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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里棹轻舟:夏目漱石晚期画与汉诗

2020-10-20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23

关键词:子规

崔 璨(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夏目漱石是日本明治、大正时期的文坛巨擘,其小说、散文至今风靡世界,不断被重译、再版。众所周知,他的造诣远不止于文学创作,在文学理论、绘画艺术领域上均有建树。1903年,夏目漱石自英国留学回国后,在东京大学接替小泉八云担任英国文学讲师。期间所讲内容后即我们所见之《文学论》,其中提出“F+f”理论。不仅如此,夏目漱石提倡艺术上触类旁通,将文学写作方法融汇于绘画书法创作中。

自小接受汉学教育的夏目,有着较高的汉学素养,自少年时期便于汉诗创作饶有兴趣,其汉诗相当可观。程千帆先生品评他早年作品《山路观枫》时曾说:“漱石诗风流蕴藉,殆不让其说部。能者自不可测。可喜可爱也。”[1]400和田利男《漱石汉诗研究》根据松冈让的观点、结合不同时期的特点,将漱石的汉诗分为四期:(1)出洋以前:明治二十二年(1887)至明治三十三年(1900)夏目早年汉诗慷慨激昂,在远渡重洋留学过程中心境发生转变,意味深远起来;(2)修善寺大患时代:明治四十三(1910)年七月至十月,夏目因胃溃疡入院治疗,退院后在修善寺疗养,这一时期汉诗以五言绝句为主,多病中感怀,却最富于情感的流露;(3)南画趣味时代:明治四十五年(1912)五月至大正五年(1916)春,这一时期夏目不满足于对南画的鉴赏,自己开始创作并题诗;(4)明暗时代:大正五年(1916)八月十四日至病逝前,这一时期在他执笔《明暗》的同时,创作大量汉诗,数量多达75首,最为体现他“则天去私”的观念,有“诗禅一味”之感。本文研究范围为夏目“南画趣味时代”的绘画与汉诗作品。

一、作为文人画家的诗人

江户以来,日本画界常以文人画与南画混同。明治之后以古称之“南画”为约定俗成而使用,二者的区别在中国画研究中很明了,文人画是文人余技,南画常与职业画家相关,以此观之,既然我们将其放入汉诗画情景中,称其为文人画家更为恰当。江户以来,日本文人画以“诗书画一律”作为基本准则,这并不是简单的公式,即三者不是为了这样一种范式的完成而进行叠加,只有当创作者有此意识时,创作出的作品才有了文人画的意味。夏目在文人画的创作中,同样未超出这一范式。

1.由象到境的统一

刘石先生曾指出抒发情志之外,体物写真同样重要:“古代诗歌,不论就创作实践来看,还是就理论诉求来看,均重直观摹绘,重体物相形,至此应当不存疑虑了。而正是在这一点上,‘诗’与‘画’紧密地结合起来,‘诗’与‘画’的‘一律’之处,就在这里。”[2]128意象于诗、画为最直观的表现,以“竹”为例,作为文人诗、画中最为常见的题材之一,在夏目大正时期的汉诗、画作中频繁出现。

完成于大正四年夏旅居京都时做作的《东家西屋图》[3]中有题诗如下:

隔水东西住,白云往也还。东家松籁起,西屋竹珊珊。

而此诗在同时期所作之《观自在帖》[3]中同样收入,其后附墨竹图一幅,全用墨色,竹体纤细而柔韧,笔触温和。《东家西屋图》创作时间稍晚于《观自在帖》,图中一水隔东西,松竹高低相呼应。松竹林中分别有房屋两间,勾勒较随意。松树树干弯曲,点叶单一。竹体纤细,未添竹节。松竹唱和如同志同道合之人的惺惺相惜,在世外隐居。诗画内容相应,淡彩与诗中的幽阒相得益彰。二图表现方式各有意味。几竿墨竹如同通往作者精神世界图中的景色,仿佛只要拨开竹枝就能看见那个世外的恬淡世界。而在第二幅图中,我们已经身在此世界中,对竹望松,吟诵诗句。意象的不同给观者带来不同的感受,对于作者来说都是“境”的传递。

图1 观自在帖[3]

图2 东家西屋图[3]

夏目注重“境”的创造,他的写竹,以竹喻人与以竹为境相互交融。又如:

