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轮滑鞋

袁淑娟

1

我的红色轮滑鞋是二手货，但它却不是一双普通的轮滑鞋。

鞋身和轮子是鲜艳的中国红，底架是黑色的，几处镂空的地方露出月牙状的“红眼睛”。附带的头盔、护肘、护掌、护膝，一律红通通。

虽说是二手货，但整双鞋子看起来并不算旧。除了底架上的几道划痕外，没什么显旧的地方了。我闻了闻鞋口，不臭。我妈说，那是樟脑球的味道。秀气的鞋身，干净的鞋面，一看就是女孩子穿过的。

“妈，这鞋是不是……”

“儿子，红色吉祥，男孩女孩都能穿。你看，还是大品牌呢，好像叫‘年糕？”

“妈，是‘米高！”

“米高”是儿童轮滑鞋中的大品牌，我是从同学那里听来的。一直以来，我都想拥有一双轮滑鞋。我觉得穿上轮滑鞋，就像身体长出了翅膀一样。

今年，我随爸妈从老家搬来这座城市。为了让我在城里读书，爸妈费了不少工夫。新学校很漂亮，老师们都很年轻。最让我开心的是，每周三和周五的最后两节课，是兴趣课堂活动时间。老家的学校可没有这么丰富的课程。

全校共有十个兴趣活动队，入学第一天，我就毫不犹豫地加入了轮滑队。

搬入这座城市后，我们家跟旧物市场成了“亲戚”。我们租来的房子里除了锅碗瓢盆，百分之八十的东西都是旧物。我妈说：“大城市消费高，一分钱也不能浪费！”我爸说：“东西只要能用，就解决了大问题。颜色、大小、美观不美观，不是特别重要。”

听着爸妈的话，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拿起轮滑鞋，三下两下就穿到了脚上。

2

我分分秒秒都期盼的星期三来了，可它并没有我想象得那样好。

轮滑队的王老师生病休息了，队里的活动暂时由队长组织。队长是六年级的，他很少说话，但说出来的每句话，队友们都认真执行。我对这个队长生出几分崇拜之情。

轮滑场地是一间很大的教室，地面铺着米黄色的大理石。教室的四周是储物柜，里面放着大家的轮滑鞋和护具。我上上下下打量个遍，男生们的鞋子大都是蓝色和黑色的;女生们的鞋子款式多，颜色鲜艳。奇怪的是，只有我一个人的輪滑鞋是红色的。

队友们换上了轮滑鞋，有的“轻装上阵”，有的“全副武装”。我穿上我的红色轮滑鞋，扶着柜子，一动不动地站在角落里。

“新来的队员必须戴着护具上课！”我的同桌柳叶小声对我说。

队长滑着轮滑过来了，帮我戴好头盔，系好护掌、护肘和护膝。轮滑鞋在他的脚下，就像是一双普通的鞋子。

“啊？这么红！”柳叶说。

柳叶的声音，提醒了屋里的每一个人。一瞬间，我被大家的目光包围了。

“哟！还‘米高呢！小娘炮！”一个卷头发的瘦高男生嘲笑说。

人群里发出一阵怪笑。那笑声像一团黑色的旋风，把我弄得晕头转向。我不认识刚才说话的男生，也不知道“娘炮”是什么意思。不过我想，但凡跟“娘”有关的，都跟女的有关。还有，我对“小”字特别敏感。我是我们班个头最矮的，也是整个轮滑队的“尾巴”。

我攥紧了拳头，狠狠地瞪着那个男生。

“哟！还想打架？”

“打架我也不怕你！”

其实，我心里很忐忑，但我不能在气势上输给他。

“各就各位，小组练习！”队长适时吹响了哨子。

队长把柜子旁边的椅子拉到我面前，又把我扶在柜子上的手移到了椅背上，然后说道：“学习轮滑首先要练习站立，先练双脚站立，再练单脚站立……”

我扶着椅背，来回倒换着两只脚练习，一刻也不敢松手。

“试着把手松开，前摔时膝盖先着地，后摔时屁股先着地……”队长给我做了示范。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滑出去后那两片红色会飞起来一样。

