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死场》看萧红的民族国家想象
2020-10-21王文娜
王文娜
摘 要: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一书中对于民族国家进行了探讨,他认为民族是一个被想象出来的政治共同体,它是有限的、拥有主权的一个共同体。安德森同时指出文学在这一共同体的构建过程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本文试图运用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的理论来探究中国现代文学在民族国家想象这一过程中起到的作用,并以萧红创作的小说《生死场》为例,对其进行解读,以此探寻萧红在这一小说中对于民族国家的想象。
关键词:《生死场》;民族国家;爱国主义;民族主义
《生死场》是萧红文学创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它写于1934年9月,发表于1935年12月,原名为《麦场》,后来由胡风改名为《生死场》。萧红在这篇小说中讲述了东北农村中村民们的故事,刻画出了在当时的历史情境中的中国乡村的一个缩影,并由这个乡村缩影来映射出当时中国社会存在的问题。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正处于民族危亡之中,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日本侵略者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面占领了东三省,1932年,日军进犯上海,同年三月,伪满洲国成立,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萧红写出了中篇小说《麦场》,1935年11月,北平爆发了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同年的12月,改名为《生死场》的《麦场》发表,引起了文坛的关注,对于这篇小说的评价最有代表性的是鲁迅和胡风。他们从民族国家抗日救亡的角度对这篇小说分别给出了自己的评价,鲁迅在《<生死场>序言》中写道“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胡风在《<生死场>读后记》中写道“这写的只是哈尔滨附近一个偏僻的村庄,然而这里面是真实的受难的中国人民,是真实的野生的奋起。它‘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与活路。”
《生死场》讲述的故事的背景是东北的一个名叫“打鱼村”的闭塞落后的小村子,塑造了二里半、麻面婆、罗圈腿、王婆、赵三、平儿、李青山、金枝、成业、月英等人物,通过这些人物性格的前后转变,描绘出在时代大背景下的人民的生存状态。小说中的环境描写都是了无生气的、荒凉的、衰颓的,这里的人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之中也是庸庸碌碌地活着,过着蝼蚁一般的生活。在这里,人和动物具有某种同质性,这包含两层意思,一方面,动物性在人的身上凸显地十分明显,打鱼村中的人民行事完全是凭借着自己的本能欲望的,比如金枝和成业的故事,金枝对于成业的吸引在于身体,即“性”,成业对金枝做的事情是由于欲望的驱使而非出于“爱的本心”,这种欲望一旦得不到满足,就会使原先存有的幸福幻影破灭掉,所以,当他们结婚之后,怀孕的金枝反而没有婚前幸福,她变成了一个咒骂自己丈夫的妇人。此外,这里的人的生存状态也是一种动物性的,小说的第六章《刑罚的日子》中就写出了忙碌的夏天不仅是动物生产的季节,也是人生产的季节,五姑姑在屋内像一条鱼一样在生产,屋外的狗和猪也在生产,这样的并置的场景描写,喻义着人与动物其实在本质上是一致的,都是“忙着生,忙着死”。打鱼村的村民的这种生存状态其实是一种原始的生存转态,借用弗洛伊德的理论就是他们始终停留在一个“本我”的层面。