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静谧之下的温柔与克制
2020-10-23杨思思
【摘要】 《小偷家族》是导演对跨越血缘家庭关系的探索、对日常家庭关系和生活的反思以及对正处于社会问题中个体困境的讨论。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消费社会,人类的“家庭共同体文化”正在逐步崩塌和消解,但影片中出现的这种与传统家庭关系相背离的新型家庭的建立,就像是一时涨落的潮汐,注定会退散。
【关键词】 《小偷家族》; 静谧;温柔;克制
[中图分类号]J90 [文献标识码]A
《小偷家族》是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的新作,该电影获得第71届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大奖,这是时隔21年,日本导演再获此奖。这部作品在日本上映后,连续三周票房第一,总票房突破42亿日元,成为是枝裕和最卖座的一部电影。作品看似是取材于一些常见的社会事件,比如骗取老人的养老金、教唆孩子行窃、遗弃儿童等等,但其实远不止于此。在采访中,是枝裕和提到:“每个创作者都有各自的立场。我的电影,哪怕是引用事件,也不会直接利用事件本身,更不会照搬原著,而是以‘inspired by的形式,受到了事件的触发而拍摄电影。像《无人知晓》,电影是和真实事件保持距离的。通过营造这种令人印象深刻的家庭形象、人物形象,我希望人们看世界的角度,看人类的角度,看待贫困的角度,或是看待犯罪的角度,能发生些许变化。”(1)
一直声称自己并不再是做“特效药”的是枝裕和,总是擅于探索平凡人身上的微光时刻,总是用镜头里细腻的柔情来反击社会的冷漠,他的电影一直像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溪,承载着被岁月涤荡过后的平和,让生活的褶皱得以触摸。对于残酷的现实和麻木的旁观者,导演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自己的愤怒,这种愤怒不仅是对社会、对群众,更是对自己的。他并没有给困顿中的人们更多的出路或解决方案,这似乎更符合人生的常态,人生本就是没有那么多选择的。很多时候,人们只能选择继续活着,大多数人都是拼尽全力才过上平凡的一生。
长久以来,以血缘为基础的家庭观念似乎是根深蒂固的,但在这个物欲横流、标新立异的消费社会里,人类的“家庭共同体文化”正在逐步崩塌和消解。《小偷家族》不仅是导演对于跨越血缘关系的家庭组建的新探索,更是导演对于传统家庭关系和理念的质疑。在剧情结尾处,信代(剧中饰演妈妈)与警官的对话中提到由里(剧中饰演被捡来的小女孩)被送回到亲生父母那里。警官说:“孩子都是需要母亲的。”信代笑着说:“只是孩子母亲自己那么想吧。生下孩子就自然成为了母亲吗?”警官说:“可是不生孩子就当不了母亲啊。”这是传统家庭观念与现代化的家庭观念的一次直接碰撞。若如警官所说的那样,孩子还是回到亲生父母身边比较好,那么也就不会有由里与这一家人的相逢。由里丢失的两个月里,她的亲生父母一直没有报案寻找,在他们心里,这个孩子只是生活的负担、争吵的源头,是一件可以被随意丢弃的物品。所谓血缘之亲,不过是合理地把她囚禁在那狭小的空间里。所谓的亲生母亲,也只不过是站在最亲近的位置漠视孩子的一切渴望。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是由里独自在阳台上玩耍的场景,她从阳台上缓缓探出头来,那是她对之前一起生活过的家庭的怀念与渴望。即便那么短暂,即便它不是以世人所理解的方式建立起来的,可它真实而温暖地存在过。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一切都在运动,永恒的运动中。”他指的是世间万物都处于运动的状态,没有什么会一成不变。在这样日新月异的世界里,或许我们能把握的只有此刻,也只有此刻才是永恒的和最珍贵的,因为未来并不可知。美国剧作家爱德华·阿尔比曾提出:“爱都是一时的。”但只要是真实存在过的爱,即便是一时的,在记忆和心灵深处,它也会永远留存。它短暂却不影响人们从中汲取力量,微小却闪耀。
