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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头”开始:首级文化、礼教制度与封建社会

2020-10-26桫椤

中国图书评论 2020年9期
关键词:礼教权力政治

桫椤

《提头来见——中国首级文化史》,马陈兵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9

《专制权力与中国社会》一书曾对中国古代历史做过这样的总结:“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像古代中国这样,在几千年的历史中,政治权力一直在社会生活中发挥着支配一切、主宰一切的巨大威力。”[1]事实上这一惯性一直延续到现代中国,泛政治化是中国社会的重要表征。根据考古发掘得到的例证,至迟从新石器时代早期距今5000—4000年间的兴隆洼文化和稍后的赵宝沟文化时期,社会不平等即已出现,[2]由此开始,古代中国缓慢发展出成熟而严苛的社会管理体系,封建集权制是为政治权力的最重要表现形式。政治作为一个继承自古希腊的概念,一开始被作为评价社会属性的褒义词而出现,在古希腊思想家看来,“希腊实行的是‘政治政府,而波斯却不是。他们认为,只有法治的自治城邦或共和国才有政治”,他们还用波斯的状况来证明自己的优越性:“波斯没有政治,因为波斯国王是奴隶的主人,不是公民的统治者。”[3]设若我们返回到关于政治的古典含义,以之观照中国古代封建制度的历史,需要追问的一个问题是:作为道德规范的礼教如何作为封建制度的帮凶,获得自先秦晚周至清末控制中国长达2500余年的地位?

从法律的产生角度而言,血缘宗法关系和宗族机构扩大化为整个社会的控制要素,由此而诞生了中国早期的法律及其执法主体,从而形成了以王朝为核心的国家政治实体。这似乎也不是迷案。但是,若追根溯源,将会触及一个关键,即封建制在形成过程中,如何借助礼教实现对个体的控制并实现君权对社会面的控制?控制对象从个体到群体,这一转换的成功绝不仅仅依靠威权在时间中的累加,更需要一系列实质性的举措,形成霸权式意识形态来钳制群体以使之臣服。马陈兵在新作《提头来见——中国首级文化史》(以下简称《提头来见》)(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8月版)中以新颖的视角和方法分析这一问题,他把“人头”这一脱离人体后令人极端恐怖的身体部位当作透视中国历史的“胶囊内镜”,大量借助史籍、传说和考古器物等资料,运用多重证据和严密而合理的逻辑推演,对古代崇首、枭首、传首等对待首级的观念和行为以及与之相关的一整套社会运作模式进行分析和归纳,窥探到“中国人头—首级”在强化“引礼入刑,礼、刑、兵三位一体”,巩固“以礼治天下的内在逻辑和结构性要求”中的特殊地位和作用,用颇具时代感的语言表述揭示从前不曾为人注意到的历史秘密,填补了这一方向上的学术空白。孙隆基在《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中说,在封建专制主义体制下,统治者要保证“国家大于社会”“国家与社会是对着干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为了保证国家强大于社会,就必须使人民弱化。所用的办法,就是不要去投其所好,并羞辱之以刑,务必使他们‘去私,而处于贫贱朴素的地位,才会为国家所用。”[4]271,273这其中,“羞辱之以刑”是最重要的惩罚性措施之一,《提头来见》与这一观点遥相呼应。

缘何关注到首级的独特作用,并顺着这一缝隙切入,从而有了这部长达40多万字的皇皇巨著?这固然是因为作者20多年以来在“到二十五史中打发时光”时,“无意触碰到这颗长在中国历史耳垂与发际阴影中的小小胎记”,而其独特的研究理路则建基于权力假借礼教的名义,对以身体为代表的生命本体和主体意志的控制上。从春秋末期“赵襄子最怨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到清末怀来县令吴永从逃出京城的西太后处讨来一个可对乱兵“就地正法”的懿旨后,将有劫掠村民之嫌的士兵“斩首悬竿”,这2000多年来的封建专制统治对待生命的野蛮并无多少朝向文明的进步。先民的“崇首”观念首先使头颅成为生命和灵魂的象征,山顶洞人头骨周围的赤铁矿粉表明原始人类已经意识到头在身体中的特殊地位,这应当可以确定头成为生命象征的源头,启发后世在“头”与个体生命之间建立起直线联系:长于离天最近的头部、接近灵魂,又和头部组成部分的五官一起成为辨识个体身份的物理标志。之后,在社会不平等源起之后,权力阶层对低阶层的个体控制以头为使用和戕害的效应物,将之作为祭祀天地、消灭异己、羞辱对手、恫吓他者的手段,首级便开始成为寓言化符号,谁有能力控制别人的头和头脑意志,谁就拥有控制他人的权力。

