细流很快就会壮大为一条浩瀚的大河;又有谁能想到,这个微不足道的地方,竟然根深蒂固地影响和左右着一条河流的流向,以及千百年来万千平江人的人生走向与价值取向。

平江人历来都有“走出去”的传统,普遍认同“人不出门身不贵”的乡谚。这正像汨罗江,要先出平江入修水,然后再下洞庭進长江,才能奔向更加遥远和宽阔的世界。我从懂事起,就知道身边有很多人在外面搞事,或在南京当将军,或在北京当部长,或是留洋吃面包,或是上天开飞机……他们都是乡人心中的楷模和嘴边的传奇。我也从记事起,就接受父兄们连篇累牍要走出去的教诲,这些连方位和方向都分不清的人,竟然大都能清醒地看到人生与命运的玄机。后来我更是知道,沿着汨罗江走向全国和世界的乡党,还真是大有人在。比如将军,共和国出了六十六个,其中上将就有五个,另外还有七十来个省部级干部;民国出了九十个;晚清更是多达三百三十多个(从三品游击以上),很多人是跟着李元度出去打长毛获得功名的。将军县的衔头真是名副其实。如果以为平江人只是些没有文化的赳赳武夫,那就太小看屈原和杜甫对这片土地的影响与眷顾了——单宋朝平江就有进士五十三人、举人一百一十七人,有三次全省乡试,登榜者全是平江人;现当代作家,更是层出不穷,我所在的村庄周边十里,至少就出了七位中国作协会员,至于省市级会员,简直是多如牛毛;在汨罗江畔,吟诗作对和写写画画,甚至都不好意思说是特长,这只是人们理所当然认为应当掌握的一门技能和内心的一种需要。

一代又一代的平江人,就这样把“崇文尚武”作为自己的价值取向,把“爱国忧民”作为自己的行动指向,把“走出去”作为自己的人生方向,沿着一条自东向西流淌的河流,艰难而决绝地走向了远方。他们有时是坐船,有时是坐车,有时是骑马,有时纯粹就是步行,尽管方式和速度并不一样,但最终的目标却空前一致——那就是寻找出路,成就自我。

我也是这样随着西去的流水,一步步离开生命的源头。

我离开故乡平江县和母亲河汨罗江已二十多年了,但内心却始终觉得跟它们在一起。

这么多年来,我就像那条孤傲的河流一样,坚持着自己的理想和方向,冲开重重的阻拦与障碍,不顾一切地朝着目标奔跑,期间的种种艰难、屈辱和疼痛,常常让我感到疲惫和悲伤。我无数次想放弃自己看重的某些东西,无数次想回到母亲的怀抱和故乡的土地,无所拘束地痛哭一场,然后不再出发,但血管里连接的汨罗江水,又一次次把我推涌向更远的远方。

我十九岁时沿江而下,出平江,过汨罗,穿越湖区茫茫的旷野,最后落脚到洞庭东岸的一座古城。在这个几乎没有一个熟人的地方,我就像汨罗江里的一滴水,瞬间被漫无边际的江湖淹没。它们的阔大与汹涌,显得我无比卑微和渺小。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最初的时候我充满了担忧、焦虑和惶恐。但很快,我就发现体内奔涌的汨罗江水,并不比任何大江大湖的水质差,在不少的领域,甚至还表现得更加优秀和高洁。此后的二十多年里,我就在这座别人的城市扎下根来,读书,写作,工作,谈爱,买房,结婚,生子,养儿,挣钱,吵架……期间我大约换了六七个单位,在每一个单位,我都是从事着与文字相关的工作;每一项工作,我的专业与敬业都广受同事们的赞誉;然而,在每一位领导的心中,我似乎都是最边缘的那一个。我发现不单自己是这样,身边好多平江乡党的命运也差不太多。“幕阜山的材料班子,连云山的写作班子”,几乎成了这个城市的常态与共识。我很多才华横溢的乡党,写瞎了眼睛写光了头发,但做到办公室主任或是秘书长就止步不前了,顶多退休前混个副职,能做到单位主官的微乎其微。听说平江人在部队也是这样,尽管一个个都很能干,但大多数人终生只担任副职或者是参谋长。总而言之,平江人似乎注定只有一个做幕僚或副手的命,他们的才华与激情,只能辅佐别人开疆拓土,自己永远处于被埋没和被遮蔽的位置。作为一个沿着汨罗江走出来的平江人,这么多年来,我与乡党们一样,深深感觉到了生活的虚幻和现实的荒唐。

