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史记》“国内”与“国内城”解析
2020-10-17
(山东大学 东亚文献研究中心,山东 威海 264209)
高丽人金富轼(1075—1151)于1145年完成的《三国史记》是朝鲜半岛人修撰的第一部正史,是研究东亚历史的重要文献。但个别记事存在简约含混的情况,比如对于高句丽前期政治中心的记载便是如此。高句丽早期都城位于“国内”,同时也有关于“国内城”的记载。毫无疑问,“国内城”是城邑名(1)学界普遍认为,位于今吉林省集安市内的古城即是国内城,是高句丽的都城之一。20世纪初,日本人对集安市区内的古城进行了较为细致的踏察与研究,参见[日]白鳥庫吉:《丸都城及國内城考》,《史学雑誌》1914年第4、5號;[日]松井:《國內城の位置について》,《東洋學報》1911年第1号;[日]鳥居龍蔵:《丸都城及国内城の位置に就きて》,《史学雑誌》1914 年第7号;[日]關野貞:《國內城及丸都城の位置》,《史學雜誌》1914年第11号;[日]池内宏:《通溝》上、下卷,日滿文化協會,1938年。中国学界自上世纪70年代始对此城进行系统发掘,参见苏才:《吉林辑安高句丽建筑遗址的清理》,《考古》1961年第1期;集安县文物保管所:《集安高句丽国内城址的调查与试掘》,《文物》1984年第1期。,围绕其与“国内”的关系,学界认识不一。主要有前者是后者的省称,具体所指相同;(2)耿铁华:《高句丽迁都国内城及相关问题》,《东北史地》2004年第1期,第32页。国内是包含国内城在内的地区,是地名;(3)刘子敏:《朱蒙之死新探》,《北方文物》2002年第4期;刘子敏:《〈唐·新罗·日本政治制度比较研究〉刍议》,《东疆学刊》2001年第1期;孙进己:《东北历史地理》第1卷,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08页;曹德全:《高句丽史探微》,中华国际出版社2001年版,第117页;高於茂:《霸王朝山城之考辨》,《学问》2002年第2期。以及不能一概而论,应该区分具体的语境(4)魏存成认为不同语境下,情况不同。以《三国史记》中《琉璃明王本纪》与《地理志》互证,国内是国内城的省称。但据《地理志》所载“都国内,历四百二十五年”,政治中心在鸭绿江北岸的425年中,高句丽的都城不止一个,故而“国内”是地区名。参见《高句丽初、中期的都城》,《北方文物》1985年第2期。等不同认识。梳理《三国史记》中的相关记载,进而系统分析,对于明确学术是非具有重要意义。
一、《三国史记》中高句丽第一次迁都的“国内”
高句丽最初的都城是纥升骨城(今五女山城),这里虽然“土壤肥美,山河险固”(5)《三国史记》卷13《高句丽本纪》,东明圣王元年,乙酉文化社1977年版,第130页。,有利于据守,但在“安民以固邦业”(6)《三国史记》卷13《高句丽本纪》,东明圣王二十八年条,第134页。层面上先天不足,尤其是难以承载高句丽在朝贡中原王朝(7)程尼娜:《高句丽与汉魏晋及北族政权的朝贡关系》,《安徽史学》2015年第4期;马大正、李大龙等:《古代中国高句丽历史续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的同时,突破边郡辖控的欲望。当“山水深险,地宜五谷,又多麋鹿鱼鳖之产”的“国内”进入到高句丽人视野的时候,迁都成为必然。据《三国史记·高句丽本纪》载:“二十一年春三月,郊豖逸,王命掌牲薛支逐之。至国内尉那岩得之,拘于国内人家养之。返见王曰:‘臣逐豖至国内尉那岩,见其山水深险,地宜五谷,又多麋鹿鱼鳖之产。王若移都,则不唯民利之无穷,又可免兵革之患也。’……九月,王如国内观地势。二十二年冬十月,王迁都国内,筑尉那岩城。”(8)《三国史记》卷13《高句丽本纪》,琉璃明王二十一、二十二年条,第132页。