叶密看风动,枝垂听雨新。南轩移植后,君子不忧贫。

——《题画竹》[4]101

这首诗作于大正元年到三年之间。在修善寺大患后,夏目获赠松山吉田藏泽的水墨竹图,吉田藏泽以画竹闻名,素有“竹之藏泽”之称。以此为契机,夏目开始频繁创作以竹为主题的诗画作品。以竹为喻,文人如苏轼则认为不可居无竹,以为无竹则俗。这首诗以竹写君子坚持操守、安贫乐道的豁达观。诗中作者正对着竹看风听雨,浑然自忘,二句对仗工整,实写风雨竹枝之景,传递动态之美。图“以青绿与淡墨混合,写竹三竿,竹叶以浓淡描绘”[5]151。三竿竹无法看出“叶密”“枝垂”,也难以看出风雨的痕迹。因此将诗图相较观之,诗中景物描写无法对应到绘画的细节中;分而观之,则分别可单独成篇;合而观之,则共同构成作者所造之境。“文人画”并不是诗意阐释,而是情思的表达,这是通过诗境和画境的重合来传递的。李嘉璐先生即提出:“题画诗使两门艺术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在空间上和时间上互成辉映,形成意境。”又“以画为基点来看,题画诗不断拓展其所咏范围,有与绘画紧密相连的画论,有诗画互补的题颂,也有抛开绘画具体内容回归到个人情绪的抒发,表现了题画诗内诗与画灵动的亲疏关系,而其核心连接点在于对‘意境’的追求。”[6]73

同一意境的象,画法多样:

二十年来爱碧林,山人须解友虚心,长毫渍墨时如雨,欲写铿锵戛玉音。

——《戏画竹加赞》[4]102

这首诗作于大正三年,题有此诗的画有两幅,画法不同。一幅夏目赠与爱徒野间真刚,图中竹体未勾勒竹节,竹叶向下撒开,墨以淡浓相叠染,部分已然晕开,颇为写意,下笔显得随意而洒脱,略带没骨意味。这种淡浓叠加的画法在职业画家眼中是不妥的,重复地涂抹使竹叶充满钝感,缺少利落干脆。这样的画法在夏目的竹图中多次出现,不失为其特色。另一幅则竹叶挺拔向上,竹体纤细、浓淡相宜,竹节分明,画面细腻而淡雅,为夏目赠与汤浅廉孙所作。画风迥异,用墨方式不同。画与诗的连接靠“竹”来完成,诗中强调竹“虚心”之美德,隐居之人当理解、欣赏友人如竹般虚心的品德。因此作者作为大患之后的“隐居者”,心中怀揣对友人的思念,抒情感怀。竹也是君子之交的写照。

图3 戏画竹加赞[3]

图4 墨竹图[3]

图5-6 竹图[3]

此外,题诗亦可非作者本人所作,意境与意象的统一来于作者的心境,与作者的心境契合便可作为题诗。如夏目一幅墨竹图,题写王维《竹里馆》诗。王维对夏目的影响自早期作品《旅宿》中便可得见:“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林深①原书即作林深。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只此二十字中,卓越地建立了另一个天地。这天地的功德,不是《不如归》或《金色夜叉》的功德,是在轮船、火车、权利、义务、道德、礼义上精疲力竭之后忘却一切,浑然入睡似的一种功德。”[7]12-13夏目对于超凡脱尘的非人情世界追逐了一生。这幅竹图一竿而立,无法展现“幽篁”,作者却以一竿推出,在心中构拟一篇竹林,端坐于其中。这种构图在竹图中不仅少见,甚至有犯忌之嫌。但这种一竿而立的构图在夏目的竹图中并非偶然,另有一幅笔直而上,直冲云霄之作,题赞的俳句“初冬や竹切る山の鉈の音”作于明治二十八年十二月十四日,是夏目写后送与挚友正冈子规的,后收入正冈子规所编《承露盘》中。画的完成年代未知,但芳贺氏已指出夏目的竹图多作与大正三、四年,意味着这幅图同样当先有句而后有图。这空山寂寥的萧索都赋予在这傲然独立的竹中,此时正冈子规已去世多年,夏目是否同样在缅怀故友,心中怆然。此时形式在情感面前似乎也变得不再重要了。