“熊包！”那个卷头发的男生又斜了我一眼。

……

休息的时候，柳叶悄悄告诉我，刚才说我的那个家伙，是和队长同班的“卷毛”。他的头发是天生的羊毛卷，所以大家私底下都这么叫他。柳叶还说，卷毛是全校出了名的“刺头”，他最擅长的事儿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看着卷毛在场地中间潇洒自如地滑行，我十分生气。我把浑身的力量聚集到脚下，“哗啦”一声推开椅子，向场地中间冲去……

我并没有撞到卷毛，而是重重地摔了个跟头，引来一阵哄笑。

放学时，我把轮滑鞋装进了书包。鼓鼓囊囊的书包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把我的身体压得直不起来。天空很蓝，白云飘在蓝天上。我心想：“小娘炮”什么时候能蹿一蹿，长长个子呢？我要是蹿起来了，会不会就不是“熊包”了？

我对着天空笑了笑，咂咂嘴。原来，笑也是有味道的，这时候有点儿苦。

3

星期一早上，校园广播里的播音员朗诵了一首小诗：

红色的鞋子

是太阳做成的一对轮子

如果把地球看成一个运动场

踩着太阳轮子的少年啊

是一把飘动的火炬

不畏风雨雷电

不灭不熄

那声音，熟悉而亲切，仿佛在哪里听过。

听着听着，我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积攒了好几天的不愉快的情绪，被泪水泡开了。仔细想想，红色鞋子有什么不好呢？北京天安门城楼的墙、廊柱、门和窗子，不都是红色的吗？五星红旗和红灯笼，不也是红色的吗？还有太阳、火、人的血液……要是让我用“红”字组词，我能组上一箩筐：红花、红袍、红军、红包、红艳艳、满堂红、红红火火、万紫千红……想到这儿，我的身体里仿佛生出了一股力量，这力量，大概也是红色的。

我决定增加练习时间，争取早点儿把基本动作练熟。可我到哪里练习呢？我们租住的小区是老小区，周边没有可以运动的广场。小区院子是水泥路面，年久失修，凹凸不平，我的轮滑鞋怎么能受得了呢？

我只能利用下课时间在学校练习。

下课铃声一响，我抱起轮滑鞋，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操场奔去。同学们惊异地看着我。

我才不管那些呢！对我来说，每一秒都很珍贵。

“咻咻——”卷毛吹着口哨，来到我面前。他两手叉腰，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大家看看，这姿势像什么？”

“好像一只癞蛤蟆！”他旁边的同学说。

“说得好！”

我双手抱拳，向卷毛和那个同学表示感谢。人家舍弃玩耍时间，来给我“捧场”，我怎么能不理不睬呢？

为了节省时间，每次练习我只穿轮滑鞋，不戴那些啰里啰嗦的护具。我的膝盖擦伤了，小腿青一块紫一块的。爸妈劝我养好伤再练习，我摇了摇头。与我的轮滑鞋相比，这点儿皮外伤算什么呢？这些天的练习，让我的轮滑鞋也留下了很多“伤疤”。它用身体默默地记下了我所有的疼痛，我身体上的淤青过几天就会消失，可轮滑鞋身上的“伤疤”，会消失吗？我怎么好意思以此为理由休息呢？

有一次，我用力加速，结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个低年级的女同学向我跑来，我一个急转弯，四脚朝天倒在地上。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有一刹那，我以为我死了。

过了两分钟，我睁开了眼睛。我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周围挤满了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我抻抻胳膊，蹬蹬腿，笑了。我不仅没死，也没变傻，难道不值得高兴吗？我对着天空大声喊道：

踩着太阳轮子的少年啊

是一把飘动的火炬

不畏风雨雷电

不灭——不熄——

我洪亮的声音传遍整个操场。

“你知道那天广播里朗诵这首诗的人是谁吗？”柳叶蹲在我身边。

我没说话。

“是队长！”

“啊？”我如梦方醒。

“每周六、周日下午，他都来学校练习轮滑特技……”