在这段以“国内”为核心的记载中,有三点值得关注。首先,“国内”与“国内城”不是同一概念,因为引文中五次出现“国内”,皆是在“国内城”未筑之时,迁都国内之后,所筑之城名为“尉那岩城”,同一时期并没有“国内城”;如果“国内”就是城名,那么以高句丽立国之初的国力,不会在同一地区已有城的情形下,马上着手另筑新都城,名为尉那岩城。其次,在发现“国内”的过程中,郊豖起到了重要的中介作用,但这应该仅仅是一种话语建构,因为从纥升骨城到国内(今集安市),在谷歌地图上测量两者之间的直线距离是63.5公里左右;如果从交通道路的角度看,由五女山城前往集安最近的道路是途经霸王朝的这条路,大约是127公里。(9)据《集安县文物志》载,集安县城距离霸王朝有97公里,而霸王朝距桓仁五女山城30公里。参见吉林省文物志编委会:《集安县文物志》,1984年印,第69页。在这段距离较长、地理环境复杂的路上,猪和人协同完成远足令人匪夷所思,因而将“逐郊豖”理解为传说(10)刘子敏:《关于高句丽第一次迁都问题的探讨》,《东北史地》2006年第4期;魏存成:《高句丽初、中期的都城》,《北方文物》1985年第2期。合乎情理。用祭天的郊豖逃逸作为迁都背景的真实用意,在于强调迁都是出于对天意的遵从。再次,“国内”和“尉那岩”皆是地名,但前者的概念外延大于后者。薛支追逐逃逸的郊豖,颇费周章之后,“至国内尉那岩得之”。由于修筑尉那岩城是在次年,即琉璃王二十二年(公元3年),所以尉那岩只能是地名,那么“国内”则更加不可能是城名。由此,“国内尉那岩”可以解读为“国内地区的尉那岩”。从这个意义上讲,“迁都国内,筑尉那岩城”的意思就非常明朗,即迁都于国内地区后,修筑了尉那岩城。所以,金富轼在这则史料里的表达具有严格的标准:其对于城名,所采用的文本结构是“名词+‘城’字”,如“尉那岩城”;地名后边则不加“城”字,如“国内”以及“尉那岩”。
关于高句丽第一次迁都的情况,在《三国史记·地理志》中尚有另一段记载:“自朱蒙立都纥升骨城,历四十年。孺留王二十二年,移都国内城(或云尉那岩城,或云不而城)。……又总章二年,英国公李勣奉敕,以高句丽诸城置都督府及州县,《目录》云:‘鸭渌以北已降城十一,其一国内城,从平壤至此十七驿。’则此城亦在北朝境内,但不知其所耳。都国内,历四百二十五年。”(11)《三国史记》卷37《地理志》,第350页。
此段史料中,“国内”出现一次,“国内城”出现二次。值得关注的是,无论是金富轼的自注,还是正文的表述,都存在较大的问题。其一,在解释《目录》所载之“国内城”时,著者坦然承认:虽然可以明确此城“在北朝境内”,然而却“不知其所”,说明金富轼根本不确定国内城的准确位置。其二,末句“都国内”中的“国内”不是指国内城,因为高句丽从公元3年迁都“国内”,至公元427年迁都“平壤”,整整经历了425年的时间,期间置于“国内”的都城,除国内城之外,尚有丸都城、尉那岩城、平壤城等。因而“国内”不能与“国内城”划等号,即“国内”并非是都城的省称,而是都城所在的区域名称。其三,“孺留王二十二年,移都国内城”的记载与前引《高句丽本纪》琉璃王记事中的“迁都国内,筑尉那岩城”存在差异,但这里的记载明显有误,而且这一错误已经被著者金富轼承认,除了坦承“不知其所”之外,又加了两个“或云”作为标识,这种作法可以有两种理解:一种是,著者行文至此,含混了三者孰为是,以这种形式作为备注以待日后澄清;另一种是,著者将国内城、尉那岩城、不而城三者混淆为一城。前种情况属于以惑解疑,本身就不足为论,而后者则是错误的。国内城与尉那岩城并不是同一座城,在学界已经是共识;(12)关于尉那岩城的位置,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是今丸都城,参见李殿福:《集安山城子山城考略》,《求是学刊》1982年第1期;李殿福:《高句丽丸都山城》,《文物》1982年第6期;吉林省文物志编委会:《集安县文物志》,第68页;集安县文物保管所:《集安高句丽国内城址的调查与试掘》,《文物》1984年第1期;魏存成:《高句丽初、中期的都城》,《北方文物》1985年第2期;李健才:《高句丽的都城和疆域》,《东北亚史地论集》,兰州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50页;耿铁华:《高句丽南北道的形成与拓展》,《通化师院学报》1996年第1期;张博泉、魏存成:《东北古代民族·考古与疆域》,吉林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60页。