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昊 自下而上
2020-10-22CHRYSEIS
CHRYSEIS
低谷
“一头困兽”,这是妻子伊能静对秦昊的初期印象。七年前,两人第一次约会,秦昊始终维持着一种紧绷的情绪状态,他频繁倾吐自己的迷茫和抱怨,宜人的晚景和舒缓的电影音乐,都不能令他放松下来。
看着眼前这个眉头紧皱、语气激奋的男人,伊能静想不明白,一个优秀的演员,到底会被什么逼困到这样的犄角之境中?
实际上,演员秦昊那时已凭《青红》《春风沉醉的夜晚》等电影作品入围戛纳、柏林和威尼斯这样的国际电影节,他对边缘群体和市井人物有着精准的塑造力,在极其考究演员表演水平的文艺片中大放异彩,也获得了不少知名导演的欣赏。
但那一时期,也是秦昊的情绪低谷期。入行十余年,他并未达成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时的宏大理想——成为全中国最牛的男演员,握在手里的几部文艺电影,虽属精品,但因种种原因,又难在国内得到观众的广泛认可。
“我骨子里面有一种不服输的倔劲,往难听的说,那可能是潜伏的一种虚荣心,但我觉得,虚荣心这种东西对我来说,”谈到那段过去,秦昊停顿了数秒,才再次开口:“有被打破过。”
那是秦昊最难熬的—段时光,当时,他知名度受限,对接演作品的要求又高,在这样的循环加持下,他逐渐难以获得优质的影视邀约,戏路也越走越窄。
“那时候来找我演的都是黄秋生的同学这类角色,我在《推拿》这些作品里,都演年纪大的角色,大家又不认识我,看完就觉得我肯定是跟黄秋生一届的。”拎出当年的几桩旧事,秦昊语气中有些微的自嘲:“你想,我上了中戏,毕了业以后跟谁都同班同学,各种牛人,之前一年八部戏找我都推,结果‘铛。”他拉开手臂,比出一个高低落差,低处的右手垂在沙发面上,微微使力,又往下压了压,“你从高处掉到谷底了。”
拍出顶级作品的追求和现实境遇的巨大落差持续折磨着秦昊,一路走来的种种挫折也搅合其中,扭曲了他本来的直率面貌,他变得格外“拧巴”,好似一个重回叛逆期的迷茫少年。
一次和母亲章宏通电话,“好儿子”秦昊还破天荒地呛了声:“妈,您别跟我讲您那些道理,我没一个不是照您说的做,您儿子现在就这鬼样了,我跟您说他们那些过得好的,全不是这么做的,我亲眼看见的!”
平时爱说些人生道理的母亲愣住了,沉默了十几秒后,只得讷讷叮嘱:“昊啊,妈和你爸这一辈子就这么过来的,所以咱把得到的领悟给你说,但可能爸妈忘了,时代不一样了。”
听着电话里母亲低落的声音,秦昊最后没忍住,哭了出来。
和那些无戏可拍、为生计所愁的演员们不同,对—直讲究“戏比天大”的秦昊来说,最大挫折感的来源不是经济上的压力,而是社会规则对他秉承的艺术理想的排异反应。
在2004年到2010年间,秦昊坚持一年只拍一部艺术电影,国际电影人虽然看到了这个年轻中国演员身上的无穷潜力,却始终没有把奖杯送进他手里。
2010年后,坚持“一条路走到黑”的秦昊,在演艺事业上没有太大起色,他新签了经纪公司,揣着逆反心理,开始尝试商业电影。成绩不尽如人意,而身上留存着的理想主义和表演野心又反过来撕扯着他——“这样一步两步三步……,都是失败的尝试!”
今天的秦昊会用“格格不入”来形容当时的自己,那时,他难以找到自己合适的状态和位置,精神变得脆弱敏感,唯一能支撑他梗着脖子走下去的就是:“我还在拍电影,我觉得自己在做一件特别牛的事。”
支柱
好运是女儿带来的,秦昊坚信这一点。
2016年,秦昊和伊能静的爱女“小米粒”降生,那时,他刚结束娄烨导演的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的拍摄,之前主演的《长江图》也顺利入围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待他去到柏林,还等到了自己期待十六年、与中国第五代导演合作的新戏约,陈凯歌导演的《妖猫传》。
一个在后来看来更为重要的机遇,也显露在了秦昊面前,韩三平监制的网络悬疑剧《无证之罪》向他抛出了橄榄枝——这部超级网剧在2017年播出后,获得了播放量和口碑的双丰收,一定程度上革新了观众对网剧“制作简陋”“剧情离谱”的刻板印象,成為国产悬疑片的一个创作标杆。已经39岁的秦昊也凭剧中角色“刑警严良”,从小众的文艺电影圈,一举踏入了大众视野。
“要是没有女儿的话,有可能我还是会算了,不接了,那也许又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秦昊迫于女儿“奶粉钱”的压力,最终说服自己接下了当时地位尴尬的网剧《无证之罪》,而也是这次尝试,才让他逐渐从自我对抗的逻辑怪圈中挣脱出来。
秦昊喜欢把这些变化归功于女儿,把她称为“上天送来的‘礼物”,这个新生命给他带来的影响持续且微妙,而作用远不止于此。
在产室里初次见到女儿时,新手爸爸秦昊看到孩子健康、妻子安全,心里只觉得如释重负:好了,这事收工,完满!待回到家中,秦昊内心也还没有已为人父的强烈情绪,只在每天为小米粒更换尿布的间隙,自己跟自己念叨:我是爸爸,我不换谁换。
直到第一次离开女儿,长驻剧组拍戏时,浓厚的思念情绪才涌了上来、淹没了他,秦昊猛然发觉,女儿已经变成自己心里沉甸甸的一个部分,“你就觉得怎么每天都想到她,老打电话问她怎么样,就想赶紧回去见她。”
