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前面的人仿佛消失在去往远方的山路上
2020-10-23马叙
马叙
一
林场有两块场牌,一块写“浙江省泰顺县地方国营红星林场”,一块写“浙江省泰顺县地方国营上佛垟林场”。原本挂的是“上佛垟林场”的牌子。后来上佛垟林场改名为红星林场。当场部改挂“红星林场”这块牌子时,原先那块“上佛垟林场”的牌子就被存放在了仓库的一个角落里,一直放了若干年,蒙上厚厚的灰尘。后来又恢复上佛垟原名,重挂了“上佛垟林场”这块牌子时,写着“红星林场”的这块牌子就被存放在了仓库的角落里蒙尘了。
红星林场,用蛮讲话喊这个名字时,气息从鼻腔里冲出,红星二字发音浑浊,林场二字相对清晰,用重音。当红星林场还原到原名上佛垟林场,上佛垟三字,蛮讲话发近似“肖哟”音,佛字几近省略,这个由三字组合的名词完全控制在鼻腔内并完成发声的进一步交融。
由蛮讲话上佛垟林场五个字的发音延伸开来,是林场场部。
二
林场场部海拔八百米,如果在浓雾弥漫的天气里,十来个职工同一时间里一起排队出工,走在最后的人只能看得见前面三五个人的背影。走在更前面的人仿佛消失在去往远处的山路上。只有当更前面的人说话时,才能感受到一行人是走在一起的。
出工吹哨子。深山里的哨子清脆,响亮,还有极短促的回音。浓雾天的哨子比平时更加清脆,也更加响亮。因为浓雾看不清周围的事物,翁阿三吹出工哨就会在加大气息的同时,更要拖长哨子声音。目的是能让看不见自己的应出工的所有人都能清晰地听见,更能感受到吹哨者的权威。看不到,听到,足够。
在林场,整整五年,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每天,我出工、收工,一步不落。翁阿三是队长兼记工员,一天一记,白天用语言与唾沫星子掌握着十七八个人的劳动作息时间,掌握着分配具体劳作的权力。晚上这些人,在翁阿三屋里,都变成了记工簿里圆珠笔书写的歪歪扭扭的名字。翁阿三会边念一个名字,一边在名字后面的格子里划下一个1字,记下一个劳动日。如果这人只出半天的工,则重重地划下0.5的字样;全天不在的,则划一个重重的叉。这样一个人名一个人名地念过去,记下来。翁阿三会更满足于这一天的终结时刻,谁都不知道翁阿三此时在念着他们每一个人名字时的不同语调,对某人高兴可以念得轻松,不高兴则重重地作生气状念,再用笔重重地划上工作日记号。有一次我去找翁阿三签字,方便第二天去领仓库的箬笠蓑衣,推门看到他正邊念名字边记工,正重重地念到一个不高兴的名字。翁阿三是接近文盲的人,识字极其有限(几百字)的翁阿三,能够直接在每个人的名字后面划记号,这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只有当了队长,才能完美地把白天的队长与晚上记工员的双重满足感在心里获得双倍的交织。所以翁阿三白天带队劳作时哼山里小曲时,心情与心境都是满足的。