另一种观点认为是霸王朝山城,参见孙进己:《东北民族史研究》(一),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64页;刘子敏:《朱蒙之死新探》,《北方文物》2002年第4期;曹德全:《尉那岩城考》,《高句丽史探微》,第115—123页。同样,国内城与不耐城也不是同一座城,虽然有学者反复论证(13)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释文汇编·东北卷》,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8年版,第42页;李殿福:《高句丽的都城》,《东北史地》2004年第1期;刘子敏:《关于高句丽第一次迁都问题的探讨》,《东北史地》2006年第4期;李健才:《关于高句丽中期都城几个问题的探讨》,《东北史地》2004年第1期;苗威:《乐浪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126页。,但认同不耐城即国内城的观点依然有较大影响。金毓黻即认为二者为一个,虽然承认不耐初在朝鲜半岛,但后来“移至”鸭绿江流域,其云:“三国史记谓国内一云不耐,汉乐浪东部都尉所属七县,有不耐,在今朝鲜咸镜南道,其后或移不耐于鸭绿江流域。”(14)金毓黻:《东北通史》上编,社会科学战线杂志社1980年翻印版,第240页。故而仍然有必要进行辩证。
《三国史记》并不是将国内城与不而城两者混淆的始作俑者。贞观十五年(641年),职方郎中陈大德出使高句丽,在考察纪实《高丽记》中云:“不耐城 ,今名国内城 ,在国东北六百七十里,本汉不耐县也。”(15)《高丽记》全本失传。唐人张楚金撰有《翰苑》,雍公睿在作注时,引用了《高丽记》的片段,成为迄今可见的《高丽记》残本。参见金毓黻:《辽海丛书》第8集《蕃夷部》,辽沈书社1985年版,第2509页。尽管《高丽记》的史料价值不容忽略,但对于其中有关陈大德奏报的真实性与可信程度却不能绝对化,尤其是“不耐城今名国内城”的说法显然存在问题。首先,依据《三国志》等文献的记载梳理“不耐”的沿革:元封三年(前108年),汉武帝灭亡卫氏朝鲜,在其故地设置乐浪、真番、临屯以及玄菟四郡,“不耐”是临屯郡的属县之一;始元五年(前82年),汉朝将四郡合并为乐浪一郡,不耐县转归乐浪郡管辖。其后因地理偏远,又在单单大岭以东设置乐浪东部都尉,不耐是其治所;光武六年(30年),东汉减省边郡的同时,乐浪东部都尉被罢置,诸县中渠帅成为县侯,不耐与华丽、沃沮等县都成为侯国。(16)参见《三国志》卷30《魏书·东夷传》东沃沮条,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846页。随着高句丽的强大,蚕食了岭东之地。正始六年(245年),魏派遣毌丘俭打败高句丽,收复岭东,不耐侯等举邑来降。正始八年,不耐侯至东汉朝贡,“诏更拜不耐濊王”。(17)《三国志》卷30《魏书·东夷传》濊条,第849页。可见,文献中有关“不耐”的记事非常清晰,其位置在单单大岭以东,即朝鲜咸镜南道永兴郡顺宁面所罗里土城。(18)苗威:《乐浪研究》,第127页。只是到了陈大德作《高丽记》时,将不耐城定位在国内城,至金富轼时以讹传讹。