最后需要提出的是,在画境的创造中,夏目写竹风格多变,讲求率性为之,并不受传统观念的桎梏。

构图的一竿独立、涂抹的浓淡重叠,都与传统画法相乖。从他的藏书中可见其画谱丰富,有《竹谱详录》《华山翁兰竹画谱》专论竹,就要诀技法而言,他必定是了然于心的,但依旧画出洒脱、不羁之气来,但求自我的表达。《文展与艺术》开篇即说:“艺术自自我表现而始至自我表现而终”[8]93。若无自我表现,则画便只是寻常习作,美则美矣,了无生趣。

对于当时写竹风气,同时代文人画家土井聱牙竹在专论竹石之《竹石小言》中曾点评道:“‘近时画竹者,气细竿如丝,直立千寻操,或许吾辈知。’尝以是讥时工,而余气亦未保不馁。旦竿不必拘巨细,叶不必限长短,气之微歉,终累全局。”[9]16不论如何落笔,终究还是要回归到“气”上。徐复观先生认为:“必须先有虚静如古井水之心,然后能身与竹化。身与竹化,实际是竹在自己的精神之内,呈现出活生生的竹,而将其表现出来,所以表现出来的也是活生生的竹。”[10]344夏目笔下的竹图构图简单,以寥寥几根竹造了一个境,这是画境也是诗境。

2.同诗异图

如前所述,夏目的诗画有同诗异图的现象。他在明治四十五年给户川秋骨的信中提出:“画赞当为同人同时所作。不然,则于画上题赞乃为妥当;书赞而令作画其下者,虽不知古今可有其例,谨以我之见,如同逼画家于死地,刁难之举也”[11]依夏目的观点,诗的书写与画的创作在同时完成为宜。因此即便是先有诗,再次题写时,也绝非因诗而作画,而是诗与画的意境再次重叠。这与诗意图的创作时截然不同的。

作于大正四年夏的《观自在帖》中可以看到三首夏目题于画中的汉诗书法,这些汉诗之后往往附上相关联的画作。如收笔之作的竹石图,便次于《戏画竹加赞》,在最初题写此诗的画中,夏目以不同笔法的墨竹完成意境的表达,而这幅图中却以淡彩表现。

图7 观自在帖[3]

又如帖中汉诗:

起卧乾坤一草亭,眼中只有四山青。闲来放鹤长松下,又上虚堂读易经。

《题自画》[4]104

诗画作于大正三年,留白较少,山体以细密的牛毛皴为主,点苔尤其密集,以示远山树林荫翳;近处以浓淡相间、过密的“个子点”“胡椒点”来处理,染以浓淡青绿以示层林起伏。近处的松树样式较为单一,树干无皴,点叶呈平头状,远处松树的处理更为写意,颜色以淡彩。尽管画面青山、古寺、放鹤是山隐的写照,但过密的点苔透着急促感。“乾坤一草亭”出自杜甫诗《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身世双蓬鬓,乾坤一草亭”。天地间的一间小屋,是年华逝去的诗人高卧之地,诗人业已成为山水的一部分。看似闲散不羁,又带有忧愁怅然,情感层次丰富。

图8 闲来放鹤图[3]

《观自在帖》松屋图只写近景,松林茂密,同样地面、树干有密集的点笔。繁密的点叶、点苔是夏目表现草木繁茂的惯用笔法。如大正二、三年间作的《竹林僧归图》,以浓淡墨色点叶表现竹林寒境幽深。大正五年所作《四季短册》,以墨点叶占画面的三分之二。“竹密能通水”[4]87(《春日偶成》),“叶密看风动”[4]101(《题画竹》)都成为夏目心中竹林境界的写照。遮天蔽日竹林,即是幽阒、静谧的深远,也是渴望遁世的无奈。

寓情于景是文人画创作中至关重要的一节,而“物我同一的核心是情景交融。情与景是一种异质同构的关系,通过审美活动,景物化为情思,情思寓于景物之中,两者互相依赖、相互渗透又相互成就。”[12]54诗早于画,这恰恰体现文人画并非诗与画的叠加,二者共情而生。夏目写竹讲求意境与情思,是心的写照,“有画竹者,未有画心者,心未至此,虚心何能为虚心乎。”[13]73而夏目早在《旅宿》中便已经说明了作画的要旨:“只要能够传达几分当时的心情,表现几分惝恍的生趣,就认为大成功了。从古以来,有没有在这困难事业上收获全功的画家,不得而知。倘要指出能在某种程度上染指此流派的作风,其唯文与可的画竹吧。”[7]88心境的再现是自我表达的开始与终结,对于夏目而言,诗画皆如是。