为什么会这样呢?乡党们聚在一起聊起这个话题,几乎会异口同声回答:汨罗江,水朝西,平江人,犟脾气——一头犟驴,再有能力,也不可能被领导喜欢;再有水平,也不可能當好一把手。我们都把各自的命运,与一条河流的走向紧紧地联结在一起。

但我们从来没想到过改变。每每受到打击的时候,我的眼前总是自然而然地浮现起这条倔强的河流,总是难以置信地想起这条河流上那两个伟大的灵魂。我当然不是自比屈杜,只是想从他们身上寻找温暖和力量。

眨眼之间,我便人到中年,内心越来越感到疲惫和退缩。在梦里,我无数次逆流而上,回到故乡。我不知自己是去放牧心灵,还是寻找支撑。

“对话汨罗江”大型科考活动的适时出现,让我再一次相信了机缘,相信了冥冥中的某种精神感应。我与专家们沿河而行,对这条曾经无比熟悉的河流进行细致的考察。断断续续几个月的时间里,我从自己的实地观测、专家的学术报告、同事的新闻通讯中,看到了一个全新的汨罗江。关于这条河流的倔强、正直、澄清、幽深、壮阔等等特质,我有着比往昔更加复杂的认知与判断,很多东西,甚至是颠覆性的发现。我看到河流在平静地流淌时,常常会把随身携带的东西抛弃和忘却,它们就像逝去的青春一样,被了无激情地沉积到时间和泥沙之下;我看到河流在遇到岩石或是山体的阻挡时,障碍物反而加快了它原本萎靡不振的流速,那种反抗精神和顽强斗志,瞬间奔涌而来;我看到河流有时候也会经历难以想象的偏离和扭曲,但最终还是会回到既定的轨道上,不可抗拒地在时间和空间上接近它的目标,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引导着它不断前行。

我还看到了平静如镜的河面上,清晰地倒映出河流两岸的生活;看到深不可测的河底,埋葬着各种力量不屈不挠的厮杀与抗争;看到整个流域甚至是更加辽阔的地方,人民的命运跌宕起伏。比如我的家乡芦洞,原来竟是卢戎国的故地,它的得名,其实并不是地形像葫芦,而是直指遥远的历史;而芦溪河,最初的名称是“卢水”,后来又称“罗水”(非下游汨罗市境内的罗水),我怀疑汨罗江真正的得名,是由于“芈(汨)水”与它的汇合——因为平江最早的政治、文化中心,都在这条河流的两岸——最早的县治,就在芦溪河中下游河畔的金铺观(现安永村),鲁肃任太守的汉昌郡郡治(现上黄村),也在离此不到五里的河边,而杜甫起灵的汉昌县城中县坪(现中县村),则在芦溪河入口的汨罗江边。至于若干年后带着一大帮平江子弟走出去的李元度,故居刚好正对着“风水之眼”,他的部下余虎恩,后来带领平江勇成为左宗棠收复新疆的先锋和主力……这些厚重甚至是沉重的历史,还有那些意外但真实的发现,让我对贫瘠乡土的自卑一扫而空,也让疲软的精神变得振作。站到生命的源头,我的内心除了莫名的惊慌与疼痛,还充满了爱和感恩。

我又一次想起了汨罗江的源头和独特的流向——从平江出发流经修水县六十里后,又心急如焚地返回到平江的土地上,仿佛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设法要回到其出生地似的。又像是一个迷路的人脱离既定的方向后,受到了某种力量的召唤,重新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我终于明白过来,怪不得平江人出去之后,最终都要回到自己的家乡,这不单是缘于一条河流的走向,更是因为自己内心的需要。也不单是平江人的需要,而是很多很多人的需要。比如沉降在汨罗江上的那两个诗魂就是如此——屈原有家不能回,只能逆流走向罗人住地而死,“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杜甫有家回不去,只能走向精神之家而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回家,回到精神的家园,是人类最终的共同命运。

壮阔而幽深的汨罗江,洗涤着我日益沉沦的内心。这次完全没有预兆的科考活动,对我来说,真是一次最好的实地洄游,更是一次难得的精神回溯。从一条河流的走向,我看清了人生的方向——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是顺着河流走出去,然后又逆着河流找回家。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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