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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思兮在南方

2020-10-23连亭

文学港 2020年11期
关键词:叔公桉树草木

连亭

在南方游历时,我时常想起丹麦作家卡伦·布里克森的《走出非洲》,此书《羚羊鲁鲁》篇章中有这么一句话:“把古老的林木砍倒换种桉树,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

为何悲伤呢,卡伦没有明说,字里行间却始终弥漫这种情绪。非洲是建立在非洲景观上的非洲,一旦景观改变了,原有的非洲也就消亡了。她在悲叹古老瑰奇的非洲的消亡啊!

20世纪初,每一个到达恩戈山脉的欧洲人,都在目睹桉树不断侵占非洲原始森林的历程。当时,欧洲人源源不断涌入非洲,砍伐森林,遍植桉树,带来史无前例的变化。

这种变化改变了非洲,于是作家卡伦在一次骑马时,原本深邃茂密的林木在她面前变成了一成不变的桉树,这位深爱非洲的作家,不由得悲从中来。在这之后不久,她离开了令她魂牵梦绕的非洲,回到她曾经逃离的丹麦,从此不再踏入非洲半步。

一百年后我在中国的南方,再次目睹相似的故事。

故事是从火开始的。人为放的火,像贪婪的舌头舔舐山林和茅草,妖娆的火光映红南方的天空。百年大树,如疲惫的巨人轰然倒下。山蕨庞杂交错的根须,在火温中扭曲。童话般的蘑菇,打不起精致细密的小伞。森林小巧的耳朵,随着木耳在灰烬中化为飞烟。林鸟、竹鼠、狸猫的焦尸遍地横陈,哀怨的魅影在烏云下时隐时现。一场大雨过后,草木的灰烬与动物的尸体混入新翻的泥土,成为新植桉树的养料。

我至爱的父老乡亲,成了桉树承包商的林工。他们离开田地,起早贪黑地赶往山上,为雇主种树。卡车接连运来桉树苗,手指般粗的小树苗,密密麻麻地种在山坡上,很快成为山中唯一的霸主。

乡亲们爱桉树吗?他们很少谈及爱,他们的爱是通过眼睛和双手表达的。面对田地里的庄稼,他们的眼睛是温柔的,眼波流转中是对丰收的期盼。抚摸禾谷时,他们勤劳的双手,又细致又柔和,如同照料婴孩一般。

他们从不像看护庄稼生长那样对待桉树,仿佛除了工钱,桉树和他们没啥关系似的。他们的手像吊在树上的叶子,一旦领了工钱,就如同完成任务般卸下来,绝不在高枝儿多待一会。

桉树完全不合他们的脾性,这原产于澳洲的树种,俗称“霸王树”,是一种高耗肥、高耗水的植物,自私,急功近利,不容它物。不但耗尽山土中的水肥,还要追施化肥,才能保证它们的生长。

这样,乡亲们总有忙不完的事情,种树,施肥,修枝,砍伐,运输……活一件接着一件。山中的光景一天天在变化,体力活一点点消磨他们的好脾气。渐渐地,他们的眼睛看什么都像看一种活儿,并且这活不是为自个干的,而是为老板干的。一天天长大的桉树也是老板的,不是他们的。

他们也不爱土地了。土地曾经像母亲那般养育他们,现在只是承包商赚钱的工具罢了。土地也曾经像孩子那般不断带给他们惊喜,现在却因桉树未老先衰。

一旦沦为金钱的奴隶,土地就失去原有的母性与温情。人们惊讶地发现,桉树入主的领地,几乎找不到别的活物。没有杂草,没有灌木,没有虫子,没有鸟雀,更没有野兽。所有的一切,突然消失了。措手不及的牧人,失去了牧场,失去了牛羊,转行当了工人。

在桉树林干活的工人偶尔会停下活计想一想,山鸡都飞到哪里去了,山麻雀都飞到哪里去了。它们能找到新的家园吗?它们是否飞断翅膀,也找不到一棵真正的树安家?