第二个方面指的是人的生命如同动物一样不受重视,打鱼村的人民将“物”看的比人的“命”还要重要,二里半为丢羊的事情迁怒于麻面婆,一向疼爱女儿的金枝母亲因为女儿摘了还没有成熟的柿子而打骂她,成业因为生活的困窘而迁怒妻女,并在冲动之下摔死了才剛出生一个月的女儿,王婆服毒之后,赵三想的不是如何去救她,而是为她准备后事,当王婆有了要恢复意识的举动的时候,他还担心这是一种不好的征兆而选择去抑制王婆恢复意识这一行为,瘟疫在这个小村子爆发,死去的人被丢到乱坟岗,任由野狗的咬食……这里的人对于生死并不在意,对他们来说生和死都是一种本能,没有任何的目的和意义,他们也无意去思索生命的意义和价值。由此,生命的意义在这个小村子的日常生活中被消解掉了,一切的生死都只是一种循环往复的轮回而已,这个村子也就变成了一个生死轮回的场域。村子里面的人在这个场域中重复着重复性的生活节奏,他们生活在这个闭塞的小世界之中,时间在这里仿佛是静止的,外面世界的变化对这个村子几乎没有任何的影响,所以当他们看到日本军旗升起来的时候,才会误以为是“中华民国”改了国号。直到日本人进入村子杀人抢妇女,他们才逐渐意识到这次面临的是民族的危机,也开始接触和思考一些此前他们从未思考的东西。村子中的人被迫卷入了时代的洪流之中,在这一“危机”下,他们的精神受到了一定的冲击,逐渐从原始的状态转变到了“野生的奋起”的状态。最终,小说以二里半和李青山去寻找人民革命军结尾。
打鱼村的村民从一种原始的庸碌的漫无目的过日子到有意识地选择主动参与到抗日这一民族潮流中去,这一前后转变的背后,其实就是民族国家的大背景的转变。在日本人没有入侵中国之前,打鱼村的农民的生活是相对平稳的,他们只是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前人的生活,此时的他们是处于一种原始的蒙昧状态之中的,对于生活和生命,他们愚昧落后、麻木、冷漠,所做的事情和关注的事情都是从自身出发的,并不会也没有那种关心国家社会大事的意识,虽然在这种貌似平稳的生活的地下存有着波澜,但是也并没有使他们思考这种生活的不合理性,比如地主要增加地租的时候,他们也会生气,甚至组织起了“镰刀会”,打算去报复地主,但是当赵三误把小偷当做地主而打断了小偷的腿,并因此入狱的时候,他之前的那一腔“热情”熄灭了,甚至当地主把他从监狱中“救”出来之后,他还深深地感激地主,给地主送各种蔬菜瓜果,面对少东家加租的要求,也主动答应接受了。无论是之前要报复地主的决心还是之后对地主的感激,赵三都是从个人的角度出发的,他从未从一个阶级矛盾的立场来思考这些问题,小说中说赵三只知道自己是一个中国人,但是对于自己身处哪个阶级并不清楚,就恰好印证了这一点。
可是日本人的入侵,让这种轮回式原始的生活被打破,打鱼村的村民被“逼”着融入到了斗争的时代潮流之中,在这里,村子中的阶级矛盾被民族矛盾所取代,最典型的表现就是赵三在小说中对王婆说的那段话,当赵三给平儿讲述自己当年参加“镰刀会”的往事的时候,因被王婆抢白而说出了“这下子东家也不东家了!有日本子,东家也不好干什么!”如果说原来的那种蒙昧落后的生活让打鱼村的村民如动物一般的活着,那么,日本人入侵之后的生活,打鱼村的村民过的生活就连动物也不如了。当这种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都被剥夺掉的时候,这些人逐渐寻求走出这一困境的办法,当这种对困境的思考与他们潜意识中的“中国人”的民族意识碰撞的时候,在他们的精神上就产生了一些新的东西。于是,对革命军不了解的他们却要组织村里的年轻人去参加革命军,最引人注目的是小说第十三章《你要死灭吗》中赵三在宣誓大会上说的那一段话:“国……国亡了!我……我也……老了!你们还年青,你们去救国吧!我的老骨头再……再也不中用了!我是个老亡国奴,我不会眼见你们把日本旗撕碎,等着我埋在坟里……也要把中国的旗子插在坟顶,我是中国人!……我要中国旗子,我不当亡国奴,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不……不是亡……亡国奴……”
这段话可以被视为萧红整篇小说中最具有“抗日色彩”的一段话,在面对民族国家的大灾难时候,赵三不再像之前那样萎靡,而是义愤填膺地表达了自己的民族国家情感。但是对于这种激烈的民族国家情感,萧红并不是完全抱有乐观的态度的,在写李青山和赵三这一类人誓不做亡国奴的同时,她也写到了二里半的表现,在宣誓大会上,二里半的表现似乎“不同于众人”,他从头到尾似乎都只关注他的“羊”,萧红在小说中是这么描写他的:“只有二里半在人们宣誓之后快要杀羊时他才回来。从什么地方他捉一只公鸡来!只有他没有宣誓,对于国亡,他似乎没什么伤心,他领着山羊,就回家去。”虽然在小说的最后一章《不健全的腿》中,萧红写到二里半打算跟随着李青山去寻找革命军,但是她的写法很值得思索,首先是这一章的题目被萧红命名为了“不健全的腿”,这就带有了某种缺陷的意味,其次是二里半在临行前夜本来决定要杀死那只他视若宝贝的老羊,但是最终没有下得去手,最后是在小说的结尾,萧红写道“二里半不健全的腿颠跌着颠跌着,远了!