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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的寇

2020-10-26洪忠佩

江河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陈老板泡酒果园

洪忠佩

老王泡酒,有祖传的秘方,秘不示人。他泡出的酒,色泽淡黄之中略带些许的红,一如琥珀色,特别诱人。更绝的是,口味柔和,醇香,绵长。从面上看,老王泡酒的选料不外乎枸杞、肉苁蓉,还有蕲蛇,内里还添加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了。老王泡酒的讲究,一般人是做不到的,白烧是自己种的稻谷酿的,蕲蛇也是亲手抓的,而枸杞与肉苁蓉等等却是从药店里配的。老王说,他泡出的酒,不仅能舒筋活血,还能够祛风湿、散风寒。平日里,老王好热闹,除了有泡酒喝酒的嗜好,还弄得一桌拿手的土菜,只要他有空闲,经常会邀朋友去喝上几杯。熟悉老王的人都羡慕说,你天天小酒,过的是神仙日子。老王听后,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我这是乞人打鼓穷快乐,穷快乐哩。

老王的名字叫王八斤,上世纪70年代从新安江随父母移民到婺源。据说,他家祖上是在屯溪开酒坊的,古法酿制的手艺在他父亲手里就断了。《孝经》里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老王的身体是父母给的,八斤的名字也是。不过,母亲生他下来的时候,他的名字与身体的差距很大,长得像瘪跳蚤似的,还取了个八斤的名字,若是生下来有七斤八斤的,那不取个胖猪才怪呢。一个人呀,命贵命贱,看名字也看不出来。老王跟着父母屁股后面到婺源的时候,还是小王。婺源人说话,基本上都是说方言,叫起小王或者老王来都欢喜拖个后缀音。有时,老王喝多了酒也不忌讳,还自嘲地跟着起哄,嘿嘿,是第二故乡让一个小王八,慢慢变成老王八了。

我与老王相识,还在县电视台做记者。那时,他已经是县里有名的种养专业户了,不仅承包了果园,还承包了水库。老王呢,平时话语不多,人却谦和,实在。一年的夏天,老王的果园水蜜桃挂果成熟时,一夜之间被偷了个精光,收获的喜悦成了泡影。我赶去现场采访,他一个人蹲在水蜜桃树下默默地吸烟,脚底下堆着一堆爆浆的水蜜桃,地上还躺着一只口吐白沫的黑狗。老王抬起头来,我看到他眼睛红红的,无助的脸上挂着泪痕……我追踪报道,县里有关部门联合查处,外地团伙的落网给了他一个满意的结果,先后挽回了6万多的经济损失。当时,6万多元,对于老王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我向老王支招道,果园离村庄较远,不妨多养几条狗看护着,效果会好些。老王听从了我的话,此后类似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老王是个有心人,每年一到夏天,他种的杨梅水蜜桃奈李西瓜梨瓜熟了,不管我有没有时间去,他都会打个电话给我,说都是自己种的,不值几个钱,主要是来尝尝鲜。我对勤劳节俭的人,是另眼相看的。与老王接触多了,他少了拘束,我和他也就成了朋友。

老王的果园,在高砂河畔,周边山林葱郁,又挨着景婺黄高速公路收费站。整个果园的面积只有四十亩的样子,山坞里有座小水库,不仅能够养鱼,还是放养鸡鸭的理想场所。农夫果园,是我给老王的果园取的名字。谁知,他做了牌匾挂在了坞口木牌楼上,牌匾用的是电脑字,有机玻璃的,与木质的牌楼根本不匹配,显得不伦不类。关键的问题是,水果有大年小年之分,承包的水库,也不可能年年去捕捞,如果光靠果园水库过日子,遇到小年与不捕捞的年份怎么办?老王又找到我,要我帮忙出出主意。我说,你不是会泡酒做土菜吗,果园离县城又近,不如在那里弄一桌土菜,生意应该不错。老王拍着脑袋,说,我这里是生锈的,还是文化人主意多。