一九六九年上山下乡到林场的十个温州知青,其中有个阿兰,因干不来也不愿干林场的体力活儿,一段时间后被派去放牛。放牛不需要技术,不需要体力,每到早晨上工时辰,把牛栏里横插着的拦牛用的横木一根根地卸下来,再把几头牛一头一头地从牛栏里赶出来,沿着大路一直赶,赶到山上,放到山上吃草,然后回场部吃饭,睡觉。一直到下午三点左右,再到放牛的山上,逐一找到牛,赶着回栏。只是有时个别牛不喜欢待在一个山谷里吃草,会跑出远远的,那么就要寻牛了。每当这时,翁阿三先骂够阿兰,然后再派全队人出去寻牛。谁寻到了牛,就对着山谷喊一声“牛找到了”!大家就回了。有一次一头牛跑远了,沿着大路跑到了一个村子里,第二天这个村子的村民把牛赶回到了林场里,翁阿三就给他记了一个工作日,然后填了领款收据,到出纳那里领了一块二工资回去。那么这一块二是要从阿兰月底的工资中扣回来的。当我来林场时,阿兰已经放了好几年的牛了。
三
一次我跟着去寻牛。
我与林场一个知青两人一组,沿着小路循着新鲜的牛蹄印子,一直走一直走,走到离林场十里地的古院村。村支书认识与我一起的知青,把我们当作贵客降临,拿出所有好吃的东西,摆满桌子。花生,红枣,蜜饯,柿饼,蒸薯条,还有一大盘红糟烧大块五花肉。五花肉四四方方,一块紧挨着一块,每一块五花红糟肉,都四面饱满,晶亮发红,精肥互映,香气四溢!这是我在山里看到美食密度最高的一次,也是山村最高待客规格。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贪食欲望,装作很客气的样子,支书唤我们吃时才伸手去拿了来吃,吃了又等着支书再次喊我们吃。就这样支书至少喊了我们七到八次,我们也就吃了七到八次。一开始,我们的所有注意力与内心的精神活动都在这张桌子的食物上,所有感官,眼睛,鼻子,牙齿,舌头,喉咙,食道,胃囊,所有这些,都调动起来用来仔细体味眼前的每一样食物。第一次第二次,到嘴的食物基本是囫囵吞枣,以至吃得太快而失去了品味的时间与品味过程;到了第三次支书喊我们吃时,才惊醒过来放缓进食速度,一块红糟五花大肉,分成三次咀嚼,每一次都能够充分体味到红糟大肉的惊世香味。以至于我们完全忘了这次到村子里的主要目的——寻牛。吃了好一会,知青才猛地醒过神来,说,我俩是来寻牛的,牛蹄印沿着山路一直到你们村子里。支书说,这你俩放心好了,只要牛跑到村子里,包在我身上,给你们找到这牛。
我俩赶着牛往回走的时候,谈论的不是牛,而是支书家的食物。最后不谈论了,也不说话,各自在心里默默回想吃到的食物:花生。红枣。蜜饯。柿饼。蒸薯干。红糟五花肉。边赶着牛,边回想一小时前的每一样食物的味道,尤其是红糟五花肉的味道!
四
从古院村寻牛回来不久,队长翁阿三找来了各村支书,让各村分段承包防火线上铲除柴草的活。防火线一般都是沿着山冈的山脊线方向延伸,远看像极了一条绵延不绝的山中公路,目的是预防山中发生山林大火。防火线能起到一定的阻隔火源的作用。每年春夏季防火线都重新长起了新柴草,如果不铲除的话,到了秋季就是绝好的引火材料。因此得在夏末初秋时就得把这些柴草铲除干净,以确保防火作用。林场也留一条待开辟的新防火线给自己的职工来做。
这是我经历的第一次在山中引火烧出一条防火线的情景。这活儿极危险,万一火情控制不好,就会使火势迅速蔓延到控制范围之外,如此这样的话,整座山的山林就不保了。但是用火烧出防火线雏形的方法效率诱人,前提是先划出能够百分百可以控制的线段(相对开阔,没有高大树木只有青草与矮灌木丛),在两边先行开出两条平行的露出土层的隔离带,再两边站开一行人,万一火势蔓延了就迅速扑灭。这次共上山四十多人,男女职工,加知青,加临时工(我也属临时工),排成两队,两边各二十多人站开去。这处于危险边缘的时刻让人兴奋,翁阿三说,我要点火了,要开烧了,大家都准备好,千万千万不能马虎,谁出了漏子谁就要坐牢!最后这句话所有人都听到了,因此山中气氛也骤然紧张了起来。还有人骂翁阿三,狗生的,为什么要这样烧?我可不想坐牢!翁阿三说,不想坐牢就给我看住了!翁阿三继续说,我点火了。翁阿三用火柴划出火,点燃自己手中的一把干草,随即投入柴草丛中。当第一把火投入柴草丛中,原本山中的微风迅即加大了风势,燃烧的速度迅即加快。两边的人紧张地盯着各自面前的火头走向,一有苗头,迅速扑灭。