图9 观自在帖[3]

3.自然与非人情世界

文人画家将自我置于自然之境中,既是旁观者,又是画中人,精神化归自然。夏目在《旅宿》中将这种化归造化之感带入了实景中:“我能够对着画架、拿着调色板而作画,然而不能成为画家。只有像现在这样来到不知名的山村,把五尺瘦躯埋在迟迟欲暮的春色中,才能具有真艺术家的态度。一度进入这境界。美的天下就归我所有。”[7]166-167

对于夏目来说,“自然”是他诗画重要精神寄托之一:

山上有山路不通,柳阴多柳水西东。扁舟尽日孤村岸,几度鹅群访钓翁。

《题自画》[3]98

此画作于大正元年十一月,此时夏目历经了数月的病痛折磨,接受了痔疮手术,已经过了一番调养。怀揣病痛初愈的愉悦之心图作《山上有山图》及《水仙豆菊图》。这幅山水用淡彩,山体部分试图以青绿描摹,山峦委婉,用荷叶皴。就绘画技法而言是并不成熟,在南画山水中又融入了水彩画风格,是“明治调的洋风水彩画”[13]429。看山如临奇想的世界,看近处树却又回到现实中,似乎在眺望柳树丛生,山峦起伏的世外世界,天真烂漫,一篇宁静。鹅群化为白点聚集分布在对岸,孤舟上渔翁垂钓,怡然自乐。作者仿佛初入桃花源的武陵人,经历幽暗狭小的山洞,终于柳暗花明。前人对于这首诗的解读也多以桃花源着眼,以为这是桃花源隐逸的投射。范淑文认为“如果不进入(这个世界)就不能感知漱石这幅南画中最充满闲静气氛的作品”[14]123

《山上有山图》中即表现一个胃病与痔疮反复两年后终于完成了手术的患者,身体日益康复时内心的期盼与愉悦。夏目罹患神经衰弱期间,同样常作画以自适,“绘画是成为他逃离头痛的一个方法。”[15]326此时,他渴望逃离的不仅是人情的世界,也是病苦的世界。在自然的追寻中他的身心得到了放松,将自己置身世外,“画与诗的融合,即人与自然的融合,所以在中国艺术家的精神中,不仅没有自然对人的压迫感,并且自然对人生发生一种精神解放、安息的作用。”[16]67

图10 山上有山图[3]

然而非人情世界的逃遁,终究是短暂的、理想的,现实往往如他暮年绝笔之作《明暗》所描写那样:“在他们的右手有一线高高的土堤,土堤上长着一片茂密的竹林。因为没有风,尽管竹子没响,但看上去像睡着了似的矮竹子梢,已经充分地给了津田一种季节相应的萧瑟之感。”[17]99萧索与寂寥混杂着人纷扰俗事,竹林也失了意趣,变得阴郁起来。生逢激荡的年代,一个疲于奔命的人,只能将寄托放入心中的那方净土。至此,是否有画有诗显得不再重要,当艺术家的情思成为了所造之境的一部分,就已完成了一个艺术家的使命。

夏目一生饱受因神经衰弱带来的头疼与胃痛的折磨,甚至拖着沉疴病体在榻前握笔描摹细致的工笔画,创作文学作品。疾病本身或可成为艺术的桥梁。当艺术家沉溺于自我,既可以描状病苦与惆怅,也可以在病痛中寻找自我的诉求。这使得疾病不仅是一种创作题材,也是艺术创作的催化剂。心理上的分裂、情绪的喷薄还是肉体上的摧残,都在潜移默化中被描摹、压抑、掩盖甚至逃离,从而以一种截然不同的面貌展现给世人。疾病过程中,艺术家以一种余裕的生活态度完成着自己的使命,这种余裕恰为夏目毕生提倡的观念。明治四十五年至大正五年春的“南画趣味时期”,是夏目汉诗创作的新尝试。时值暮年,夏目经历了英国的游历、好友子规的去世和繁琐生活的纷扰,久病缠身的他在作品中展现一种疏淡之气,参禅与隐逸的表达越发频繁明显,这一点已被学者多次提出。如王成先生说,夏目的汉诗是他探寻内心精神的方式,“职业化的小说创作使他感到身心的疲惫,而汉诗的创作可以使他得到精神的放松。汉诗创作成为一种精神修养的方式,通过这种方式可以陶冶情操,提高人格的修养,获得精神上的安慰。”[18]314-315这种精神上的修养与参禅密不可分。他的理论、诗画都深受陶渊明、王维的隐逸思想影响,“漱石继承了王维的隐遁精神,时常脱离日常的世界,将身心浸入虚构的隐遁世界”[15]129,又“桃源乡是立于日本近代先端,对近代化批判的漱石心底挥之不去的、深刻而浓烈的乡愁”[19]129。