晚周以前,三代统治者宣称“上承天命”以保证权力的正当性,王朝的政治思想主要用来协调人与神(天)的关系,彼时似乎尚无占统治地位的俗世道德,后世的礼教尚在萌芽阶段。这一时期对奴隶的控制和杀戮是无差别的,奴隶只作为役使和祭祀的对象,殷墟王陵中数目庞大的殉葬者只因为他们是奴隶,他们的首级作为上天或贵族亡灵需要的祭品,与动物作为牺牲的功能是一样的,并不具备特殊的意义而给予特殊对待——言外之意,统治阶级对奴隶的管理无须以“礼”遮羞,他们对奴隶拥有绝对的权力。晚周以后,“周礼”开始成为协调天地神人的基本道德规范,岁时行事和人生仪礼逐渐成为定规,为后来孔子“吾从周”奠定了基础。按照许倬云的说法:“基本上,周人的生活仪礼,具有强烈的社会功能,群体性远远超过个人的情感。西周的仪礼,大致继续见于春秋。宗族的社会组织,长期为中国古代的社会基石。”而所谓周人的仪礼,“由于资料本身的偏倚,也不免只反映了上层男性人员的生活”。[5]至于孔子时代,萧公权说“孔子从周……此实为其政治思想之起点”“孔子盖好古敏求,得观公家藏书,乃复加以整理,发明意义,而一直传授于后学”。[6]由此可知,孔子集周代仪礼之大成而“发明”的意义构成了礼教的基本内容,历秦汉经政治权力的介入而成为社会基本道德和伦理规范,也为封建王权立法确立了基本遵循,从此开始了其“为虎作伥”的本色表演。

在马陈兵看来,首级在此之后开始被统治者借用为加强政治集权的“法器”,枭首、传首等不见于刑律但在历朝历代真实存在的“首级文化”,成为与封建专制权力“制礼作乐、规范思想”的国家意识形态建设相配套的隐性制度;正是在这一文化背景中,统治者以礼教规范为杀戮和自杀正名,反过来也巩固了礼教作为君主集权制国家意识形态的统治地位。作者考证,先秦并无“枭首”的说法,“‘枭首—传首这个模式还真来之不易,非由哪个古代圣贤王拍脑袋独创,而是自先秦至两汉一代代统治者从战争与刑戮的实践中多方设计、逐步选配,并借‘枭为恶鸟的政治寓言为定型劑,层垒建构而成的,可谓实践出真知。”对“枭首”一词背后隐藏的政治逻辑进行缜密推论是书中的核心内容和关键节点。猫头鹰一类的鸮或枭鸟的形象早在红山文化的玉器中即已大量出现,小说家兼学者阿城曾判断鸮鸟“是护卫天极者”[7],这类具有神性的动物本与人类的首级没有任何关系,马陈兵论证,正是在礼教的导引下,枭先是被作为鬼魅,后被诬为“食母恶鸟”,它的所作所为与礼教所倡导的孝道不共戴天,因此自汉代开始“把枭鸟身上的肉一刀一刀‘脍下来做醢,赐给百官吃,就是纯粹的食恶除逆行为”;而枭鸟拥有的一张酷似人面的脸则与悬挂在木杆上的人头以象形的方式声息相通,于是,被“用道德标准评价”的动物成了被礼教视为叛逆者的“背锅侠”,从此“枭首”成了合法的正义。