火光映红了两边人的脸庞。有一边,火苗窜出了边界,烧到了边上的柴草,旁边手持灭火把的人哇啦啦尖叫着迅速上去扑灭。火焰灼烤着我的脸庞。因为我正往下蹲着,脸庞离火源的距离近,火焰烧得柴草噼啪作响,呼呼向前,火舌一波一波地迅速传递向前方。我的心里既害怕又兴奋。而一道站开在两边的女职工,在火焰面前,其中也有与众不同的。离开林场若干年后我再一次回想这一情形:这个女职工,她仿佛很喜欢被火焰灼烤。她不是站着而是蹬着,离火源的距离比我更近,她丰满的身体被火烤得很烫,火焰的热量透过衣裳,加热了她的肉体。她享受这种灼热的感受。少数女性会对危险且强烈的事物倾心,痴迷,留恋不舍。山上火焰于她而言则属于这一类事物。火势随风蔓延,火舌炽热,危险的金色舞蹈,草木在极短时间内化为灰烬,以及噼啪作响的声音,应对了少数女性体内的神奇向往。
完成了火烧部分,即进入铲除烧剩下柴草根的活儿。这时的劳作状态,与火烧柴草时的情形迥然不同。空前地放松,人多,边劳作边聊天。山中的话题最热烈的就是男女话题。其中有几个这方面的聊天高手。而我也完全清楚他们所聊的话语与内容。他们的聊天有着强大的色情力量,质朴而直接,响亮而美好激荡。
就这样一段一段地烧,一段一段地开拓。山上一条新的宽阔防火线逐渐被开掘了出来。
五
有一条防火线通向大小坪茶园。可以沿着防火线抵达那里。
大小坪离场部七里路。翁阿三喜欢在这里体现他的价值。他带人盖了两座茅草房,供作午饭及午休用。清明刚过,翁阿三就把林场所有的女工都拉到大小坪采摘新茶。还有几个半大劳力也都一并叫上。
我原本是跟着另一队人去另一座山干密林间伐的活。但是翁阿三说,你采摘茶叶的速度快,一起去大小坪采茶好了。我们几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小伙子被分成每人与妇女搭手的若干个二人组,互相面对面一垄一垄采过去。与我搭手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她问,你讲老婆了吗?我说,没有。她说,十五岁就可以生儿子了,而你都十七岁了还没讲老婆。我说,我还早。她说,我都说了,十五岁就可以生儿子了。过了一会,她说,你肯定不知道怎么生儿子。我被她说得无话可说,也接不上她的话。她说,肖隆(蛮讲话造爱发音)就能让女人生儿子。她又说,肖隆,知道不知道?我加快了采摘速度,与她慢慢地拉开了距离。但是我满脑子里都是她刚才说的话。她说话敞亮,直接,不拐弯,没有歧义,她也知道我肯定明白得很。确实明白得很,但这于我又神秘得很。山村里的男孩女孩们十四五岁经历性事的不在少数。但是于我,仍然是神秘的,无知的,我的知识只是中学生理课上模模糊糊的远远无法明了的几个字。我所有的性知识都是劳作过程中人们的聊天调侃中所得到的。关于女性,关于性事,关于具象的描述,但从未正式亲历过,不管视觉还是触觉都未曾经历过。