隐逸的世界被寄托的情感往往是极为复杂的。文青云曾指出:“隐逸从根本上来说一个理想能否得到实现的问题。”[20]220理想的难以实现带来了对现实的回避,又引发出诸多问题,它们构成一张硕大的网急不可耐地要将隐逸者捉回现实。

在夏目的画作中不乏传统隐逸的意象,如前述之松竹。《南山松竹图》题诗云:

涧上淡烟横古驿,峡中白日照荒亭。萧条十里南山路,马背看过松竹青。

《题自画》[4]103-104

《南山松竹图》在大震灾时焚毁,通过收藏着野上弥生子的描述这幅图“构图以松竹遮蔽,山路中樵夫曳马登山。松用墨色,竹用清雅的绿色”[3]1。和田利男认为这是“漱石南画中最好的杰作”[21]310。而后大正三年所作《闲来放鹤图》同样以松竹呼应构图,松竹同构是夏目自然山景重要表现形式,但这种呼应不仅是作者精神遨游的境,也是他是实见的景。

独坐竹石间听四面清风而作诗,正如王维独坐幽篁弹琴长啸。这番意境若用夏目的语言来阐释,便是早年《旅宿》中描述的那样:“岩石上有天然凹进的一块地方,约有两张铺席大小,里面积满春水,映出山樱的倒影。两三株山白竹点缀在岩角上。稍远处有一道似乎是枸杞树篱。树篱外面是从海滩上岗的坡道,不时听见人声。坡道那面逐渐向南下倾,长着橘树。谷的尽头又是一个大竹林,望去之看见白蒙蒙的一片。竹叶远望成白色,我在这时才知道。竹林上面是山,山上松树甚多,赭红色的树干中间露出五六步石阶,似乎伸手可接。”[7]51

诗人早年山水诗也曾充满书生意气:

雨晴云亦散,夕照落渔湾。谁道秋江浅,影长万丈山。

满岸苹花白,青衫影欲流。渔翁生计好,画里棹轻舟。即时二首[22]2

这两首诗作于夏目二十岁前,全然是山水渔歌的描绘,二诗开阔辽远,节奏轻快,色彩明朗,透着掩藏不住的澎湃。如今已然渐渐从山水赞叹的“观画人”变成了“画中人”。

二、作为艺术理论家的创作者

1.“F+f”理论在绘画领域的应用

夏目漱石在《文学论》中提出“F+f”理论:“一般而论,文学内容,若要用一个公式来表示,就是(F+f)。其中,F表示焦点印象或观念,f表示与F相伴随的情绪。这样一来,上述公式就意味着印象或观念亦即认识因素的F和情绪因素的f,两者之间的结合。”[23]37这个理论并未针对某具体作品,可以认为是夏目对于整个文学的思考。张小玲总结道:“此书理论建构的出发点是读者心里问题,其核心是追寻一种具有“普遍性”的文学模式,一种跨越东西方文学概念鸿沟的模式”[24]46。这种模式的建立恰说明夏目执著于东西方的结合,力图说明艺术的精神无地域之分。是以文学上的焦点与伴随情绪模式分析绘画创作与接收,那么夏目漱石在《旅宿》已给出一个极为相似的论述:“普通的画,虽然没有情感,只要有物象,就成功了。第二种画,只要物象和感情并存,就成功了。至于这第三种画,因为存在的只有心情,所以必须选择切合于这心情的对象。然而这对象不是容易找到的。即使找到了,也不是容易构成画的。即使构成了,说不定和存在于自然界的景物完全异趣。”[7]87-88反观“F+f理论”的作用方式,以一个意象为中心,传递某种情绪,读者接受到这种表达时产生了某种情绪,作者在选择意象与表现时如何将情绪进行传递,或者是否需要思考读者能否准确接收这一情绪。