从史源的角度来看,陈大德的讹误源自于《三国志·毌丘俭传》。据载,正始年间,幽州刺史毌丘俭率幽州诸军,兼领玄菟等边郡军队攻打高句丽,为彰显战争胜利,“刻石纪功,刊丸都之山,铭不耐之城”。(19)《三国志》卷38《毌丘俭传》,第762页。如果不细致地探讨、分析,很容易将毌丘俭所立的纪功石理解为一块,由此丸都与不耐便是一地。事实上毌丘俭所率魏军对高句丽的战争是经过南北两线策应,多次战斗方达到扼制高句丽发展的目的。正始五年(244年),毌丘俭派北南两路军队围剿高句丽,北路由玄菟太守王颀率领,所经过的沃沮即考古界所说的“团结—克洛乌诺夫卡文化”分布区,包括我国延边、牡丹江东部直到俄罗斯滨海地区;肃慎南界,即今吉林、延吉、珲春一带,朝鲜咸镜北道之北。为了纪念这次对高句丽之战的胜利,在高句丽的丸都山刻石纪功,其残碑犹存,是谓“刊丸都之山”。南路由乐浪太守刘茂、带方太守弓遵率领,由岭东七县进入濊人地区,对东逃的位宫进行堵截,并使已经服属高句丽的濊民归降,是谓“铭不耐之城”,此碑今已不见。另外,毌丘俭记功碑既不是出现在丸都城,也非国内城,而是在“丸都山”(今老岭),虽然国内城距离丸都山不远,但不耐距离丸都山却很远,国内与不耐不能通过毌丘俭的“刻”过石头而划上等号。早在清末民初,杨守敬便意识到这一误区,指出高句丽王宫东南走,“过沃沮已至秽貊界矣,其刊石于丸都者,高丽之都城也,其刊石于不耐者,极高丽王所走之地也。一东一西,相去不下千里。合而一之,何其读书之不审也。”(20)杨守敬:《汪士铎汉志释地驳议》,《晦明轩稿》,台湾文海出版社1979年版,第165页。至上世纪80年代,孙进己等进而认为:“王颀之师至沃沮后,即转师北追,因而直肃慎氏南界。不可能南追复北追。”(21)孙进己:《东北历史地理》第1卷,第343—344页。既然毌丘俭刊丸都、铭不耐是两次不同的行动(22)参见朱尖:《毌丘俭征高句丽“刻石纪功”再探讨》,《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20年第2期,第152页。,因而,国内城与不耐城位于不同的地理空间。
直至近代,仍有学者沿袭陈大德以来的讹误,并通过“新”的视角尝试夯实国内城就是汉代的不耐县。比如,从音韵学的角度,认为“国内、不耐、不而,乃一音之转”,进而得出“汉不而县侨置——或国内城初建之时名不耐城”。(23)耿铁华:《高句丽迁都国内城及相关问题》,《东北史地》2004年第1期,第37页。前文已追溯不耐的沿革,从建置至消亡,其位置始终在单单大岭以东,没有迹象显示发生过迁徙或者侨置。事实上,国内、不耐以及不而三者之间没有直接关系,不存在音转的情况。“国”字在上古属于牙音,声符为或,韵部为职,对应《广韵》小韵国,见母;不字上古为唇音,声符为不,韵部为之,对应《广韵》小韵缶,帮母。显然,“国”与“不”这两个字既不是双声,也不是叠韵,构不成音转。“内”字上古为舌音,声符内,韵部内,对应《广韵》小韵内,泥母;“耐”字上古也是舌音,声符是而,韵部为之,对应《广韵》小韵耐,泥母,两者也构不成音转。“而”字的上古音韵皆与“耐”相同,也不存在所谓音转的问题。《康熙字典》与《集韵》释“而”字曰:奴登切,音能,又《易·屯卦》“宜建侯而不宁”。《释文》郑读“而”曰能,能犹安也;其对“耐”的解释是:耐音能,能也作耐,并引《礼·礼运》曰:“故圣人耐以天下为一家”,《注》曰“耐,古能字”。从这个意义上讲,“耐”与“而”这两个字是可以通用的,并不需要曲费周章地音转。
综上,《三国史记》围绕高句丽第一次迁都的地址,《高句丽本纪》中的记载是准确的,而《地理志》则讹误与正确皆有。讹者诸如“孺留王二十二年,移都国内城”,其错误在于将“国内”错记为“国内城”,同时以“或云”的方式带出另外两个城名,试图对“国内城”作注,讹上加讹;甚至罕见地标明“不知其所”;准确者如,“都国内,历四百二十五年”。因而,在解读文本时需要谨慎辩证。
二、辽东地区“国内”名称溯源
“国内”是辽东地区浑江东岸的区域性专指名词,与高句丽有密切关系。在高句丽705年的国祚中,有425年的时间都城置于国内。那么,“国内”是如何得名的呢?