模糊了!山岗和树林,渐去渐遥。羊声在遥远处伴着老赵三茫然的嘶鸣。”正如李青山在小说中对二里半的调侃,连一只羊都杀不了的人,要怎么去抗日呢?更何况二里半最终选择跟随李青山去寻找人民革命军并不能排除他因为老婆和孩子都死了走投无路才这么做这一原因,这一点萧红在小说中也借拾麦穗的老太太之口说了出来——“你回家去看看吧!老婆、孩子都死了,谁能救你,你回家去看看吧,看看就明白了”。虽然最终二里半跟着李青山走了,但是他却是拖着“不健全的腿”离开的,而这种“不健全”性不仅表现在他的外表上,也暗喻了他的思想上的不健全性。
被看做是抗日文学的代表作的《生死场》是萧红将个人的经验和历史背景结合起来的产物,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的后半部分才开始写与“抗日”有关的事情,前面的三分之二的篇幅写的都是打鱼村的人民的一个原始性的生存状态,而且前后的承接之间是存在一种生硬性的特点的,文本内部存在某种分裂性。而这一特点,或许与萧红的经历有关。萧红在东北的乡下出生并长大,后来虽然离开了那个小村子,但是童年的经历对她的一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她的文学创作都有种浓重的“黑土地”的色彩,所以《生死场》的前半部分,应该是与萧红的个人体验有关的,后来由于受到萧军等人的影响,再加上东北沦陷这一重大历史事件对萧红的思想的触动,她有意识地将小说的写作与当时的社会历史背景相联系,抗日的主题就被镶嵌进了文本之中,但是二者之间并没有能很好的融合到一起,这一点可以从她在小说中写的两个过渡章节——第十章《十年》和第十一章《年轮转动了》——中可以看出。
在《想象的共同体》中,安德森从人类学的角度出发,对“民族”做出了界定,他认为民族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并且,它是被想象为本质上有限的,同时也享有主权的共同体”,“想象”指的是虽然民族成员之间并不会全部都彼此认识,但是“他们相互联结的意象却活在每一位成員的心中”,安德森认为区分不同的共同体的基础就是“他们被想象的方式”,这种被想象出来的共同体之内的成员之间存在着一种“平等的同志爱”,这种情感“驱使数以百万计的人们甘愿为民族——这个有限的想象——去屠杀或从容赴死。”安德森在叙述这一共同体的时候是将其放在民族国家的构建的角度上来进行分析的,即一种民族国家想象。安德森同时也指出这种国家的认同是建立在时间的基础之上的。
安德森在谈到民族国家这一共同体的概念的时候,提到了领土和语言的问题,同时他还谈到了爱国主义与民族主义的问题。安德森认为对于民族这一想象的共同体来说,领土是很重要的一个组成因素,领土是与国家的主权相关的,一个民族是应该被想象为拥有主权的,有了主权,这个民族国家才会自由,同时,语言在民族国家的想象的过程中也是很重要的,安德森认为“语言几乎比当代社会里的任何其他事物都要显得更根深蒂固。而且,没有任何其他事物能够像语言一样有效地在情感上将我们和死者联系起来”,他进一步指出“民族就是用语言——而非血缘——构想出来的,而且人们可以被‘请进想象的共同体之中”。领土对于一个民族国家来说是不可割让的,它象征着主权,一旦主权受到了侵害,那么生活在这片领域中的人民势必要为了维护自己的领土而奋起抗争,这一点刚好印证了当日本人进入打鱼村后,打鱼村的村民们一改以往的逆来顺受,选择了奋起抵抗这一情节的设置,同时,汉语作为中国人民共用的语言,它在凝结民族凝聚力方面也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由于语言在人们心中的根深蒂固,潜意识里面人民对于民族的认同感也是根深蒂固的,汉语连接起了全民族的人民,让他们放下内部的纷争,共同抵抗外敌。打鱼村作为一个传统的中国乡村,村子内部存在很多的矛盾,包括地主与农民之间的阶级矛盾,父权制对于女性的压抑的问题等,但是当面对日本人的入侵的时候,这些矛盾都被暂时性的放下了,主要矛盾转变为民族矛盾,对抗日本人成为最重要的事情。