第一次喝老王的泡酒,我是在他的农夫果园“一桌土菜”。餐馆开业时,老王邀了,我有采访任务没有去。说实话,老王的泡酒喝起来真是顺口,根本没有了白烧的辣劲,过喉还有回甘的味道。面对面,看老王喝酒的样子,特别享受过程,他端杯吱溜地呷上一口,抿一抿,然后再慢慢把酒吞下。酒下肚了,他的嘴巴还是抿着的,生怕酒味跑了似的。老王夹了一口菜,笑着说,蛇冬眠眠一季,泡在白烧里一年兩年也不一定会死。你别小看这蕲蛇泡酒,不仅酒讲究,药材讲究,还耗时呢,不泡个三年五载的,想喝也喝不了。

那天,我与老王聊得欢,他下厨弄了一盘红烧野兔,一碟火烘鱼,一碟辣椒炒腊肉,一碟小白菜,还有焯过水的几个凉拌野菜下酒。五钱的景德镇瓷器小酒杯,斟满,干杯,再斟满,再干杯。我和老王一来二往,推杯问盏,酒兴就起了。老王说,你这人呀,值得交朋友。有一句老话怎么说来着,酒逢知己千杯少,干!我摆摆手,说,老王你别不饶人。说归说,酒还是干了。瞬间,老王又把酒满上了。

酒劲上来,我和老王话语就多,啰啰嗦嗦一大堆,全是喝酒的废话。知道是废话,酒还得下去。结果,我是不胜酒力,眼前晃着重影,醉得迷迷糊糊的。

秕瘪,稀瘦,皮肤呈暗哑的黄褐色,裹在骨头上,一如起着褶皱的皮囊,松弛而有斑点。我去县人民医院病房看望老王时,他躺在病床上己失去了人形,那熟悉的面孔又是多么的陌生。切片、检验、注射、输液、化疗,化疗、注射、输液、捡验、切除……当疾病成了老王身体的主宰,他在医院周而复始的诊疗中紧攥自己的身体,最后还是松手了,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永久的睡眠。

还是五十九岁的时候,疾病勾住老王的身体,就不松手了。起先是胃胀、胃部不适,继而上腹压痛,老王认为自己是老胃病了,身体抗得住,谁知疾病让他喘口气的机会都不给,医院的一纸化验单,成了他身体的判决书——胃癌。我原先工作的新闻单位,正好与县人民医院斜对面,上班在路口遇到老王时,他丢魂失魄地走在路上,在喃喃自语。斑马线上的红绿灯转换了,他仍木然地站着,似乎迈不动脚步。

文公路十字路口,车流不息。汽车一辆一辆驶过,随时让落在地上的香樟叶飘飞,又落下。明显,我看见老王的身体晃了一下,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将他吹倒。我怕老王有什么闪失,急切地喊了起来:嘿,老王,别一个人傻站着,你这是怎么回事?

老王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十多年前,老王为了儿子进城读高中,拿辛苦种养和开餐馆的原始积累在房地产商手里买了套宿舍,三室二厅二卫,有140多平米。买了房子,老王把一家人的户口也迁进了县城。进新房时,老王还拉我和几个朋友去他家喝酒。客厅里,十斤、二十斤的玻璃瓶有五六只。瓶子里,蕲蛇盘曲,老虎蜂、蝎子浮沉,枸杞红艳,切开的肉苁蓉宛如菇片绽开,而酒呢,几乎满到了瓶颈。老王喜欢喝酒,酒量也大,但属于温吞的那种,慢悠悠的。那天,不知道什么缘故,他一反常态,三两的玻璃杯,一杯两口,喝得急切,只喝了半斤多酒就喝高了。老王喝高了,就瞪着眼,骂咧咧地训儿子:不好好读书,长大了就做猪。你这贼骨头,读书不用功,欠打是不是?他儿子小明在这么多人面前挨骂,觉得失了面子,饭只吃了一半,撂下饭碗,转身拿起书包就走了,弄得我们朋友几个也是不欢而散。

老王一个人僵在客厅,王嫂也懒得理他。

第二天早上,我在菜市场买菜碰到王嫂,她一个劲地唉声叹气。

你不知道,老王惨了。

王嫂,讲话讲完整,老王怎么惨了?

王嫂埋怨老王晕了头,说前段日子老王在果园抓了条蕲蛇,就去药店买枸杞肉苁蓉什么的准备泡酒,谁知遇到一个远房亲戚拖去喝酒。喝酒是幌子,目的是拉上做什么上线下线搞传销,被骗去了好几万哩。

没去追?