(一)“国内”地名出现的时间
殆至秦汉,国内土城一直都在沿用,名称也习惯性保留。西汉昭帝时,将玄菟郡从朝鲜半岛东海岸侨徙来之后,这个具有历史积淀的城被作为西盖马县的治所。在今集安市区的石砌城墙里面,包含着汉代的夯土墙,而且在城内曾出土过汉代的大板瓦;在粮库遗址内则出土过汉代的白玉杯;在集安一带出土过汉代的铁铧、锸、镰等农业生产工具(29)李殿福:《高句丽的都城》,《东北史地》2004年第1期,第20页。,这些器物昭示了高句丽迁来之前这里曾经的繁荣。
(二)“国内”之名的内蕴
从“城邑”的层面来讲,可分为国家的都城与一般城邑两种,“《白虎通》曰:夏曰夏邑,商曰商邑,周曰京师。《尚书》曰西邑夏,曰天邑商,曰作新大邑于东国雒皆是。《周礼》:四井为邑。《左传》:凡邑有宗庙先君之主曰都,无曰邑。”(33)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518页。伴随着“国之有封疆,犹家之有垣墙”(34)《战国策》卷31《燕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123页。意识的觉醒,执干戈以守卫的城池与土地,在用文字来表达时,在外边加“囗”字框,这个“囗”即是疆域。以武所守的疆域,书写为“國”。非常明确的一点是,“国”的四围都是需要以武守卫的,然而真正有效守卫的则是要塞之地。战国时期在今集安一带所筑的土城是辽东郡塞外属县的治所,有土筑的城垣表明,这里是重要防御的据点。据《墨子·七患》云:“城者,所以自守也。”《榖梁传》隐公七年条曰:“城为保民为之也。”表明城具有防御功能。而城郭、城垣、城墙都是加强防御能力的。《吴越春秋》载:“(鲧)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守民,此城郭之始也。”先秦城垣的保护城池安全的功能远远大于礼制功能或者文化功能。因而,集安土城是塞外一个重点防御地点,称为“国”。《国语·周语中》载:“国有班事,县有序民。”韦昭注曰:“国,城邑也。”(35)《国语》卷2《周语中》,《单襄公论陈必亡》,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70页。孔颖达疏《礼记·祭法》曰:“国门,谓城门也。”从这个意义来理解,“国人”即城内居住的人,“国内”就是“城内”。作为战国时期燕国所设辽东郡属下的的县城,必然有一个管辖区域,其西界即今天的浑江,“国内”就是对这一个辖区的称谓。
(三)在成为高句丽的政治核心区之前,“国内”位于高句丽的势力范围之外
在高句丽的发展历程中,疆域经历了从小到大的渐变过程。其扩大是通过“战斗”和“寇抄”(36)《三国志》卷30《魏书·东夷传》载:高句丽“国人有气力,习战斗。”高句丽民族的性格是“性凶急,善寇钞。”第844、433页。实践,并辅以迁都来完成的。在琉璃王迁都之前,高句丽的势力范围基本上局限于第二玄菟郡郡治高句丽县内,西、南两个方向皆以长城为界与辽东郡为邻;东以浑江为界与西盖马县相接;西北以浑江上游为界与夫余相接;东北以今英额布一带为界与上殷台县比邻。(37)刘子敏:《“高句丽县”研究》,《东北史地》2004年第7期,第15页。范围没有超出卒本地区以及富尔江流域。如果将高句丽视为“国”,那么这一区间之内就是第一次迁都前的“国内”。而名为“国内”的地区是在西盖马县境内,彼时属于高句丽的“国外”。