在第三点中,作者强调事先存在的f,再寻找传递的F。《旅宿》中他曾说过:“可怕的东西,如果只看着可怕的东西本身的姿态,也能成诗。凄惨的事情,如果离开自己,只当作单独的凄惨的事情,也能成为画。失恋可作艺术作品题目,也完全如此。忘却失恋的苦痛,单单使那优雅之处、含有同情之处、充满忧愁之处,甚至于流露失联的苦痛之处浮现在眼前,才能成为文学美术的材料。俗人评之为愚,评之为癫狂。”[8]39情感的猛烈产生强烈的冲动,需要借助于形式表达,这种冲动是必要条件:“艺术的冲动与好意未必一致。如果有好意而无艺术的冲动,则不论好意多么充盈,依旧不能无法书写、绘画。”[25]158试以诗画为例简要分析如下:

如前分析,夏目的题诗画作品中不乏先有诗后有画的作品,诗的情感在经过作者的酝酿中产生了新的艺术冲动。如果没有诗的描述,在我们面对绘画时,是否依旧可以感受到作者传递的情感呢?前面已分析,作者的图大致为单画意象与描绘整体意境两种。单一意象作为诗境的再现在于意象的神韵是否与诗相呼应。夏目早年论其为文之道:“作文犹为画,为画之法有速有迟,不必牵束。一意匠惨淡十日一水,五日一石,是王、吴之画山水也。振衣而起,挥笔而从,顷刻成之,是文、郑之画竹与兰也。夫王吴之山水固妙矣,而文郑之兰竹岂不入神哉。”[26]30暂且抛开“迟速”之论,可知他所贵在“神”。这是他作为文人画家竭力要展现的内容。

《旅宿》中写道:“向旁一看,壁龛中挂着一幅若冲的仙鹤图。我是以画家为职业的,所以一进这房间的时候,就看出这是逸品。若冲的画大都色彩精致;这只仙鹤却是潇洒不拘的一笔画,一脚亭亭独立,载着卵形的躯体的姿态,甚得吾意,连长长的嘴上也流露着飘逸之趣。”[7]36伊藤若冲是江户中晚期的画家,他师法狩野、光琳,后又受到沈南苹的影响,自成一家。文中的画家首先看到的是亭亭独立的仙鹤(F),接着细观笔触,运笔潇洒不拘,不同于往日之精致,最后引发情感的共鸣,这是多么的飘逸(f),这是画家看到的若冲的情感,同时也是画家的情感。

相对于文人诗画作品,自江户时期激增的日本画谱中存在大量“诗意图”,如《扶桑画谱》中择唐诗、和歌作图。对于唐诗的处理方式为训点、解释、诗意图,以杜牧《赤壁》[27]一诗为例,图分两页(幅),大抵各释两联。右图以杜牧、农民为聚焦点(F),杜牧手持折戟,旁边二人探首、侧顾。远处云雾缭绕,有楼阙一角,远山隐隐,今人说古人的感慨万千(f)。左图中则是江边古战场,两军交战,曹军败逃,东吴追击(F);东风助东吴一臂之力,将士们越发骁勇善战,曹军落荒而逃,场面如在眼前。而此时怀古的情感(f)传递给读者。两幅合而观之,则读者易为左图所吸引,构图以三分之二描绘追击场面,左上一角以大团的云气、汹涌的江涛暗示地点。跟随云气的弥散,转向右图,则看见楼阙远山,视线下移则发现回到诗人的现实事件,左右二图构成“<”型结构,可见作图人“经营位置”,用心良苦。诗意图的重心在于阐释诗歌,除辅助理解外,本应更添作图人的理解与情思,但在图谱中更多是再现诗中描绘的场景,通过作图人的想象绘制。