在电影《美国丽人》中,男主角赖斯特说:“我们的婚姻只是个幌子,为了表示我们很正常,其实根本就不是。”在电影《完美陌生人》中,似乎只有虚拟的假象才让人们的亲密关系得以维持,而现实生活中的人们往往没有探究真相的勇气。在今年获得第91届美国国家评论协会奖年度佳片的《婚姻故事》里女主角妮可說:“我想结婚的时候,就已经输了。”她在和查理的这段婚姻关系中,不断妥协和和退让,直到完全失去自我。在日常生活中,往往也是如此,与你同床共枕的人却无法与你灵魂共振。家早已不再是舒适的避风港,而是制造矛盾和痛苦的战区。何况在这个极度自我的年代,根本无人可以沟通,无论是陌生人还是枕边人,没有人会坚定持续地走向另一个人,于是人们都在各自认为的安全范围里,与他人、社会和世界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人们让自己不断处于忙碌之中,却花更多时间去消费和浪费。交朋友、求学、工作、结婚,都是人们想要摆脱孤独的方式,但这些都是徒劳的。人们夙兴夜寐、夜以继日所为之奋斗和追寻的,终究是一场空,因为没有人会期待着你的期待,因为形单影只本就是人生的常态。我们都是独自行走在人生的这片孤寂棉田里,茕茕孑立,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宇宙的囚徒。
在这个诗意被当作奇特存在的时代,人们不断在工作和家庭中消耗着最后一丝耐心和温情,所以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开放式婚姻或者永远独自生活。是枝裕和说:“跨越血缘关系的共同体,包括家庭在内,都必须要摸索新的存在形式。我们现在已经走到这个阶段了。”(1)《小偷家族》里的这种人际关系是现代化之后的结果,现代社会冲击了原生家庭系统,个体再和个体重组为小家族。大家族变小家族,小家族变三口之家,最终又回归到个体。家庭关系的维系早已不再依靠那一纸婚约。在电影的开始,这一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并没有坐在一起,吃的也是不同的东西,这不仅表现了这个家庭与普通家庭不同之处,还是一种反讽。在日常的绝大多数家庭里,一家人在同一时间围着餐桌坐在一起,吃着同样的东西,他们的心就在一起了吗?或许维系着他们的不过是繁琐的仪式,和不愿面对真实的胆怯。于是每个人都在例行公事中天马行空地想象着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那是无形的、无法跨越的屏障。他们甚至不知阻碍彼此靠近的究竟是什么,可他们就是无法靠近,渐渐地,就连靠近的欲望都失去了,只有无尽的麻木和冷漠在不断地蔓延。在《小偷家族》里,让这一家人聚集在一起生活的不只是生存的需要和对陪伴的渴望,还有爱,也只有爱才可能成为彼此之间真正的羁绊。那是疲惫而无助生活的一丝慰藉,也许它并不深刻和长久,可它真挚、简单、纯粹。当由里刚来到这个家庭时,祥太的一丝嫉妒心和被忽略的不快,是如此真实和动人,就像日常家庭中每个害怕因为弟弟妹妹的到来而被父母忽略的哥哥。或许依靠道德、责任,甚至是血缘来捆绑和维持的关系不一定是真实可靠的,但处在当下的他们,此刻的温柔、愤怒、爱和冷漠,都是如此真实的存在着,此处,还有必要去探究他们之间的血缘连接吗?但在日益扭曲和畸形的商业社会里,这种与传统家庭关系相背离的新型家庭关系的构建,就像是一时涨落的潮汐,注定会退散。芸芸众生无法理解这种超越血缘关系的牵绊,在他们眼中,这一家人是怪异的,令人匪夷所思的,应该被驱逐和隔离。
