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晖下的塔尖
2020-10-15卢静
卢静
我没有想到,古芮大地上的寿圣寺塔,会以如此安详而峻伟的身姿,迎接一个旅行者猜想多次的目光。仿佛十三层浮屠,并非处于市井,置身晋南芮城县舍利东街的楼房与商业招牌中,而是击穿一千多年的风雨沧桑,在寻常的仲春日子里,湛蓝的天穹与一抹舒缓的游云下,一节节决然拔向九霄之外,众鸟盘旋而起,被风束裹的塔身上,偶尔一只飞檐追问着什么。
九曲大河穿越晋陕大峡谷时,开始书写最惊心动魄的一笔,长驱南下,雷霆万钧,矫龙一般穿过三道咽喉孟门、石门、龙门后,水势陡然放宽,风阔迂回,天涯杳远,到了山西南部的风陵渡又突然一折,从此一路东流向吞卷万象的大海。
假如,从风陵渡乘一叶小艇东行,不久便至大禹渡,你一定会为波光醇远高天厚土麦浪翻滚的景象深深陶醉。从大禹渡向北,很快至芮城县城。从黄河边搬迁来的闻名遐迩的永乐宫,就座落在县北的西周古魏国遗址上。话说芮城县一带,为殷商时的方国姜姓古芮国,西周初年,变成周成王分封的姬姓伯国,即古魏国,据说“魏”是“大”的意思,《史记·晋世家》载“魏,大名也。”服虔曰,“魏,喻巍巍高大也。”有一首我年少琅琅上口的诗,“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一唱三叹,对比摇荡,便是录入《诗经·魏风》的《伐檀》了。继续沿上坡的趋势,从永乐宫漫漫北行,你将抵达中条山脉。作为表里山河的最初注脚,紧依晋陕大峡谷母亲河的吕梁山脉,与遥遥西对的千里太行山,可谓山西省东西两侧巍峨的天然屏障,而绵亘起伏的中条山,不啻为晋南一部青蓝淋漓的高耸神话。芮城县境的九峰山,便位于中条山脉的南麓,存有珍貴的吕仙石雕像、吕仙百字碑、皇帝圣旨碑等石碑与摩崖石刻的纯阳上宫,便与原黄河畔的永乐宫相呼应的,传说吕洞宾曾于此修行十九年,自古被誉为吕仙道教圣地,留古人之诗云“闻说中条有九峰,九峰高处立神仙,全真宗祖于斯出,正派源流自此通。”壮阔的九峰山又似一把玉椅,九峰为椅背,鸡头山与魏征圪塔山为两侧的扶手,晨晖夕阴,气象万千,夹着一条近二十公里长的青翠大峪直通黄河。
芮城,恰似嵌入河山之间的明珠。加大生态投入的芮城,森林覆盖率大,相传为大禹手植的四千余年神柏,在大禹渡眺望着沧桑变幻。我从大禹渡,北行至默默沐浴朝阳的唐代广仁王庙,一路在唐宋元明清各式建筑瑰伟多彩的交响乐中穿梭,我往复逡巡着,当一眼揽入寿圣寺塔高耸的塔尖,无疑被一个凝重超凡的音符击中。
十三层的寿圣寺塔,史载为宋朝元丰元年创建,2013年5月被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客转塔下,岂能不吟,寺古无缘晤老僧?