经过40年的发展,至第二代王琉璃王时期,高句丽县境已经不能承载其发展的脚步,遂有第一次迁都。与中原王朝迁都的目的是为固本不同,高句丽迁都是为拓疆,它按照步步为营的逻辑,通过迁都来拓展自己的疆域。琉璃王二十二年(公元3年),高句丽首次迁都,其目标地是“国内”,所“筑”之城是尉那岩。这里的“国内”当时是在高句丽的核心范围之外。事实上,高句丽两次较大幅度的迁都,迁入地不仅是在王畿之外,甚至是原本的疆域之外,以后期的平壤城为例,高句丽在西进受挫,南进取得成功的情况下,经过几代人的努力,至美川王十五年(314年),将中原王朝所设置的郡县势力排挤出朝鲜半岛,导致乐浪、带方两郡内徙至辽西,大同江流域在“自主”地由当地的汉人治理1个世纪之后,即长寿王十五年(427年),为规避与西方政治势力的摩擦,获得便捷的海上通道,尤其是强固好太王以来的拓展成果,加强对朝鲜半岛的统治(38)朱尖:《高句丽都城变迁研究》,东北师范大学2016年博士学位论文,第132页;王欣媛:《高句丽“南进”研究》,东北师范大学2017年博士学位论文,第114页。,高句丽迁都于域外之平壤。同样道理,高句丽的第一次迁都之地也是域外,具体地点“国内尉那岩城”即今集安市霸王朝古城(39)孙进己:《东北民族史研究》(一),第264页;刘子敏:《朱蒙之死新探》,《北方文物》2002年第4期;曹德全:《“新国”与“故国”简析》,《东北史地》2004年第3期;高於茂:《霸王朝山城之考辨》,《东北史地》2002年第2期。,这里是第二玄菟郡西盖马县的辖区,相对于当时的“高句丽国”而言,是“外”而非“内”。
对于“国内”的理解,不能按照“顾名思义”的逻辑,认为它是在某“国”的“内部”,因为从行政管控的角度,无论是玄菟郡,还是西盖马县,都不能称为“国”;从沿革上来看,在历代的分封之中从未有一个侯国、王国或者其他的“国”被分封于此。虽然文献之中有关于盖马国与句茶国的记载,但事实上,两者皆是位于西盖马县辖区之内(40)孙进己:《东北历史地理》第1卷,第264、266页。的地方势力,属于聚落而非邦国。因而,被逃逸的郊豖带到高句丽人视野之内的“国内”,绝非“(高句丽)国家之内”(41)孙进己:《东北历史地理》第1卷,第264、266页。之意,在郊豖以及一众高句丽人来到此地时,“国内”就是该地的称谓,是久已存在的地名。总之,“国内”是汉语词汇,是地名,高句丽琉璃王迁都于国内之后沿用。琉璃王先在国内的土城(西盖马县治所)内临时行政,同时在国内修筑新的都城命名为蔚那岩城(今霸王朝山城)。大武神王则在西盖马县治所在之战国土城的基础上,砌筑石墙,坚固城池,名为国内城,同时将都城从蔚那岩城迁至国内城。于是“国内”成为高句丽王畿的代称,其范围大体是今天集安市辖区,以及朝鲜慈江道一带。
三、《三国史记》中的“国内”与国内诸都城名称分析
排除前述《三国史记·地理志》有关国内与国内城的不准确记载,《三国史记》中其他所有的记述都逻辑清晰,彼此可证。梳理文本,主要有如下几种:琉璃王二十三年春二月,“立王子解明为太子,大赦国内。”慕本王二年(49年)秋八月,“发使赈恤国内饥民”。新大王二年(166年)春正月,“宜推恩而及远,遂与众而自新,可大赦国内。”山上王二年(198年)夏四月,“赦国内二罪已下”。东川王十七年(243年)春正月,“立王子然弗为王太子,赦国内。” “立王子药卢为王太子,赦国内。”这几种史料之中包含三个重要信息:首先,事件集中发生在高句丽第二代琉璃王至第十二代王中川王之间(4—255年),属于高句丽前期历史。其次,六则史料之中,三条记载了因立新王太子而“赦国内”;其余三条是在新王继位的第二年,或“赈恤国内”或“赦国内”,都与高句丽的重大政治事件有关。再次,六则史料皆是法令层面的。是时,高句丽处于由草创到逐步发展壮大时期,尤其是五部制从雏形到完善时期。