柳叶的话像一根救命稻草，燃起了我内心的希望。我不能整天使蛮力，无论是学习还是做事，都必须找到正确的方法，才能取得更大的进步。

我趕紧爬起来，箭一样地冲出人群……

4

周六下午，我背着轮滑鞋来到学校。

推开走廊的门，动感的音乐声在我耳边萦绕。轮滑教室的门开着，只见队长一会儿原地转圈，一会儿侧身倒地，一会儿又沿着轮滑桩玩“闪电漂移”。

“哇，太棒了！”我抱着轮滑鞋站在门口。

队长关了音乐：“想让我教你？”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想拜你为师！我要超过卷毛！”

队长拉起我，笑着说：“哈哈，有骨气！”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手忙脚乱地穿起轮滑鞋。

“你的轮滑鞋是别人送的？”

“是我妈在旧物市场上淘来的！”我说，“我们刚从老家搬来，很多东西都是二手货。我妈说要攒钱供我上大学，我爸说东西能用就行……”我滔滔不绝地把我所有的“秘密”都说给队长听，我觉得队长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三年前，爸爸妈妈带我从老家搬到了这里。我第一次滑轮滑时，被人说成‘虾爬子。”队长说着，脱掉了鞋子，光着脚在地上走起来。

“啊？”原来不穿轮滑鞋的队长，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他的右腿居然比左腿短，难怪……

“我的腿是小时候生病留下的后遗症。以前，我经常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柄。可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坚持练习。后来，我当了队长，那个经常叫我‘虾爬子的队友，居然退了队……”

“其实，卷毛并没有那么坏。他爸妈离婚了，他爸整天喝酒赌博，一不顺心就骂他打他，所以他心里充满了怨气……”队长拍了拍我的肩膀。

……

就在那天下午，我和队长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队长打开他的柜子，取出一套红色轮滑服：“这是我的第一套轮滑服。我妈说，红色是吉祥色，少摔屁股蹲儿，哈哈，送给你吧！”

以后的每个周末，我都来学校和“师傅”学习轮滑特技。每次轮滑活动，师傅对我的要求都和别人不一样。师傅的每一个要求，我都努力做到最好。当然，在队友们面前，我还是叫他队长。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几周后，平衡前滑、A字转弯、蛇形过桩……这些动作我都滑得有模有样了。

“啊？进步这么快！”柳叶瞪大眼睛看着我。其他队友也投来惊奇的目光，当然，这其中也包括卷毛。

说来奇怪，我一点儿也不生卷毛的气了。相反，我从心里感激他。我不知道我能否超过他，但是超过与超不过，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那天，队长组织我们玩“过桩对决”游戏：教室里摆满了轮滑桩，谁在最短的时间内绕过所有的桩，谁就获胜。对决的两个人，由队长随机抽取。

真是狭路相逢，我的对手竟然是卷毛！

音乐声响起，卷毛瞟了我一眼，信心十足地滑了起来。

“加油！加油！”大家挥着拳头，跺着脚呼喊着。

“……两分零一秒，两分零二秒，两分零三秒！”

卷毛以两分零三秒的时间绕过了所有的轮滑桩。这个速度，已经打破了轮滑队的原有纪录。

轮到我上场了，随着音乐的节奏，我有条不紊地滑着。我感觉到，我瘦小的身体仿佛真的长出了翅膀，我不是在“滑”，而是在“飞”。从队友们的呐喊声中我能感受到我的速度、我的激情和我的力量。

“……一分四十秒，一分四十一秒……”眼看前面只剩下六七个轮滑桩了，我做了一下深呼吸，放慢了节奏……

“……两分零一秒，两分零二秒，两分零三秒！”我和卷毛打成了平手。

队友们佩服地看着我。我对我师傅笑了笑，他冲我点点头。

卷毛看了我一眼，把头转向了窗外。

5

中秋节过后，区里举办秋季运动会。

运动会的項目很多，团体轮滑表演是其中的一项。每个参赛团队二十个人，而我们轮滑队，偏偏有二十一名队员。

轮滑队的王老师身体已经康复，表演的事由他组织。他说我的队龄是最短的，各项技能还不够熟练，所以，让我明年再参加。

天空灰蒙蒙的，云朵没了形状。

队友们在操场上排练，我像一只离群的大雁，孤单单地坐在草地上看着他们。

看着他们排演了几遍，我大概了解了整个流程，就悻悻地回到了轮滑教室。想不到一个人占领整个场地，竟然如此惬意！站立、摔倒、平衡前滑、A字转弯、蛇形过桩……从基本动作到特技滑行，我练了一遍又一遍，滑得浑身舒畅，滑得大汗淋漓。所有的不愉快都变成一滴滴汗珠，在我的皮肤上哧溜哧溜地滚动。