山中没了往常叽叽喳喳的热闹场面,五叔公不愿到山上去了。以前,他最喜欢在山上一边放牛一边采草药。这是因为五叔公喜欢牛,牛喜欢山中的青草。

山是慢性子好脾气的山,牛是慢性子好脾气的牛。无论什么时候,山都是亘古长青细水长流,牛都是安于草木知足常乐。

五叔公在山上时,好像一头牛。他从不把草药和杂树连根拔起,而是像牛那样仔细地选取上半段茎叶,所以他采集过的地方,三五天就能恢复原来的样子。

山上的草木都认得五叔公,也认得他的牛。五叔公和他的牛进山时,草木们从不躲藏,而是放心地展开身躯,让五叔公和他的牛随意遴选。

草木却怕极了桉树,桉树一来,它们统统逃走了。只剩桉树的山,脾气坏起来,老天不下雨,它就没水灌溉庄稼,老天一下雨,它就肆意发山洪。

桉树狭隘的本性,抑制了其他草木的生长。地表裸露无余,雨水难以留宿。过客匆匆泥沙俱下,是雨天的常态;干裂板结,贫瘠酸化,是晴天的必经。

这样坏脾气的山,牛不喜欢,五叔公也不喜欢。不再上山的五叔公,忧心忡忡地坐在巷子里,一边抽烟杆子一边跟孩子们念叨从前的山林。孩子们起初还好奇,后来就跑开了。

落寞的五叔公,陷入绵久的回忆。

那时风刚吹开山雾,草木滚动着硕大的露珠,新开的花颜宛如少女两靥的潮红,他慢腾腾地擎着旭日,一吆一喝往地山里赶牛。隔着草木,不时地传来另一条山道上疾雨般的羊蹄声,一会儿就和一团团云朵般的羊群突然照面。他们远远近近地打招呼,一会儿处高山而呼啸,一会儿临溪谷而欢歌。

他的牛走得慢,他也不催赶它。这么多年了,他知道慢的好处。这慢,惊不到山,因而所到之处,如川流归海,自然祥和。开屏的山鸡还在林梢悠然自得地开着,啃松果的松鼠还在枝杈吱吱咋咋地啃着,啼鸣的鹧鸪还在溪边深深浅浅地延续着。这慢,琢磨透了山,有关山的事,没有五叔公不知道的,比如哪儿长着治病的草药,哪儿藏着眼镜蛇的洞穴,哪棵树的鸟窝新添了小生命……

五叔公的念叨,勾起我对往日的怀念。我儿时的南方,也曾有比非洲还美的景观。

我的老家,就坐落在这美丽的景观中,宽阔的房屋,轩敞的院子,屋后是一个山湖,湖上去是山林。山头一座座,从最矮的到最高的,一共七个。

这样的山,左右延伸,连绵不断,与美丽的传说共存几千年。雨天雾绕,晴天青翠。一场雨,万菇齐发;一阵风,松涛阵阵。溪涧清冽,高低流转,一个拐弯就是一个湖泊。一年四季,风流物转,天地人和。

有一次,我和弟弟在山上打柴,遇到了一头健壮的野猪。全身没有哪一块肌肉是软绵的,没有哪一根毛发是黯淡的,它的眼睛亮如星辰,有着不容奴役的神气,一看就不是一头会为一口吃食而驯服的猪。

我们曾以为它骇人的獠牙是最危险的东西(如今才知这危险远远不及人心的险恶):《荆棘鸟》中,梅吉的兄弟丧生于野猪的獠牙。可是,它并没有伤害我们(动物受到惊吓和威胁才会攻击人)。

我们相遇时,它正在松林中呼噜噜地拱着泥土,脸上沾满松针。我们把蘑菇丢给它,它不屑一顾,而是自食其力地寻找隐藏在松根旁的野菌子。

它和家猪的不同,令我们惊叹。为了人类施与的食物,家猪甘愿待在小小的猪圈中,而它却连我们无偿给它的吃食都不愿接受,自始至终保持生存的尊严。而人类,何以能够为眼前利益烧山毁林呢?

孩子们还在巷子里尽情奔跑着,看不见人世悄然进行的变化。他们以为世界就是他们此时看到的样子,无法想象我们有林鸟和野猪相伴的童年,更无法想象五叔公闪现华南虎威仪的童年。

孩子们难以在我们嬉戏过的地方,采摘到野草莓了。忽想起伯格曼的电影《野草莓》,那个戴着花环在氤氲的光芒中渐渐远去的白裙子少女,她的笑靥中还留着野草莓的甜香吗?在暮光中越陷越深的老人,能否抓住阳光的脚印?美好的逝去,生命的临终,似真似幻,似反省似救赎,终究是一曲复杂的哀歌。

与此同时,村庄的夏天淡去知了的欢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尖利的切割声。

我家门前不远的一块空地,原来长满美人蕉和桂花树,现在是一片单调的桉树林。以前一到夏天,知了就呼啦啦地飞来,给一棵棵美人蕉和桂花树安上欢快的喇叭,一顿一挫,一抑一扬,从夏闹腾到秋。现在这种声音消失了,桉树挥发的芳香油有驱虫作用,谁愿意在满怀恶意的枝条上唱歌呢?

