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诗,是为了抵达孤独(创作随笔)
2020-10-23熊焱
熊焱
小时候我体弱多病,常常游离于人群之外。我开始在纸上信笔涂鸦,我随手记下的,是一个少年在成长中的孤独:那是渴望着获得人群的注目!
当我开始投稿,在一次次石沉大海的挫折中,家人的阻止、同学的嘲讽,让我陷入漫长的迷茫和无助。那是一种惝恍迷离的孤独。
我记得初进大学的时候,同学间彼此还不太熟悉,我们在成都郊区的军营中進行军训。在军训的间歇,我们举行随机抽取的节目表演,我被抽中了,便起身朗诵诗歌。我郑重地告诉大家,那是我自己创作的诗歌作品,我原以为我会听到赞赏,怎料引来的却是一阵响亮的哄笑。后来有一段时间,社会大众对诗人有极大的误解,甚至以段子进行恶搞和嘲讽。造成这种原因是多方面的,但诗人群体中有部分人的不自重加剧了这种误解。写诗,是一项孤独的事业,你越是敬畏它,你越能获得它的青睐与眷顾。
而孤独,并不等于独处,也不等于处在无人理解的痛苦和空虚中。恰恰相反,很多时候我认为孤独是在热闹的人群中独享灵魂的静谧和心灵的富足。我就常常在飞机的轰鸣下,在高铁穿过千山万水的呼啸中,在公交车摇摇晃晃的颠簸里,在地铁向着幽暗的奔跑中,我用手机断断续续地写下诗篇。四周都是人群杂乱的喧嚣,我独享那文字赐予我幸福的美好时刻。我认为,那也是一种孤独,一种不苟同于大众的精神的孤独。
后来,我在我喜欢的诗人们那里,也读到了一种我要努力向他们靠近的孤独。在那浩瀚的星空中,有杜甫“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的孤独,有李白“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的孤独,有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孤独,有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孤独,有苏东坡“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孤独,有马致远“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孤独,有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孤独,有布罗茨基“我坐在黑暗里。难以分辨/内心的黑暗,与外面的黑暗,哪个更深”的孤独,有博尔赫斯“我们的爱里面有一种痛苦/与灵魂相仿佛”的孤独,有米沃什“我整个一生都在谎称这属于他们的世界是我的/并深知如此佯装并不光彩”的孤独,有奥登“而在他自己脆弱的一生中,他必须/尽可能隐受人类所有的委屈”的孤独,有特朗斯特罗姆“人在拥挤中/出生,活着,死去”的孤独,有沃尔科特“我们受苦,年华老去,/我们卸下货物,但舍不下/生命之累”的孤独……每一颗伟大的灵魂,都是穿过世界的喧闹,在孤独中发出深远的回声。
弗洛姆认为,孤独是恐惧的根源,要摆脱孤独,其中有一种方式便是进行创造性的活动,包括艺术创作和手工制作。正如我最初的写作,就是从孤独开始的,为的是排遣内心的寂寞。然而,这仅仅是世俗的、大众层面上的孤独。尼采说:“那些了解孤独的人已经永远地超越了寂寞。不论他们是孤独还是与人们在一起,他们都归于自己的中心。”对真正的写作者而言,孤独不再是一种心境,而是一种能力,能够在精神上怀疑、否定、反叛这个世界,与世俗的庸俗和腐朽格格不入,拒绝与世俗的庸俗和腐朽同流合污,而葆有精神的独立与自由。尤其是诗坛上千篇一律、面目模糊的同质化写作异常严峻的当下,太多的诗人把诗歌弄成了生活加糖的温开水、中产阶级的下午茶、肤浅的心灵鸡汤、浮光掠影的山水见闻,甚至是低俗、恶俗、媚俗的生活段子。因而,一个诗人葆有孤独就显得很有必要:远离热闹,不人云亦云,不邯郸学步,不随波逐流,而是站在精神的孤峰上,迎着风雨,独自走向茫茫长夜里的黎明与星光。我想,真正的写作者,是要通过写作抵达孤独。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你要离群索居,茕茕孑立,而是在精神上,让孤独成为一种本真,成为不与世俗的庸俗和腐朽相同谋的加速器,从一大堆吵吵闹闹、面目相似的写作中呈现出独一无二的自我。一如哈罗德·布鲁姆所说:“渴望写出伟大的作品就是渴望置身他处,置身于自己的时空之中,获得一种必然与历史传承和影响的焦虑相结合的原创性。”