在电影的结尾,我们能看到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隐藏的秘密,过去的经历、真实身份,甚至是姓名。这个家庭似乎是由谎言建构的:信代和大治谋杀她的前夫,奶奶一直偷偷拿着亚纪父母给的生活费,犯过罪的父母,教唆孩子偷窃的父亲,他们都不算是个好人,有着不光彩的秘密,做着各种偷偷摸摸的事情,甚至犯过罪。但就是这样游走在犯罪边缘、被道德所批判的人们,同时也是善良和温柔的,他们如此真诚地对待自己的“家人”,即便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在相遇之前就只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电影中有太多这样的温情时刻,那是信代和由里挤在一个狭小的浴室里互相抚摸对方的伤疤;那是奶奶在大治出门前帮他装好保温杯里的水;那是奶奶从脚凉的程度判断亚纪今天过得并不愉快;那是亚纪在服务时间截止后给四号先生免费的拥抱;那是祥太为了不让由里偷东西,自己故意当众偷窃后被人追赶;那是信代担心大治有前科无法减刑,于是自己独自承担起所有罪行;那是只听到烟火声却看不见烟火光亮,一家人仍然挤在院子里抬头仰望。就像那晚的烟火一样,这一家人的聚散就像是一场虚幻的梦,即便没有人触碰到它的美丽,但无法阻挡他们的渴望……在这些场景里,能清楚地看到这些人身上的爱与善良、牺牲和成全。或许他们不是好人,有很多缺点和缺陷,甚至背离道德规范,可内心深处,他们都是善良的人,仍然保留了自己的一份柔情。他们的心并不残缺,依然拥有爱与被爱的能力,依然拥有善待他人的权利,这跟隐瞒身份、偷窃、犯罪无关,什么都无法阻挡他们的善良,什么都无法否定他们的温柔。鲁迅在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时说道:“他就是要拷问出真实下面的虚伪,接着拷问出虚伪下面的真实。”拷问真实下面的虚伪,或许是比较容易的,但拷问虚伪下面的真实,这就需要探索者保持开放的世俗主义和具有一定的包容力,以及多一份对世界和他人的耐心。也许这才是对生命、对人性最深刻的探索。這个科学和理性杀死诗性的年代,人们生活在被速度包围的世界,人类无一幸免地被动地沦为媒介机器,被技术,被官僚,被消费。人们试图通过消费、交易,用物质装饰和堆砌自己,来填补内心的空白。即便《小偷家族》描述了在一个冷漠的社会里,这些底层人民拮据又艰难的生活,但他们仍然会一起看烟花,去海边冲浪,在夜里堆雪人……是枝裕和让人们觉得,即便生活贫乏,也一定不要失去心中的诗意,哪怕是平庸的诗意,但它完整的属于你自己。很难想象,犯过罪的、不受道德规范、把偷窃和撒谎当成习惯的他们,心中仍然会有自己的底线。对温暖和爱的一点诗意的向往,会让他们坚守自己的底线,那跟外在的约束和规定无关。
是枝裕和一直在用电影记录底层人们的生活,他们大多是社会上的失败者,每天都在被生存困扰,没什么闪光点,不太顾家,有些懒惰。他们似乎一无所有,但或多或少拥有一点善良和纯真,那同样是珍贵和有价值的,可能无法用世俗的价格来衡量。是枝裕和的电影里,总有一个爱说谎、脆弱的父亲,和一个懂事、坚强的孩子,那些孩子们总是比成年人还要成熟。导演说:“很多成年人可能在外界表现得相当成熟,可是内心却总有一些不成熟的地方,这同样也和他们小时候的成长经历有关,或许他们的童年也是成熟的,但从某一岁开始,内心的某处就停止成长了。”(2)当被抓捕时,警官问大治:“你让孩子偷东西,内心不会感到不安吗?”大治说:“我也没有其他什么能教给他们的了。”这跟《何以为家》中赞恩的爸爸说“我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这怎么是我的错呢?我要是有选择的余地,我比你们做得还漂亮”是相通的,其实他们也是极其平凡的、无奈的受害者,所能做的太有限了。自幼缺乏良好的教育和几乎没有被善待过的经历,让他们无法意识到其实除了眼前的这条路,还有其他的可能性,而在他们眼中,似乎只有这样做才能活下去。这是愚昧的,也是悲哀的,于是受害者和施害者的双重身份便在他们身上重叠。