收工回到场部,这天我的新茶采茶量排全队第四,已经是很好的成绩。我很满足这次采茶的成绩。
晚上,我把煤油灯罩用报纸擦得干净透亮,不带一丝烟垢,然后把煤油灯调到最亮的亮度,以灯芯不冒黑烟为准。我找出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翻开保尔与冬妮娅相恋相爱的那一部分阅读。整部书早在一年多前已经读完,但是这一晚又翻开再读这一部分。半夜时分终于入睡。
在这一夜,做了一个清晰的梦,具体,可感,可触,一个完全的男人的感受。这以前,十四岁的夏季开始,陆续有过几次梦遗,但都是模模糊糊,似是而非,从未有过清晰的细节与过程。而这一夜的这个梦境,确实是从未有过的清晰。我从黑暗中醒来。黑暗的房间因梦遗而充满了青春的黑暗气息。它让我羞耻,兴奋,克制,矛盾,冲撞,迷惘,犹豫。我知道,青春的躯体已经真正苏醒过来了。被褥,鞋袜,内衣,粗大的脚趾,体毛覆盖的小腹,冰凉的草席,这些,都一再沉浸在完完全全的黑暗之中,越黑暗,越起伏涌动,包括思想,从未有过的直接、幽暗、锐利、动荡。我害怕黑暗中的具象与具体。我宁可懵懂,宁可无知迷惘,宁可永远落在别人后面。但是,黑暗中的身体却异常清晰,而且指向明确。我排斥自己青春的整体身体异象,因在上佛垟林场这么一个高山上,因接触的女性单一,稀少;因身体走在了意识的前面。十七岁的我能够坦然地面对自己具体的生殖器官,却不能坦然面对及时苏醒的青春性欲与作为整体的青春的身体。
天亮,我早早起来,洗刷好内衣裤。用水冲洗了身体。出工前,我找到了翁阿三队长,说,我不采茶了,我与你们一道去山里间伐林木。翁阿三说,我把你派到大小坪是为你着想,那是以量计价,你采茶速度快,是划算的,比间伐林木划算多了。我说,不管你怎么说,我是不会再去采茶的。这一天之后,我平静了许多日子。偶尔深夜黑暗中再有过梦,但从没有大小坪回来那夜那么清晰、明确过。我的苏醒了的身体重又沉睡了过去。我知道,这只是假寐,其实意识与身体都是醒着的,只是我在意识中不去触动自己而已。
六
深山里黑暗的青春,身体,蛰伏的欲念,正借助其它形式表达出来。比如,民兵,枪械。
有一座山上的成材林被偷砍伐了不少,估计有几十株,都是已成材的一人合抱粗的树木。这一片森林靠近平阳县天井公社的一个叫龙旋窝的村庄。护林员把这情况向场部汇报后,场部派翁阿三带着两个民兵走访村里了解情况。
我也在林场民兵的行列中。分配给我的是一支三八式步枪,平时放在仓库里,子弹与枪支分开放,紧急情况时得飞速地跑到仓库取枪与子弹,但从未遇到过紧急情况。我的那支三八式步枪枪况不错,枪机盖油光光的,弹仓盒开合自如。不装弹的空枪训练时,食指搭在扳机上,往回扣扳机,自轻至重,渐渐加压,最后啪的一记撞针冲击声很好听,铿锵,坚定,有力,加之空气的振动,感受力好。分解枪机时,看到里面枪栓部分,油汪汪的,薄薄的黄油膜中的钢铁机件闪着亚光。分解完毕,往往是一手的油渍。分解后的步枪能隐约看到枪管里幽暗的螺旋线,从枪管尽头进入的光线使人着迷。是它努力给枪管内部以幽暗中的光线,让观看者认清枪管在暴力前夕的冷漠情状。一种蛰伏的不动声色的暴力美学。中苏关系紧张时林场增设了夜间哨位与岗哨哨兵,意思是北边如果打起来的话,那么东边沿海地区也极有可能会受到来自海峡对面的攻击。那时的年代,对时局有着过分的敏感。有一次场部西边的山上有响动,站岗的回来叫醒了民兵班长,班长跑步去仓库取来了苏式冲锋枪,装上压得满满的一个弹匣,对着西边的高山扣下了枪机,顿时,一梭三十发子弹,全部倾泻而出,一條发光的长长的子弹轨迹拖向对面的高山密林之中。枪响过后,空前的安静。有人打破了安静,说,肯定是动物,唉,我们都太过敏了。