追个屁,人都跑了。轮到他,恐怕是最后一个受骗的了。

看到王嫂跟着我边走边说,我只好站着等王嫂把话说完。她摇摇头说,这菜,贵得让我都买不下手,他倒好,好不容易赚几个钱,净让人骗。先前放在什么狗屁投资公司的10万也无信无息,只能是火烧乌龟肚里痛了。你说说,现在的人怎么啦,连亲戚都敢骗。

王嫂左右看看,有些难为情地说,我大字不识几个,也不至于给人骗呀。何况,他还读过初中的。最近呀,三天两头不在家,我怀疑他是不是吃快活了,把钱送给哪个长头发的狐狸精花了。

听了,我差点噗呲笑出声来。我安慰王嫂,你以为你家老王是钻石王老五呀。也不想想,县城的女人能够看上他?你应该比我更了解老王,他做事做惯了,闲不住的,手一闲就发慌。说不定,在找事做呢。

可我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榫,他老是心不在焉的,像丢了魂似的。

嗯,算我提个醒,你这疑神疑鬼的话,在老王面前千万不能提。想想,你们儿子都这么大了,闹出个什么事都不好。尤其现在,你们刚刚搬进城,让邻居怎么看?

王嫂搓着手,像一个疑团解开了,不好意思地说,文化人就是不一样,考虑问题周全。你这么一说,真在理。

迁入宿舍,楼上楼下,老王一个人也不认识,连个串门的去处也没有。他闲得无聊了,就跑到我办公室喝茶。老王住的绿苑小区,距我单位的办公大楼大概有4公里左右,有出租车和公交车,他一概不理,情愿走路。一次,我从制作机房审片回来,老王还在办公室坐着,闷着头在抽烟。

看你心事重重的,有事就说出来,千万别藏着掖着。

没事没事,只是我走了,这办公室的门不锁怎么办?老王不好意思地说。

过了下班时间,隔壁办公室的人都陆续走了。出了电梯,我邀老王在单位旁边的馆子店喝一杯,要了火筒骨炖豆腐火锅,红烧鲫鱼,素炒芹菜,还有一碟花生米。

老王提着杯说,这老板太小气了吧,这也叫火筒骨呀,肉剔得干干净净,吃个卵。

我说,这哪能跟你的农夫果园“一桌土菜”比,你舍得,硬气,既是老板,又是厨师。人家开店,可是要付店租和人员工资的。你知道这小店一年店租多少,没有七八万下不来。

那是,那是。我这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找个日子,还是去我的果园“一桌土菜”实在。老王打了个酒嗝,尴尬地笑了笑说。

老王不仅喜欢泡酒喝酒,一手土菜也做得有特色,能随时调动人的味蕾。老王下厨有一个特点,从备料、切菜到蒸炒,不要任何人插手,连老婆也只有在灶窟口烧锅的份。

在农夫果园,我几次碰到县里的老板专门开车去“一桌土菜”喝酒吃土菜,说他的泡酒有功效。

什么功效?冷不丁,老王会冒出一句。

你泡的酒,管用。什么功效,你还不清楚?酒温和,后劲足。后劲足,知道不?躁动,能够促进你爱做的事和做爱的事。

也不知道老王是否听懂了老板话里的意思,只见他在憨憨地笑。老王一憨笑,在场的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其实,老王听多了,心里也清楚,有的老板和客人喝酒,喜欢讲点荤段子、性趣味,就像喜欢他的土菜下酒。他要忙着做生意,有时也懒得去搭理。

有老板去果园找他,泡酒土菜一起上,老王觉得是一种自豪和满足。遇到客人夸他手艺好,他只呵呵一笑,算是应答。有时,也谦虚一句,是你们说的好,说的好。

客人吃得满意,老板就满意。因为,客人是老板请来的,老板抹着嘴巴觉得吃得有面子。然而,熟悉老王的人都知道他有个怪癖,每天只做一桌土菜,他泡的酒既不外卖也不送人。

立冬的前二天,在县城做房地产的陈老板又到农夫果园“一桌土菜”请客,其中一位上了年纪的客人看中了老王的泡酒,想要匀几斤,想不到老王竟然回绝了。客人不计较,陈老板的脸上反而挂不住了,他磨破嘴皮,还是磨不过老王的犟脾气。