写作者只有抵达孤独,才会持续地花费时间去认真阅读、思考和打磨技艺。只有一个置身于精神的孤独中的写作者,才是一个能从伟大的作品中聆听到作者深远的回声,并从中获得陌生的经验与认知的人。好书浩如烟海、汗牛充栋,穷尽一生也无法读尽,所以阅读也是披沙沥金,那些妄图从几本经典中就能得窥文学门径,顺利抵达文学塔顶的人,只是急功近利的写作投机者。同时,置身于精神的孤独中的写作者,也是一个愿意冒险、敢于挑战,走出惯性的阴影、写作的舒适区的人;是一个具备自我反省意识、一次次尝试着穿越困境的人。这看似老生常谈、众人皆知的话题,却在这个碎片化、信息五光十色的时代里,被诸多诗人弃如敝屐。
写作是一门技艺。写作技艺是一个写作者走向成熟所必经的门槛,也是一个成熟诗人保持创作活力的催化剂。一个初学者没有经过写作技艺的日积月累的磨练,是无法掌握写作内部的逻辑和肌理的;一个成熟的写作者在随着写作实践的不断深入,其写作技艺也是需要不断完善、不断突破的,否则写作就会自我复制、滞足不前。对技艺精益求精的孜孜追求,才有可能真正体现鬼斧神工般的独运匠心,反之则是墨守成规的匠气。不过一个不容乐观的事实是,我们在谈论诗歌的技艺时,很多诗人已将诗歌写作中最基本的、规范化的元素置之不理,而对奇崛的形式、聱牙的语言、荒诞的审美情有独钟,并视之为技艺。而对那些朴素中显智慧、平常中见崎岖的作品,视之无技艺,这是多么肤浅而狭隘的认识。技艺并不是对光怪陆离、出其不意、陌生化的形式追求和修辞实验,而是对千丝万缕的写作逻辑和文本肌理的综合处理,并加以创新变化,无限可能地拓宽文学性的边界。
这其实意味着,对待诗歌,我们必须有一种持续不断的、献出毕生精力的内在热情。这是一种抵达精神孤独的过程,是生命渴求地向着崇高、独特的价值追求,并在这过程中曲径通幽地相遇自己。略萨说:“作家从内心深处感到写作是他经历和可能经历的最美好事情,因为对作家来说,写作意味着最好的生活方式,作家并不十分在意其作品可能产生的社会、政治和经济后果。”我赞同这种说法,当读诗、写诗成为一种生命的本真,便像吃饭、穿衣、睡觉一样,成为一种自然而然的行为。但在很多时候,一首诗的创作过程却是一种焦灼的煎熬,是福克纳所说的“一种人类精神烦恼中的劳动”,是一种绞尽脑汁也无能为力的挫败和沮丧之旅,可是作品一旦完成,并伴随有意料之外的佳句,内心中那种山穷水尽后重逢柳暗花明的微妙的愉悦真是难以言表,仿佛一种梦幻般的瞬息。写作所带来的世俗的满足就在于此,而不是赢得镁光灯下的鲜花与掌声。假如作品能够广为传诵,甚至流芳百世,那则是命运的眷顾和人生的奇遇。而每一次写作并不是为了寻找读者,而是在寻找那个真实的自己。
诗,是灵魂深处的绵延的回响,是人类的精神世界在幽暗的空间中电光石火的闪耀,是发现这个世界带给我们心灵的幽微的颤栗,是一条道路通向过往岁月的记忆和走向未来的想象以及对神秘的探知。帕斯曾写下:“我写作不是为了消磨时光/也不是为了使时光再生/而是为了我自己活着和再生。”希尼曾写下:“我写诗/只为凝神自照,只为使黑暗发出回音。”当我经过二十年的诗歌历程,抵达疲倦的中年时,我终于明白:“十八岁时我开始写诗,仅仅是灵光乍现的偶然/后来却成为我永恒的命运。我将为此耗尽一生/我确信诗人的声名不是来自于认同与赞美/而是从这世界获得的孤独,比岁月还深。”
王国维曾在《人间词话》中阐释成就事业的人生三境界,分别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西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世人对此已有诸多论述,我则认为王国维的言外之意,是在阐释一层又一层的孤独的境界,自我在纷纷扰扰的俗世中处于孤独的中心。很多人因为孤独而写作,然后慢慢地习惯了写作的孤独,甚至享受这种写作的孤独。然而相对悲哀的是,不少人在这种孤独的写作中却在精神上与这个世界的庸俗和常规同谋。因此,每一个有抱负的诗人,必须要对自己发出追问:诗人何为?这个由来已有的命题,是注定找不到统一答案的。但每一个诗歌写作者,都应该是自己所处时代与现实的实践者和参与者,并对时代与现实做出诗意的回应。而这种回应,不应该只是简单的社会责任的担当,而是对更广阔的外在世界以及人类心灵世界的真实认识、记录和洞悉。正如米沃什所定义的那样,诗歌是对“真实的热情追求”。我写诗,是为了抵达孤独,为了在蓦然回首中找到那个灯火阑珊处的自己,找到那颗诚实而滚烫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