实弹打靶那天,一个知青民兵背着一支苏式冲锋枪来到我的旁边。他的弹匣里装有十发子弹,对我说,文兵,今天你可以打冲锋枪实弹。说着把冲锋枪竖放在我的枪位上,并且说,不知保险打开了没有?边说边伸出右手往下扣冲锋枪的扳机。这一扣,十发子弹于瞬间飞出了枪膛!而这支枪的枪管居于他与我的头部的间隙,枪口与他与我的头部只差四至五公分!这一次的失误,差点送了两人之中我或他的命。如果枪口偏向他那边五公分则他没命,反之,则我没命。过后,好长时间,两人都发不出声音,静默。过后缓过来,他说,再给你十颗子弹,你接着打。我装好这十颗子弹,一扣到底,没一发中靶,但把心中的恐惧余悸与庆幸全都发射了出去。实弹射击的连续音爆,密度频繁的后坐力,呛鼻的硝烟味,空弹壳的落地弹跳,这一切,在我都是第一次体验并被震撼。
翁阿三从龙旋窝回来向场里作了汇报,说偷伐林木的就是龙旋窝的表兄弟两人。而且村里人还帮着卖这次砍伐的木材。场里把一个班的民兵全副武装起来,去到了龙旋窝处理这起盗伐事件。其实这件事很快就处理好了。但是这一个班的民兵并没有及时撤回来,而是分几处民房在龙旋窝村驻扎了下来。我与其他几个住在村支书家。这是一次吃大户的事件。专吃好吃的,大肉,咸鱼,猪蹄膀,各种新鲜蔬菜,喝烫起来的黄酒。单季稻的米饭特别香软。吃到了第四日,村民们经过屋子外面已经面有怒色。他们质疑,事情已经解决了,怎么还不回林场去,还在这一天一天吃喝个没完。我们中也有人开始感到羞愧。第五天下午,我们全撤了回来。偷伐林木的俩人各人罚一场电影的钱,去泗溪公社叫来放映队,到林场来放电影,并在放电影前通过扩音器作检讨,保证永不盗伐国家林木。
简短的民兵的经历,对枪械的迷恋,与死神擦肩而过,对龙旋窝吃大户事件的厌恶,这三种经历,一直交织在我的心中久挥不去。
七
龙旋窝村表兄弟俩罚放的电影,一部越南电影《琛姑娘的松林》,一部朝鲜电影《摘苹果的时候》。
《琛姑娘的松林》是那时我所看过的战争片中最抒情的一部电影。琛姑娘也是所有那时我所看过的战争片中最漂亮的一个女主角,甜美的笑脸,灿烂,阳光,同时也青春,性感。而国内的同期战争片中的女性却都软硬不吃,性格强硬,不苟言笑,一如生来就没有笑脸。琛姑娘的每一个特写镜头都动人心弦。一开始她赤脚踩在泥地里的双脚特写,几乎要颠覆我的青春期幻想。
那时我正在阅读一本《南方来信》,一本薄薄的一百页的书信集。战争期间越南十七度线以南的南方家属、亲人写给十七度线以北的北方亲人。南方的隐秘,低调,孤独,绝望,秘密的心思,胆战又心惊;难忍的思念,咬着牙关过日子,浴血斗争,暴力,对峙,枪械,爆炸,杀戮,反抗,陷阱,土枪……西贡,广南,昆嵩,隆安……这是南方另类的残酷生存叙事。一封又一封的南方书信,只有极少能收到回信。它对应了我在林场里的那些时日,孤单,沉闷,劳累。同时埋藏着青春期的冲动与隐秘心思。灌木,森林,风雨,浓雾,劳作,肉体。它们组成了一个我的南方隐秘世界。所以我在看《琛姑娘的松林》时,被银幕上特写的琛姑娘脸庞所惊艳。被她的阳光,明艳,灿烂的青春所吸引。在一个崇尚英雄主义的年代,尽管这部电影与《南方来信》,都是英雄叙事。