操,你知道我请的客人是谁吗?我都得罪不起,他手上捏着我好多事呢。多少钱,我双倍付你。陈老板把老王拉在一边,抚着挺起的肚子说。

老王搓著手,一脸愧疚,道,陈老板,看你说的,这根本就不是钱的事。

那是什么事?陈老板叼着烟问。

反正,没泡过性的酒,也就是没泡到位的酒,是不能喝的。

嘁!你就抠呗。

我抠什么抠?嗯,一两句话也跟你说不清楚。

既然说不清楚,那就不说了。

最后,弄得陈老板和客人都不欢而散。

老王还有一手在河里钓鳖的绝技,有几块臭猪肝几枚滚钩,就能钓几只鳖。只要客人提前一天打招呼,老王就开始准备了,去河边转悠半天,抛出钩,拍几掌,就会提着鳖回来。不过,这几年都没有机会露一手,不是客人不给老王机会,是果园前的高砂河不给他机会。高砂河上游建了一个工厂,水面还是一样的水面,两岸的动静也不大,河里的鳖就几乎绝种了。每年夏秋季,是老王火烘干鱼的旺季。一个晚上,他能用搬罾搬来十多斤小河鱼,什么红腮、白条、棍子、鳑鲏、翘嘴白,个头都差不多,活蹦乱跳的。趁着小河雨新鲜,一一剖好,抹上菜油就进行火烘。烘出的干鱼呢,又香又有筋道。可是,这样的好事,现在也很难碰到了。没有办法,老王只好去小溪里捡螺蛳夹泥鳅黄鳝装虾笼。不然,餐桌上是一点河鲜都没有,没面子。

如果河里连鱼虾都没有,山上也没有了野兔野鸡,老王担心“一桌土菜”餐馆是否还能开下去。想想,即便有好厨艺,还要有好食材,以及柴火灶与炭火炉,老王在县城家中液化气灶上是做不出拿手菜的。老王做菜咸淡适宜,他自己吃却口味偏重,咸鱼、腊肉、酸腌菜、臭鸡蛋、辣椒,是他的嗜好……一见面,老王闭口不谈自己做传销被骗的事,只一个劲地说有空去果园“一桌土菜”喝酒吃土菜。说归说,老王被骗后,想他心里烦得够戗,肯定没那个好心情做土菜了。

2006年5月的一个上午,老王趿着鞋,兴冲冲地跑到我办公室聊天,自顾自地说得相当起劲。说某某人打“六合彩”赚了多少,又说某某某打“六合彩”发了财,轿车都买起来了。老王见我没搭理他,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复印的“六合彩”资料,神神秘秘地要我帮他解一首梅花诗,说是看看里面有什么玄机。

我瞟了老王一眼,戏谑地说,想必,你是喝高了,让香港的“白小姐”迷住了吧?当心陷进“白小姐”的无底洞,让王嫂给休了。

老王听我这么一说,沉默了一阵,悻悻地走了。

那年中秋节,不知老王怎么开了窍,破天荒用塑料壶送了一壶泡酒给我。是的,那壶酒,足足有五斤。

后来,老王有半年多和我没了联系。我问老王的朋友,都说自从老王手机停了,联系就断了。有人说他牛逼得很,500、1000、2000地打“六合彩”买码下赌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中了大奖与一位温州发廊的小姐逃了;也有人说他在按摩店被人下了套,敲了一大笔钱;又有传闻他打“六合彩”输惨了,欠了一屁股的债,经常酗酒打老婆,把农夫果园水库都抵押了开房地产的陈老板;还有传闻说他中特码了,没拿到钱,与“六合彩”开票的庄家发生冲突,被派出所抓去拘留了……那段时期,公安部门对“六合彩”赌博打击严厉,老王也销声匿迹了。

我想,老王在山里种果养鱼养鸡,喝点小酒,内心安妥,日子过得踏踏实实。偏偏,他进了城,上不接天下不接地,东一榔头西一棒,像喝多了酒昏了头,反而看花眼逮不住方向,就出乱子了。问题是,老王哪来的资本和勇气呢?面对世俗的诱惑与欺骗,他越陷越深,想得到更多,就越失去得多。