据说国内称寿圣寺的古塔,至少有六座,河南三座,分别是中牟寿圣寺塔、太康寿圣寺塔和商水寿圣寺塔;陕西一座,为合阳寿圣寺塔;山西有两座,即万荣寿圣寺塔和此刻我仰望的芮城寿圣寺塔。一踏入寺门,宋塔神圣浑穆的身姿,吸引着我绕过大殿,径直向它奔去。在距塔十余米远的一个拐角,我却停步了,因为春日的阳光,一寸寸一层层均匀地涂染土黄色的古塔,那一幅景象实在太迷人了,我蹲下身,好以更佳的角度,仰望一座问天的十三级浮屠。这座仿木结构的楼阁式砖塔,八面当风,檐铃清响,它的最下一层最为高广,墩厚坚实,从一至三层为仿木额枋,除影刻的泥道拱、瓜子拱之外,华拱直接托住撩檐槫,不施令栱。隔着绿植,我凝视时,角梁上悬挂的风铃,漾作一只只清灵的逗号。塔第四层以上,均以一层砖叠涩出檐,下设菱角牙,仍保持唐塔叠涩出檐的遗风。我凝视着一座四十六米高的古塔,一级级向上缓慢收拢,心头荡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甚至发出一声轻轻的的“啊”的赞音,沉醉了一会儿,我逐渐走近塔门,寿圣寺塔底层南端开门,以上各层四面设装饰性壶门,而塔刹呢,为铁质覆钵式。双掌合十,我眼前,不由浮现一幅古时的晨景卷轴,潜入幽碧林梢的钟声笼罩了寺院,一层薄薄的晨曦上方,洇出了一点点飞鸟,环绕塔尖的清啼高低起伏,难怪古人曾题塔寺晨钟,诗云“南来城郭风偏紧,西挂禅林月渐遥,惊醒黄梁才是梦,何如此地避尘嚣”。
若蒙雪霁,又生如何一幅丹青?偌大一片洁白上,塔檐半露苍润的墨线,北风一动,铃铛凛然一响,雪霰飞起,缓缓摊成一片青白色的雾。
“实处于楼阁式与密檐式之间,又为空筒式唐塔过渡到藏梯于壁体或塔心的宋塔之间的形式,十分可贵”,国家文物局古建研究专家罗哲文教授,曾撰文评述寿圣寺塔。面形秀润、线条流畅的塔内宋代壁画,虽因焚香污染,色泽陈旧,但佛、菩萨、供养人等渗露的宋代画风尚清晰可辨。图中人物意态生动,景致优美,笔法流畅而苍劲,大有南宋人遗规;其章法结构又颇受北宋和金代画法的影响,并且具有文人画的某些特色。尤其呢,梅花、竹石以单幅画面出现,在前代壁画中极为罕见。此处壁画的发现,对于研究壁画早期山水、人物、花鸟竹石的画法和艺术风格的演变有重要价值。遗憾的是,民国初年地方败类勾结古董商人将其主体部分铲揭盗卖,今仅残留。徘徊塔下,我不由忆起敦煌藏经洞的王道士,钱奴的利令智昏令人义愤,而屹立我身旁的千年塔影,更令人感到珍贵了。寿圣寺塔在当地老百姓心中,还有一奇,据传历史上曾经十三次地震,塔身曾扭曲裂缝,颤兮兮的,但其中有一处裂在之后的一次地震中非但没灾变,反而神奇地合拢了。古芮依河,山衔灵气,禅室香烟尚缭绕,满城高树听鸣鸡,据旧志记载,明洪武年间曾在寿圣寺设“僧会司”,以管理僧众,当年塔寺香火繁盛景况可见一斑。
寺,初建于东汉永平十年(公元67年),距今近两千年了。宋英宗驾崩后,神宗即位,将英宗诞辰正月初三定为寿圣节,敕赐全国多处寺院为“寿圣寺”,此寺即列其一,公元1078年,寿圣寺主持慧润重修寺院,现存舍利塔亦为润公禅师重建,石刻《戒师润公塔铭》现保存于芮城县博物馆。
宋碑,原伫塔之南侧,碑文载云,芮介于中条大河之间,乃周初芮伯之国,汉唐都长安,芮处甸服之内,不仅衣冠文物繁炽,道宫梵宇尤众,要么存余址,要么遗碑铭。
