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的乐趣
2020-10-21张崇琛
张崇琛
人老了,阳台是一个很好的去处。沏一杯茶,拿一本书或一张报纸,躺在竹椅上读一会儿,再抬眼望望远处的蓝天白云,不觉心旷神怡。倘若再放上一段古典音乐或京剧,那就更是幽韵如云、乐在其中了。
近年来,我又发现了阳台上的另一种乐趣,与我的读书和治学有关。
我终生都在与书打交道:年轻时读书,大学毕业后到学校教书,后来又写书,最大的爱好是藏书。眼下快80岁的人了,眼神越来越不济,再像年轻时那样没日没夜地读书已不可能了。但我常常忆起早年读书时遇到的一些不明之处,其中就包括古代文献中提到的各种名物,尤以植物类为多。当年孔夫子曾提倡“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但单从书本上来认识“鸟兽草木”,感受并不真切。陆游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怎么“躬行”呢?我想到了“实证法”。
所谓“实证”,便是采集相关植物的样本,将它们栽培于阳台上的花盆之中,然后进行观察,并做记录,必要时还可以“立此存照”,最后再依此写成文章。这样几年下来,我不但活动了身体,绿化了阳台,有时还能破解一些学术上的难题,真是其乐何如!试举两例:
一曰薇。薇又称野豌豆、大巢菜。《诗经》有《采薇》篇,其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曾被晋人谢玄认为是《诗经》中最好的句子。但对于诗篇所言薇的生长规律,一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几位著名的专家一致认为“薇亦作止(發芽)”是在初冬,“薇亦刚止(变硬变老)”则在秋后。但我以此读诗,总觉得不通。甘肃文县的碧口镇一带至今仍是薇菜的重要产地,我便委托文县的朋友从山中移植了数株于盆,带来舍下。此后我将其养于阳台,朝夕观察,时做记录,历经三年有余,乃知薇之发芽是在春分之前,一般是在3月15日前后,而非传统所说的初冬;“薇亦柔止”是在清明前后,此时应是采薇的最佳时节;而自暮春开始,薇便逐渐变老了。由此我又悟出,古代戍卒之所以要选在“杨柳依依”时出征,实因军粮供给不足,而此时正可采薇以果腹。这样一来,我有关《采薇》时序上的一切疑惑,都迎刃而解了。
二曰兰。《楚辞》中“兰”字出现的次数居众香草之首。然而“兰”究竟为何物,说者意见并不一致。北宋的洪兴祖是注释《楚辞》的名家,但他一会儿说“兰”即兰草或泽兰,一会儿又引黄鲁直《兰说》,谓“兰”即后世之兰花,让人摸不着头脑。后之言“兰”者与骚人所咏相去益远。有鉴于此,我一直注意搜寻“兰”的实物,终于在甘肃中医药大学的药圃中发现了它们。在征得管理人员的同意后,我采回了两株,一株是佩兰,一株是泽兰,将其种于阳台上的花盆之中。经观察,佩兰可长至三四尺高,五六月开花,花紫红色,花及叶皆有香气。《楚辞》中所咏大多为佩兰,这与佩兰有解暑化湿之功效、楚人常采以药用有关。泽兰也可长至三四尺高,于七八月时在叶芽间开出白花,状似薄荷花,微香。《楚辞》中凡称“秋兰”者即泽兰。泽兰医用可破血祛瘀,是妇科要药,故《九歌?少司命》中多咏之(少司命是掌管爱情与子嗣之神)。
为了验证春秋时期师旷所说的通过荠菜的生长状况推测岁之丰歉的做法(见罗愿《尔雅翼》),我还在阳台上种过荠菜;为了领略《诗经?静女》所咏的男女互赠茅草嫩芽的情趣,我在阳台上种过茅草……有一段时间,我的阳台上几乎种满了花草蔬菜。看着满阳台的植物,我仿佛又回到了早年生活过的农村,回到了那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童年,也仿佛回到了那遥远的古代,以书本之外的方式与古人进行着对话。此时,我的心灵仿佛得到了净化,城市的喧嚣不闻,人世的荣辱忘却,诸多的忧患与烦恼也没有了。我只是尽情地享受着阳台带给我的乐趣。
阳台,我学术生涯的一片新天地,也是我老年生活的乐园。
我喜欢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