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在这个小说文本中也有所体现。安德森认为爱国主义是一种原始的出自人民内心最深处的一种天然就有的对国家民族的爱的情感,而民族主义则是与大的国家社会背景有关的,是带有某种政治色彩。打鱼村的村民身上是同时具有这两种情感的,一方面,他们对于国家民族有一种天然的情感,正像小说中写到的那样赵三虽然不知道自己所处的是哪个阶级,但是他知道自己是中国人,另一方面,打鱼村的村民身上也是有民族主义的情感在的,他们的抗日行动其实是受到了大的时代背景影响的,李青山对于人民革命军和“红胡子”的态度的转变就可以看出这一点,包括小说中提到的女学生等,都暗示着他们的抗争行动其实是受到了国家民族这个大的“想象的共同体”的影响的。此外,民族主义在打鱼村的村民“从动物向人转化的主体性生成过程中”也起到了重要作用。打鱼村的村民从一开始的原始的动物性的生存状态到后来转变为要去投奔人民革命军,其实是一种“从动物向人转化的主体性生成过程”,这种从动物向人的转换的过程是需要民族主义参与其中的。日本人的到来打破了打鱼村重复性的“稳定的”生活,这激起了村民的反抗,而使村民凝聚在一起去抵抗日本人的这股力量正是民族主义。
从《生死场》这篇小说中可以看出萧红对民族国家的想象和构建。她笔下的落后、贫穷、愚昧的打鱼村可以被当做是当时中国社会尤其是乡村社会的一个缩影,打鱼村中存在的问题是有某种共同性的,在当时中国的乡村社会中是普遍存在的,他们的那种原始的落后的被剥削而不自知的生存状态是有普遍性的。而日本人的入侵促使了村子中一部分人的精神的“覺醒”这一叙述也是与当时的中国社会有相似性的,中国的民族觉醒其实在一定的程度上就是由于帝国主义的入侵而被迫发生的,打鱼村中的村民也是被逼着“觉醒”的。
通过对打鱼村人民前后生活变化的描写,既点出了国民性中存在的劣根性,又与当时的抗日的时代背景相呼应,以此来对当时社会中的人民大众产生影响,在萧红看来,中国人民千百年来受剥削奴役的根源其实就在于他们自己身上的国民劣根性,即蒙昧、落后、懦弱。《生死场》在当时的文学市场上成了一股阅读的热潮,人民大众通过对小说的阅读来反观自身,通过这种文学的方式,对自己身上存在的劣根性进行反思甚至是改正。与此同时,当看到小说中与抗日有关的文字的时候,可以激起他们的民族认同感,与作品中的人物感同身受的同时,也会让他们坚定对侵略者抵抗到底的决心。由此,《生死场》这一文学文本在激起社会大众的民族国家认同方面发挥了其效力。
参考文献
[1]鲁迅:《<生死场>序言》,《萧红全集(小说卷1)》,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年,第298页。
[2]胡风:《<生死场>读后记》,《萧红全集(小说卷1)》,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年,第301页。
[3]萧红:《生死场》,《萧红全集(小说卷1)》,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年,第248页。
[4] [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吴叡人译:《想象的共同体》,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6页.
[5]王钦:《“潜能”、动物与死亡——重读萧红<生死场>》,《中国现代文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10期。
[6][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吴叡人译.《想象的共同体》.[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
[7]萧红.《萧红全集(小说卷1)》.[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年.
[8]梁启超.《饮冰室合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
[9]王钦.《“潜能”、动物与死亡——重读萧红<生死场>》.[J].《中国现代文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10期.
[10]旷新年.《民族国家想象与中国现代文学》.[J].《文学评论》.2003年01期.
[11]摩罗.《<生死场>的文本断裂及萧红的文学贡献》.[J].《社会科学论坛》.2003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