高句丽到来之前,“国内”本指第二玄菟郡之西盖马县辖区。在高句丽迁都之后,这一区域先后承载了高句丽前期的几个都城,比如今天的霸王朝山城、山城子山城等。今集安市辖区在高句丽五部的凝聚过程中,成为王部,即桂娄部,在称谓方面仍然沿用继往,称为“国内”。相比于战国至西汉前期,桂娄部所在的“国内”范围明显缩小,是由东迁的卒本夫余人、古高句丽人和当地的高夷部落盖马国、句茶国部众以及部分汉人融合而成的地缘部落。(42)刘子敏:《关于高句丽历史研究的几个问题》,《东北史地》2004年第 2 期,第27页。五部时期的高句丽并未形成中央集权制,相对而言,各部都有很大的独立性,各部长官拥有相当大的行政管辖权。(43)杨军:《高句丽五部研究》,《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1年第4期,第6页。除王部桂娄部之外,其他四部皆非由国王直接辖治,国王所颁发的法令能够下达到各部的长官(大加)层面,但是不能直接施达至各部大臣与部众。尤其是高句丽的司法由诸加评议会掌握,因而,无论是上述史事,还是烽上王九年(300年)八月“王发国内男女年十五已上,修理宫室”之事,举凡由高句丽王下达于“国内”的命令,都并非宽泛的“国家之内”,而是“国内”之地,即桂娄部,也即今集安市辖区,延至朝鲜慈江道一带。
高句丽以国内的尉那岩城作为都城的时间不长,在大武神王末年(44)有观点认为是在大武神王九年(26年)。参见刘子敏:《关于高句丽第一次迁都问题的探讨》,《东北史地》2006年第 4 期,第11页。,便迁都于西盖马县所在地,沿用了故有的土城设施,是为“国内城”,桂娄部就此形成。国内城的名称首次见载于《周书·高句丽传》:“治平壤城。其城,东西六里,南临浿水。城内唯积仓储器备,寇贼至日,方入固守。王则别为宅于其侧,不常居之。其外有国内城及汉城,亦别都也。”(45)《周书》卷49《高丽传》,第884页。排除前引属于误载的琉璃王二十三年“移都国内城”,关于国内城的最早记载是故国原王十二年(342年)“修葺丸都城,又筑国内城”。(46)《三国史记》卷17《高句丽本纪》,故国原王十二年春二月条,第159页。那么,在故国原王“又筑”国内城之前,对于这个实体城是如何称谓的呢?检索《三国史记》可知,从大武神王至故国川王,频繁出现关于“京都”的记事:比如,大武神王二年(9年),“京都震,大赦”;二十四年(41年),“京都雨雹”。闵中王三年(46年),“京都无雪”。太祖大王七年(59年),“京都大水,漂没民屋”;二十年(72年) “京都旱”;二十五年(77年),“京都雪三尺”;七十二年(124年),“京都地震”。故国川王十二年(190年),“京都雪六尺”。这里的“京都”,我们判断即是国内城,因为自从高句丽迁都于丸都之后,便再没有关于京都的记事。
京都的取代者是丸都。《三国史记》关于丸都的最早记事出现于山上王二年(198年),始“筑丸都城”;十三年(209年),“王移都于丸都”。东川王二十年(246年),“俭攻陷丸都城,屠之”;二十一年(247年),“王以丸都经乱,不可复都,筑平壤城,移民及庙社。”有学者将尉那岩城与丸都城视为同一城(47)李殿福:《集安山城子山城考略》,《求是学刊》1982年第1期,第93页;吉林省文物志编委会:《集安县文物志》,第68页;集安县文物保管所:《集安高句丽国内城址的调查与试掘》,《文物》1984年第1期,第47页;魏存成:《高句丽初、中期的都城》,《北方文物》1985年第2期;李健才:《高句丽的都城和疆域》,《中国边疆史地研究报告》1991年第1、2辑合刊;耿铁华:《中国高句丽史》,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66—470页。,根据前引《三国史记·高句丽本纪》可知,琉璃王二十二年,高句丽迁都于国内,并修筑尉那岩城。这与山上王二年(198年)“筑丸都城”的记事相抵牾,因为很明显,这两次所修筑的是完全不同的两座城,因而尉那岩城与丸都城不会是同一座城。