但这样的叙事有血肉,琛姑娘隐秘的青春之美超越了英雄本身。同时想到了胡志明小道。这是战争的隐秘哲学。绵延不绝。坚韧不拔。隐秘的暴力。偷袭。突击。小股部队。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这种战争隐秘哲学从北越一直延伸到中国,也延伸到红星林场。有一段日子,县人武部反复来人,到场部召集几个林场正副职负责人,秘密布置反特防特业务。尽管根本不会有特务到林场里来,但是置身战争隐秘哲学,设计战争假想敌是一种快感,把假设当真实,以此满足英雄主义国家主义幻象。
第二天晚上观看的是《摘苹果的时候》,讲述朝鲜的一个集体农场的故事,与《琛姑娘的松林》相比较,我一点都不喜欢这部朝鲜电影,琛姑娘的英雄叙事相对自然许多,琛姑娘的热烈个性显得活泼,可爱,充满生命的动感,也充满人性感情,自然、丰腴而阳光。《琛姑娘的松林》的电影风格,显然有着隐约的法国新浪潮影响,尽管这影响很小很小,但也是影响。而《摘苹果的时候》则充满了虚假与反个性叙事,看得令人压抑生厌。电影里的一切没有比我们林场好,也没有林场的真实与好。这部电影风格近似于那时看过的一部话剧《年轻的一代》。这部电影可取的地方是电影插曲比较好听,是那些日子里为数不多的旋律好听的歌曲之一。电影之后,我专门向知青要了这首歌曲抄在黑色软面抄上。
而那段时间,知青中最爱唱的歌曲里就有这首《摘苹果的时候》。也是那段时间,林场添置了一台扩音器,加上原先就有的一台老式留声机,这样把每一座房子里的广播接到扩音器上,再把留声机的输出拾音线插到扩音器上,就能从广播里听到留声机放出的歌曲与戏剧了。所谓戏剧就是翻来覆去的八个样板戏,八个样板戏中唯一能听的只有几个片断:《沙家浜》里的《智斗》,《智取威虎山》里的土匪“黑话”对答,还有《打虎上山》的音乐。因为林场的旧留声机购置得早,因此还留有几张黑胶旧唱片。其中一张有男低音《老人河》《老黑奴》《黄河边对唱》等好听的歌。但这些歌除了林场的一些知青外,职工们都不爱听。因此只有周日的时候,在我的要求下,播放的人才会勉强播放一次。后来查阅到《老人河》的演唱者是著名男低音保罗·罗伯逊。我叫一个懂英文的知青翻出了歌词大意:黑人劳作在密西西比河上,黑人劳作白人来享乐……
这时我已进入了真正的青年时代。
八
食堂是知青们最喜欢唱歌的地方。他们每人一本《战地新歌》,以及互相传抄来的《电影歌曲》,俄罗斯歌曲,外国歌曲。翁阿三是不喜欢知青们在食堂唱歌的人,职工们也不怎么喜欢知青在食堂唱歌。但是知青唱歌是阻挡不住的。他们唱《老房东查铺》《北京颂歌》《挑担茶叶上北京》《让我们荡起双桨》《马儿啊慢些走》《克拉玛依之歌》《乌苏里船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青松岭》《春苗》《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小路》《灯光》《蝴蝶泉邊》《芦笙恋歌》《婚誓》《草原晨曲》《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达坂城的姑娘》《在那遥远的地方》《洗衣歌》。
他们肚子饿时唱歌。吃饭时手捧碗筷唱歌。吃饱了饭放下碗筷唱歌。有时几个唱得好的知青一起分角色模仿样板戏里最经典的选段《智斗》:
刁德一:这个女人真不简单呢!