夏天的记忆在木材厂的尖叫声中瘦了下来。这时候我能做什么呢?我吃力的回忆,抵挡不住笼罩在乡村背后宏大、不安、焦躁的幕景。当我想要改变世界时,总是被更多的东西裹挟,挣脱不了混乱驳杂的空间。

和五叔公坐在暮光中的日子,被风轻轻擦去了。只有五叔公的执念,夹杂着倔强、不甘,时不时地穿透时光的壁垒,闯入之后每一个坚硬的日子。

多年后,也许只有五叔公记得旧时山林的模样了吧?而五叔公去后,谁会在桉树空出的地方,种出一株不一样的大树呢?

五叔公一直试图在自己能支配的土地上种栎树、松树、柏树,以遏制桉树林的蔓延。现在这些树包围在桉树巨大的“绿色沙漠”中,孤独执拗,岌岌可危。

他苦口婆心劝人们别种桉树的样子,如同在上演一出滑稽戏。他站在风中朝桉树呼号,桉树“沙沙沙”地嘲笑他。他蹲在板结的土地上愁眉苦脸,桉树“沙沙沙”地挖苦他。他想向更多的人发出他的声音,桉树“沙沙沙”地摆出“胜利者”的姿态。

他这个年过耄耋的老人,已经不止一次经历失去,深知失去的痛,也因此变得更加不愿失去。他喋喋不休,只盼儿孙不必经历他受过的痛与悔。

他曾是一个出色的猎人,像他儿时所希望的那样。当头脑被身体的力量和巨大的荣誉冲昏时,他沉浸在巨大的时代旋律与宏大的历史叙事中,完全预感不到往后降临的灾难和失控的追悔。

那个战争年月,他甩着鼻涕在巷道奔跑时,灾难时常引发饥荒。这时,谁家有个出色的猎人,是人人羡慕的事情。糙米粗糠吃不饱,野菜树皮也能活人,偶能吃顿野味,堪称打牙祭。因而那些在清晨带回猎物的男人,总是被村民奉为英雄。他渴望成为英雄。

他成长为一个小伙子时,拥有了一把长筒猎枪。时值乡村兴起毁林开荒运动,不知不觉,野生动物的生存空间压缩了,野猪、山牛频频下山侵害庄稼。于是,政府下发捕兽令,打死野猪奖谷一斗,打死野牛奖谷二斗。恰逢其时的五叔公,凭借非凡的捕猎技能,不仅实现英雄的梦想频获表彰,还能时时补贴家用。

野猪、山牛锐减,老虎在山中找不到充足的食物,吃不饱的饿虎出山了。老虎吃人事件频繁发生,恐惧在村庄上空弥漫。猎人们挺身而出,响应政府的号召,展开动人心魄的人虎大战。

短短十年,人类靠武器优势消灭了华南虎。扛着猎枪在山中逡巡的五叔公,再也看不到森林之王了。五叔公对老虎的感情,突然由憎恨变为同情。

五叔公总认为,最后一只华南虎是被他打死的。因为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老虎。他不知道的是,实际上除了捕杀,还有生存环境的失去,才导致华南虎灭绝。一只华南虎的生存空间,至少需要一个七十平方公里而又生态平衡的森林。现在,南方哪里还能找到生态链完整的森林呢?

打虎英雄五叔公,感觉到了深深的寂寞,如同穷途末路,如同知音不在。他发誓,一辈子都不再拿猎枪。他开始向大自然俯首,甘为虔诚的孺子牛。

现在,他恨桉树比猎枪更甚。猎枪只是消灭了老虎和野牛,桉树却连山鸡、麻雀都容不下。而且,人心也变了,如同桉树般急功近利,掉在了钱眼里。

令五叔公始料不及的是,他的儿孙很快成为木材厂的工人。他一出村子,看到的不是牛羊,而是木材厂、运输车、工人。沿着公路放眼望去,每十公里就有一家木材厂,没日没夜地加工桉树。

我见过这些散落在路边和山间的厂房,竖着灰白的墙,盖着蓝色的棚顶,日复一日地传出切割机尖厉的声音。我的许多亲友就在其中,青春和机器撕咬在一起,生命如木屑般飞溅。

他们沾满泥土气息的手,与长满獠牙的锯齿日益磨合,滚圆的桉树轻而易举就在瞬间被粉碎成浆,然后在压合机下与粘合剂一起合成一寸厚薄的木板。然而,这些合成板制成的家具,和人们变得没有质量的生活一样糟糕。这是因为速生的桉树,木质并不结实。

我依然记得2015年的夏天,我在南岭边缘的一个县城,走遍所有的家具店,也找不到一套原木家具。我们的新生活,就这样被速生事物充斥着,失去厚实稳健的质地……

“我所思兮在南方,何为怀忧心烦伤。”五叔公一日日瘦下去了。他晚年的心愿是死后能葬在一棵挺拔的松树下,一棵长在繁茂葱茏层次分明的山林中的松树下,有红狐相伴,苍鹭长歌。子孙追思时,一如“明月夜,短松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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