绘图人思考的问题便是诗中现实的意象是否有本可参,该如何谋篇布局?诗人的情感如何传递?因此,当我们想象作者所怀揣的感念,揣测作者所想的情状时,有诸多的形式与布局,这不仅使得画面千差万别,能够传递的情感也因人而异。不同画家笔下诗意图说明了这一问题。反之,阅读者在阅读时的情感体验与作者不可能一致,即共情实际上并不可能完全的进行。绘画亦如此,伴随着物象观念产生的情感永远不可能完全重合。同时,即便是同种情感被要求以同一物象表示时,画面依旧迥异。即图中的意象(F)是固定的,伴随情感(f)因人而异。

简言之,文人画家本身已产生情感,在艺术冲动以诗、画的形式表达,因此无论皆是前人的诗,还是自己的作品,都是为了描述即刻的心境。这是普通图谱远不能及的。

2.触类旁通:文学艺术的相互渗透

明治大正时期,西洋画在日本风靡,夏目的好友中村不折、津田青枫均善此道。写生作为绘画的基本素养并不拘泥于地之南北东西,是学画过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任何一种绘画均肇始于对自然的观察。任何一种绘画均肇始于对自然的观察,“外师造化,中得心源”[28]477绘画由形到神的过程中写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那个时代,写生同样在文学理论中被重点提出,夏目与他的好友正冈子规均有论及。

夏目曾在《子规的画》一文中提及正冈子规送了一幅画给他,“他初志学画,当时是从不折他们听来的指教,以为绘画必须写生,想在一花一草上来实行,可能他忘了在学习绘画上,也应该运用他在俳句创作上已经娴熟了的同样方法。看来他还没有触类旁通的本领吧。”[29]101明治32年,中村不折送给正冈子规一套画具。在此契机下,正冈子规留下了很多色彩作品。中村不折早年学习南画,后转而研习油画,此外对于书道作品的搜集格外热衷。油画的细腻笔触与水彩的点染间切换自如,笔法流畅。相比之下,子规的写生作品多少带有日本画的特征。

夏目评价道:“在憨直的作品中,既不会令人生厌,也不应有乖巧。因为他没有本领凭借一笔一画的瞬间变化,当即捕捉能够照应整体的特点。所以他不得不放弃省力的捷径,只好耐着性子老老实实地涂抹了。”[30]102这即是凝练的意与纯粹的写状的不同,在夏目眼中,子规的拙在于老老实实的涂抹,这样的作品看起来没有鲜明的特点,没有子规在俳句中的“余裕”。

对于夏目来说,余裕是诗、画中是不可或缺的。这在他的写生文、非人情观中占有重要位置,孟庆枢先生已有详论[30]。在他的眼中,子规的画只是“世俗所称为画者,只不过是眼前人事风光的原有的姿态,或者是这姿态漉过我的审美之眼而被移写于画绢上的东西。人们以为花只要像花,水只要像水,人物只要像人物地表象,画的能事就完毕了。”[7]86子规在进行水彩写生之前有水墨写生作品,这些画往往诙谐随意,并不似西洋画那般讲究透视与明暗,寥寥几笔更添趣味性,恰如同他的俳句一般灵动。或许这才是他想表达的意境,正夏目所谓触类旁通吧。

三、余论

夏目从未放弃过西洋画与日本画结合的尝试,松冈让回忆他的作品:“最初的画是日本画与水彩画的混血儿,随即开始画文人画。”[5]133大正四年的京都之行前,他买了用于写生绘画箱,试图进行这种尝试。在他的作品中有水彩画用色的特征,又有江户时期南画淡彩的用法,对于他来说色彩的游戏是人间趣事[31]59。他将自己的一生置于自己创造的非人情世界中,以“余裕”的方式进行这,如他所说的那样,“所谓诗境,所谓画界,都是人人具备之道。即使是阅尽春秋、白首呻吟之徒,当他回顾一生,顺次检点荣枯盛衰的时候,他的臭皮囊中一定也会发出微光,浑忘自身,为感兴而拍手叫绝吧。”[7]86

尽管夏目竭力在文人画中寻找精神的寄托,但无论是绘画还是汉诗,均未超出时代的范式。吉川幸次郎认为,夏目的诗尽管“汉语、语法都极为正确”,但“与同时期职业汉诗人相比,辞藻没有那么华丽,汉诗创作中几乎不可或缺的要素用典,其使用没有突破非专家的界限。”[4]6因此会被人认为是“素人(门外汉)”之作。显然,其绘画作品用色或是构图,都延续着江户以来南画的特色,未能跳脱出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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