马陈兵指出,枭鸟“鬼魅—恶鸟—悖逆凶顽之人,经由轮回,三位一体”,实际上是修辞表达的结果。这一点与张光直关于艺术、神话与祭祀之间的关系论证异曲同工,“商周青铜器上的动物纹样确实具有其图形含义,它们是协助巫觋完成交通天地人生使命的各种动物的形象。”“拥有一件动物纹样的礼器就意味着拥有了交通天地的手段。”[8]在马陈兵这里,动物的行为被衡以礼教标准并作为人类恶德的象征引入了政治权力体系中,简直也是一种艺术修辞手法的实践。作为配套制度,传首制度也应运而生。综合来看,无论是枭首还是传首,其根本目的不在于首级本身,而在于通过展示起到“杀鸡骇猴”的作用,以为统治者张目助威。作者借助史籍记载详细描述了枭首和传首的过程以及与此相关的兵、刑和传驿等制度的演变。将“首级”的枭与传放在文化视域中讨论,就不单单是一个粗暴杀人的问题,作者注意到了其背后隐藏的复杂情况以及礼在其中起到的至关重要的作用。除了在战场和刑场的杀戮中生命被合法地消灭,首级被打着礼教的旗号枭传天下外,自杀也被赋予浓厚的礼教色彩。本书开篇和结尾均详述田横及五百死士自杀的事迹,言辞多有赞羡色彩,显露了作者对忠、义传统道德价值的认同。事实上,无论是田横的自杀,还是后世贾谊所开发出的一套自杀、赐死制度,莫不是以礼为名,这也成为封建集权政体笼络、控制将臣的重要手段。

“国家最重要的特点是它有强迫的力量”[9],中国历史进入封建社会,“除了秦朝之外,后世的政权都比较懂得运用‘礼乐作为‘刑政的掩饰”[4]271,273,《提头来见》中揭露的首级制度恰是揭穿这种掩饰的绝佳标本。马陈兵认为,作为权力控制最直接的生命实体,身体已经成为一个符号,隐喻着人类对生命观和身体权的态度,“我们应该从文化塑造与社会意识的视角,来理解和定义中国古代在礼教柔美说辞下,无上限的专制和无下限的酷杀虐尸,包括对人头——首级的处置,理解文化与社会结构如何强行规范个体的身份、角色、行为和价值。”可叹那些有名的和无名的、普通的和精英的“首级”,不过是强者手上一颗颗可以随意处置的“肉球”——由此,首级也成为身体上最容易面临危险的部位,它往往随着时势的变幻而朝不保夕:陈胜、吴广起义,“在大泽乡的旷野里,筑起了一个很高的土台。”“他们开始了誓师的典禮。没有别的祭礼,就用了县尉的脑袋,当作祭告天地的猪羊。”[10]

安东尼·吉登斯在他的《社会学》中说:“我们的身体受到我们所属群体的规范和价值观的影响,也深受我们社会经验的影响。”但讨论身体与社会生活之间的相互关系,不应只狭隘地限定在“健康和疾病的模式以及它们与社会不平等的关系上”[11],权力对身体的作用更是一个重要领域——这似乎也是《提头来见》最重要的开创性价值之一。

注释

[1]刘泽华,汪茂和,王兰仲.专制权力与中国社会[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24.

[2]刘莉,陈星灿.中国考古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185.

[3][英]阿兰·瑞安.论政治[M].林华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6:23-24.

[4]孙隆基.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M].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5.

[5]许倬云.西周史(增补二版)[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297.

[6]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上)[M].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8:58,55.

[7]阿城.洛书河图——文明造型探源(修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2015:66.

[8][美]张光直.艺术、神话与祭祀[M].刘静,乌鲁木加甫译.北京:北京出版社,2017:63,81.

[9][英]阿兰·瑞安.论政治[M].林华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6:242.

[10]翦伯赞.秦汉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71.

[11][英]安东尼·吉登斯.社会学(第四版)[M].赵东旭,齐心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181.

作者单位:河北省作家协会

(责任编辑 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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