胡传魁:怎么,你对她还有什么怀疑吗?
刁德一:不!司令的恩人么!
胡传魁:你这个人哪!
刁德一:哈哈哈哈!
阿庆嫂:参谋长,烟不好,请抽一支呀!
胡司令,抽一支!
刁德一:这个女人哪不寻常!
阿庆嫂:刁德一有什么鬼心肠!
胡传魁: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
阿庆嫂: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
刁德一:抽烟!
胡传魁:人家不会你干什么这是!
接着是对唱:
刁德一:她态度不卑又不亢。
阿庆嫂:他神情不阴又不阳。
胡传魁:刁德一搞的什么鬼花样?
阿庆嫂:他们到底是姓蒋还是姓汪?
刁德一:我待要旁敲侧击将她访。
阿庆嫂:我必须察言观色把他防。
刁德一:阿庆嫂!适才听得司令讲,
阿庆嫂真是不寻常。
我佩服你的沉着镇静有胆量。
竟敢在鬼子面前耍花枪,
若无有抗日救国的好思想,
焉能够舍己救人不慌张!
阿庆嫂:参谋长休要谬夸奖,
舍己救人不敢当。开茶馆,盼兴旺,
江湖义气第一桩。司令常来又常往,
我有心背靠大树好乘凉。也是司令洪福广,方能遇难又呈祥。
刁德一:新四军久在沙家浜,这棵大树有阴凉,
你与他们常来往,想必是安排照应更周详!
阿庆嫂: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
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
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
人—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
刁德一:阿庆嫂真不愧是个开茶馆的,说出话来滴水不漏,佩服,佩服!
往往以最后的刁小三出场:我不但抢包袱,还要抢人呢!作结尾结束。
这一经典选段知青们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对白,反复对唱,百唱不厌。以至我们的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心生厌烦了,更不用说林场的职工们了。还有《智取威虎山》的杨子荣与土匪的黑话对白:
土匪:天王盖地虎!(你好大的胆!敢来气你的祖宗?)
杨子荣:宝塔镇河妖!(要是那样,叫我从山上摔死,掉河里淹死。)
土匪:野鸡闷头钻,哪能上天王山!(你不是正牌的。)
杨子荣:地上有的是米,喂呀,有根底!(老子是正牌的,老的。)
土匪:拜见过阿妈啦?(你从小拜谁为师?)
杨子荣:他房上没瓦,非否非,否非否!(不到正堂不能说。)
土匪:嘛哈嘛哈?(以前独干吗?)
杨子荣:正晌午说话,谁还没有家?(许大马棒山上。)
这段对话林场的知青们也是百练不厌。唱歌与经典台词对话是知青们唯一的娱乐。
食堂烧饭的阿嬷却喜欢知青们的这种娱乐方式。每当知青们进入食堂,阿嬷就高兴地期待着他们唱歌或对话选段的经典台词。阿嬷善良,烧饭菜时,火光从灶肚里映红了她整个人。她是一个肥胖的女人,坐在那里,以及灶台,大锅,高高的桶状木板锅盖,大水缸,以及简单的饭菜,构成一个宽容、质朴、信任的整体。整个灶房显得很放松,这种气氛从灶房延伸到饭厅。知青们一个月的饭菜票到了月底常常不够付食堂饭菜费。阿嬷并不计较,总会让缺饭菜票的知青同样吃饱。阿嬷总是对他们说,吃饱一些,有力气唱歌。阿嬷有着大山的质朴、善良与包容。她的脸庞与肥胖的身材出没在米饭及蒸笼的白色雾气之中,让我们安心,也放心。