老王是否输了,究竟输了多少,他心里应该有本帐。

再次见到老王,是临近2009年的春节,他出现在我办公室时,一身酒气,头发蓬乱,脸上疲惫而苍白,眼睛里布着血丝。他一句去浙江做生意了,就把失去联系的日子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老王坐在我办公桌前的转椅上,低着头闷闷地喝茶,小心翼翼地把我的茶杯续上水。老王手上的老茧褪了,可夹香烟的食指中指却比以前黄了许多。

大概有10分钟左右吧,老王都坐在椅上发愣。像是鼓足了勇气,老王终于开口了,他怯懦地说,你能不能筹点钱给我,我年底有筆生意缺点资金。

我把目光停留在电脑屏幕上,头都没抬,说婺源县城就这么大,你说的话现在谁信?还好意思开口,据说你到房地产的陈老板那里去借过钱了吧,是不是碰了一鼻子灰?

嗯,我只是去找他聊聊天。

人家那么大的老板,整个婺源有一大半的房地产都是他开发的,跟你有什么好聊的,不至于吧?

陈老板……陈老板给了2万。我又不是白拿的,是卖给他泡酒的秘方。

老王低着头,许是我的话刺痛了他,我发现他竟然流泪了。

怎么说你好呢,老王。一个人从心脏到大脑,只有60公分左右的距离,你还是醒醒吧,别说我手头没钱,就是有钱也不会借给你去赌博。不可否认,钞票是个好东西,可你这赚钞票的方式就不是你走的道。

不管老王怎么想,又是否想得通,我说完,把他一个人撂在办公室,转身就去了新闻中心。

老王查出胃癌是五年后的事了。老王得知结果后,先是心烦、意乱、气躁、焦虑、孤寂,继而恐惧、自闭,精疲力尽与恍惚。医生叮嘱忌口,他反而斗气似的,餐餐不离酒了……薄薄的农村合作医疗绿本,只能缓解他家的部分经济压力,却无力消除他身体的重大疾病。问题是,他城镇居民大病医疗保险根本没有参保。或许,这是一种宿命吧,老王有那么好的厨艺,那么讲究吃,竟然会患上这样的病。

我去老王家看望他,仿佛客厅里有一股酒味在飘散,而客厅里泡酒的玻璃瓶却不见了踪影。老王蜷缩在沙发上,他捶首顿胸在痛诉儿子,说早知道这样的不孝之子,悔当初没有放尿桶里淹死算了。什么子不教父之过,我没有这样的狗屁儿子……骂着骂着,老王嘴上有了唾沫,身体开始哆嗦了,话音微弱,支支吾吾的也不清楚了,开始一下下地抽搐起来,仿佛身体在蜷缩中越缩越小。我劝老王:中医说恐伤肾怒伤肝忧伤肺,乐极还伤悲呢,儿子毕竟是自己的儿子,都这个时候了,你和他怄气有什么用呢?他在外地,你犯不着,这样怄气又是何苦?

王嫂潜意识里是护着儿子的,她泪汪汪地说,儿子没能考上大学,一个人在义乌打工是没办法的事。不是儿子怨他嫌他,想儿子天天在身边照顾他,根本不现实。别的事惹不起躲得起,这病能躲吗?你说他平时不生病,一生病怎么就生这要命的病呢?你说他成天想吃这想吃那,等弄好了,他沾沾嘴唇又不要了,你说气不气人?都病成这样了,居然还要喝什么狗屁的泡酒!

在老王家宿舍门口的楼道上,王嫂泣不成声,潸然泪下。泪水是可以感染人的,王嫂讲到伤心处,住对门的刘大妈也跟着落泪。王嫂抹着泪说,这样的日子像一场噩梦,惨得不能接受。你说我头世作的什么孽啊,都病成这样了,前几天还扯屁要去老家看看,看什么老家,老家都淹在千岛湖水底了。唉,我们乡下有明九暗九的说法,老王今年59,撞明九,恐怕是过不了今年……

哭丧呢?我还没死。我不死,哭都要让你哭死。老王从屋里冒出一句,重重地呻吟一声,就没了声音。接着,哐当一声,是搪瓷缸滚落在地上的声响。

王嫂摇头叹息:唉,我真的头世作的孽哟,上辈子欠他的。不然,怎么会这样呢。他如果有个三长两短,这城里没田没地的,以后的日子叫我怎么过呀?