只叙事,不止步于抒情,是是枝裕和影片的一贯风格。即便是亲子关系的呈现也是隐忍和克制的。在《海街日记》中,父亲的葬礼结束后,大女儿就说了句“爸爸人很温柔,但很没用”。但电影最后,她又说了句“爸爸虽然很没用,但人很温柔”,这两句话只是顺序调换了。其实爸爸的本质没有变,只不过大女儿的接受方式不一样了,她成长了。导演表示这种成长和变化是值得被记录的:“这种变化是很重要的。在大女儿在成长过程中,她心里面的父亲形象也在不断更新。而这种变化,我觉得蕴含着一种美感。我想描绘这种美感。”人因为各种经历,到了不同时期,会产生不同的想法,很多时候,理解是需要时间来沉淀的。在《小偷家族》的结尾,祥太去了大治的新家,大治不好意思地说:“有点小吧?不过浴室是新的,等会你要不要泡澡?”这是胆怯的试探。祥太正犹豫着,大治连忙说:“别不好意思,浴室很干净的。”那是假装不经意地挽留。最后二人一起躺在榻榻米上睡觉的时候,祥太问道:“你们当时是打算扔下我溜走的吗?”大治说:“是啊,但没能溜掉,对不起。”在公交站牌等车时,祥太说:“我是故意被逮到的。”这就像是一场碾压与被碾压的游戏,他们都试图用冷漠来掩盖真心,用残忍来压抑期待。大治追着公交车奔跑,喊祥太的名字,祥太没有回头,最后靠着车窗,无声地喊出那声“爸爸”,包括那晚大治说“爸爸就要做回你的叔叔了”时在黑暗中片刻的哽咽,所有的真心和脆弱都埋葬在这里了,或许没有让对方看到,又或者对方感觉到了但视而不见,这种谎言带着锋利的光芒,包裹着爱与成全。在祥太已经去学校上学后,有一次出来跟大治一起钓鱼,祥太耐心地讲解了硬体假饵和软体假饵的区别,大治问道:“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学来的?”祥太回答:“书上说的。”这跟现实生活中的父母与孩子的状态是一样的,父母都是希望孩子变得更好,希望他们学到更多知识,认识更多优秀的人,殊不知那些知识和书本正将他们隔得越来越远,这种距离的产生是不可逆的。
“人生不过是午后到黄昏的距离,茶凉言尽,月上柳梢。”[1]在是枝裕和电影里的时间是有痕迹、有声音的。就像《海街日记》里,树叶落了,樱花开了,姐妹四人酿完梅子酒,就到夏天了……四季轮回,分明可以看到日常生活中流淌的诗意。因为向往平静安宁的生活,所以极尽入微地刻画生活里的每一个小细节,晒小鱼、炖萝卜、酿梅子酒……是枝裕和说:“细枝末节累加起来即是生活,这正是戏剧性之所在,我建构每一个场景时,都只依赖细节。”[2]他想看着人们如其所是,如此而已。
《我不是药神》《熔炉》《何以为家》,这些都是以社会事件为主题的电影,它们传递出来的情感能量比《小偷家族》强烈得多。《小偷家族》最后留下的只有一段静谧的时光,和他们共同生活的痕迹。奶奶的脚趾甲掉在大治的鞋里,由里扔在房顶上的牙齿,祥太吃泡面时会放可乐饼……记忆会消散,生命会消亡,也许时光和那座房子会替他们记得这一段美好和温暖。那是狂热又清醒、深情又克制、细腻又柔和的质感。所有的那些情绪,爱与恨也好,愤怒也罢,都被再寻常不过的日常琐碎消解了,那恰恰是是枝裕和对人性的谅解和宽容。这静谧之下的温柔与克制,是导演对世界和人类的善意和宽容,那同样也是他的不忍与期待。《后戏剧剧场》的作者汉斯-蒂斯·雷曼教授说:“戏剧是对于表达人类经验的可能性的研究。”电影亦是如此。显然,在是枝裕和的电影里,我们能看到这种被拓宽的可能性,无论是超越血缘的人际关系的建立和维系,还是人性本身的邪恶与善良。他尽力地诠释了电影还可能是什么。他的电影,深入人心,细腻悠长,润物无声。世事复杂,人们常常为了生存机关算尽,是枝裕和让我们看到不完美的人类恶意之下的温柔和善意。那是不易察觉的、细腻的、收敛的,真挚的。如果梦里梦外,人生都是一场游戏,那么认真活着,也许就是最好的反抗。
注释:
(1)参见《巅峰问答》第二季第一期,腾讯新闻主持人何润锋访谈。
(2)参见2015年10月27日腾讯娱乐讯对是枝裕和的采访。
参考文献:
[1]白落梅.因为懂得所以慈悲[M].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7.
[2]刘阳.是枝裕和:发掘内在于生命的时间[EB/OL].刘阳电影笔记.(2017-4-28).https://mp.weixin.qq.com/s/O1cCqdV6UlzSSWU6hC5eyA.
作者简介:杨思思,南京大学文学院2019戏剧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