九
我被林场派到县城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赤脚医生学习班进行学习培训。我的学习态度过于放松自由,同时也恍惚。在学习班,认识了几个老赤脚医生。他们的自信与医术让我为自己感到羞愧,但我的学习态度并没有因为认识老赤脚医生而有改变。学了一个月,我却仍然什么都不懂。打个静脉输液却把针头穿过了整条静脉把盐水注射到了肌肉里,刹时肿起一个包。当我一个月后归来,我说我什么也没学到。但是林场仍然让我接手了医务室的部分工作。我仅仅会做的是极其简单的针管针筒的水煮消毒,以及用砂轮划开针剂瓶颈,再用镊子卟一聲敲开瓶颈,抽出注射液来打针。如果感冒就开阿斯匹林、病毒灵,外加银翘解毒片。普通肠胃不好就开黄连素加矽炭银。其它的症状或更严重的病症仍然由原先的赤脚医生负责治疗。
当我独自坐在医务室里的条凳上,我的思维会极端地游离。医务室里这么多的药,除了十种左右我认识的,其余的我都不认识了。这时的我陷入了一种完全的荒谬。我坐在室内,四周是药柜,各个药柜里放着我从不认识的药物。它们组成的结构增进了对我的完全包围与蔑视。对知识的巨大欠缺,对医学的巨大盲目。我接诊的第一个病人(其实不能称病人,他仅仅是肠胃有一点点不适,一点气胀),我给开了矽炭银、黄连素。我对医学、对人的认知,对满药柜药物的知识,都是一片空白,以不变应万变的几种药物反复开出来,仿佛一种坚定的不为人所动的荒谬行为艺术。知青阿兰来看病的次数多于林场的任何一个人。他开了药,就坐着不走,然后说,病了,就要给开病假条。我说,我的权限只能开一天。阿兰说,一天就一天,你给我开。她几乎每周都要来开一次药再开一天病假。请病假时放牛的活就由队长翁阿三指派其他人来接替。我与阿兰,构成了除药物、医疗之外另一个荒谬的组合体。
同时,知青中开药开病假条的比老职工多得多。一天以上的病假条由林场的老赤脚医生来开,三天以上由泗溪公社医院来开。不管哪一级开,每一级的病假条都是知青占了大多数。知青的所谓病休成为了一种炫耀。
林场给我的每天时间安排是:半天干其它活,半天坐医务室。每当在干其它活时被临时叫来坐在医务室开药,感受都很差。这差并不是因为兼职赤脚医生,而是先前对药物的恐惧。从其它敞开的劳作场所突然进入医务室,面对满药柜的陌生药物药瓶与针剂药盒。至此,我后悔去县城赤脚医生学习班培训学习。在培训的一个月里,我就有一种恍惚感,仿佛我不是来学习赤脚医生的,而是来看别的赤脚医生的。似乎赤脚医生与我根本无关。而城关来的那两个老赤脚医生看出了我的恍惚,其中一个说,你怎么不认真地好好学习呢?这么好的学习机会你不学习,你都在想什么呢?整天心不在焉的样子,这不白白浪费时间吗。
而这种恍惚被我带回到了林场医务室中。只要我每次置身于医务室里,我就仍然是恍惚,摇摆,目光涣散,心不在焉,思维混乱。每天半天坐在医务室里,来的人依然很少。来的人越少,医务室空间带给我的压迫感越是强烈。有时,我会想起,疾病,年龄,药物,病假,乃至死亡。有一次一个知青哼着歌来开药。听着他的歌《婚誓》,我在医务室的感觉突然比先前好了许多。此后,直至我当兵离开林场,他再没来开过药。
离开林场的前一天,队长翁阿三送了我一个塑料套封笔记本。食堂阿嬷叫我去吃了一顿好吃的。知青永胜送了我一把上海国光口琴。
当我站在将要离开的山路上,回过头来望着不远处的上佛垟林场场部,心里想,离开了,我还将回来吗?如果回来,我会在哪一年哪一月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