王嫂拉住刘大妈,接着说,你是不知道,夜里我出来拉尿,他专门吓我,一双眼睛睁得像牛眼一样,一动不动,连大气也不出。这么多日子了,吓得我没有一夜睡得安稳,连梦都是鬼呀怪的纠缠着。

临走,我进屋和躺着的老王握了握手,发现他的眼角满是泪水,两行鼻涕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老王说,和他同去杭州半山医院检查的老魏,在手术台上都没下来,我还在呢,都熬过几个月了。相比之下,我是过一天挣一天呐……这个时候,老王不忌讳谈自己的病情了,即便对身体出现的种种状况也没有半点回避的意思。从老王的话语里,我察觉他似乎想弥补什么,但身体都到了这个份上了,他渴望弥补的又是什么呢?

老王费了很大的劲,把身体撑起来,咳了两口,说话的声音干涩,有气无力,要说人生看透了吧,有点假,我真的还有许多事看不透呢。多少年,我抓蛇打兔钓鳖,还有杀鸡剖鱼,是不是杀生太重,遭报应才有今天?

别胡思乱想了。照你这样说,人家屠夫怎么过日子?说着,我递了一张餐巾纸给他。

不瞎说就好。

嗯,谁晓得呢?

根本没有必要与老王来讨论这些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我苦笑了一下,说,扯不清楚的事,还是少扯,你还是留下力气好好养身体。

老王也笑了,笑得很勉强: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里许多的蛇从泡酒的玻璃瓶里爬了起来,还有老虎蜂,我撒着硫磺,死命驱赶都没用,还是围着我咬呀,蜇呀,咬得我头皮发紧,全身都疼死了。我那王八蛋的儿子,眼睁睁地看着,都不救我。唉!是蛇与老虎蜂托梦给我吗?

老王说这句话的时候,一脸的悲凉。

我转身对王嫂说,父子之间,有怨无恨,有亏无欠,你别看老王嘴上犟,他这个时候特别需要儿子在身边。不管怎样,你还是通知小明回来。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王嫂好像沒听懂我话里的意思,埋怨地说,叫小明回来,他们父子又不知做冤家做到什么时候。一吵起来,倒霉的还是我,两头受气。王嫂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说,实不相瞒,我这个家呀,苦水都要滴出来了,还指望着小明挣两个钱糊口呢。

我听懂了王嫂的意思,家里已经是入不敷出了。不然,她是不会叫苦的。无奈之下,我当晚把老王所有的证明资料找齐,在网上注册申请了众筹,目标金额是10万元。

冷默、残酷,是疾病勾住人身体的本来面目。疾病隐藏在人的身体里,有许许多多的可能性,像一场蓄谋已久的战争,一旦爆发,身体的形态与功能都被摧残得一塌糊涂,生灵涂炭。

在五个多月的时间里,老王一直迫切地希望有奇迹出现,草药、民间偏方、求签问药,他的种种挣扎都是徒劳和于事无补。医生说,老王酒精麻醉得厉害,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间,癌细胞已经扩散。最终,疾病成了王,他的身体成了寇。

我在县人民医院最后一次见到老王时,他形容枯槁,瘫软在病床上,目光是空茫的,已看不到任何的内容。

酒不沾了?看见王婶在默默流泪,我僵坐着也不是个事,为了缓和气氛,只好没话找话说。

老王摇了下头,慢吞吞地答道,嗯,不沾了。

烟呢?

戒了。说不定,饭也要戒了。唉,饭一戒,日子就到头了。老王说话的时候,我明显感到他的声音在微微地颤抖。他哇哇两口,想吐,可什么也没吐出来。

熬到最后,不是老王选择了绝食,是他不需要水和食物了。王婶悲悲戚戚地告诉我,农夫果园和水库被工业园征用的补偿款,以及好心人的捐款,都花在了老王看病上,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老王明显的特征是酒糟鼻,走路叉叉开的,八字步迈得厉害,他有一个绰号,叫鸭子。霜降前的一天,我在县城文公路上行色匆匆的人流中看到一个背影,甚至走路的样子都与老王十分相像,我准备赶上去招呼他,但一想,应是我认错人了吧。

责任编辑:肖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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