我为什么要学习轮滑？难到仅仅是为了参加表演或者比赛吗？我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我觉得轮滑可以让一个人尽最大的可能炫出自我的风采，让激情无限地奔放。这样说来，参不参加比赛，又有什么关系呢？人有时候不开心，是自己和自己较劲。

我哼着歌，从轮滑教室滑向操场。不能参加比赛，做拉拉队的队员也不错！

我高兴地回到了操场上，看着他们一遍一遍地练习，心中豁然开朗起来！

周一早上，我刚进校门就被王老师叫到了轮滑教室：“快点儿换衣服！卷毛家里有事今天请假了！”

“啊？什么事儿能比比赛重要啊？”

“也太没有集体荣誉感了吧？”

“该不会是他的酒鬼老爸生病了吧？”

……

队友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我的脑袋轰的一下炸开了。虽然知道卷毛的位置和动作，但是我没有参加排练，也没有买那身草绿色的轮滑服和黑色轮滑鞋，怎么上场啊？

教室里，一个个“绿人”整装待发。队长把卷毛的轮滑服套在我身上，尺码有点儿大，像件袍子。尤其难看的是，绿衣服配红鞋子，简直土得掉渣了。

在王老师和队长的帮助下，一眨眼的工夫，我由一个“小绿人”变成了地地道道的“红孩儿”。队长送我的那套红色轮滑服和我的轮滑鞋、护具以及我瘦小的身体，简直是绝配！

这样的设计，是队长急中生智，想出了两全其美的“金点子”——既避免了我在整个队伍中的不协调，又让队形变化得很美观。

我排在队头，队长排在队尾。一片绿，一点红，队伍一上场，就吸引了观众的眼球。

王老师笑着说：“咱们是来表演的，如果组委会非要送个奖杯，咱们就‘抬回去！”

我们全体队员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光芒。

6

音乐声响起，我带着轮滑队向场地中间滑去。

轮滑场是露天的，比我们的轮滑教室不知大多少倍，地面是蓝色的，像天空一样。我们像一群大雁，在“天空”中自由飞翔，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S”形，一会儿像烟花一样散开……几分钟后，十九个队友齐刷刷地倒在地上，做我的轮滑桩，我要绕过每一个“桩点”，完成“蛇形过桩”。我还是第一次过以人为“桩点”的轮滑桩，心里揣着无数只小兔子。当我想起队长在广播里朗诵的那首小诗时，我似乎忘记了一切，心中充满了力量，顺利完成了过桩。

队友们又滑成了一个圆环，我在圆环里做着各种特技表演……场下一片欢叫，我越滑越起劲儿。队长一个手势，队友们一层一层地向我围过来。队长和另一个队友将我托举起来，我的红色轮滑鞋像两朵绽放的花蕊，从绿色的花瓣中探出头来……

“咻咻——”一声响亮的口哨，穿过雷鸣般的掌声，钻进我的耳朵。我朝台下望去，一个瘦高的身影，在王老师身边欢呼着、蹦跳着，仿佛全场的声音都是从他那里传来的。没错，是卷毛！！

泪水顺着我的眼角滚落下来，我扭头看向天空。

天蓝得不能再蓝，云白得不能再白。

（本文获得2019年《东方少年》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小说组优秀奖）

编者的话

这是一篇阳光积极、励志向上的校园故事。作者用“红色轮滑鞋”作为引子，向我们讲述了小主人公为赢得同学们的尊重而不懈努力的故事。整篇文章文字流畅，人物刻画生动形象，向小读者们展现了孩子们之间的友谊与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