随着女儿慢慢长大,生命间的奇妙呼应、父亲给予孩子的无私关爱,又让秦昊感觉自己“心胸变得更宽容”,他之前是典型的东北男人,说话耿直,讲究“对错分明”,进入四十岁后,却对中庸之道有了感悟和体会,开始探寻世事间的一种“平衡”,也更能包容身边人的想法和选择。就连妻子伊能静都明显发觉,他近两年来眉目更加舒展,脾气也柔和开阔不少。
秦昊身上“拧巴”着的绳结,被—股柔和的力量解开、理顺了,他变得轻松自在,最近播出的一档综艺节目里,他甚至能和几个圈内后辈,挤在小小的吧台上,表情欢快地合唱变速版《学猫叫》。而在一年多以前,还需要妻子反复叮嘱,他才能勉强表示,自己在录制节目时,“会态度好一点,尽量让大家都开心”。
秦昊觉得,自己今天身上发生的改变,更像是一种回归,“我现在其实就是我上中戏进入社会前的样子,信任人、很乐观、很阳光,觉得未来很很有希望。”
曾经独行的漫长低谷期里,电影是秦昊精神世界的唯一支柱;而现在,理解他的妻子、可爱活泼的女儿,都是他内心新生的坚实脊梁,他终于有底气退出那场持续多年的自我角力,彻底解放开来。
戏给人看
悬疑剧《隐秘的角落》里的“张东升”,是秦昊塑造的第三个经典网剧角色,这个角色也在今年夏天,彻底带“火”了他。
“我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喜欢这样一部戏,老百姓都会谈论这样一部戏。”张开双臂,把身体松弛地靠进沙发里,秦昊偏头想了想,语带感叹:“我拍了二十年戏,就从没有过(这种情况)。”
即便因为“张东升”一举成为社交媒體的热搜榜常客,秦昊在自己被突然送至流量中心位置后,依旧保持着一种谦和态度。
“如果我没见过这二十年来,身边的人起起落落,可能我现在觉得自己很牛,就一辈子会这样牛下去。但因为经历了最苦的时候,我知道没有戏是什么样的……再差的时候,我没活成孙子;我好的时候,也不想跟人家去装什么样,就是保持平衡的一个状态。”再回忆那段打破“虚荣心”的艰难日子,秦昊觉得收获颇丰,把自己彻底掰碎逼到绝境后,一向“好面儿”的他反有了触底向上的勇气,而“不卑不亢”的心性,也是那段经历给予他的一笔馈赠。
走过这轮生命起伏的波谷,秦昊对表演本身的认知也发生了改变——他不再执着于角逐各大电影节的权威奖杯,而是更重视自己的作品能给观众带去怎样的体验。
去年,秦昊加盟了综艺节目《我就是演员之巅峰列决》。总决赛时,对手李冰冰选择了极具戏剧张力的剧目《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而秦昊的对战作品是《中和里一段》,一个讲述自闭症患者与至亲之间情感的治愈故事。
评委直指秦昊的题材在比赛中“费力不讨好”,秦昊却坚称这是自己觉得最拿得出手、最应该给观众看的作品。他站在舞台中央,攥紧话筒,眼神认真虔诚:“每个人看完这部作品都会有自己的故事。”
录制这档节目时,秦昊通过《无证之罪》《沙海》等作品,逐渐积累了一定人气,手上握着不少优质片约,但他却空出三个月档期来录节目,还拉上刚合作完《隐秘的角落》的导演辛爽助阵排演。他珍惜每一次在观众面前表演的机会,想要留下一些东西,哪怕他的舞台只是一档竞演性质的综艺节目。
“我觉得演员牛的标准,就是观众的认可。以前电影的观众少,可能看你电影的就100个人,有80人说你演得好,我就觉得很欣慰。现在我拍一部剧,看的人是100万人,我也希望当中有80万人觉得我演得好。”秦昊选择回到观众怀抱,实现了“返璞归真”的自我成长。
演员
出笼的困兽,是秦昊自我定义的当下状态,“我—直想进赛场,但一直在笼子里困着,今天终于把我从笼子里放了出来,让我进赛场了。”这个时机,也比秦昊最初预想的来得晚得多,他本觉得自己25岁就能入场搏杀,但直到十七年后,赛场的大门才正式向他打开。不过一切来得还不算太晚,他在成为演员的道路上独自前行了二十年,接下来还有足够漫长的岁月待他踏足前去。
一个演员的价值感是什么?这是采访结束前的最后一个问题。秦昊没有给出一个具象的答案,而是在短暂思考后,说起了他初识演员的少年故事。
“我初二到高三那五年,每天中午吃饭都要租盘录影带,在家边吃边看,一开始都是看港台片,小孩嘛,那时不爱外国片,也不知道什么《教父》,但你一看就觉得,马龙·白兰度,好、好!太好看了!你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好看。”
一个从未接触过演艺圈、连英文台词都听不太顺的少年,在那一瞬间被马龙.白兰度和罗伯特德尼罗的表演击中了,他做出了决定,想要成为一名演员。
“当演员和观众产生共鸣的时候,那种力量是不能用物质或者其他来衡量的,它很神妙,有可能会影响人的一生。其实对我来说,就是影响了我的一生。”
表演者的肉体会衰老,但和他人灵魂的共振却能超越时间,最终实现传承,甚至当不竭的传递对群体选择产生巨大的牵引力后,一个时代,或许就此改变。
这是一个无法言喻的奇妙过程,也是秦昊认为伟大演员的最高价值标准。当他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时,就想成为这样的演员;而现在,历经几十载岁月磨砺后,他更加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想成为这样的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