这里还有一个故事。传说当年兴修圣寿寺舍利塔时,施工人员甚多,管饭困难,城西北有一个村子就布施了一口大锅,不论多少人都能管饱,被称为“神锅”。寿圣寺塔建成后,就将神锅置于塔顶留念,后来,人们将布施锅的村子称为“上锅村”,以后衍变为上郭村。如今修复中,铸成纯铜锅盖与塔顶,并将原塔顶铸铁锅换下,令人惊叹的是,这口传说当年建塔时供无数人吃饭的“神锅”,历经千年之后,竟然无丝毫铁锈斑驳,堪称奇迹。
我一时舍不得离塔,便漫步寺院,如今寿圣寺逐步修复了山门、钟楼鼓、大殿、客堂与斋房。不要说塔下的幽静竹林任风曳翠了,即便寻常的冬青、塔松与野花阶草,在轻噙古塔的春晖里微醺,却也别有一番味道。不时,一个褐衣僧人坦然自若穿过小径,庭院,又轻轻推开僧房的门。
待我绕回,僧尼们已陆续踏入殿门,木鱼声响了,我想一睹古寺晚课的情景,何况大殿内侧还有几位游客正随同礼拜。稍顷,一位年老慈祥的尼师,见我晃在殿门,便回手一指,我悄悄立于队伍的后方了。挨着的居士大姐友好地递我一本书。第一次参加晚课,一股子新鲜感汩汩滋上心头,我先观瞻了一圈佛台、净瓶、油灯碗、供花与明晃晃的香烛,还有仪仗伞盖与金黄锦缎为底的宝幢。待再瞅经书时,已不知读到哪一页了。大姐又帮我翻好,食指顺竖排版经书中的一行滑下,又順着第二行滑下,使我将殿内的诵经声与文字对上了。临近殿中央,伫立几位年龄较大的僧人,庄重虔诚。我身旁年轻的小和尚,鼻梁上架一副眼镜,前去佛菩萨像前叩拜。慈眉善目的尼师,坐上方凳敲击乐器,大殿内的法音又添了悠扬的调子。居士大姐的确热情,最后绕佛时,我尾随转圈双掌合十,她还莞尔一笑,示意给我合乎仪轨的手势。
微风掠过庭院的碧丛,隐隐袭来花香,黄昏未至,寺内却多了几分清幽,不由人要俯拾古人遗留寿圣寺的诗了,“影落浮图月挂松,乍闻萧寺夜声钟,遥遥断续随风急,隐隐高低下露浓……”
古来的明珠芮城,今日神采奕奕。从寿圣寺塔北望,被誉为“东方艺术画廊”的永乐宫壁画自不必说,古魏城垣遗址内的唐代广仁王庙,独有的神韵,也曾像潺湲的五龙泉水一般在我心里久久徘徊。记得雨后新霁的天幕上,跑马似的,一团团犹冒着储藏白亮光束的云团,衬得广仁王殿也微微呈现欲飞的姿态,似乎从千年的沉睡里,才乍一苏醒,就那么腹裹万言地与我对视着。乡人般亲切的墙面上方,柱头各斗欹部的幽度极深,古朴雄浑得令人难忘的斗拱,让我仰眺了好一会儿,它含着灵动的目光,不经意间,就落在了我的心底。从寿圣寺塔南望,常年在黄河岸上好风日里微醺的芮城城隍庙,宋代的大殿,元朝的享亭,清代的献殿、寝殿等,都在植物气息里静伫着,而从北魏、北周到隋唐宋元明清的碑刻、造像与墓志铭半凝着,像一条墨字起伏的河绕过其中。从城隍庙再向南呢,宽阔的黄河河面缓缓晃着,高天厚土,麦香渗入,滩涂上略微颔首的人一生时光似乎只够提起手腕,挥毫写好一个“一”字,也只够爱上一个人。相传“鸡鸣一声听三省”的风陵渡,女娲陵墓在此,因女娲风姓而得名。从风陵古渡上下徘徊,沿着河水,或渔人晚归的调子慢慢摇着,还散布着蒲津渡、大禹渡与茅津渡等黄河古渡口。一城的建筑涂了几抹暖晖,先聚成瑰丽的交响乐,又不可阻挡地汇入大河胸膛上方的风声里。
当我出寺,重返大街上的车流与人声,恍若步入一个陌生的世界。回首时,一抹春晖下宋塔千年安详的身姿,似有所诉,消除了我鞋底的浮躁气。芮城寿圣寺又称塔寺,作为中国最早的佛教圣地之一,古时塔下,当是另一番景象吧,我不免又采撷寿圣寺的诗丛,寻味前人的一音一容了:
“散步回光院静深,流泉一带傍林阴……当年舍利谁能见,塔上灵光自古今。”
责任编辑管晓瑞