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脚与翅膀

刘心武

跟老伴儿看完《梅兰芳》，从电影院出来，在人行道上缓步前行，议论着观影心得。忽然觉得身后有竹竿点地的声响，一回头，是一位戴墨镜的盲人，立即意识到不该占住脚下的盲道，我们让开后，忙道歉：“对不起，真不好意思。”盲人却并不移动，还叫出我的名字来。老伴儿好吃惊，我倒并不以为稀奇，想必他从电视里听过我在《百家讲坛》揭秘《红楼梦》的讲座。一问，果然如此，于是说：“感谢您听我的讲座，欢迎批评指正啊！”本是一句客气话，没想到他认真地指正起来：“你讲得好听，可是，观点另说，你有的发音不对啊。‘角色不该说成‘绞色，该发‘决色的音。刘姥姥，你‘姥姥两个字全发第三声，北方人习俗里是前一字第三声，后一字第一声……这还都是些小问题，有的可是大错啊，你说史湘云后来‘再蘸，其实应该是‘再醮，那‘醮字发‘叫的音啊。奇怪的是，你明明是认得‘醮字的呀。前面讲贾府在清虚观打醮，‘醮这个字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你都正确地发出‘叫的音啊！寡妇‘再醮，就是她再次举行了祈福仪式，改嫁的意思啊……”

老伴兒先替我道谢：“谢谢啦，就是应该跟淘米似的，每一粒沙子都给他挑拣出来啊！”我非常感动，在这样一个傍晚，这样一个地点，陌生人如此不吝赐教，是我多大的福气啊！

万万没想到，他跟着讲出这样一番话来：“这世界上，大概只有我单拨儿一个人，知道你为什么出这么个错儿……那一定是，五十多年前，在钱粮胡同宿舍大院里，你总听见我奶奶说‘再蘸‘再蘸的……那是俗人错语呀，词典字典不承认的。你到电视上讲，哪能这么随俗错音呀，应该严格按照正规工具书来啊！”说到这儿，他脸微微移向我老伴儿：“嫂夫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呀？”

我惊喜交集，双手拍向他的双肩，大叫：“喜子，是您呀！”

他用左拳击了我胸膛一下：“苟富贵，毋相忘！你还记得我！”

我们到附近一家餐馆，点几样家常菜，边吃边畅叙起来。

老伴儿问他：“您怎么只听两句，就认出他来了啊？”喜子笑眯眯地说：“他要没上电视，我也未必听出是他，我们半个多世纪没见过了。当然，我一直记得他那时候的话音，那时候我们都没变声呢。我呀，眼睛长在心上。成年人，只要听见过一声，那么，再出一声，不管隔了多长时间，也不管在什么地点，哪怕很嘈杂，好多声音互相覆盖、干扰，我多半都能‘看见那个出声的人，一认一个准儿啊！”

我说：“我在明处，您全看见了。可您是怎么过来的？能告诉我吗？”他说：“我从盲人学校毕业以后，到工艺美术工厂，先当工人，后来当技师，现在当然也退休啦。我老伴儿也是心上长眼睛的，可我们的闺女跟你们一样。不夸张地说，我差不多把咱们国家出版的盲文书全读过了。现在闺女利用电脑，还在帮我丰富见识。活到老，学到老，咱们这代人，不全有这么个心劲儿吗？”

我说：“坦白讲，这些年，我真把您忘了，忘到爪哇国去了……”他说：“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分离多年，遇上了能想起来就不易。其实我也曾经把你忘了，后来广播里、电视上有你出现，我才关注起来。如果不是今天我恰巧也来听《梅兰芳》，也没这次邂逅。闺女问过我：小孩儿时候，你就觉得这人能成作家吗？我就告诉她，是的，因为，他往墙上给我画过……”

回到家，我给老伴儿详细讲起半个多世纪以前的往事。那时候，在钱粮胡同宿舍大院，喜子奶奶常叨唠喜子他妈是寡妇“再蘸”，给好些气受。其实，她对他妈最不满的是，他的姐姐、妹妹都正常，他生下来却双眼失明。那时候他常坐在他家侧墙外的一张紧靠墙的破藤椅上晒太阳。有一次，我们几个淘气的男孩，就拿粉笔，以他为中心，往黑墙上画蜘蛛脚，还嘎嘎怪笑。我开头也觉得这种恶作剧很过瘾，但是，见到他脸上痛苦的表情久久不散，就有点儿良心发现。过了一阵儿，别的小朋友散去了，我就过去把那些蜘蛛脚全擦了，另画出了两只大翅膀。说来也怪，我也没告诉他我的修改，喜子却笑了，那笑脸在艳阳下像一朵盛开的花……

老伴儿听了说：“做人，你要继续发扬善良的品质。如果你还写得动，那么，画蜘蛛脚，得奔卡夫卡的水平，画翅膀，起码得有鲁迅《药》里头坟头上花圈那个意味吧。”

（选自2019年第18期《小小说选刊》，有改动）赏析

这是一篇情节曲折、意蕴丰富的小小说。“我”在路上偶遇的盲人突然叫出“我”的名字;“我”本来只是客套一下，盲人却认真地指正起来，而且说得很有道理;盲人说“这世界上，大概只有我单拨儿一个人，知道你为什么出这么个错儿”;喜子对闺女说，他小时候就知道“我”会成为作家，因为“我”在墙上给他画过大翅膀。一连串生动、有趣的情节，充满戏剧性，紧紧地吸引着读者，促使读者一口气读下去。伴随着喜子的自述和“我”的回忆，喜子的形象逐渐清晰起来，小小说的丰厚意蕴也逐步被揭示出来。喜子的自强不息、乐观积极，“我”为喜子画翅膀的小小善意，喜子对“我”声音的念念不忘和心中默默的感恩，以及最后“老伴儿”对“我”的鼓励，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而动人，值得细细品味。

小小说以《蜘蛛脚与翅膀》为题有什么好处？

（雨羽）（插图/马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