在高句丽前期的历史中,国内是一个重要的概念:第一次迁都是从纥升骨城迁到“国内”的尉那岩城(今霸王朝山城);第二次迁都是从尉那岩城迁到“国内”地区的战国至西汉时期所修筑的土城,也就是《三国史记》中记作“京都”的“国内城”前身。据《北史》载,建安年间,公孙康攻打高句丽,“破其国,焚烧邑落”,京都被毁于一旦。山上王于在位的第二年(198年)“更作新国”,修筑新都丸都,并于十一年迁至丸都城(今山城子山城)。至正始年间,丸都城被毌丘俭攻破,高句丽在京都旧地以石修筑平壤城,这个“平壤城”就是位于今集安市内(48)此说始于日本学者鸟居龙藏(《丸都及国内城的位置》,《史学杂志》25编7号),中国学界认同者较众,如魏存成(《高句丽初、中期的都城》,《北方文物》1985年第2期)、王绵厚(《高句丽古城研究》,文物出版社2002 年版,第 44—56 页) 、苗威(《高句丽“平壤城”考》,《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1年第2期),等。的“上平壤”。高句丽移都于此后大兴土木,广筑宫室。烽上王七年(298年)冬十月,“王增营宫室,颇极侈丽”;九年八月,“王发国内男女年十五已上,修理宫室。”此工程持续时间较长,在集安城内曾出土一枚有“太宁四年”(326年)铭文的灰色卷云纹瓦当,物证了当时宫室的修筑情况。不过,故国原王四年(334年)秋八月所增筑的平壤城,以及四十一年百济王率兵所攻打的平壤城,皆非国内地区的平壤,而是位于大同江流域原王俭城故址上所建的平壤城,因为在高句丽的挤压下,乐浪、带方两郡先后于313、314年侨置于辽河以西,乐浪郡治朝鲜县内的汉人势力渐趋微弱,高句丽人遂控制该地区,并有意识地增固旧有政治中心,在这种背景下方有故国原王四年的增筑“朝鲜县”故址。为强化自我意识,高句丽人将“平壤”地名南携至新扩充来的区域。而且彼时百济主要在汉江流域发展(49)苗威:《百济前期历史与地理述考》,《韩国研究论丛》2013年第1期,第208页。,不会将战场扩展到国内。然而故国原王十二年春二月,在“修葺丸都城”的同时,“又筑”国内城,这应该是在石筑平壤城的基础上加筑的,从而使这座石城更为完善且坚固。此后,“国内城”频繁见载。由于学界没有关注到“京都”、“平壤”与“国内城”是同一地点不同时期所筑之城的称谓,所以历史真相在错乱地名的释读下难以澄清。
综上可见,由于《三国史记》所叙述的史事与著者的生活时代相距久远,其所依据的史料主要源自中原王朝的正史。(50)李大龙:《三国史记·高句丽本纪研究》,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6页。但中原修史时,往往详诸内而略诸外,有关边鄙之地的信息有限。虽然有今已失传的《古记》等半岛史相佐证,但《三国史记》仍然存在含糊甚至讹误的问题。围绕早期都城,不仅由尉那岩城迁往集安土城一事没有明确记载,而且混淆了国内城、尉那岩城、不耐城,更没有关照到京都、平壤、国内城之间的有机联系。由于城名的转换与变更线索没有得到清晰记载,导致今天的历史解释歧说纷呈,莫衷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